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知的故鄉(xiāng)耕讀傳家

郭中一永遠是一頭亂發(fā)，向后飄散，突出亮堂堂的大腦門。無論是什么話題，他都是微笑著，用濃重的臺灣口音徐徐道來，個中卻不時夾雜著老頑童一樣的尖刻。

他的故鄉(xiāng)，合肥市肥西縣南分路口鄉(xiāng)，現(xiàn)在叫銘傳鄉(xiāng)。身為臺灣的大學教授，他卻放下一切回到大陸的故鄉(xiāng)開辦農莊、書院。不是隱居，甚至不是葉落歸根，而是“踐行”。郭中一說，這種理念在哪里都可以實現(xiàn)。所謂故鄉(xiāng)，只是一個載體。

歸人

2004年，故鄉(xiāng)第一次呈現(xiàn)在郭中一的面前。

彼時，合肥的市區(qū)還很小，城市化和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的腳步尚未邁開大步往前狂奔，讓人目眩神迷。彼時，郭中一還是臺灣東海大學物理系副教授、美國畢業(yè)的物理學博士。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臺灣合肥同鄉(xiāng)會新任會長。身為會長，卻從未見過故鄉(xiāng)，總是有些尷尬。于是郭中一趕緊找機會回來看看。

故鄉(xiāng)和郭中一離去時沒有什么兩樣。農田嵌在荒山中。雜樹、野草、荊棘，不要說能行車的路，人能走的路也很少。故鄉(xiāng)的姑姑說，幼時她曾在山上遇到野狼，心里狂跳，只敢慢慢后退幾十米，然后發(fā)足狂奔。幾十年后，郭中一沿著同樣的小徑上山勘查，狼是沒有了，卻能看到野豬的蹄印。荒景中，“山大王”“人肉包子”這種章回小說里的詞竟會跳入郭中一的腦中。回到鄉(xiāng)政府時，已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燈光。郭中一說，那大概是他出生以來看到過的最黑的夜景。

鄉(xiāng)長說，真是抱歉，這里還是很落后。教授卻回答道，第一，這是我的家鄉(xiāng)，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第二，你覺得這是一種缺憾，但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長處。臺灣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看星星的地方，就看你怎么規(guī)劃了。

彼時，臺灣已在流傳“螢火蟲媽媽”的故事。一個媽媽給孩子解釋成語“囊螢映雪”，孩子卻不知道什么是螢火蟲。媽媽突然想起，臺灣似乎已經(jīng)沒有螢火蟲了，便去問昆蟲學家，這是怎么回事兒？學者說，你要有干凈的草，要有干凈的水，要有沒有光污染的天空。于是，這個社區(qū)的媽媽們聯(lián)合在一起，執(zhí)行以下規(guī)定：本區(qū)不準再用除草劑；廢水不能亂排，基礎設施為此而改造；所有路燈全部改裝為暗色，緊貼地面不高過膝蓋；機動車進入小區(qū)必須關燈……螢火蟲就真的到這個小區(qū)來了。原來，螢火蟲是個環(huán)境指標，臺灣很多地方都開始做螢火蟲繁育。

第一次回鄉(xiāng)之行，只是生態(tài)農莊的伏筆。2004年，郭中一的人生舞臺還在臺灣。一天，“中央大學”的李河清教授說：“很多老師都在做一個夢。因為對現(xiàn)有居住環(huán)境不滿，就想去山里找一塊地，做自己的社區(qū)。我們能不能為自己設計一個無污染的社區(qū)？然后，在這個社區(qū)里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文化氛圍？”這一倡議很快成為小圈子的共識。

這群知識分子中，只有郭中一和自己的省籍有真正的聯(lián)系。于是，十幾位博士、教授合資，由郭中一夫婦牽頭，確定在肥西建設生態(tài)農莊，完成晚年的田園夢想。

荒山

郭中一的夫人莊蕙英是生態(tài)農莊真正的奠基人。2006年夏天，莊女士帶著兩個兒子在合肥開始建設。此時，郭中一正在臺灣忙于組織“反軍購大聯(lián)盟”的社會運動，直到2009年，終于辭去教職扎根于合肥。

郭氏夫婦在肥西看過很多地方，由于種種原因最終放棄。莊園坐落的小團山，在那時只是一個廢棄的采石場，連地方官員都不建議在此開建莊園。但是莊蕙英堅持租下，“地無不可用。人人以為是荒地，棄之不用，豈不可惜？”

