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組詩）

春之聲

把這個春天劈開，請你，我的木匠妹妹

我需要一個木桶，盛滿溫?zé)岬那逅?/p>

我需要一次徹底的沐浴，我的花瓣

我需要焚香禱告，我的女神

這樣的早晨，任何心思都不必隱瞞

尤其是面對你和我，熱的汗水和氣息，山川大地

不會感動的人以及不會唱歌的鳥，不配活到今天

把這個春天翻過來，沒有污跡，我需要呼吸

我需要書寫新的詩句，屬于山巔的眼界

屬于遼遠(yuǎn)的道路，屬于眾神的恩賜，屬于你

這樣的早晨，我能看見嫩芽和花蕊，果實(shí)累累

看見熱氣騰騰的真實(shí)，我赤膊揚(yáng)鏟，揮汗如雨

門外是大片青青翠竹，風(fēng)濤之聲不絕于耳

一條小路，把我和脆弱的時代隔離

這樣的早晨，請你，將手指劃過琴鍵

劃過我的每一寸肌膚，讓它們再度年輕

抱緊我，隨我騎著單車，乘著輕捷的旋律

我需要到一條干凈的河邊去完成我的初戀

我需要跪在無邊的花海里向你求婚

我善良的妹妹，我的詩句，照常升起的太陽

我們是花海里牽手奔跑的一對無知孩童

屬于

我借來浮生半日

洞簫與古箏的音韻

憑誰家的竹樓上

聽你和風(fēng)走近的足音

我手中的青花瓷杯

投映著柳枝低垂的身影

但順流而去的扁舟

又怎會記得這許多

此后的夜依舊會點(diǎn)燃

一縷縷春歸的香魂

纏繞你遙遠(yuǎn)的漂泊

如同我的抱擁

但我再不愿說出

東風(fēng)虛度的晨光里

我何時已變得如此害怕

枝杈間突現(xiàn)的新綠

鄧林

鄧林多雨，潮濕至今

幾點(diǎn)墨跡的天空

半頁書箋的傳奇

一只貓科小獸，藏匿其間

月盈之夜，小獸豪飲

抖一地花淚，跳踉現(xiàn)身

放浪一時的舞蹈，似有

生吞暗黑的氣勢，似要

驚醒沉埋千年的圖騰

但你不必企望，先父

會因此展顏，落日會猶豫

更多時候誰都不見小獸

就連鄧林的存否，也

十分可疑

漁洞河

她在正午打馬過河

水流湍急，楊柳低眉，景色迷人

此前的二十年，她一直為陽光深愛

她的棕黑，她的暗紅，她的

結(jié)實(shí)和飽滿，絲般柔韌的從容

一群過路的男人磁定了腳步

香煙滾燙，目光灼熱

一枚新鮮的石榴就快炸裂

紅艷艷的石榴籽，閃閃奪目的寶石

深綠的土地是在濃妝還是裸裎

牝馬健碩，筋脈賁張，仿似

銅澆鐵鑄的一尊雕像

她是否已準(zhǔn)備好，剝開自己了呢

“女神在田間耕作，偶感腹痛

遂馬步蹲身，誕下一孩

揮鐮斷去臍帶，外衣包裹了，置于樹蔭草垛

起身，繼續(xù)撒種，施肥，流汗

至暮晚，饑渴難耐，方抱月歸去”

