“一個人發一桿槍,是沒有的;
三個人發一桿槍,是木頭的。”
——七十年代某人武部部長對參加民兵訓練的全縣基干民兵講
1
在生產大隊基干民兵集訓會上,苦平、春生、悟坤三個人共領到一桿木頭槍——也就是像一桿平常步槍長短、粗細、形狀,但拈著比真步槍還重的木頭仿槍制品。 它沉重的原因是做它的是青杠。民兵連長吳旭(他倒是一人獨得一把真步槍)讓民兵們立正、向左轉、向右轉、向左看齊、稍息之后,宣布持槍紀律。
苦平們的槍編號“3-13”( 槍身上有這幾個紅油漆寫的數字),與真步槍一樣需要執行“持槍紀律”。 簡單地規納,“持槍紀律” 就是:愛護槍枝,槍枝要常保養,要隨身攜帶,不能交與其他人保管、使用;最重要的:除了經指揮員命令,不得向任何目標開火。
春生長得魁悟,又有一身蠻力,與人動起手來必占上風;連吳旭都有一點怵他的愣勁。因此,吳旭將本來幾句就可以講完的話夾雜著國際形勢(美帝、蘇修忘我之心不死)、國內形勢(階級斗爭是綱),講得比他老婆罵他還冗長;總算講到“我們手握鋼槍,必須承擔起……”時,春生丟了一句話:
“我們手里的這玩意兒能‘開火’ 嗎?只能捅火。”
“小春,你手頭的槍不是有人武部編的號?既然人武部都編了號,它就是真槍,就能開火。”吳旭解釋。
“你開給我看。”春生說。
“除了指揮員命令——注意:我他媽一個民兵連長,也還不是指揮員;指揮員起碼是公社民兵營長周三三——就不能開火。”吳旭說,然后喊“解散”。
“槍”—— 也就是“3-13”—— 本是發在苦平手里的;因為苦平是春生、悟坤二人的組長。苦平拿在手里看了看,感覺它無非就是一個木頭做的馬腿,就遞給了春生。悟坤因此只能用眼光涮涮“我們的槍”。 聽吳旭說只要“指揮員” 命令,它就可以“開火”; 禁不住想好好端詳端詳。悟坤老爹曾是獵人,用過灌鐵砂火藥的土槍(銃子),只是他十歲那年和他老父上山打獵,本來講好逢到兔子讓他打,逢到別的野物他老父打,結果先看見一只巖羊,他老父開槍,槍卻爆了。土槍和他老父一起被炸得四分五裂。……因此,他心里總有一種未摸到槍的遺憾。
“讓我看一下。”他對春生說。雖然他也有些怵春生。春生就隔著苦平將“槍” 扔給他;他未接住,“幫” 一下落在地上,揚起一陣灰塵。——春生的行為明顯違反了“持槍紀律” 之愛護槍枝之規定,吳旭假裝為灰塵迷了眼腈;使勁地揉,沒注意。
悟坤拾起“3-13”, 細細地研究起來。
苦平就把保管“槍” 的任務交給了他。
2
悟坤背了“槍”( 它上面用背包帶系成了背帶),與苦平、春生一塊兒回家。他們仨屬于第五生產隊,與吳旭是鄰居。吳旭要順道完成老婆交給的任務——到堂舅子家捉仔豬,就沒和他們一同走。
悟坤走走停停,停是為了移“槍” 在懷里看——他認為這“槍” 既須執行“持槍紀律”, 必然不是假貨色,而是真家伙。苦平和春生互使眼色,鼓勵他破解“開火” 的“隱密”, 起碼識別出“板機” 是在哪里。悟坤認真地點了點頭。
苦平和春生一路笑到了家。
悟坤也背著“槍” 回到了家。
悟坤家只有一個瞎老娘。
聽見悟坤的腳步聲,他瞎老娘摸索著迎出家門。
“坤兒,你收拾你老娘呢;柴也不拾掇些回來,飯也沒法為你做。”他瞎老娘說。,
“娘,我本來中午收工后要拾柴的;大隊通知基干民兵在大隊部集合,我只好隨苦平他們走了。我馬上去拾掇得了。”
“天麻沙沙亮。你順道拾些就行,別走遠了。”
“我娘眼不見心明呢,連天麻沙沙亮都曉得。好,我馬上去。”悟坤說。將身上的“槍” 解下,接著,他又把它背上。吳旭宣讀的“持槍紀律” 有隨身攜帶這一條,他記著呢。
他一邊拾柴,卻覺得犯困;好不容易拾了一抱,回家似眼睛都有些難睜開。他將柴丟在了火爐邊。——連“槍” 跟著丟在地上也渾然不覺。
“兒,你去睡吧;做好飯我叫你。”他瞎眼老娘說。
“如果我睡熟了,你就別叫我。訓練時每人發了兩個干殼餅,我吃了,現在也不是太餓。明天早上我起來吃。”他邊說邊向自己的房間走,躺倒床上即鼾聲大作。
“龜兒子,累得夠嗆你還不吃晚飯。”瞎眼老娘自言自語。
3
生產隊公房門口的銅鐘響了起來。正是“三面紅旗” 迎風招展的人民公社時期,已許走遍全國的農村生產隊,公房門口(或公房門口的樹上)都掛有銅鐘。只不知是不是銅鐘都配套有這樣的“鐘歌”:
早晨八點鐘,
隊長敲鐘叫出工,
我腰酸背疼在夢中;
趕快起了床,
地里去磨洋工;
晚到一分鐘,
要扣一分工。
悟坤他們生產隊的銅鐘還比較人性化一點。它要響兩次:第一次是6:30時,將人們從夢中叫醒,起床,吃早飯。第二次是8:00時,是上工(出工)時間。
現在響的是第一次。
悟坤起了床,在火爐旁舀水洗臉,就看見“槍” 半截鑿在爐孔里——已經被他瞎眼老娘燒掉了大半截兒。
“娘,娘咋搞的嘛?”他往爐孔中扒拉著,差不多要哭起來。
4
生產隊組織收割麥子。悟坤背“背架子”(背禾谷用),手持鐮刀;苦平和春生也是。悟坤偷眼看他倆,他沒背“槍”, 苦平和春生并不以為怪。
只是中途休息時,苦平問悟坤:
“你研究那‘槍’, 看出些倒順來沒有?”
悟坤假裝用衣襟擦汗水。
生產隊里的男工女工們都跟著苦平他們笑了一回。
5
出事了。
出在大隊民兵連長吳旭身上。
他昨天不是到別生產隊的堂舅子家捉仔豬?
是堂舅母子(堂舅子老婆)接待他。堂舅母子竟管年紀輕,卻是一個“麻雀子都可以從天上喝下來” 的人(指能說會道)。她招呼他吃飯,又在爐盤上烙花生讓他帶在回家的路上吃;一窩八頭仔豬中還為他挑了最鼓囊的一個;本來已經講好十五元的價格又讓了他二角。
“十四塊八,要得發,不離八;你也發,我也發。”堂舅母子找他兩毛錢時還捏了一下他的手。
他就抱著仔豬回家了,心里有一種撓不到的癢。走過供銷社購銷店時,他用二毛錢買了一包“天平” 煙,出一口氣吐一口煙子地吸著。
他老婆初見仔豬,還是認為他有眼光的。說仔豬又壯,“條桿”(身長、腿長)又好,養上兩百多斤是不成問題的。
但晚上他收工回家,他老婆扯了他耳朵將他帶到豬廄里瞧,仔豬躺在里面全身顫抖著。
“你捉豬時‘試嘴’( 看豬吃不吃食,吃多吃少。)沒有?”他老婆說。
“沒……有。”
“你個瘟禽,你捉來的就一瘟豬。今天到現在,一口食不吃,還攤在地上打擺子。你說,你說,咋辦?”
“咋辦?他昨晚不是好好的嗎?”
“好你家先人。你馬上將豬抱回去,將錢索回來。”
“這……男子漢吐口唾沫是釘。”
“釘你家先人。你是不是要估人?你是不是……”
吳旭將豬抱到半路,還沒想到怎樣和堂舅母子說哪般話,一索回買豬的錢,二讓人家不當昨天的晚飯和花生是喂了狗,人家那一觸手的“溫情” 也不白費。懷里的仔豬卻不再顫動;他看它,死了。
吳旭無法聊解心中的煩燥,將背在背上的真步槍取下,扳開保險,對著瘦成一半玉鐲的月亮彎兒開了火。
“呯!”
