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是一位遠在昆明的朋友今天早上傳到我的郵箱里的。畫面是跟我近在咫尺的平壩。昨天,她告訴我要傳些平壩的照片來,害的我夜半三更夢回平壩,流連往返,醒來之后三魂七魄仍然飄游在平壩的山水草木間,不肯歸附我的身體。
平壩是個美麗的地方,四面環山,仿佛一個風雨被阻擋在青山之外的溫暖的鳥巢。《鎮雄縣志》上有這么一首古詩:“壩岸連畦稼穡鋪,縱橫田畝盡膏腴,春耕叱犢聲盈耳,如見幽風古畫圖。”這是京考副榜熊焯勛的詩詞,寫的正是號稱鎮雄外八景之“平壩春耕”,鎮雄州志這樣記載:“城南十五里,一望平疇,民居環繞,花村水鏡,雨笠煙蓑,極田家天然圖畫。”為這畫圖所勾魂奪魄了的,還有癢生張起榛,呵呵,古代的官僚幾乎都是有幾分雅味的詩人,面對美景,他也心熱手癢起來,賦詩一首:“煙蓑雨笠畫圖呈,米粟猶傳此地精。安得桃園千萬頃,田疇無稅子孫耕。”這張圖片是站在平壩北部入口的一個叫做沙子坡的小山頭上俯視拍攝的,對整個平壩“鳥巢”的風貌僅見一角。圖片上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麥地,鴨黃的是柳絲,全是陽春三月的色塊,看上去像一幅生機盎然的水粉畫。這和上面提及的兩位詩人詩歌里描繪的景物大相迥異,時代變了,現在的平壩,已經看不到方志上記錄的“春耕圖景”了,小時候我是有福看到這樣的的圖景的:櫻花三月,煙雨蒙蒙,水田如鏡,耕者扶犁,村婦對歌。那是素雅的水墨鄉村,充滿詩意,讓人繾綣難忘。
彩色水粉的平壩和黑白水墨的平壩,都是美麗的圖畫。美女都有甜蜜的故事,美景也總是少不了美妙的傳說。關于平壩,傳說原來是一個一碧千頃的湖泊,有一天,得道的仙人綠纓秀才在湖畔的山石上和朋友弈棋對酒,興致酣時,手舞足蹈,不慎把棋盤上的金杯銀盞掃落湖中,為了找回和朋友對飲的酒具,綠纓秀才揮刀斷石,將湖泊南邊的石崖生生辟出缺口,湖水南流,而綠纓秀才和朋友卻沒有找回金杯銀盞,悻悻遠去,這一去,卻留下了一片肥田沃地,因為有仙人金杯銀盞的潤澤,這方水土總是五谷豐登。上面引用的詩詞中,那句“米粟猶傳此地精”,說的就是這里的稻米。我是親身領略過平壩稻米的所謂“精”的,平壩米晶瑩潤白,豐滿圓實,如碎玉研磨而成。以之煮飯,飄香百米,以之熬粥,粥色似蜜,肥美異常,又若凝脂。平壩米養人,過去此地凡有生育的女人和病中的長幼,皆以此物為滋養補品,甚于雞鴨魚肉。此乃平壩稻米之“精”,若無此超凡卓絕的“精”,傳說此米曾經作為貢米,遠送到千里萬里外的皇宮以作御食的佳話,就有些不靠譜。
是誰把這天高皇帝遠之地的尤物帶到皇宮的呢?我想,應該是胡大舉人吧。清末的平壩胡家,一下子文曲星下凡,雙雙中了兩個舉人。兩舉人才學滿腹,儒雅風流,皇上頒召,賞金若干令修祠堂,樹牌坊以耀門第。兩個舉人中,數胡大舉人才高一籌,吟詩作對,神思飛揚,大約人也偉岸姣好,所以常常被皇帝召見,伴游左右——大約就是他把平壩大米帶進皇宮,讓皇帝食后龍顏大喜,遂命為貢米,要地方官衙年年收購上供。我這樣推測應該比較合理的吧。胡大舉人后來竟得皇上特許,可以出人內宮,伴多才多藝的后宮娘娘填詞弈棋,消遣光陰。想來這個胡大舉人也是個要美女不要腦袋的多情種子,一次和娘娘品茗對弈之時,竟把手握住了娘娘的三寸金蓮。皇室自來多暗探,這事馬上被皇上知道了,皇顏大怒,下令對平壩胡家滿門抄斬,殃及九族,而那個和他對弈的娘娘,從此也被打入冷宮,抑郁終生。至今,平壩地方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風吹棋子落,手摸娘娘腳。”在平壩胡家的籍貫地,如今還有一個村子叫“牌坊”,當年皇帝頒召修建的祠堂已經了無遺跡,只有兩根長達兩丈的石桅桿,還寂寞的躺在草長鶯飛的坡地上,哎,胡哥胡哥,才子佳人,遍平壩遍天下美女如云,哪個你不可以愛呢,偏偏去動皇帝的女人,你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有時候我想:如果是我,整天和貌若天仙的皇帝娘娘在一起,會不會也心襟飄搖?為了心中熾熱的愛情,會不會和她弈棋的時候,趁棋子落地彎腰去撿拾的當口,忍不住握住她的玉足?而把自己的生命和家族的命運全然置之腦后?這有些胡思亂想了,不過這的確是一個悲劇,更是一個讓人扼腕的壯美的愛情故事。