漁洞河時而清冽，時而渾黃

時而柔婉，時而暴漲

我的眼淚和她的汗滴一樣咸澀溫?zé)?/p>

卻只有大地深知不語，絮花和輕的內(nèi)涵

牛場河

在張勇和江勇身邊，我從不戲說

他們是烏雞，我是白鶴

張勇十歲的孩子腦癱已八年

他哪兒也去不了，去了也得趕緊回家

和某某一樣，萬一扼殺了他的一萬零一千

他頭發(fā)斑白，皺紋滿面，整天

沒心沒肺似地嬉皮笑臉

江勇沉默寡言，笑容平穩(wěn)，近似靦腆

跟某某一樣，四五個孩子嗷嗷待哺

他酷似我家族中聲望極高的伯父

連喝酒的架勢，也頗具大家風(fēng)范

三個男人的牛場河，精力充沛，潺潺不絕

張勇在流水中沉浮起落，嗚哇怪叫

唱誦我聽不懂的絕妙詩篇

江勇把眼睛半睜半閉，仔細(xì)地久久地

搓摸流水遮掩的那部分身體的想念

衣服洗干凈，我就在岸上望著遠(yuǎn)方抽煙

跟某某一樣，傻不啦嘰，毫無創(chuàng)意

天光褪盡，也無所謂烏雞和白鶴

我們都成了看不清彼此的幽靈，湊在一起

游蕩，添補(bǔ)或撕扯，黑暗和它的空隙

杉樹河

不是哪條河都溫暖，河邊上憑空飛來

一只蝴蝶，把我的心思看穿

那人戴著眼鏡，頭發(fā)已在風(fēng)中蓬亂

叫聲哥哥，誰更像詩人，誰的目光清透

利刃溫柔，足以劈開整整一個時代

——通往杉樹的公路曲折漫長，如同

一段近四十年的成長，如同

老鷹的盤旋，滑翔，以及最后的俯沖

向下，你必須一直向下

穿越燠熱覆蓋的密林，就能豁然開朗

哥哥家住河邊，開一爿雜貨店

媳婦肥美，兒女俊秀，不似山野村夫

野生的干竹筍就像外祖父的指節(jié)

苦磨了一生，粗壯，密布著皺紋

嚼在口中卻又脆又嫩，清香四溢

后院的葡萄架下，蜂群住著摩天大樓

一盤賦閑的石磨深陷泥地

壓在下面的萬般貪婪散發(fā)出腐爛的氣息

數(shù)十年間，也不知碾碎了多少桃花

金沙江

江水洄流處，停泊了鐵皮船

漁港名為“兄弟”，熱愛至疏遠(yuǎn)的

招牌，泛著十一月固有的冷色。

我看見一條寬闊的泥沙河，江鯉

摸不清路途，便成了一盤盤肉片

大小適中，厚薄均勻，令人垂涎

以前，不曉得蛾子能泡酒

河灘上，還有許多人提著小桶俯拾

一種丑陋的黑色的甲殼蟲

據(jù)說價格不菲，是佐酒的好菜。

隨著船身晃蕩，煙靄的江上

要如何才能看到更遠(yuǎn)？

我只知道，今天站立的位置

兩岸低矮的民房，都將在水中淹埋

也不會有誰記得誰，在這里弄丟了

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情愛。

你會放開嗓門大哭，嚎叫，還是

繼續(xù)若無其事地飲酒，保持沉默呢

當(dāng)她以公文朗讀的語調(diào)說出

眼前的這個，就是你渴望一見的金沙江？

——端茶的女子白紗掩面，紗巾上

一枝梅鮮紅，突然變得分外刺眼。

命運(yùn)