……
吳旭就被解了職,留在公社里寫“小楷”。 槍也被收回去了。
6
通知大隊基干民兵集合。
因為是農忙時節,集合時間選在下午七點。苦平是第五生產隊基干民兵組長,他便是第五生產隊基干民兵的召集人。六點鐘,苦平先邀了春生,又邀悟坤,大家一塊兒上路。悟坤背在肩上的“槍” 讓苦平和春生眼睛都瞪成了牛卵子:它有烏黑的槍管,保險、板機也一樣不缺,后半截的木質部分明顯有些火燎的成份;但“3-13” 的紅油漆編號還在,系在它上面的背包帶也換成了一根棕繩。
它簡直就是一根銃子嘛。
春生一把將悟坤肩上的“槍” 扯下。
“這是我們的槍嗎?日怪,你怎么把它變成這個樣子的?難怪吳旭說要執行持槍紀律。”
苦平盯著悟坤看,悟坤不說話。
“這‘槍’ 我倒愿意保管。”春生說。
苦平卻從他手里拽過它,將它藏在一棵松樹下面的松葉堆里,又在松樹上作個記號。
但隨即,苦平又把“槍” 從松針底下刨了出來,背在肩上。
“我回去處理一下。如果我集合時間還沒有到集合地點,你們就說我拉稀,現在大概還在路上。”
七點正,公社民兵營長周三三吹響了集合口哨;躺倒在荒草地、谷垛上爭分奪秒休息的民兵們忙邊揩眼邊向集合地點跑。集合完畢,公社人武部長卓三三開始點名,苦平屁顛屁顛跑進隊列。他的肩上背著“槍”, 而“槍” 上套著布外套,格外惹眼。
7
說是這次集合很重要,也沒見啥的。卓三三通報了公社對“吳旭同志”( 還稱吳旭為“同志”) 嚴肅處理的決定:撤銷其民兵連長職務,調到供銷社的購銷店當售貨員。民兵們就在底下議論:這叫處理?以前他和我們一樣穿草鞋,現在換皮鞋了;以前他坐糠槽,現在跳米槽了。
卓三三通報過,要宣布解散。周三三卻對民兵說:別忙別慌,我有兩句補充。卓三三心里來了氣,心想通報是公社的決定,你他媽連公社“兩委” 都不是,還敢談“補充”? 他就冷著清水臉,看周三三究竟“補充” 些啥。
周三三“補充” 的卻不是“通報”, 而是將自撰的《手持鋼槍要注意》,用山歌調調教民兵們唱。民兵們邊跟著他的左嗓子惟妙惟肖地學,想起山歌(其實是情歌)中對應部位的原詞,更一個個笑趴了身子。比如第一段是這樣的:
“手持鋼槍好兒郎,
殺敵立功保家鄉;
愛護槍械第一條,
愛槍擱到心尖上。”
讓民兵們引起聯想的山歌段子卻是:
“手抱幺妹張三郎,
雙雙入睡在夢鄉;
粘連子草深深扎,
將你擱在心尖上。”
卓三三蹲在一邊吸煙,夜幕逐漸遮住他的清水臉及其表情。
8
山上沒有可以做“槍” 的青杠樹了。苦平記得小時候他們會帶上砍刀,尋青杠木做螺陀。青杠木做的螺陀旋得穩、耐碰,與別的小把戲比賽穩占上風;而且,它的響聲好,幾丈外都可以聽見旋轉的嗡嗡聲。
他們遍尋了幾個山頭,尋到的青杠木最粗的才一指頭。
“看來,只能尋一根板栗或者香樟了。”春生說。
“那不真露馬腳了?”苦平說。
被春生一路形容是“悶起斗斗不說話” 的悟坤說話了:
“我知道哪家有碗口粗的青杠。以前我爹做銃子,就提了兩只野兔到他家去找。”
苦平和春生靜待下文,悟坤卻咬緊了嘴巴。
“狗日的,你說完呵;是哪家有?”苦平見他又“悶起斗斗”, 就說。
“吳隆中家。”悟坤說。
“吳旭他老倌?”苦平問。
悟坤點頭。
“吳旭與他老爹分開另過了?”苦平又問。
“好像沒。”卻是春生說。
“那不就是吳旭家?總得想法子買也買一截呀。”苦平說。
“讓我去吧。我不相信他吳旭談錢。”春生說。
“扯個好把子(即編個沒破綻的謊話)。”苦平說。
“有啥把子扯?就說我做扁擔挑金山挑銀山。”
“我們倆也不能閑著,想想哪家還可能有。一棵樹上吊死就吊死了。”苦平對悟坤說。
春生到了吳旭家。
吳旭家里坐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是供銷社設在大隊的購銷店售貨員,叫姜才剛。春生也就認識姜才剛。他叫他“姜師(僵尸)”,跟姜才剛吵了一架。姜才剛說:“我要是僵尸,那不就是木乃伊了?我要是木乃伊,這江川公社江川大隊還不成沙漠?這江川大隊要是沙漠,你吃球呵?”春生聽懂的只是“吃球”, 因此也就還姜才剛一個“你吃球”。 這事發生在二個月前,春生在購銷店用布票糧票,姜才剛倒沒有使給他難看臉色。
另外,一個高頭壯漢,一個戴眼鏡男人。
吳旭正拾掇兩支殺死的雞,他們仨一邊看吳旭清理雞身上的碎羽毛。
春生想退出,但吳旭已經看見他了。
“喲,春生找我;啥事?”吳旭說。
“這……改會兒再說吧。”春生說。
“改會兒,改會兒我去購銷店上班了;人不離貨,貨不離人。有啥現在說,只一件:不要借錢。”吳旭說。
“我不借錢。可我……我現在真不好說。你有客。姜同志,還有這兩個同志。”
“我介紹給你吧:張保衛、吳會計——家門,老輩子(指比自己輩份高的人)。姜同志呢你認識,就不用介紹了。”吳旭將雞毛茬兒揩在抹布上,拉春生坐下。“吃雞呢。要是你不好意思,你貢獻一樣東西,我們‘打平伙’( 意即做在一塊兒吃)。”
吳旭又扭頭對張保衛說:
“就他家,有‘藥豬兒’( 刺猬)。”
“那可是好東西。吃了可以……我剛才告訴你們的……大增。你的‘藥豬兒’ 是從哪弄的?”張保衛問春生。
“有一天晌晚路上捉的。我喂了半年了。”春生說。
“正像吳同志說的,你貢獻出來‘打平伙’; 要得不要得?”張保衛說。
“‘打平伙’ 就‘打平伙’。 可我想給旭哥……吳同志找樣東西。”
“你叫春生,大慨還免貴姓吳。吳旭同志剛剛加入財貿隊伍,你可別找他‘開后門’。 國家定額供應物資,是亂動不得的。”吳會計插進說話。
“我找我旭哥可沒想多打二兩煤油多買半斤糖。我找他要一截青杠木。”春生說。
“你拿青杠木做啥?”吳旭問。
“做扁擔。”
“我有扁擔,現成的。今后也沒機會挑石頭上山造臺地了。你拿去好了。”
“我要青杠木。”
“院壩里堆著,我爹不讓塞灶眼,否則我早燒了。你自己往堆子里翻吧。”
“那我就去翻了。好回家捉‘藥豬兒’。”
9
苦平和春生、悟坤分了手,他想到五保戶蔣興旺家。有一次他幫蔣興旺挑水,看見過他家草房支草領(屋頂蓋草部分),有一截象是青杠木,因水沁而黑了,都長出一朵烏黑的木耳了。要它真是青杠木,苦平想自己在家找根杉木給他換。
苦平就向蔣興旺家走,生產隊長吳忠卻跑起來找他,要他去公社一趟。苦平一激靈:
“要我去公社干什么?”
“誰知道?反正公社打電話給大隊,大隊廚工向七咡來通知;他沒找著你,由我通知你。”吳忠說。聲音像他開社員會時講話。然后,他壓低聲音:“說讓你干大隊代理民兵連長呢。‘代’ 上一年半載,轉正成民兵連長,就和我兄弟一樣,犯錯誤都有調供銷社的資格了。”
“犯啥錯誤?不就是朝天開了一槍?”苦平說。
“是呵,不就是朝天開了一槍?嗬,你小子,以后會干大球嘍。”吳忠說。“哎,記住:下午四點鐘前趕到公社。”他對著苦平的背影喊。
苦平是回家。既然是去公社,他得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
10
沒想到一個“藥豬兒” 就可以解決青杠木的問題。春生高興。
春生扛著青杠木往回走著。他想:既然他舍棄了寶貝般養著,任誰都不肯讓碰的“藥豬兒”, 悟坤必須付出代價。可悟坤除球有一條,別的啥膿血也沒有。既如此,就要那銃子。農閑時可以打打野兔;老河灘有野鴨,也可以打;那才呱呱叫。
春生到家,他家的狗“老黃” 正圍著裝“藥豬兒” 的籠子轉;見他,慌忙逃進旁邊的包谷地。
他擱下青杠木,推開家門進屋,尋尿素口袋好裝“藥豬兒”, 門外“老黃” 卻旺旺大嚷。他由門往外望,看看狗吠的誰人;沒想到狗吠的是張保衛、吳會計、姜才剛、吳旭。
“好小種(心眼小的意思),怕我不抱‘藥豬兒’。” 春生想。
“老黃,不長你的狗眼。”春生豎起兩個手指向“老黃” 奔去,“老黃” 再一次落荒而逃。
“吳春生,把吳會計的包還給吳會計。”吳旭卻喝叱起來。
“包,啥包?”春生摸頭不知腦。
“膽大包天,公家的錢款、票證,你都敢順手牽羊?”張保衛的話更是“如雷貫耳”;“ 你交不交?你交不交?”
“我……我沒拿啥包。”春生說。
“你不交還是不是?看我不拿下你。”張保衛說,逼近春生。
“我真沒拿啥包。我是基干民兵,連群眾一針一線也不會拿。你們隊里問去。”春生說,順手將青杠木拎起。
張保衛卻從腰間摸出系著紅布條的手槍。
“吳旭,你跑到大隊向派出所打電話。這里我們管死他。”張保衛說。
吳旭便向大隊跑去。
“血口噴人,派出所公安越快來越好呢。”春生說。一下子退進門,把門關上了。他要找苦平,他覺得自己經不住事,只有苦平能為自己洗掉這飛來的冤枉。
當張保衛們咣咣砸門時,他躍窗而出,從后陰溝跑出屋子。但當他閃上大路時——
“啪!”
張保衛向春生的腿開了一槍。
苦平不在家。
春生徑直走進了苦平的屋,他知道苦平將銃子放在床上。推開被子,銃子果然在;春生便抱著銃子,走出屋子。
他覺得頭暈,他在衣襟上撕了一塊布條拴住腿上流血的傷口。他仍然覺得自己上半身似往下掉。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從一場夢中醒來。他看見張保衛提著手槍,吳會計、姜才剛各提一根棒,向他移步而來。他臉上竟有了笑的表情。他將銃子垃到面前,拉開保險,然后手搭在板機上。
“轟!”銃子發出一團火光。
而后,透過彌散的煙霧,他看到——
張保衛、宋會計、姜才剛剛才畏畏縮縮向他摸來的地方一片狼藉。
苦平、吳旭、卓三三、周三三和幾個白衣公安一臉驚愕。……
不要和小女孩戀愛
賈志想再婚。
賈志寫一筆好字,書法作品在省、市頻頻獲獎;是社區的名人。因此,知曉他有再婚的愿望,居委會大媽們極樂意幫忙。她們先后為他覓了三十七歲的女個體戶、四十歲的女公務員、四十五歲的舞蹈編導,賈志都搖頭。居委會大媽們就搞不懂了,說我們給你物色的,論性格絕對行,論作風絕對正,外貌也端莊秀氣;敢情你要的是七仙女?賈志卻說:七仙女嗎,我估計年齡更大了。
居委會大媽們底下一揣磨,終于明白:他竟是嫌人家女方年齡大。他四十七歲了,人老心不老,老馬還想吃嫰草呢。有位大媽就說:我看他是想和135號那“潘金蓮” 相親。她說的“潘金蓮”, 是個二十七歲的單身女子;外貌倒是不錯,就是私生活見不得陽光;本就是她們不予考慮的女人。況且,他倆年齡也不相稱,都趕上父女了。
居委會大媽們干脆跳秧歌打門球了,懶得為賈志的事再操心。
賈志卻自己帶回一個瓷娃娃樣小臉的女生,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歲。一個居委會大媽在過道里撞見了他們,——她可沒把他們往情侶份上想;她問:“你外甥女還是侄女?”他答:“我女朋友。”真讓居委會大媽老花眼鏡跌落在地,慌亂竟至智昏;問他們幾時結婚。他未作答,“瓷娃娃” 卻急了:“這大嬸,剛戀愛,就奔結婚嗎?”賈志接了“瓷娃娃” 的茬:“凡婚需有戀,無戀哪成婚。”
社區里就有一個公園,樹蔭蔥濃,鳥語花香;奇石重疊,小橋流水。在幽深之處,還有個“戀愛角”; 青年人成雙成對,談情說愛,樂而忘返。賈志本來自立門戶, 家中沒有別人;愛怎么戀就可怎么戀,愛多大膽都可以。“瓷娃娃” 卻不干,非得去“戀愛角”。 于是,他們在“戀愛角” 最引人注目:她坐在他懷里,還拉他的手托住她的腰;然后,她說:“吻我。”他鬧了個大紅臉,不肯。“瓷娃娃” 就嚷嚷:“都結過一次婚的人了,不懂得接吻是吧?”
