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我自己的囚徒
那年在怒江邊上,長發飄飄
惹來邊防戰士,命令我,舉手
趴在車上,搜索他們想象的毒品
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頭
看不見槍口的距離,真的把一個槍口
埋在了胸口,從此后我開始懷疑
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東西
我的體內,真的長著一塊多余的骨頭:
填簡歷,我寫得一筆一劃;說明情況
我說得絮絮叨叨。哦
就是個農民的兒子,塵土中的草根,有什么
值得懷疑,有什么值得懷疑
不信,你搜,我的肺腑中有沒有淌著多于別人的污穢
我的心肺,有沒有為人世的光陰,熏得發黑。
在醫院,我再一次舉起雙手
把胸膛貼在砧板上,把臉,埋在黑暗中。
理發記
坐下來,我寬慰著那個鏡中男子
他的不安,源于總想著在自己的腳下打洞
總想著,讓自己的頭發一夜之間
就埋好他的顫抖;這一次
不苛求,不奢望,這一次能剪
都剪,讓它們在秋風中生長
秋風吹一截,它們就扶搖著長一截
這一次,讓它們無牽無絆
讓它們在云朵下生長,云頭白一截
它們就在內心驚艷一次,模仿一次
這一次讓它們像山崗上的荒草
讓它們,長得自由自在,沒心,沒肺。
冬天
還沒有抵達骨頭,楊昭說
這要是在昭通
算得是很舒服的日子
我沒有經歷過昭通的冬天
無法體會,冷,會滲得有多深
這個長發凌亂的中年男子
多像一場紛飛大雪中走出來的幸存者——我喝多了
海鷗在頭頂飛翔,這些巡游的吉普賽女郎
正在為歡呼的人群,表演西伯利亞的雪花
從高處降下,在著地之前又突然的卷起
或許,這個冬天真的不太冷
每個人的酒都喝得恰如其分
只有我,把自己喝成了風中的雪花
一群燕雀般的小朋友正魚貫著走向翠湖
走向這座城市的大劇場
她們向我炙熱的揮手
“叔叔好 叔叔好”
親愛的孩子,叔叔 很好
叔叔只是個以酒御寒的人,叔叔 叔叔
祝你們,永遠 溫暖如春
憐憫
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將我那摔壞的老手機
揣在胸口:出門,上班,回家做飯……
默默練習著一點點狠心,默默
在內心完成著一場虛構且繁縟的葬禮。
其實所謂敝帚自珍,說的只是
自己對自己,秘密的憐憫
芒果
他們都提到甜美多汁的芒果。一個詩人
我哥,和一個遠征軍戰士
他們都提到芒果從樹上掉落的聲音
在怒江邊,“像一個為江水裹挾的人
狠狠的撞上了巨石”
你說為什么有些事物,總喜歡把血肉
生長在外面,而把堅硬的骨頭,長在血肉里
你說,為什么芒果總喜歡把自己高高的掛在樹端
卻又止不住,噗噗的往下掉落
你說為什么總有些人,明知粉身碎骨
卻要頭也不回的奔赴熊熊的戰火
奔跑
如果非要說起生活的歌手,和塵世的禮贊者
我得提及象眼街那個早點鋪的買票人
一個將陽光上滿發條的人;一個不穿西裝
就會穿著白色工字背心、
白色短褲和白色運動鞋的人
一個可以將收款機前的三塊地磚,
跑成濱海大道的人。
哦,是了,像一個風儀的貴族,每個姿勢
都完成得異常優美——在這條略顯灰暗的街道上
仿佛所有的風都愿意成為他的仆人
所有的風景,都會向他
彎腰致敬:漏下來的陽光、旋轉而至的雨水
偶爾路過的一只麻雀和碗里的湯汁。
只有在他突然加快腳步,拼命甩動雙臂的時刻
你才能感到,一個中年男子
該有的焦慮:仿佛在他飛奔的腳跟后面
就是一個不斷塌陷的深淵,仿佛,他稍微的停頓
都會使他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泛濫
這只是胸中滾大石的聲音,我多想
跟那個抬頭找飛機的年輕保安說
這只是,心灰意冷的月夜
籍于打發空虛的招數——胸中滾大石
滾的都是荒涼的事物,滾的都是流不出去的青淚珠
可是我怎么能說出這令人沮喪的事實
我怎么能,輕易打碎一個渴望飛翔的頭顱
我曾經也是一個渴望飛翔的人吶
可此刻我的悲傷,為何就泛濫成了一條月光下的河