我名字里的小

我詩句里的一

我身體內(nèi)時常伸出藤蔓

將我緊緊勒住的

魚

四十年簡單如此

一把湖面上添添減減的雨

滴滴閃亮于青青荷葉

蓮心優(yōu)雅的自外

嬰孩般柔若無骨的睡姿

昨夜愉快又傷感的悠悠冥想

只聽聞第一聲鳥鳴

便消散于瞬息

庭院

這星球之小

這恒河岸散落的千色

無數(shù)夢游者中的一粒

它這么小，以至于我走到哪里

都走不出自家的庭院

我一生見過許多作為

許多終不免粗鄙

終不免朽壞

終不免自毀的創(chuàng)意

而它無須修飾

等潮涌一去不回

它仍將復(fù)原我固執(zhí)的愛

那幽藍(lán)，那自信，不可采摘

見異思遷

詩成之時，擲筆成虹

你自云端緩慢跌墜

長袍廣袖散成碎片

如花雨，如陣雪，先期抵達(dá)江面

江面浪花翻涌迸濺

有人蹈水行來，懷抱襁褓

嬰孩居然安睡不驚

你疲憊，虛脫，思眠

但不禁暗自揣度，黯然神傷

這又是哪路神仙

竟能如此風(fēng)行不沉落

甚至，連衣角也不被打濕

樂聲漸次激越

樂聲漸次激越

水流漸次湍急

無聲足音撞擊

由冷溫?zé)岬男虑?/p>

這潔凈和紅潤

季節(jié)沒法掩藏的濃烈

這清亮的，即使愛

也忽略了欲望的眼神

這喃喃低語

飽滿了喜悅，快樂了呼吸

多想讓你知見的時刻

我開始想象你來

你跑來，騎上快馬，乘坐火車

你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這激越的，動聽的，勝過千言

這激越的幽情

把我化成水做的男人

唐寅落花詩冊

見過了，昨夜的酒醉著

五百年前，你的落花、青鞋

你的綠酒紅顏

春去，花落，讓人失魂的天命

風(fēng)過紅樓，風(fēng)過飄搖綠樹影

韶華易逝，美人丘陵

濃睡難消的心驚

我卻不用朝朝空自悲鳴

春蠶，春蝶，春桃，春杏

梁燕，衙蜂的渲染和煽情

昨夜一場豪飲，醉我遠(yuǎn)離思緒

遠(yuǎn)離上下求索自強(qiáng)不息

夢里不記身是客，家遠(yuǎn)隔

病痛我，一般如水流盡了黎明

雨驟風(fēng)飄時

我睡在路邊，一直，借一堵墻體居留

受有聲的過往，想隱匿的飛翔

雨驟風(fēng)飄的夜晚，失眠一定會破門而入

媽媽問，昨晚又是心煩意亂的了吧

沒有，我說，正好看了一晚的閑書

看大千世界游戲的幽靈不停種花、等花開、跳進(jìn)去

在這過程中笑語淚歌，一陣陣寒悸泛上來

但其實(shí)我又睡得很早，鼾聲蓋過雷聲

也不曉得吵沒吵著散坐四周的眾神諸仙

幽涼

一個人在清晨山巔

這里，離城很遠(yuǎn)

這里看，城里的人事都是蟻事

一個人沒話可說

在樹林里漫步停歇

呼吸一樣的空氣

但他和樹的想法并不相通

一棵樹和另一棵樹的想法

也絕不可能相同

一個人伸手握住一棵樹的樹干

你不要詢問這里邊有何深意

既然等他下山之后

便不會有誰知道這個瞬間

既然換一個清晨

連他自己也不會記得

曾在哪個位置碰觸到

類似一條活蛇幽涼的肌膚

永遠(yuǎn)

這個人四平八穩(wěn)躺著

在眾目睽睽之下衣冠楚楚

在眾人因酷熱焦躁時

他，渾身冰凌，面容模糊

這個人正被生者作為話題

一生唯一隆重的一次

他老早就為自己造好了墳?zāi)?/p>

自己為自己立碑

自己書寫碑文門楣對聯(lián)

然后住進(jìn)去

他老早就知道自己

會在世界的哪一個位置腐爛成灰

不像世間絕大多數(shù)

連活著的時候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活

該怎么弄一間像樣的住房

就算有活路有住房了也不知道

該書寫怎樣的座右銘

更別說還有閑工夫

把永遠(yuǎn)也考慮得如此縝密周全

感覺

如果明天還會遇見你

我一定多看你一眼

因?yàn)槲覀兪峭?/p>

在今早遇見你的時候

我感覺溫暖可心

如果明天遇見你

我還能記得你

我還有這樣的感覺

我一定再多看你一眼

一眼不夠就再看一眼

一眼不夠就接著再看

并把這一眼一眼都看得久一些

專注一些

我得弄清自己的感覺是否屬實(shí)

或者僅僅像四十年的光景

依舊不斷的海市蜃樓

不想睡

十二點(diǎn)了還不想睡

不想上床

不想四周是靜悄悄的墳場

也不想聽誰在墳頭上唱歌

不想抽煙了，想吐

不想看電影了，想吐

不想寫文章了，想吐

不想喝酒了，想吐

不想玩游戲了，想吐

只不過腹中空空，所以想吐

又什么也沒有吐出來

表面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還是一副菩薩相

一個憂郁癥患者的自述

這個時候我能看見的只剩下雙手

這雙手呼喊過日月

這雙手承接過雨滴，愛撫過露珠，有過刺痛

這雙手高舉過，迎著光，迎著勞動，迎著彩色的生活

這雙手透出熱，透出涼，透出過希望的秘密，指向

與另外那些苦樂世界相通的幽徑，最終

它要來擁抱這一次比一次更平淡無奇的死亡

這一只只死亡的小鳥，一片片黑紙灰從天而降

日影西斜，時間拉著長長的陰影，這些綠樹

在接下來的步驟里逐漸枯焦、分解、碎裂

這些死亡，讓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群，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生活

靜止在每一瞬間，未曾展開，羊群也未曾到來

這些死亡，不停緩慢的降落，一切都在降落

包括眼瞼，最后在最黑的地方與空洞融合

茫茫宇宙和無邊星辰，它們到底要我怎樣的承認(rèn)

要的是我的恐懼、惶惶、敬畏、不屑，還是

無可救藥的憂傷，從未造成的信仰

我不規(guī)則的心悸，在突然停止的剎那，暗合著

一曲老歌久唱不衰的沉重節(jié)拍，激情一直都在，卻又

從未真實(shí)，從未發(fā)生，只有黑暗，始于光明，止于此

而漫山遍野的小野花，也只似鋪天而來的冰雹籽粒

我的擔(dān)心，千萬倍于現(xiàn)實(shí)，直抵世界末日

一步都還沒邁出，我已累倒在山外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