賈志其實是一個極喜歡戶外運動的人。每逢節假日,他都會去“暢浪水莊” 釣魚。“暢浪水莊” 的老板是他老朋友,里面還陳掛著他的“墨寶”。 他到“暢浪水莊” 不單會被免費接待,而且老板總要烹幾條魚佐酒,與他暢敘。因此,當“瓷娃娃” 再生去“戀愛角” 的念頭,他提出去“暢浪水莊”,“ 瓷娃娃” 答應了。可到了目的地,“瓷娃娃” 認為吃魚可以,釣魚沒味;拉著他先劃了船,見水邊山前百八十級石梯有男生背女生上,她也要他背。見他作難,她便說:“大熱天你背著我,我也會不爽。這只是一個證明,——愛情的證明。”他只好背著她,一步一粒汗水;撐到百八十級石梯頂端,他差不多沒休克過去。
最要命的是她生日將至。如果她要昂貴的生日禮物,他也可以讓她遂愿,錢不是問題。可是她不要金戒,也不要鉆鏈;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擺成連環的兩顆“心”, 還要他站在她宿舍樓下(她是美專學生),用厚紙筒“嗽叭” 向上高喊“親愛嘀,我愛你!”
這是一個張揚的愛情時代呵。
“瓷娃娃” 說這是他向她祝賀生日的不二選擇,但他沒有照辦。而是用一百個“壽” 字書成條幅,又買了一塊瑞士名表,請快遞公司快遞給她。他則坐了火車回了趟鄉,把過去他心儀過的四十八歲的老表嫂娶了回來。她和他一樣,巳單身三年。
他想:“瓷娃娃” 要是找他,他就把她認作干閨女。
別個朝代的死亡或者愛情
據說:陶瓷品埋在地下可幾千年上萬年仍不走型。除陶瓷品,什么物件沉在泥土的封閉之下,都會一點一點失去光澤、硬度、形狀乃至質地。當然,有的物件時間相對要長,有的物件卻短促如一段幽夢。
因此,在挖掘機作業的現場,一件物品——一個籐編箱被挖出深壤,便引來觀者的一陣陣驚嚷。
“瞧,那是啥呀?”
“一個籐編箱。”
“不像空的。”
“當然不空。你瞧它上面的銅鎖,繡蝕成了啥乂乂樣子?”
“沒準里面有金銀財寶。”
“名貴字畫。”
“鉆石瑪瑙。”
“價值連城。”
“伙計們,上吧。誰搶到歸誰。”
“可它不是我們的。”
“它誰的都不是;因此到誰手就歸誰。”
一幫閑人就擁向籐編箱,拉它拽它;但它其實并不重。幾支手拉它過滿地石礫也太容易了。
(挖掘機司機站起來,隔著玻漓看他們。)
“沒有啥份量。”
“看來也不會是啥值錢貨。”
“金子銀子,沉甸甸的。”
“鉆石寶物,也沉甸甸的。”
“寄希望于它里面裝的是字畫吧。唐寅、朱耷、徐渭、《清明上河圖》……。”
他們拾起一塊石頭弄藤編箱的銅鎖,只一小下下,銅鎖滾落在石礫場中。
“味兒不對。”
“管球它。”
一個悶漢用手往上一傾,藤編箱打開了。里面是:
兩具卷曲成一體的骷髏。
剛才拽箱的人頓作鳥獸散。但他們并未跑多遠;仍然將藤編箱和它里面的骷髏納于視線之內。
(挖掘機司機仍站著,隔著玻璃看白骨,喃喃不知說啥。)
“喂,你打電話給刑警隊了嗎?”建設公司老總正與撤遷現場指揮汪峰通電話。剛才,汪峰把挖出籐編箱,里面有骷髏的事在電話里告訴了老總。
“打了。刑警隊說不歸他們管。”
“那歸哪里管?”
“他們說歸國民黨政府的警署,沒準兒還歸清朝的刑部管。搞建設挖出些死人陳骨那是常有的事。填進地里不就得了?”
“可你告訴他們是藤編箱裝的,不是自然死亡了嗎?”
“告訴了。他們說兇手已經正常(已許不正常)死亡了。人死帳銷。”
“好了好了,你讓兩個民工將死人骨殖找塊荒地埋了”
柴進是汪峰手下的勤雜人員。汪峰剛派他去買電纜;電纜買回來,汪峰又讓他帶兩個民工去處理死人骨殖。
柴進點了民工趙大、王五,讓他們隨自己走。
藤編箱里的的骷髏仍保持著閑人們拽過后的態勢。挖掘機司機已經把挖掘機開到別個方向挖掘起來。一只黑貓,看來是因為折去屋舍而喪家的喪家之貓;搬到對面新宅區的主人沒帶上它,——有一刻曾躍上骷髏頭骨,“喵嗚” 地叫,然后,它如同腳被烙了一般跳下,落荒而逃。
一些閑人又站近了看藤編箱。新面孔、老面孔都有。
“我們以為有寶,沒想到是尸骨架架。”
“兩個人——不,兩個鬼,——不,兩副尸骨唉;一男一女。”
“你咋知是一男一女?”
“估計。”
“我偏說是兩個男人。”
“我還說是兩個女人。”
閑人們當然說閑話。
柴進帶了趙大和王五來了。
“柴工,搬嗎?”趙大說。
“讓我看看。你們歇著。有你們做事的時侯。”
柴進走近了籐編箱。
“你們知道籐籮山不?我家就是藤籮山的。據老人們講,以前籐籮山漫山遍野都是籐條——就是編這種籐編箱的籐條。我爺還是一個出名的籐匠。”
“你可能還會說這藤編箱出自你爺爺的手。”一個閑人說。在場人均笑了起來,包括柴進。
“不,我爺仍健在。八十八了。這藤編箱比他的年齡應該更長。”柴進用手掰了掰籐編箱的籐。
“你這么懂行,你說出兩具尸骨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又為何裝在一起,被人埋了。”有人說。
“我會告訴你們的。”柴進說:“我會重現給你們一個老故事。”
“莫非你是老福——福爾摩斯?別逗人咳嗽了。”有人說。
“事實上福爾摩斯正是我的偶像。是不是涮你們開心,且先聽了再說。”
柴進拾了一截小竹條。
“兩具尸骨的年代應屬于清朝(他扒開一個頭骨)。清朝男人頭頂一截大辨子,雖然時間在百年以上,從這蔟殘余繞一起的碎發中,我們仍然可知這一位是男人;而另一位——你們看,這細碎了的仍含有些光質的東西,是一個銀籟花銹蝕。因此,她是女人。
”從他倆牙齒磨損程度,推測他們死亡時男的大致四十歲,女的不到三十。考慮到他們被人裝進籐編箱這一點,他們應該不是夫妻,而是偷情者。——顯然,應該是這女的丈夫置他倆于這種窘局的。
“籐編箱并不大。裝進他倆后已經沒有啥多余的空間。因此我們可以屏棄他倆是被殺死后裝進籐編箱的想法。兩個活人不協調,也難以裝進箱子,別說兩具尸體。而且,你們瞧他倆的協調度,除非敢正視死亡,不求同生求同死,才會在小小的籐編箱里互相依持;似乎一點慌亂都沒有。
”我們可以假設這樣的場景:
“其一,這男的和女的正在偷情,突然女的的丈夫回來了(或者找上男的的門);他倆就共同躲進了藤編箱。這顯然不可能; 除非他二人是雜耍戲子。
”其二,這男的和這女的因為偷情,被女的的丈夫和他的家人捉做了。暴怒的丈夫本來啥事都做得出來;他可以攜器當場把膽敢讓他‘綠帽’ 加頭的男人和讓他顏面喪盡的女人打死。可他沒有。他讀過圣賢書,知書達禮;他想到孫子‘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愿意將這句話附諸實踐。
“他面對他們而作,作了許多規勸許多努力。但這男人和這女人鐵了心腸,要么廝守而活,要么廝守而死。”
既然不是女人的丈夫一個人在場,——他一個人可控制不了這局勢。言必多,語必雜。不乏有讓他別對他倆‘客氣’ 的;既不允生一起,也不允死一起。
“女的的丈夫卻讓了步,讓他們廝守而死。他讓人將藤編箱搬出來。
“你們死一起吧。它就作為你們的棺材。”他說。
“于是, 他倆走了進去, 互相擁著。”
“太精采了。你象活生生看見一樣。不過,我有一點納悶:這女人的丈夫憑嗎要把他們掩埋屋里?要知道,中國人看重這點,自古兼然:陰宅是陰宅,陽宅是陽宅。……”一個老年人擠到柴進面前。他六十幾歲,手里拈著一根木杖。
“老警官同志,懷想夕日時光來了?”柴進對他說。
“你知道我當過警察?而且知道我從這里遷出?”
“你的眼神里那么-種凌厲,我推測你干過警察,已許政工紀撿。但看你捏拐杖的姿式,我明白你是警察。——幾十年摸槍的人會下意識張緊食指。
“至于后一個問題,你這種老同志突然來到一片廢墟前,不是從這里遷出的還會是什么?”
老退休警察笑了:
“我若是……我要是手里還有權力,我會破格錄你作刑警。講下去,年青人;我想知道女人的丈夫為啥會將他倆埋在自己家屋里。”
“其實,他并不想將這女人和這男人埋在屋里。——而是有了變故。我可以唐突地推論:他甚至不想埋他們,而是想放了他們;成全他們。”
“這女的和這男的進了藤編箱,并且由這女的的丈夫上了鎖。他的家人要抬出去,埋入荒土或置棄水潭,他止住了。
“留下吧。我會有治他們的招兒”。 他說。
“他眼露兇光,又像一個暴怒的丈夫了。”
“藤編箱就擱置下來。”
“我說過我是籐條山人,距這里也就百來十里。我研究過本地天災人禍、歷史演變、人文地里。這籐編箱深淹瓦爍堆里使我想到咸豐十三年……如果我沒說錯,挖掘機的方向,會挖出幾十具骷髏。處理這籐編箱中男女時他們在場。”
果然,挖掘機司機跳下車,跑到柴進面前。
“汪總呢?”他有些害怕的神色。
“咋了?挖出人骨了?”