從朋友傳給我的圖片上,當然看不到這些已經煙消云散的傳說。面對這張彩圖,我的思緒沿著圖片上彎彎的玉帶河隨波逐流,緩緩南逝,下行數百米,上岸轉個彎,就是把圖片傳給我的朋友的老家。現在,她已經一步步遠離了平壩,而且越跑越遠。聽說,她家依山臨水的舊宅,早已賣給了村中的鄰居。好多年了,她還記得這個美麗的地方,依然把這里當做她魂牽夢縈的家,我想除了這里是個美麗的鄉村,更多的還是那無法舍棄的鄉情潛藏在她的心中。每一次我和她電話聊天,說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平壩。那令皇帝垂涎的稻米,那飛花濺玉的河流,那柔腸依依的垂柳,那招蜂惹蝶的菜花。還有那些曾今意氣風發,歡歌笑語的同學、朋友,等等,等等。平壩有一座山,名曰卓筆山,山下有張家,民國時,張家出了個張邦翰,曾經追隨孫中山先生鬧革命,后來做過云南的民政廳廳長。他和孫中山一家有直接的親屬關系,如今,他們聯姻的后代遠居法國,我不知道,這些遠離祖國遠離家鄉的天涯旅客,會不會想起千山萬水之外的祖國的老家?在他們閑話的時候,會不會像我和我遠在他鄉的朋友一樣,談起平壩的瑣瑣碎碎,借以寬慰潛藏心底的鄉愁?
我不是出生在平壩的人。但我在這里生活過,童年到青年,我一直在平壩求學,慢慢的長大。我是平壩河邊一棵小小的樹,根須深深的扎在溫暖潮濕的沃土里,我的血液里滲透著平壩的泉水,我的骨髓里凝結著平壩稻米的膏腴。在平壩,我結識了許多一生相處的朋友,我愛上了我愛,我寫下了最初的一首最甜蜜的詩。如果說,家鄉是生養之地的一種說法,那么,我把平壩當做我的家鄉也是不錯的。前年,長期漂泊在外的我回到鎮雄,一下聚到一起陪我喝酒的,全部都是平壩的朋友們。置身平壩的同學朋友中,我絲毫沒有感到一個外村人的孤獨,我覺得我是和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喝酒飲茶,說笑無忌。
順著圖片上的玉帶河南下,一馬平川,視野開闊,良田千頃。在這塊盆地的邊沿,東西都是懸崖峭壁,好幾處懸崖上,至今還遺留著平壩先人藏身的石屋,下面是我曾經用這個題材寫的一首叫“路過平壩村”的詩:
路過平壩村
仰臉就看見高聳入云的懸崖上
有好幾處滄桑的石屋
沒有瓦頂,沒有廊檐
巴著山洞或者凹處
壁立一面石墻
門藏在暗處,高高的窗仿佛不是為了看亮
只是一兩個為了呼吸喘息的鼻孔
這里的朋友告訴我
這是他們的祖先
茍且偷生的鳥巢
那時,苛政猛于虎
地方上的強盜也很多
懸崖上的石屋早已無人居住
無聲無息偎著歷史的風睡著了
壩子里,千家萬戶寬敞亮堂的民居
路過平壩,這里的朋友殷勤留我
喝酒,吃肉,唱歌
的確是這樣的,我有時候途徑平壩去柳林村看望我的親人,我會在平壩的朋友家逗留一下,喝喝酒,吹吹牛,說說笑。如今的平壩,雖然滄桑變異,玉帶河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清澈,河岸邊已也看不見了四季蒼翠的竹林和依依柔情的楊柳,那充滿詩意,春雨如煙的水墨畫已經蕩然無尋,甚至用化肥催生的平壩大米已經再無那讓皇帝都要垂涎詩人起興揮毫的“精”,但這里鄉音沒有變,鄉情沒有變,而且,從朋友傳給我的這張平壩照片,這水粉畫似的平壩,也是很美的。就象我上面的詩歌里寫的:“壩子里,千家萬戶寬敞亮堂的民居。”新的鄉村,新的圖景,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對這個地方的懷念和熱愛。新的生活,更會給我帶來新的詩歌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