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花人
有一群人,他們的檔期比誰都排得滿,他們需要不停地到所有死了人的地方去消耗自己的嗓子,從黃昏開始,到天亮結束。
他們一直在做著一件非常莊嚴而又詼諧的事——散花。散花是喪葬習俗中比較出彩的環節。老人離世,村里的散花童子務必提前在家中精心準備,將能散的花好好過濾一遍。說是“童子”,實際上是一種習慣上的昵稱,他們大部分是上了年歲的老人,好動,好酒,好熱鬧。散花童子三五人,聚集在死者靈前,只等端公奏響音樂,打開唱腔。死者入土前,有一壇法事叫“辭靈”,也就是孝家和死去的親人的告別儀式。這一壇是最熱鬧也是最悲慟的,端公的唱腔哀婉,鑼鼓鐃鈸更是凄慘憂怨,死者的子孫往往哭得稀里糊涂。但是,這一壇也是最不嚴肅的,間有散花童子帶來笑料,有的孝子在人群中笑得前仰后合。
散花的內容多以歷史典故和鄉間流傳故事為主,以史為鑒,以理教化后人,同時也穿插一些雅俗共賞的料子,供人取樂。大戶人家想擺擺譜、顯顯威風的,會提前給散花童子打招呼,只散高雅的,拒絕低俗的,如有誰把握不住分寸,會吃不了兜著走。我二大爺因為酒多,散了這么一處:“叫我散花就散花,散到對門老王家;王家自有三個女,個個看似一枝花:大姐出來眨巴眼,二姐出來眼眨巴;只有三姐稍好看,扯眼扯眼蘿卜花”。此花一散,便被孝家亂棒跟上,差點丟了性命。
一段花文散完,端公先生會針對散花內容唱和,稱為“打花結子”。花結子大多是提前準備好的,只要你散的花內容大致相同,就可以拿出來唱。但是,有些端公卻是被散花童子給搞得無地自容,因花文內容奇異,笑料多,花結子就無從打出,只得“當當當”敲擊鑼面,尷尬倍出。我二大爺曾經拿鄉間一姓童的獨眼老者編成花文,散完之后,端公先生睜著大眼睛,只得反復敲擊鼓面,惹得眾多看客笑出了眼淚,足足十幾分鐘,掌壇的師傅才張口唱出來:“散花童子好日膿,為何要算獨眼龍:為何要算童世江,一只眼睛落框框”。周圍閑人又是笑得捶胸頓足,孝家也忍不住笑做一團。
我祖父是廟坎有名的“才人”,散花場合必有他,按照鄉間人們的說法,叫做“十處打鑼九處在”。他散的花經典、高級、有水平,讓人打心里佩服。祖父死后,父親基本繼承了他的衣缽,還把他生前散過的花進行整理、分類,謄寫于紅皮筆記本。去年清明節,我回家為祖父上墳,父親給我看了一段,算是真正的“以花散花”,稱得上花中極品。不妨摘錄于下:
看百花,開滿山,千千萬萬,
青紅紫,與黑白,朗朗明明。
紅刺花,白刺花,披掛齊整,
泡桐花,叫三聲,地動天驚。
木通花,前吹號,統兵元帥,
芭蕉花,扯旗子,開道前行。
茶子花,報軍情,忙來通信,
芍藥花,多智謀,議論軍情。
梔子花,年歲大,無人伺候,
童子花,年紀小,未長成人。
山茶花,守營寨,軍心安穩,
夜合歡,忙檢炭,添火加薪。
狗尾花,一聲聲,叫到天亮,
雞冠花,唱到那,天色微明。
燈盞花,過江灘,點兵上陣,
芝麻花,忙出陣,撒豆成兵。
殺得他,映山紅,東西逃竄,
殺得他,玫瑰花,頭落地心。
殺得他,月月紅,鮮血浸染,
殺得他,梔子花,戰戰兢兢。
殺得他,茶子花,翻山越嶺,
殺得他,椒子花,不死不生。
殺得他,腳板臺,疼痛難忍,
殺得他,金銀花,買命逃生。
含笑花,忙對著,粉團花論,
年少花,又恐怕,海棠分心。
百般花,散不盡,千般萬樣,
把花名,來丟下,珠淚如傾。