挖掘機司機點頭。
柴進一干人便向挖掘機的方向跑去。
“咸豐十三年五月初七夜,南峽及毗鄰地區地震。多座城池變成瓦爍場。后來這里經過重建,改州為縣。”
“藤編箱的兩人應是遇地震而死。就在裝了他們的當夜。”
一個人的美麗與憂傷
你又見到了她,在一個朋友的第二次婚禮上,而朋友的第一次婚禮可以追溯到十五年以前。那時,青春激昂;但注目四望,一切都顯得單調而潰乏。現在,斑瀾的色彩簇擁,標志著時代真的瞬息萬變。只是婚禮的男主角——你的朋友,名牌的西裝仍然遮掩不了歲月的滄桑。
當然,新娘有白婚紗所揭示的美麗效果,新娘不過廿五歲,但和中年的新郎站在一起,你看到擁有某種相同的質地:愿望抵達后的疲憊感——像沙灘上散彌的潮水。
你看見她,因為她也來參加婚禮。她手里托著盛有紅葡萄酒的杯子。她仍然美麗:瓷白的臉,毫不走型的身坯,在藍色的連衣裙的裝飾中,像油畫里的人物。可不?油畫里的人物才能抵御時間的侵襲,常看常新。她默默于婚殿一角,你甚至沒見她飲一口手里紅色之液。她站著,眼睛象看什么,但什么也沒看,她的臉一片靜澀。
你考慮該不該走近她。
……二十年時光一瞬而過。二十年前,今天婚禮上的新郎和你,一起分至名叫里旺的小鎮,成為里旺中學的年青教師。你倆同街同鄰同齡且同學,又成了同事,關系鐵如一人。在里旺,偶然在趕街的人群中發現了她,你第一次有了相思之苦。而與你有許多“同” 的人,自告奮勇,為你打聽到她的若干信息:她就讀于市師范,既將畢業而成小學教師。她父親是里旺鎮鎮長,外貌平易心機極重,有“笑面虎” 之稱;里旺人說“笑官打死人。”她有一兄,官職比她父親還高半格。
你本無意于官場,只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有一個平民背景。無疑,她的干部家庭身份讓你陷入“二難” 之中,追她嗎?你只是普通中學教師,你的父母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她會把光彩四溢的未來托附于你的手中?不追嗎?茫茫塵世,只有她讓你心靈震悚。
里旺街小,一枝煙點燃也可以轉幾圈。你幾次在街上見到她,又認識了她。你借出的一本書輾轉到了她的手里,是她受人之托,把書還你。
你們于是坐一起暢談文學,暢談未來。你說孔子《論語》中曾晳向往的境界——邀五六個知己好友踏春融融——也是你向往的境界。心境永遠高于物質的俗境。她望了你許久。她說,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希望能成為你五六個知交之一。你說:知交五六個,當然有你一個;知交只一個,也算你好不好?她鼓掌而笑:既如此,何需“那么一天?” 你瞧,春光明媚,山含情水含笑,有韻有味,我倆游春如何?你馬上應承:當然好,當然好。
你們肩并肩,出現在里旺鎮外的山野路上。
你們召示愛情。
她去市里等待分配去了,你記得她的承諾:我要回里旺!
她不在的日子,你仍然浴著愛情的光芒。那是她贈給你的一束發;黑、亮、柔。在你的手里,在你的書邊,在你的枕邊,給你溫暖。而你把你撰成冊的頓悟與感思——一本寫著清秀雋永的文字的筆記本,讓她帶走了。她說她每天閑暇,將面對它,猶如面對你……
暑假了,秋季學期開學了,新教師報到了,你卻沒見她來。問她的師范同學(他們有三人分配到小鎮小學),他們說她留在市里了。
你不相信。
但某天校長通知你,叫你到鎮政府去一趟,鎮長找你。你去了。鎮長含笑,將你讓她帶去的筆記本遞還你。他不說話,你沒說話。
你將筆記焚之一炬,以祭奠這場轉瞬無蹤的愛情。
你在里旺一呆五年。在綿延的五年,對異性你心如止水。今天婚禮的男主角所娶的第一個老婆,曾為你流盡了慕思之淚,你無動于衷。便只好作賤自己,嫁給你的朋友。你的朋友結婚,你是伴郎。你數不清落在你身上的憂怨的目光。一段時間,將出閣的新娘眼看無人,猛地抱住你這伴郎,說一切都可以改變。你說你就怕、擔心、惟恐改變。你保持你自己。
幾個月后你考上了研究生,你離開了……
其實又有什么不再變化呢?比如你的朋友,從教而從政,如今從商,已成市里的名企業主了。而你,不也棄了公職,成了自由撰稿人?
她仍然美麗。瓷白的臉,毫不走型的身坯,在藍色連衣裙的裝飾下,像油畫中的人物。是的,她依然有年青的容顏。但細細審視,她秀麗的臉,仍然可以看到絲絲歲月的鍥痕。她的眼眸,漂著陣陣憂傷。設若當年在此種場合出現,她應該會面帶微笑,手牽新娘,獻上祝福;用目光激勵新郎,把握幸福。現在她卻恍若無人。看著手中的酒,它紅且透明,它里面恬息歲月。
你早也不記恨于她了。朋友,緣份矣。愛情,更是緣份中的緣份矣。也許一個時辰,足以自足一生,超過許多人。相反,你覺得你應該感謝她,誠摯地。必竟,許多愛情都如曇花,無法左右。
你還是決定走近他。
距離一米,你喊出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她的名字。你發現她突然抬起眼睛,手里的酒盅也突然傾了一下,滴淌的葡萄酒如來自某種痛楚。
是你?她說。
你點了點頭。
她說了一串數字,然后捂著眼睛跑了出去。
她是告訴你她的電話。
你欲追她——又止。
偏偏你的朋友——婚禮的男主角都看見了。他端起一杯酒走近你,對賓朋們朗聲說:我接第一次婚,這位是伴郎;在“遙遠”的里旺。時隨境遷,我感謝!然后,他與你碰杯干盡。壓低聲音告訴你:她,你的初戀情人,至今仍單身。
你驚奇!
你懊惱!
啊,一個人的美麗與憂傷……
石梯通向“天堂”
1
恬靜山莊女老板彭娟請了柴進、鐵勇(CT組合)到恬靜山莊作客, 是為答謝二人四天前從起火的房宅里救出她老母親, 此前她未見過他倆, 只是在電話里作過短短的交談。
因此,當柴進、鐵勇二人站在她面前,她被他倆鮮明的“對比度” 逗笑了。柴進矮、胖、肌膚白潤,著白西裝;鐵勇高、瘦、膚色微黑卻著黑西裝。兩人相旁而站,簡直如說相聲的一對逗捧。
“請坐請坐。”她招呼他倆。
“我們真那么好笑?”她雖將升溢上臉的笑容由“覺得好笑” 的笑 轉換為“歡迎光臨” 的笑,仍被CT組合看出來了。
“當然好笑。還好我倆不是男女。要是的話,更是千古‘絕配’: 天對地,云對風,婆婆對公公。”卻是柴進自嘲。
“突然見你二人連袂出來,確實讓人忍俊不禁。不過,我確實失禮了,請多包涵。我要真誠地謝你倆火海里背出我的母親。”彭娟倒底耿直。
“不客氣!”CT組合同時說。
他們一起吃了飯,又一同水面泛舟、潭邊釣魚、亭下喝茶。他們之間已經相互了解了各自的生活動態。讓彭娟覺得“奇哉怪哉” 的,是這K市競有私人偵探這職業。而且,CT組合就是!
“有不少人委托你們吧?”她問他們。
“目前不是很多——事實上我們經常有閑功夫。比如,你請我們前來‘消閑’; 雖非周末節假日,我們同樣來了。”柴進說。
“通常都有什么人委托你們呢?”她又問。
“大部分是為婚外情啥的。還有商業上的。”
“我所知道的私家偵探有福爾摩斯、柯南,他們一般都忙碌于兇殺現場。你們大概……”
“你說的這種業務我們也是開啟的。‘尋證取證,察兇緝兇’。 不過后面是‘移交警方’。 還沒有誰給予我們這種委托。”鐵勇一嘴攬了過來。
就是這樣閑侃,柴進、鐵勇二人看今天的時間打發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辭。彭娟卻說:“這怎么可以?”
她告訴他倆:她已經吩咐人宰了羊。并已經通知自己男友、大哥和三個“閨蜜” 作陪,夜暮篝火烤全羊款待他倆;大家也熱鬧熱鬧。
他倆就只好留下。她到辦公室處理山莊事務,他倆在茶室里下圍棋。
下午六點以后,彭娟請的五個人逐一到來。
先是外企“白領” 陳默小姐——她是一個非常時尚、靚麗的女人,相信在外籍主管面前必能闡釋何為東方女性美。不過,她給CT組合的印象:她的手機簡直主宰了她。接了一個電話后手剛移開耳廓,“喜羊羊美羊羊沸羊羊懶羊羊灰太郎紅太郎” 的手機彩鈴聲又響起來。……
接著來的是彭娟的男友何頓。他是外科大夫;生一張白臉,卻不是“小白臉” 型男人。因為臉有些寬大,缺乏秀氣。不過,他的雙手白晳而小巧,看來必能做很精細的外科手術。柴進明白這種人除非遇到同道——可以講醫術心得;遇到可眼美女——可以講屯結在胸的廢話。對別的人話是不會多的。他和柴進、鐵勇握過手之后,便移坐陳默旁邊,伺機發起廢話攻擊,可遲遲無機會。陳默不“沉默”, 與手機仍粘連著。
彭娟的大哥彭揚是電力公司抄表員。也是一個開朗的中年人。他謝過柴進、鐵勇火場中救出繼母,聽說他倆是私家偵探,便說些懸疑話題讓二位解析。他倆的意見必然相左,柴進認為如“此”, 鐵勇必認為如“比”; 說得彭揚都疑心他倆接到案子后的時間是用來爭執還是用來調查、取證、發現真相。
鐵勇就笑了。
“我們一直這樣,對每一件事的最初的看法總有分歧。不過,這是我們刻意為之,反向思維嘛。真到要作決定,我還聽他的。CT組合C在前T在后呵。”
彭娟處理完事務,見大哥和CT組合侃得熱鬧,也走了進來。她說別看她大哥是個工人,走東家串西家忙不停蹄,卻是“萬事通”, 特別喜歡科技。中學時代還獲過“我們愛科學” 全省大賽冠軍。要不是為家付出太多,清華北大考起來當“吸根松煙”。 事實上他高三輟學,頂了繼父的工人指標,成了全家的“頂梁柱”。
“你說他爹是你繼父,他說你媽是他繼母。你倆不同父也不同母?”鐵勇問彭娟。
彭娟點了點頭。
“可并不防礙我倆是最親的兄妹。”彭揚說。
彭娟的另兩個“閨蜜”—— 邵小艷騎著摩托,路云開著“馬自達” 幾乎同時到來。邵小艷滿臉陽光,路云故作深沉,模樣雖是一般般,都有一種誘人的氣質。她倆與彭娟一樣,都有自己小小的事業——邵小艷經營水產,路云有一家成衣廠。只是都結了婚,無子可教卻有夫可“相”。 看面容夫妻生活也還過得去。
見各路人馬到齊,彭娟拍了拍手:
“哥兒們姐兒們,現在恬靜山莊只有我們八人,外搭一個烤全羊的廚師。開一次不盛大但必然熱鬧的篝火烤全羊聚餐會。目標:恬靜山莊最高也最開闊景點:‘天堂’。 現在,我們只需攀石梯而上。月光皓潔,夜色矇眬,呼朋喚友,共享美景。人生會有多少如此美好的夜晚?”