但原始條件的惡劣，不得不花費大量資源去彌平。因為是荒山，表面的土層非常之薄。莊蕙英記得，最厚的地方僅25公分，不過兩本辭典那么厚，幾乎不可能種樹。于是，為了填土，不得不在山腳下取土，向上填埋，卡車來來回回1000多趟，才夯出一個農業(yè)的基礎來。

荒山里，常會挖到無主的孤墳。莊蕙英說，前后一共挖出47座。每挖一座，就按照當?shù)厝说牧曀祝乓淮夼冢圃岬浇y(tǒng)一的地方。在水、電未通的時候，郭夫人經(jīng)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荒山里，伴著孤墳過夜。

一開始，郭氏夫婦的設想是養(yǎng)一大群雞，在山上養(yǎng)肥再拿到城市去賣。要養(yǎng)雞，就要蓋房子。于是有了第一棟建筑，就是現(xiàn)在農莊的活動中心。因為是生態(tài)農莊，殺蟲劑和農藥是違反原則的。結果到了夏天，窗口撲滿了嗷嗷待哺狀的蚊蟲，讓人發(fā)愁。怎么辦？有人提議種薄荷試試。果然，在房子周圍種上各種香草之后，清香彌漫，蚊蟲大減。郭氏夫婦再試著把香草種到蔬菜和果樹邊上，也防止了蟲害。本來只是防蟲用的香草，也到了收獲季節(jié)，能否利用呢？喝茶是一種。不過，飲用的消耗量遠沒有這么大，郭氏夫婦又琢磨著做香包，提煉精油。不過幾年，迷迭香、羅勒、薰衣草等已是生態(tài)農莊的經(jīng)濟支柱。小團山正式定名為“香草農莊”。

小團山的土質為氧化鐵，呈褐紅色。就肥力而言，非常貧瘠。但郭教授夫婦堅持“生態(tài)”的理念，不準用化肥和殺蟲劑，哪怕一年沒有收成也在所不惜。因此，肥力的改善，只能通過物種的栽種，和天然肥料慢慢推進——就像一個先天不足的嬰兒，后天調養(yǎng)就格外重要。四年后，這一工作只是初見成效。

郭中一說，生態(tài)農莊的特點，就是早期投入大，收獲往往在十年以上，但功效，是重建生態(tài)系統(tǒng)。他不喜歡“有機農產(chǎn)品”的標簽。因為當下的有機食品生產(chǎn)，在他看來，大都是以工業(yè)化的方式，進行大面積、機械化、流水線作業(yè)，收獲的是單一農產(chǎn)品。這種方式，對日漸凋零的農村，幾無裨益，連就業(yè)的增加都很有限。而所謂“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在農莊里建立豐富的物種群。所以，產(chǎn)出和播種輪換出現(xiàn)，農莊幾乎沒有“農忙”和“農閑”之分。

時至今日，生態(tài)系統(tǒng)已初見成效。原來只有荊棘的小團山上，光是鳥就有25種，種下去的植物，更是百種以上。起初取土挖的大坑，積累雨水成塘，沒有人管過它們，卻不知怎么就有了魚蝦螃蟹來安家。

耕讀

歐陽洋是郭中一的學生，小團山中英書院目前唯一的記名弟子。事實上，山莊近30名員工，都是書院的學生，也是老師，包括郭教授自己。

山莊踐行的，是古已有之的“混齡教學”。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Ｉ角f中實行的也是相教互學。如志愿者李卓妮，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音樂系，專業(yè)花腔女高音，每天都會帶著山莊的員工和附近的孩子們一起練和聲。她計劃五月要在山莊舉行一場音樂會。

郭教授也能講音樂課，很多內容卻是科班出身的女高音聞所未聞。他從畢德哥拉斯的“萬物皆數(shù)”開始，穿插到《刺客列傳》里，高漸離送荊軻時唱出“變徵之聲”，第一次出現(xiàn)七聲音節(jié)，再講到建筑聲學，為什么音樂廳里不能用地毯？因為地毯吸音。