每每這時,孝家已經大放悲聲,個個哭成了淚人兒。不是真正領會了花的內涵,而是受散花人聲音起伏的感染。此花花種叫“傳十字”,不是念,而是唱,每唱完十字,端公鼓點鐃鈸配合擊打一巡,可謂珠聯璧合,巧到極致。
散花人就著大碗飲一口酒,用右手雅致地擦擦碗口,遞與別人。抬頭看看夜空,又散起了下一首:
夫此花者,不說此花來歷,聽我散首巧技花文……
嗩吶匠
嗩吶匠鼓著腮幫,行進在迎親的隊伍中。鄉間的小路在一場小雨過后,鋪滿了粘稠的泥巴和腐爛的樹葉。嗩吶匠袒露著胸口,他們顛簸的身軀跨過亂石、泥沼和橫木,他們屁股上的補丁脫落了線頭,發白的布片在向晚的風中一閃一閃,像一桿流亡的旗幟。
我的村莊在二十年前充滿了嗩吶的聲音。那聲音,幾乎是一種傾訴、呼喊、哀求和抗拒。迎親的隊伍中,嗩吶匠走在背夫的后面,一只破舊的嗩吶和另一只破舊的嗩吶,反復喊出不同的調子。在他們后面,心跳一陣陣加速的新郎和面露矜持的新娘像兩朵跳躍的火焰,追趕著明明滅滅的生活。送親的人們,總是兩手捂著耳朵,生怕有一陣風會隨著嗩吶鋒利的嗓音沁入耳鼓,生怕打翻藏在內心的小瓶子。有時候,我會隨著迎親的隊伍跑出好幾里路,直到暮色降臨,才哼哼著嗩吶的調調回家,而母親,已然拿著竹條等在村口。母親說,吹嗩吶是沒學好的人干的,是下九流的活路,有出息的孩子應當考取功名。也許是吧,嗩吶匠進了村莊,到了辦喜事的人家中,常常被安排在柴房里憩息,連吃飯也不能和正客們同在一桌。嗩吶匠吹累了,就一人就著一個灌滿酒的瓶子喝酒,他們喝酒的樣子就像英雄在刑場上倒下,沒有一絲畏懼,也看不出任何享受的表情,所以被人們稱為“灌羊兒”。嗩Ⅱ內匠把喝剩的半瓶酒揣進口袋,又開始吹奏起來,而這時,圍著他們的,是一群孩子。
嗩吶匠住在廟坎背后的山上,他們的土地和我家的相鄰。嗩吶匠姓熊、姓黃、姓馬,全是苗族,它們耿直、豁達、善良,把我們當成了親戚。我小的時候,在山上的畫槁林里放馬,和一群孩子偷食了熊家的一只小羊,事情敗露后,不但沒有照價賠償,他們家還牽了一只大的送我,讓我父親感到內心有愧,拿根竹鞭追打我,直追出七八里路。
熊家的嗩吶很有來頭,是方圓百里之內都出了名的,所以被稱為熊嗩吶。熊嗩吶專迎親一出,就有好幾個調子。我模糊記得的是,新娘從娘家出發的時候,所吹奏的是“離娘調”,哀婉、凄厲,如泣如訴,母女情深無法割舍;迎親隊伍行至山中,要吹奏“過山調”,浪漫、粗野,催得滿山野花敞開衣襟;新娘到了新郎家中,拜堂之前,要吹奏“趕親調”;拜堂之后,嗩吶進入柴房,則要吹“豐收調”、“六畜興旺調”、“免災調”和“平安調”。嗩吶的意蘊在于祈禱五谷豐登,祝愿新娘早生貴子。鄉間喜事,除了一節節響亮的鞭炮聲,便是嗩吶瘋狂的叫喊。
我喜歡嗩吶滄桑的聲音,我曾暗地里背著父母偷偷學過。三叔結婚的時候,我在堂屋背后的磨房里,跟嗩吶匠熊貴軍折騰了一個晚上,直到嘴皮磨破,腮幫通紅,直到母親發現,用竹條抽破衣襟。
可是,多年之后,在廟坎就再也聽不到嗩吶的聲音了,我想,其他地方也大抵一樣吧。我堂弟結婚,我去了,遇到熊氏家族幾人在堂屋里吃酒,我問他們:還吹嗩吶嗎?答曰:沒人聽了。說罷用手指了指擺在條柜上的液晶電視和音箱,說:還是高科技好啊。
當然是的。不過,當泥沙俱下,萬馬齊喑,一個時代就成為歷史的過客,有一些記憶,就只能是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