CT組合雖是第一次來恬靜山莊, 但他們經過白天的游覽, 已知“天堂” 即外面一百步石梯頂上的叢林處。因此,邵小艷說:“哇,吃你頓羊肉,當一回紅太狼,還得上一百步石梯。你是不是存心折騰人?”
他倆也能會意。
彭娟卻說:“我就存心的。怎么樣?”
彭娟還說:“我為啥把場地安排在‘天堂’? 一因為我這烤全羊主酬柴進、鐵勇二位救我母親于宅火中的人。每一步石梯,當是一分真誠的感謝吧。二因為我恬靜山莊這石梯,巳經成為進入愛情殿堂的象征。每天都有無數情侶取男背女的方式上去,考驗愛情的真摯度。我與何頓醫生三年戀愛,他幾回催我定婚期,可我尚未作答。今天還請各位見證:何頓把我背上百步石梯,進入‘天堂’, 他說幾時結婚就幾時結婚。”
“哇!”彭娟以外的三個女人一起說。
“一百步石梯考驗,豈非太容易過關了?”鐵勇說。
“咋說這話?你以為誰個男人都像你,身壯力不虧,把一百步石梯當成‘灑灑水啦’( 小意思)。何況正如彭娟小姐所說,這是證明,更是象征。每一步都是愛情的提升。”柴進卻說。
“咋樣?何頓。”彭娟用手抱住何頓肩頭。
“背就背,誰怕誰?”何頓說。
大家便一起走到百步石梯下。月亮恰似停駐“天堂” 的茂林端頭。他們還可以看見篝火,甚至可以嗅到山嵐帶下來的羊肉的膻香。
彭娟攀上了何頓背上。
柴進說:“我們一起報數、鼓勁。——男同胞報數,女同胞鼓勁。”
隨著何頓的步子。左邊的三個男人——柴進、鐵勇、彭揚高數“一、二、三……”
每上一梯,右邊的三個女人——陳默、邵小艷、路云高呼一聲:“加油。……”
2
外科醫生何頓,競有些倔性兒。他其實在背負彭娟攀上五十級石梯時已顯得吃力。——呼息急喘,腳步左右晃動。連彭娟都說:
“歇會兒吧。”
“歇一會,歇一會。”大家也說。
“不,我要一氣呵成。”他說。然后繼續一步一步往上攀。步伐卻并未變滯。
“人生能有幾回摶。”鐵勇說。他是這支“隊伍” 中腳步仍顯輕盈的唯一一人。
……
第八十七梯。接著是八十八、八十九、九十……勝利在望!
“轟”。 一聲巨響,卻從何頓和彭娟的位置爆發,爆炸所產生的氣流將其他六人一起卷倒在地,灼熱而腥味的液體濺了他們滿身。
何頓和彭娟駐足的石梯中間卻空蕩蕩的。——他倆已經沒影。
刑警們是在半個鐘頭后趕到的。刑警隊長叫高峰,卻是一個僅一米六幾的壯漢。CT組合在本市召開的一次幾省區犯罪問題論壇上和他見過,有點頭之交。他處理完現場,已是次日早晨九點左右;才到恬靜山莊辦公室——柴進他們六人俱作為詢問對象集中在里面,由兩個刑警看管著。他先一一審視六人,三個女的和彭揚,各有一雙哭紅腫了的眼腈;他對他們說:“節哀順變。”又對柴進鐵勇二人仍點點頭。然后,他交涉刑警將六個人一一傳到另一間,由他問話。順序是:彭揚、陳默、路云、邵小艷、鐵勇、柴進。
柴進被通知到“另室” 時,已經是中午十二時許。例行問詢后,高峰說:
“有什么特別的告訴我嗎?私家偵探與我們刑警的區別是:貌似旁逸而出的奇思——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然而常常由直覺牽引走向真相。”
“私家偵探確實常常劍走偏鋒,達到設定目的。不過就本案講,我覺得沒有‘偏鋒’ 可走。受害人也許就是施害者;頂多還有我們在場的一撥;里面必有爆炸案犯。”柴進說。
“對!受害者已許就是施害者。根據現場調查和詢問,初步判定引爆者就是彭娟,動機是明確的,證人和證物兼指向她。
“我先詢問的是彭揚。作為彭娟的異父異母兄長,如果他施以爆炸,可以說有極大動機。——恬靜山莊已成氣候,價值不扉,前景更不可限量。只要彭娟一死,他便會成為唯一合法的所有人——他贍養父親和繼母,他們年事巳高,恬靜山莊必是他的。
“可是他是由彭娟通知陪客——陪你和鐵勇二人——才來的;案前、案中、案后始終與你們在一起,沒有值得起疑的行狀。當然,他咬定是何頓加害其妹,這是可以理解的親情庇護。
“彭娟的三個‘閨密’, 在彭娟和何頓的關系方面,都提出了一些已許能證明彭娟實施爆炸的動機。——何頓是一個優秀的外科大夫;與他的醫技同樣出色的是逗女孩子的口頭功夫。她們都能數出他結交的女孩子一二,同時認為他和彭娟的關系芨芨可危。彭娟還告訴過她們,她需要拯救愛情或者放棄愛情。”
“她應該是一個癡情的女孩子。她其實最害怕的還是:她被人甩了。她必然捕捉到一些對自己愛情不利的信號。”
“你分析得確實不錯,無隙可擊;可我只是覺得彭娟昨天一天的舉止,不象要與何頓同歸于盡殉情呵。”
“善于掩藏唄。”
3
CT私家偵探所設在河沿路旁一個不起眼的小巷里。因為不起眼,因此柴進和鐵勇的名片上都有注明地址的說明:“百一城商夏斜對面往右走三百米。”
鐵勇看報。
柴進橫身躺倒在沙發上。自彭娟、何頓炸死案之后,他就象大病一場,萎靡不振;連鐵勇都認為他是受了驚嚇。
“喲。”看報的鐵勇說:“都登了。”
柴進知道鐵勇說的“都登了” 指的是什么。他對鐵勇說:
“你念念。”
這是一則“本報記者” 寫的新聞。標題是:
唯恐男友日久生變 百萬富姐一炸雙殞
天堂一百級 同身赴“天堂”
“真是這樣嗎?”柴進聽罷,閉目而嘆。然后他一動不動,象是進入了恬睡。鐵勇取了毛毯,蓋在他身上,拿起兩個飯盒,到隔壁食堂打飯。打了飯回來,卻見柴進正在穿外套,準備外出。
“咋了?有約會?”鐵勇說。
“沒有。和我走一趟。”他說。將鐵勇手里的飯盒搶了,置在案上。
“去哪?”
“彭娟父母的家。”
“彭娟父母不是已搬去和彭揚同住了?”
“去他們火災后的廢墟。”
“我真有些餓了。”
“回來我請你吃大餐。”
鐵勇知道柴進千慮之后,必有所得;不再說話。兩人走至河沿路口,打車直奔城鄉結合部的一個單宅院落。大火燒過之后,固守墻體的磚石灸黑一片。雜七雜八之物讓宅院一片狼籍。
一個人卻從廢墟中奔出。
柴進對鐵勇說:
“截下他,別讓他扔了手中的東西。”
“看我的。”鐵勇說。疾奔而出。
4
“這回,可以告慰死者的亡魂了。”
公安局刑偵隊,高峰審詢完彭揚,走出來對CT組合說:“他全招了。”
“證據俱在,豈能抵賴?”鐵勇說。用手輕撫自己頭上的繃帶。“我相信他傷得比我嚴
重多了。他的臂膀骨折了嗎?”