郭中一學貫中西，文理兼修，包括建設生態(tài)農莊所需的農業(yè)知識，基本都源于自學。教育的目的本來就應該是學會學習，熱愛學習。但應試教育卻背道而馳，為郭深惡痛絕。目睹兩個兒子在學校里遭受荼毒，郭教授下定決心讓他們離開體系，在山莊自學。老大延鐸高中畢業(yè)之后開始自學，老二延極則連初一都沒有上完就回家。

離開學校的兩年里，延極已經(jīng)讀完了先秦諸子百家的主要著作，也學完了微積分和高等數(shù)學。他的生物學水平在山莊已無人能及，大約已達到大學本科，最近正在研究細胞分裂時，蛋白質的若干細節(jié)。

事實上，逃離學校的短暫幸福感消失后，延極也曾為這個決定而惶恐。但隨著自學內容的深入，他開始越來越覺得留在學校里的同學幼稚，因而更堅定了留在山莊的決心。

無論是誰，都會跟記者聊起：“在這里有很多東西可學。”譬如山莊工程和物流的負責人曹工，是個17歲就離家的農民工。他第一次拿到山莊的建筑設計圖時幾乎完全看不懂，“因為和我們的習慣太不一樣了，同一個平面居然有好幾條水平線。”于是，延極教他怎么用電腦上網(wǎng)，收發(fā)郵件，用skype和臺灣的設計師語音聊天。為了理解復雜的圖樣，他開始自學CAD軟件。現(xiàn)在，40出頭的曹工已擁有自己的博客，并且是山莊網(wǎng)站的維護人員。

至此，生態(tài)農莊最初的設想，“無害的社區(qū)”和“好的文化氛圍”兩大目標基本實現(xiàn)。再造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努力，也在向周邊擴散。

2007年，生態(tài)農莊的基礎建設尚在進行之中，莊蕙英已開始為周邊的孩子免費輔導英文。她發(fā)現(xiàn)，教育機會的不公，對農村孩子而言，集中體現(xiàn)在英語上。莊蕙英是美國畢業(yè)的教育學碩士，對此自然不在話下。5年來，她輔導了不下百名農村學生，有的孩子英語成績從個位數(shù)提高到接近滿分。有的孩子甚至各科成績都在往上走。莊蕙英對此很奇怪，那孩子回答說，英語是最難的，我都能攻克，還有什么學不了呢？

2010年初，郭氏夫婦被評為“安徽省十大經(jīng)濟人物”。評獎晚會上有個節(jié)目，由一群孩子合唱一首英文歌，其中一半來自郭夫人所在的農村，另一半來自合肥市區(qū)。農村這邊，郭夫人很快和孩子們一起，一字一句排練純熟，市區(qū)那邊卻傳來消息，說孩子們唱不了，要改成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不久，又傳來說，還是唱不了，英文再少一些。

終于到了臺上，農村孩子和城里孩子站在一起，字正腔圓、毫無退縮地唱起英文歌。郭中一站在一邊，潸然淚下。

鄉(xiāng)關

史立勇本人不是一個“沒有太大追求”的人，否則不會在大學畢業(yè)之后，輾轉到安徽的小團山農莊工作。

問及故鄉(xiāng)，延極的哥哥延鐸沉默許久，才說：“你問我是合肥人，是臺灣人，還是哪里人？我回答不出來。小時候，祖籍是什么，我是知道的。那年來的時候，我想像中的合肥，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出生在美國，兩歲到臺灣，15歲再來合肥。卻似乎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有立勇那種感覺。”

邊上的李卓妮幫延鐸解圍說：“我應該算是湖北潛江人，但更多的時候其實是在外面，在武漢，在上海。第二故鄉(xiāng)給我的快樂還多一些。故鄉(xiāng)這種情懷和概念，大概我們現(xiàn)在還不會有。”

說這些話時，他們一起坐在合肥到上海最慢的一班夜車上，面前桌上是延鐸正在自學的《文心雕龍》。每周六凌晨3點，立勇和延鐸都要趕上這班車，用最經(jīng)濟的辦法參加上午9點開始的市集，賣出農莊的產(chǎn)品。除了車廂里彌漫的煙味和泡面味，延鐸對這種跑單幫生活甘之如飴。此時，郭教授也帶著延極坐在另一班火車上，趕往北京的類似市集。

延鐸和延極都還沒想要離開山莊，“因為還有很多東西可學”。延極曾經(jīng)問父親，自己會不會一輩子待在大陸？

教授回答說：“將來，你可能會去火星工作，在那里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