春天的梧桐
我曾經在落日彌漫的人民西路
目睹過,這些木納人
制造的巨大悲涼,落葉漫天
束手無策的人吶,除了我
還有那個廋小的環衛工。人世的悲傷
究竟有多么的不可測度
即使,在這個短暫的、洗心向上的時刻
春天的梧桐——我在環城西路看見的那些
干的工作,依然是在為那個痛哭日
瘋狂的制造著傾泄的彈藥
黃昏中的梧桐
呵 兄弟,你還在秉持季節的按部就班
在春天里報喜不報憂,在秋天
哭,把一個世界的蕭瑟
當作你一個人的末日,呵 兄弟
把淚水比作落葉,多好,落完
就完了,就像在拆骨洗骨之后
又能將它們重新,安裝如初
多好,做一個新人,站在馬路邊上
體諒一陣秋風的操勞過度,多好
寬容一堆顫抖的灰燼,多好,呵 兄弟
愛上一枚狂暴的落日,用它一筐燃燒的刀刃
疏通疏通黝黑的肺腑——多好。
致鐵柔
鐵柔,知悉你近來諸事平順
且愛且能常去釣魚,甚為你高興。
如果能平復心中的波瀾,或洪水,我也愿意
就這樣安靜的坐在水邊
把自己,當作一塊石頭
任太陽在天空孤獨的憤怒
任太陽,撕扯我們黝黑的影子
從此不飲,不醉了;從此不再辯白
不再把喉嚨里的秋風,吹至黃昏的肺腑。
釣吧,鐵柔,如果能安撫塵世中顫抖的手,如果能
洗盡眼眶中所有的沙粒
就把那塊長得多余的骨頭,銼成骨粉,撒給魚
在醫院
在醫院我的疼痛被推往極致
在頭顱黯淡的海上
被罰撿拾星光,服苦役的人
含淚在消化科,洗刷飲鴆的腸胃
在骨科赤手拆卸,赤手
剔除,把一把荒涼的骨頭
當作打鼓哭靈的棒槌;可憐的家伙
竟然還要在呼吸科學著別人囤積黑夜,販賣
結核,九死一生之后
總喜歡將自己,比喻成一個狡黠的亡魂
“和死神做生意,你得
先死一次”,振振有詞的說教
依然無法逃脫皮膚科的檢討:
此后,將洗心革面,隱姓,埋名
發誓不再將糟糕的心情,移植于歡樂的面具;
此后將關閉CT室的大門,在X光下
專司慰靈,專司,招魂。
可怎么才能抵御于B超室
正午黏稠的縱欲聲?
所有的針尖、刀片、消炎藥和抗菌劑
都應該指向那個妄圖煉銅鑄鼎的心內科
這么多年,這個漏風的老式風箱,
都在不停的抽動、抖動、煽動,和鼓動
——從神經科砍伐樹木;在肝膽科
縱火燒山;在腎臟科絞緊繩索起運
塞滿血液科的大石。如此繁重,且狂暴的工作
僅僅是為了在狹小的胸腔內
練習傳說中的蝕蠟法、分鑄法
卻要將那么多要命的毒藥、烈酒
海洛因當作催化劑再一次吞服;
卻要將那么多閃爍的云頭、玫瑰露、荷花臉
葡萄眼和石榴籽當作祭品再一次奉獻;
卻要將那么多破碎的、哭泣的、不忍提及的日子里
孩子的驚厥、父母的恐懼、
兄弟的背棄當作柴薪再一次燃燒。
天!卻要我在毛孔里
捕風捉影虛構風和陽光不可能的暴政;
卻要我在牙根旁竊聽編織美食和清談不可能的謀殺;
卻要我在掌紋中設卡堵截不可能的偷渡和走私;
卻要我在心電圖腦電波上安插蓋世太保搜羅
不可能的
叛亂;卻要我在眼科絕望,在耳鼻喉聽風臆想
聞風而泣,卻要我
吞咽——所有的——不可能的——苦澀!
謝謝,謝謝,謝謝漫長且決絕的生活
謝謝唾手可得卻要終身背負的信仰
謝謝麻醉師,謝謝嗆人氣管的酒精和安定,謝謝
謝謝,謝謝命運,
謝謝我決意聽任他的擺布像一艘 沉船
沉淪于福爾馬林玻璃樽的永劫不復。
鼓
如果十年前誰給我一片鼓聲,我就
跟她遠走高飛,不管不顧
望斷,天涯路;如果二十年前
誰給我一片鼓聲,我就義無反顧
奔赴,她開辟的戰火。
從小我就遵循這樣的教育
“響鼓,不用重錘”,懷揣天大的愛恨
從小我就努力把自己,長成一面大鼓
“團結緊張、嚴肅活波”
并時刻準備著,迎接,來自天空的棒槌。
三十多年了,我真的長得腹大如鼓,且滿肺腑
吹著秋風下著霜露,且越來越害怕
白刃、越來越害怕一切置之于針尖的事物
——心中敲著小鼓,我知道
繃得太緊,輕易就會被弄破,輕易
就會被開膛破肚——如果此生必須要做一只鼓
我寧愿選擇做一只撥浪鼓,把兩只手臂
擰成兩條繩索,把兩個手掌,握成兩個鐵拳頭
咚咚咚敲了前胸敲后背,我想這樣我的兒子
一定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