“他只是點皮外傷。不過,法律的嚴懲等著他呢。”高峰說。將CT組合帶到自己辦公
室坐下,又為他倆各倒了一杯茶。
“我感興趣的,是你憑什么認定作案者必是彭揚?能告訴我你的‘心路歷程’ 嗎?”高峰對柴進說。
“我起初也不疑他。他一直和我們坐一起閑嘮嗑呵;爆炸案發生時他也近在我們面前,沒有可疑的舉止。只是覺得彭娟一點不像是要尋走死路的人。恰恰相反,她渴望活。活出精采。
”你說彭揚會是彭娟死后最大的贏家,——擁有恬靜山莊。給予了我肅正思路的幫助:如果不是彭娟一炸雙殞(像報紙上報道的一樣)以殉情;必是彭揚所為。
“我想到彭娟說他曾是全省中學生‘我們愛科學’ 比賽冠軍,動手動腦能力極強。因此,我心想他會不會背后來一手,用些帶科技含量的東西,對正在攀爬石梯的彭娟何頓,進行‘精確’ 爆炸?事實上確實精確,除了死去的二位,別的人只是被氣浪掀倒,頂多輕傷。施爆者也可以保護自己。
”我臆想他會在無人知曉的狀況下,將炸彈藏在可遙控的裝置上,并放在山莊地勢的最高端——這樣遙控起來才可以從心所為。——舍‘天堂’ 還會是何地呢?而他始終取手插褲袋的‘自然’ 姿式,操持早裝在里面的遙控器,并且,在最適當的地方將炸彈引爆。——何頓強撐著攀至就要抵達時就是。
“哎,”柴進敘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要是當時我能想到這里,必可以從他褲袋里出其不意取下遙控器。抓住他在犯罪現場。”
“這是我回到事務所以后才想到的。對一次犯罪行動的完成態來講,為時已晚。彭揚可以有充分的時間消毀證據。不過,我聯想到了他父親和繼母住宅的大火,忽然心中一亮:那場火災我和鐵勇碰巧逢上,我們還參與了救火。把他繼母救出火海之后,老兩口互相埋怨是對方用火不慎所至。如果用同樣的遙控裝置,只是上面載的不是炸彈,而是燃燒的火種……。”
山雨欲來
王仁則長得五大三粗穿著國軍制服,總像牛披著虎皮一樣別扭。原因是他那張吊腮臉,那雙貓頭鷹似的圓眼;兼著肥鼻闊嘴。照銜,應叫他麻塘縣縣長,麻塘國軍獨立營營長。
這夜,王仁則心情很好,他抽著紙煙,抱著雙手踱進堂屋,看自己太太——縣長夫人和商會會長夫人、黨部文書夫人、營部副官搓麻將。他指點商會會長夫人打一局,她就和了“門前清、清一色”,在收了一疊鈔票后,她拉他的手在唇邊親了一口:“你真是寶貝,你不來,我盡輸。”王仁則就用雙手圍住她的脖子,吊腮臉襯在她的肩頭:“昨夜你準沒和會長蓋個被窩。喔,他不是走了幾天了?”他太太便拉他:“過來,過來。你是寶貝,還會看著自己的錢從太太手里被人掏空?”他就到她身后,看著,又指點她出牌,誰知連放了三“炮”。他太太又推開他:“你滾你滾。要輸要輸,旁邊有個臭葫蘆。”打牌的人都笑了,他也笑,用指頭鑿一下太太腦門:“別人看我是寶,你看我是草。”然后,他哼著小曲兒走出堂屋。
王仁則還走出了院落。他的警衛趙三、何四在門房里,和看門房的黃幺爺侃牛;黃幺爺五十多歲,經過的事比麻將牌的花樣多得多。見王仁則出門,趙三說:“就此打住。”扶了扶槍就朝外走;何四在桌上抓了把花生剝著,跟在趙三的背后。王仁則不看,但他知道兩個警衛都跟在他的身后,便朝著縣部大獄走去;一只喪家狗夾著尾巴,閃在角落讓路時,他給了它一腳,趙三、何四也分別給了它一腳;狗悶叫著,待他們走過,一溜煙跑了。
王仁則三人進了大獄,獄長花麻便朝前帶路,走進了關押人犯的獄間。在獄間里,綁吊著兩個人;他們的臉冷汗淋淋,一片蒼白,面容卻倔強。花麻說:“就是他倆。”王仁則看看他倆,對花麻說:“他們知不知道,這是老子的地盤?”花麻“呃”了一聲,對綁吊著的二人發問:“縣長問你們,知不知道是縣長的地盤?”綁吊的一個人猛地轉過了臉,另一個卻滿臉憤怒:“這是人民的地盤。”花麻就拎鞭子:“媽的,敢頂縣長的嘴。”王仁則用手勢制止了他,笑了起來:“有骨氣。老子就喜歡這樣的小伙子。要是投奔我,沒說的,老子給你們連長作。”王仁則又對花麻說:“馬上放下他們,置酒置肉,好好款待。”花麻點頭稱是,看著縣長和趙三、何四走出門去。
王仁則他們又圍著四道城門轉了轉,往回走的時候,正遇商會會長的轎子。轎夫把轎停下,商會會長夫人走了下來:“喲,縣長,夜不成公事。你在這里轉圈,不怕吃黑炮子?”王仁則說:“謝你還為我操這份心。會長不在家,你可別讓他做這個。”他手比了比“王八”,又笑。會長夫人說:“就要就要。誰叫他扔了我去尋逍遙?”會長夫人又要他到她家喝兩盅,因為這里距他家不遠,不夠抽一枝煙。王仁則說:“不去吧?怕我太太等急了。”商會會長夫人用鼻哼了一聲:“她才不會呢。你自已的人你不知道?”王仁則便陪著商會會卡長夫人往她家走。兩個警衛樂得這機會,趁他們的腳步遠了,向掛紅燈籠的私妓家奔去。
在商會會長夫人家里,王仁則坐在商會會長專坐的太師椅上,喝了幾盅老窖,又與商會會長夫人對塌抽了幾口鴉片。他極欣賞手里喔著的商會會長用的鴉片煙槍。這是純銀制成,鍥有取材于《金瓶梅》的春宮畫。王仁則邊抽邊想,商會會長這家伙真能夠享受。
抽了鴉片,商會會長夫人洗浴了一回,著露出幾許春光的短衫,斜椅雕床,用媚眼召示他可以像以往一樣攬她入懷。王仁則心里卻煩燥起來,那兩個被捉住的共產黨軍人,那眼中藏著的不屈,使他想到大勢已去,燕語笙歌難以繼續;在麻塘這個山里小縣,再多的山巒也無法阻止共產黨的來勢。而如今何去何從,他這一縣之長將無法左右。
他還是走向商會會長跟前,在床沿坐下;一雙手機械地在她的身上磨搓著。沒有興奮,更沒有以前的餓熊態。
突然,他磨搓的手停了,“吳德甫(即商會會長)真是外出取貨去了?”他說。“不是去取貨,就是陪小蜜。你問這個干啥?”她說。他的手就升到她的頸上,并且用力;使她一陣呼吸困難:“他不知道,外面是共黨世界?他媽的。”“你松手,你松手。”她哀求他,他的雙手松了。“我見他帶了金條和許多錢。”她說,眼里淚花直冒。他大笑起來:“媽的,只有我這樣愚蠢。狗日的吳德甫是跑了。”
王仁則披上外衣,摸摸腰上掛著的槍,又掏出來頂上火,掛回腰間,走出了商會會長夫人家大門。外面,現在月黑星稀,抻手不見五指。商會會長夫人點了燈籠,遞給他。
走著走著,后面又切進兩雙腳步;他沒有回頭,準是趙三、何四。山外,傳來一陣炮響,他撫撫由發間沁出的冷汗。這時,見前面有人,他忙把燈籠擲在一邊,摸出壓上火的槍。“縣長,是我。”前面那人說。是花麻,滿面流血。“共黨劫了大獄。”他說,然后往前一撲,頭跌在王仁則的鞋尖上。
“共黨部隊進了城了。”王仁則差不多是扯著嗓子喊。壓火的槍迸出一發發子彈,炸得空中一聲聲脆響。趙三、何四忙一個御了他的槍,一個唔著他的口,朝著巷里拖。他掙脫了。
他說:“我們無路可走!”
教授“偷青”
童教授自老妻出走后,看上去倒年輕了一些。房間只有他一人,空曠得如只有一葉滌波的水面。在咱們中國,越是所謂的“公眾人物”, 其居住空間越有其私密性;越少有甚至從來不接待來客。童教授在外面掛有十幾個單位的頭銜,政府的、實體的、學術的、群眾團體的都有。而且都是“腕兒”級。他自己的住所——江北花園T座808-511——印在他的名片上,只表明他在這個城市的高收入人士身份。江北花園標榜“貴族的名片”, 實際如此;在這城市沒有比它更響徹入云的住宅區了。屈指一算,童教授及老妻入主已經四年余,都在家居中接待了誰?童教授頭腦一片空白。
現在,童教授家五室一廳,全部籠在朦朧的氛圍中。厚厚的窗簾放下,連一絲陽光也進不來。童教授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不停地吸著煙,煙灰抖得到處都是。電話不時響鈴,他不接;手機不時響鈴,他也不接。他老家在烏蒙山區,離老家二十多年,老家房前屋后、村南村北的景致他仍歷歷在目。現在,他就設想著自己是村里一個看羊老倌,斜掎著躺在草地上,抽著“葉子煙”, 聽旁邊的泉水淙淙(電話和手機彩鈴聲給他的是這種聲音效果);不讓羊跑出自己的視野就成。
在老家,童教授的少年時代,其實和放羊的時光基本等長;他最后一次撫摸羊鞭將羊趕回欄,恰巧二十歲生日。事實上,他已經收到了一座北方知名大學的錄取通知,他的行囊已經打點,明早他會徒步十幾里到公路邊等班車,讓車載走。那個年代,人們普遍不如今天有錢;但撫一個大學生小戶人家也不犯難——那時大學不需讓人作難的書學雜費,象童教授這種給地域地方政府爭了光的人,政府還補給了一筆非小數目的錢。他從中取了一百元,為爺奶父母和七個弟妹每人買了一雙鞋。童教授后有詩云:
攜書放羊草坡上,
京函招吾大學堂;
膠鞋 遞與親人手,
一家興奮到天亮。
但現在,童教授卻認為;倘若自己不跳“農門”, 仍在烏蒙山如煙似霧星羅棋布的小村子生活,已許更幸福。他會一直放羊,將羊一潑一潑地養大;自已足蹬千層底布鞋,反穿羊皮褂子;趕羊鞭則始終握在手里。不,有時也夾在腋下,霜風凍紅手指時好將手舉到嘴邊呵氣。還有,灌了煤油的“101” 防風打火機是需要與自己不離不棄的;用它可以籠起樹枝成一堆火,烤熟洋芋、玉米、麥穗、蠶豆什么的,充當午飯。牧羊人天不黑不回家。
起碼在老家的村子里,牧羊的人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都有“偷青”( 偷人地里作物以作自已中餐)的習慣。說“偷” 已許言重,因為被“偷” 的人家發現地里某一角疏了一爿,必然笑罵:“牧羊娃兒叫喳渣,不提防偷你干保爺(即干爹)家;籠起火來吃得歡,幾時還我羊干巴。”但用如今童教授每每告知學生的分析方式,不是偷又是什么?主觀上講有偷東西的動機,客觀上進行了偷東西的行為。只是造成的后果小;小到失主不想追究,法律機關已不立案查處。
童教授在放羊的時節,偷人作物也是常干的事。那時他瘦,小胳膊小腿,將偷來的塞在腰間的布帶里,任人前后左右看,也看不出端倪,倘倒在盛物里足有半簸箕。偷作物或者說偷青的過程,在放羊的時光猶顯得刺激、歡快。
想到偷作物的一檔事,躺在地板上的童教授甚至笑出聲來。他記得:無論是啥作物,哪怕是苦蕎,在山坡上的一籠火上走過,那滋味都堪比最高檔的酒店,最負盛名的廚師用最貴的食材燴制的高價菜品。這種高規格場合他雖不是經常出入,但每月總少不了幾次。他自己有時就是別人拿得出手的“招牌菜”。
童教授手底煙頭成了一小堆時,他站了起來;連頭發亂刺刺地翹著,他也任它。他開了門,乘電梯下至底層,然后走進小區旁邊的蔬菜市場。
剛過中午,市場里的人并不多。有的攤主懶洋洋,有一達沒一達地應付著買賣;有幾個攤主用撲克“斗地主”, 因少收兩塊錢而爭得臉紅脖子粗;有一個攤主伏在肉案上,手都差不多撐在砍刀上了,竟自打著呼嚕。
童教梭圍著攤點走了一圈。他極少來蔬菜市場,但對于市場里的賣品,他不缺乏相關知識。比如,他發現共有十一個賣青玉米的攤點,其中有十個上的青玉米是大棚育出;惟有一個來自真正意義的村落,面對過太陽、風嵐、雨露,但它明顯要瘦削一些。像小時侯的自己。
童教授走出市場時,卻被門前的保安攔住了。
你那是什么?
保安指指他的腹部。
童教授便彎了彎頭,他看見玉米的紅纓須。他掏出一個,又掏出一個;遞給保安。
還有一個,我得留下了。他說。
咋來的?保安不依不撓。
童教授就從上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揚長而去。
發生在1990年的盜畫案
天要是不突然下暴雨, 王瑞是不會走進這家古董店的。他不懂古董,但他知道古董店無非是搜羅些陳絲爛草,以古人物品的名義賣給傻冒的地方。他呢?壓根兒不會作主顧,甚至不會對架上繡飾的器皿、發黃的紙卷感興趣;雖然他一直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為職業。——說白了,他是個人見人厭的小偷。不過, 他的額頭也沒鍥“小偷” 二字,厭惡他的是知道他身份的人。眼前沒有。
躲雨唄。
店里本有兩個人;和店主一起算,三人;和王瑞一起算,四人。店主站在凳上,雙手各捉畫軸一端,讓整幀畫自然垂懸;他是一個年齡至少七旬的老叟,顏面卻紅潤,頭發也烏黑,是個駐容有術的人。
而另兩個人,已同樣進入了老年時光;一個發須皆白的,垂手而立;一個發須花白的,用放大鏡仔細察看店主“展示” 的畫;從他專注的樣子看出,他決不會放過任何疑點。
終于,他移開了放大鏡。
“咋樣?”發須皆白的問。
“真品。硬是祝歧山《江山吟》真跡;連右側唐寅的題詩都是真的。”發須花白的說。
店主開始卷畫軸;一邊說:
“我沒騙你吧?真是一個朋友為醫治他老婆的肺癌,才拿出來請我代售的。”
“能不能少一點?”發須皆白的說。
“沒商量。我是左手進,右手出。不就二十萬?要不是朋友為醫老婆的肺癌,名畫有價,愛情無價嘛。你能拾了這‘漏’? 我敢說要在榮寶齋賣,起碼后面加一個零;若是國寶級——我也拿不準——后面可能就要加兩個零。”
發須皆白的動心了。
“二十萬就二十萬吧。但我沒帶夠錢;畫你存著,別賣了別人。明天我來取。”
“你得交訂金。”
“這點規矩我懂,我帶一萬來了;常在此間混,定是明白人;是吧小伙計?”發須皆白的人邊說邊向王瑞點一下頭。
他把王瑞當成古董店伙計了吧?
收錢,驗錢,打收條;然后,發須皆白的、發須花白的,各撐各傘出門。
見王瑞還站著,店主忙把卷成筒的畫緊抱懷里。
“他們走了。你不是一起來的?”
“不……是,是一起來的。”
王瑞說,走出店門。
雨仍下著,王瑞淌著積水到了對街。
現在,他站在“云煙專供 假一賠十” 的煙店前,買了一包煙,撕出一枝抽著。賣煙的大嬸招乎他往伸出去的頂棚下站,又向他打趣:
“聽人說‘洗腦洗腦’, 真見你‘洗腦’了。”
王瑞用袖揩了揩頭發。
“我真被‘洗腦’ 了。”
一幅畫,二十萬;真有這事!
常在古董店外走,一付真君子模樣,不屑一顧,失掉多少機會?
透過剛打開的路燈刺透的雨霧,他看見古董店老板正拉下櫥窗卷簾,接著,兩扇店門也合上了。
二十萬,一幅畫,只有今晚有機會。
他重新趟著積水,走到古董店前,他的手里多了一紙袋。里面裝的是他從垃圾桶里掏的廢紙;帶了流浪狗喜歡的味道,一條黑色的土狗追隨了他一路;他不得不給它一腳。
鎮定,然后,他拍古董店店門。
“喂,老板,取貨。”他喊。
“取啥貨?關門啦。”里面老板的聲音。
“我取《江山吟》。除訂金外的十九萬,我一分不少帶來了。”
“明天都成。交了訂金,我反不了口。”
“我爺急著用它,就讓我在銀行提了現款。”
“你等等。”
他狡狤偷笑了一下。店門一開,《江山吟》就是我的啦。他想。
兩眼四顧,卻見走來兩人;而且,這兩人也沖古董店而來。——他剛認識過,是發須皆白的、發須花白的。他慌忙閃身一旁。
兩個老叟拍門。
門應聲而開。
“帶了錢了?那我們一手錢,一手貨。”
“我說帶錢了嗎?老哥子,今天明天開錢提貨,還不都一回事。是剛才疏忽,忘了看紙張。”發須皆白的說。
“老哥子,你好奸詐。”
“奸詐啥的?諸葛一生唯警慎,呂端大事不糊涂。”
店主把他倆讓了進去,又合上門。
王瑞在外,狠狠地跺了跺腳。剛才,要不是兩老叟,他本欲借店主開門,將手里的紙袋當錢袋,與店主“錢” 貨兩清。只要畫到自己的手,他會尋隙走人。
突然“飛出妖蛾子”, 只能靜觀其變。
時間不長,店門重開,兩個老叟走出來;須發皆白的“啊” 了一聲,直差跌倒,定眼看卻是一只黑色的土狗,頭頂了他的襠。店主給了狗一腳,它跑了。
“得罪,得罪。”
“得罪啥的;狗又不是你喂的。”
發須皆白的將手搭在發須花白的的肩上,微跛地走了。
店主手扶門框,對著二人的背影笑了一回,關好了門。
王瑞凌晨才回到租住的房間,迫不急待地打開畫軸。——
卻是一卷白紙。
真遇上高人了。
風花雪月兼幻景
劉擂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甚至同庚、同學。
1990年,紫水鎮有兩個人想成為詩人:我和劉擂。劉擂更是敢于為詩拼個魚死網破的一種。他說:
“如果三十歲我不能以詩成名,我就選澤一處如詩如畫的地方了結此生。”
他說完讓我也表態,以示我倆會成為在紫水鎮上空升起的“雙子星座”, 照千里萬里;若不能,決不茍活于人世。
我想當詩人,但知道既便毅力武裝牙齒,嘔心泣血作詩,天份不足,猶如猴子撈月,徒空忙一場;證明自己并不是作詩人而生。既不是詩人的宿命,不能成為詩人而歿,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更不劃算?因此,我說:
“如果三十歲我不能以詩成名,三十歲后我將再不寫、也不看分行的文字。娶個老婆生兒子,有了錢,買房子。”
我本來預測,我的話音剛落,他必會拂袖而去,沒準撲向我撕裂我成八大塊的心都有。他能為詩生,為詩死;我這信誓旦旦愛詩的人,還可以以俗人面目過一輩子,在他眼中必是對詩的踐踏。但他沒有。他抓住我的手:
“你會堅持到三十歲?”
“三十歲。”
“你三十歲前如果背叛詩,我會叫繆斯帶你去地獄。”他說,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我真害怕你突然改弦易轍,讓我失去傾聽。”
2000年,也就是我倆都滿三十歲的年景。這一年,盤點我半麻袋詩稿中發表過的詩,也就十幾首而己;別說以詩立名,羞都沒法遮。這十年時間,還真荒廢了。我離開了紫水,在縣城岔街開了一家寵物醫院,過著與詩有距離,但總用詩句點綴語言,讓人家覺得我深不可測或者假斯文的生活(足見學過詩的人要徹底棄置詩有多難。)比如,有人牽來一個哈巴狗,一陣陣犯顫抖,我會說:
“好可愛的狗狗,如果冬景天,雪花飄飄,你顫抖,我會為你籠起一爐火;如果是春淺日,乍寒乍暖,你顫抖,我會告訴你媽媽(它的主人),讓你保持溫暖;可現在夏日炎炎,你顫抖,我只能為你注射一支‘先鋒’。”
劉擂,仍是我經常掛在嘴邊的名字。我把它說給熟人,甚至偶然帶著寵物就診的顧客,證明我有他這樣一個才華出眾的朋友。本與鳳凰同林,我也是一只俊鳥。不管別人認可不認可。
私底下,對照他我卻汗顏。我想:二十歲時我若像他一樣破釜沉舟,我現在已許不是一個寵物郎中吧。
劉擂在二十八歲時,以組詩《蒼天在上我在山巒上》高冠《詩刊》,并被縣文化館相了去,當了內刊《烏蒙狼》編輯,先我離開紫水鎮。
他三十歲死不了了。
我的卑俗生活可以說劉擂離開紫水鎮時就開始了;要往早里說也可以。除了遭踏詩、遭踏文字,我作了什么?我和劉擂,在立志以詩成名的日子,隔三岔五地渠會,總把這種渠會看成詩的互視、詩的共鳴、“兩種詩風之爭”—— 我比較現實主義一點,我把生活中那種生存況味帶來了。劉擂倡行現代主義,他的詩是一種彌蓋生活的清新劑。啥味兒?我說不出。
劉擂的離開使我坍塌。紫水是劉擂的福祉,卻是我的傷心邦。我醞釀著離開。不能用筆開路,憑借平時幫獸醫表哥當下手,連為馬灌藥,給牛放淤血都會,我選定了開寵物醫院,診治狗狗、貓咪,也只是小“凱斯”。
2000年中秋,我甚至滑落進卑俗的愛情。這天,我用一支針水讓童大媽的斑點狗由無精打采狀態活躍起來,在我的診室到處找狗糧。童大媽用肥嘟嘟的手捅了我的肩頭一下,笑得象一盞風中的大麗菊。
“真有你的,藥到病除。就是診費貴了點。”她說。
“貴嗎?診費誠可貴,醫好價不高。我沒有娶媳婦,只想維系我這攤子和我。否則,診費會同美國石油價一樣,直線上揚。”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童大媽把他同樣胖嘟嘟的侄女帶到我面前。楊貴妃型的女人總是重磅炸彈,她們攻下過詩歌鼎盛的唐王朝,別說我這曾以詩人自命的小獸醫。當晚我就和童大媽一起過中秋佳節了。
2003年,我的寵物醫院仍然營業,老婆天份不差,已經學到了我差不多全部手段。有客來診病,沒客來坐在藤椅上修指甲。藤椅不勝重負地吱吱著。我則抱著兒子,天氣好,就去公園坐坐;天氣不好,就到隔壁茶室,打幾圈小賭注麻將。
我的生活會如此順續下去。
當然常常想到劉擂。如果我走出診室,走出岔街,再過中山路,橫穿商業城,沿著市民廣場旁邊的曲福酒樓走一百米;就會走到縣文化館。十幾分鐘路程,已許就可能見到劉擂。事實上剛到縣城時我第一次去找他,沒有碰到,他到省城參加“秀琳詩會” 去了。我結婚前夕再次去找他,想讓他參加我的婚禮,以提高婚禮的格調,他到京城參加“青春詩會” 去了。捱到我兒子滿月酒,我又去找他,希望他給我兒子獻上一首詩,伴我兒子快樂長大;他到東南亞參加采風會去了。——這就是距離,這就是距離感。差不多同城四年,天上人間。我走一小步,他邁一大步。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就是這樣釀成的。
因此,2005年冬季到來的時候,隨著養寵物的人越來越多,寵物又以名貴品種占一半以上。它們小小的不舒適,都讓“爸爸” 或“媽媽” 害怕得坐不住睡不穩,攜著抱著往醫院趕。我岔街的診室小,不能適應發展的需要,就在商業城中人行街租賃了大門面。在搬家之前,像手里有幾個臭錢的闊佬一樣,我也要打一張“文化牌”—— 向公眾征集寵物醫院名稱和征集七字以內的廣告語,一旦使用必付重酬。我并沒有想到要托附劉擂,雖然他必定文采飛揚,必定高人一籌。我怕再一次去找他,他是去瑞典了。雖然他至今二十六個英語字母都認不全。
縣城的文化人確實不少,征集啟事沒幾天,我手底的資料超過了千份。但老實話,我一份也不滿意,最終用了自己的。
寵物醫院名:好寶貝寵物醫院。
(來稿中有“寶貝” 和“真寶貝” 兩份與此稍異,為表示我是真格求才各給100元報酬。)
七字內廣告語:“帶著來領著走。”
(遺憾沒有與此相當意思,寫盡寵物病好后歡態的好廣告語;但我同樣選了兩條分別發給200元、100元。)
新寵物醫院名和廣告語在我的大門面外制成金字,炫目亮起;我新請的員工站在門外不住地向行人發我的名片;我老婆接待顧主,我則用1000萬像素攝像機不停地拍著開業盛況。
劉擂來了。
我先是從攝像機鏡頭看到他。他仍然像過去一樣瘦削,頭發根根倔著向上;只是臉龐上滄桑了;還戴了眼鏡,稀疏的胡須像秋天的枯草。
他一雙皮鞋灰頭土臉。
他走近發名片的員工。我聽見他問:
“這里不是征名字和廣告語?”
我的員工白了他一眼:“過去的事了,早截止了。”
他便抬頭看門臉。
“‘好寶貝寵物醫院’、‘ 帶著來領著走’, 征集來的?”
“當然是。”我的員工說。然后避開他,把名片發給其他的人。
“啥檔次?聽我的:歐羅美寵物醫院,風花雪月如緣來。多好。啥檔次?”他自言自語。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不起,我不是養寵物的富婆。富公也不是。”它見到攝像機后本能地讓開。
我移開攝像機。
我顯然給他更多的驚訝。
“是你,幾時干上攝像的?”他說。
“我不是攝像師。這樣說吧,這寵物醫院是我開的。”我說。我老婆送一個抱波斯貓的老女人出來,我忙招呼老婆:
“我多次告訴你的,我的好朋友,著名詩人劉擂;就是他。”
我老婆看了劉擂一眼,卻哧哧笑了起來。
“他叫劉擂?他不是王三咡,大名王春富嗎?”
對了,劉擂真叫王春富。“劉擂” 只是筆名。這么多年,我都叫熟了。
“你咋認識?”我奇怪。
“碰巧認識;無巧不成書。”未及我老婆開口,劉擂搶著說。
“我有急事,改天我哥倆再聊。”他又說,差不多是倉皇而逃。
“哎,風花雪月兼幻景。”他說給誰聽?
“你咋認識?”我再一次問老婆。
原來,他同我老婆的表姐鄒明談了兩年戀愛,后來結了婚。兩夫妻好歹存了三萬多塊錢,準備預交單位集資房的首付;劉擂卻用這筆錢自費出了詩集《愛人與誰同哭》。鄒明一氣之下和他離了婚。他呢,辭職走了昆明。生存不宜,今番打道回來。——
風花雪月兼幻景???
“代理鄉長”
胖胖的三叉村村主任何丈志用手捉了一塊雞胸脯肉啃著,和村廚向三耶侃著醫痔瘡的獨門子藥;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推門進來。何丈志便問他找誰,那人說你可是何主任?何丈志便將手上的油漬揩在向三耶戴著的廚圍上。我是我是。如果你推銷魚苗,我想告訴你,你來晚了。那人說我干么推銷魚苗?鄉里今早好象打過電話給你。
這么說,眼前這個尖嘴猴腮的人竟是新上任的代理鄉長。何丈志看著他就有些驚愕。如果他是,鄉政府的三菱車為什么不坐?又為什么獨行俠一般人也不帶一個?而且,他那頭型、那耳眼,哪有國家干部的風度;走江湖賣耗子藥還差不多。如果他不是,鄉里確實今早打來了電話,說代理鄉長今天中午前要到三叉村。
何丈志在村委會工作了十年,自忖看人不會走眼;但凡事都有例外,也是經驗之談。已許,代理鄉長由一個尖嘴猴腮的人擔任,他不坐小車,不帶跟班;他玩的就是貓捉老鼠的游戲,就是例外。圓瑧處理例外,也才見一個合格的村官水準。當下,何丈志“哦” 了一聲,又將手在褲子上搓了幾搓與來人親切地握手。說怎么說來就來,連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來人說:我就是這性格,干事風弛電擎。何丈志說:好個風馳電掣。
何丈志便請來人到黨員活動室坐,又讓向三耶通知文書、會計、“四合一” 干部,別把婦女主任“一枝花” 給忘了,她最會造氣氛。
來人便和何丈志一起到了黨員活動室。何丈志請來人坐在沙發上,為他泡了茶,又敬上一枝煙。
只知你是代理鄉長,可連姓啥叫啥我也說不出。
我叫何福祿。不只代理鄉長,也代理鄉政府,
你真幽默。代理鄉政府、代理鄉里二萬五千人民。
對,代理鄉里二萬五千人民要致富,種果樹。全鄉五個村,村主任就你姓何,和我是本家,我就先到三叉村,打開突破口。
你說得對,我和你三百年前是一家嘛。
沒有三百年,也就二百八十年。
你查過?
不好意思,我屈指算來,長你三輩。跟你爺爺同輩。
我要叫你大爺?
我排行老二。
叫你二爺?
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既便我們都干革命工作,也不能數典忘宗。
兩人說著閑話,文書、會計、“四合一” 干部、婦女主任陸續來了。婦女主任穿著牛仔褲,頭戴一枝花,體現豐滿迷人的曲線;何丈志對她贊許地點點頭。并示意她坐在來人旁邊。她看看他,有些不愿,不過還是坐下了。
二爺,三叉村村委會全班人馬已經到齊。何丈志看著來人說。
好,好。民主治村,足見主任能力。
三叉村會計田亮是村委會里年齡最大的人,已經四十多歲,也是張猴臉。不過,他發現坐在沙發正中的來人的腮竟然比自已的還尖,忍不住要笑,看著村主任一本正經,才把將發出的笑抑止住了。村里“四合一” 干部肖豐富是個彪形大漢,在部隊混過。據說還會一手黑虎掏心的檎敵拳。他默看來人差不多半分鐘,然后搔搔首說:這老鄉,我見過。來人說:我不是本鄉人。當然不排出你見過我的可能。肖豐富說:你這像型,過目難忘。昨天鄉里趕集,你在劉光華家門口,擺起八卦陣,單等迷途人。“四合一” 干部說話時“一枝花” 花枝顫動地笑了起來。
肖豐富,不得無理。人代理鄉長,咋在劉光華家門口擺八卦算命了?何丈志拍了一下茶幾,肖豐富們的坐相便規矩起來。
他就是代理鄉長?“一枝花” 用玉蔥樣的手指了指來人。
對。人不可貌相。不,不,海水不可斗量。
何主任,根據鄉里的布置,我來三叉村……來人說著,向三耶端著雞肉進屋。何丈志便對他說:工作上的事,請二爺吃完便餐再說,在三叉村,縣官都得服我現管。
不好意思,我看……
客氣什么,也沒有啥的。
向三耶又拎來酒,何丈志接過。田亮為來人遞酒盅。來人說:多謝。
……酒酣耳熱,最會造氣氛的“一枝花” 的悅耳聲音和銀鈴般的笑聲多了起來。坐中喝得最多的卻是來人和肖豐富。來人稱肖豐富老弟,卻干脆叫何丈志“我侄孫”; 又拉著“一枝花” 的手無償看相,說“一枝花” 要當官太太,也許是縣爺太太。
唯何丈志保持著足夠的清醒。不過,他不愿做舉坐兼醉我獨醒的主兒。他有意地咪著眼睛,假作醉態。
一個鐘頭后撤了狼藉的飯著。大家又象先前坐下了。何丈志請來人講話,來人說:種桔樹,大發大富。這是外面的一句諺語。可你們椐守“第三世界” 三次方的貧窮角落,卻根本懂不得種桔樹來錢。因此貧窮是陰影,永遠寵罩在你們頭上。我是福音,我為你們村帶來脫貧的項目,種桔樹。瞧,這是訂單,你們可以引種五十萬株桔樹苗;三年后包管家家戶戶收入過萬。
來人拿出訂單,請何丈志過目。何丈志把手一揮:全憑二爺作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是福音是誰。
來人便請何丈志簽字,何丈志取鋼筆簽了。來人又請文書蓋公章,文書取出公章蓋上。
好了,謝謝合作。我看,我該告別了。千萬不要起身相送;我這個人就喜歡小場面。來人說,站了起來,東倒西歪走出了門。肖豐富他們要站起送客,何丈志一擺手止住了:我二爺說喜歡小場面,可是真格的。
外面響起三菱車的引擎聲。
鄉里的車接他了。“一枝花” 說。
你們瞧,別說你們,開初我已差不多誤會。這么個尖嘴猴腮的人,誰會意料到他是代理鄉長。何丈志站起來帶著幾個村委成員隔窗觀望。
三菱車停在村委會門口,先走下一個陌生的國字臉,接著是副鄉長、鄉紀委書記、辦公室主任。而尖嘴猴腮的人走上公路,獨自顛顛地快步走遠。
糟糕,何丈志猛拍腦袋,今天早上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說有人要來村里推銷桔樹苗,各村村委需根據村民意愿定奪,不可自作主張。一個說代理鄉長要來。他把前一個電話完全忘記了。
光棍李福海的一生
1940.5.18 李福海出生在烏蒙山里的小村莊雒家坳。
1948.12.6 其父李滿通死在“全民大煉鋼” 工地。(死因不詳。)
1952.10.19 其母“拖” 李福海這“油瓶” 嫁同村人李滿犁。
1953.8.30 其母難產而死。繼父李滿犁將他送回他老宅;并給他十斤包谷,一盒火柴。(他從此開始獨立生活。)
1953-1970 他作生產隊的半勞力、全勞力。
1970.1.24 有人帶給他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你喂活她,讓她當你老婆。”他為她熬包谷粥,她臉上的菜色逐漸退去,能看到她的標致、她的稚嫩。
1970.3.1 他“圓房” 的日子。“一拜天地,二拜……”
小女孩卻向李福海叩首:“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認你干爹。”
李福海尷尬無措。但稍平靜后,他扶起了她。
他:“ 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現在、以后,永遠是我閨女。”
1976.7.9 他將她嫁給鄰居“幺妹兒”——小子是生產隊唯一的高中生。
2010.5.14 李福海逝于雒家坳宅中。享年七十歲。
碑銘:“他活過、愛過、死去。這一生他沒有虛度。”
責任編輯 杜永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