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鎮雄

天下花山

看得出，花山離天空要近一些。

我常常把一些荒涼之地當做自己的遠方，盡管它們并非遙遠。我常常幻想，一定有一些我的親人，他們離開塵世以后，住進高高的天空，像一個苦澀的詞匯，散發著光和熱。在鎮雄，花山在海拔和路程上來說都是讓人們畏懼的，很多人都不愿意到那個地方工作或出差。很難想象，一個這樣的地方要怎樣才能一下子在我們的心里變得溫暖起來。除了采風，除了帶著最山寨的文藝到那里去，除了背著照相機到處找光影，人們也許再也找不到其他理由。

我去的時候，鎮雄的大部分地方才剛剛變得溫暖起來，而那里已經透著冷熱氣流互相交織的復雜溫度了。山頂上的灌木叢里，還殘存著沒有融化完的積雪，山腳下卻是艷陽刺骨。陽光碎碎的，像搖搖晃晃的金子，強烈的紫外線讓人的眼睛看不到近物，有些迷亂，人一下子就想到燒酒和性愛。是的，我只看到它的高，很恍惚的距離，讓草甸上慢悠悠的羊群和馬匹看上去更像一堆堆散淡的云朵，仿佛風一吹，就什么也沒有了。

山腳下，白得耀眼的一座房子就是這個鄉鎮的中學。一行人到達學校的時候，這里正在舉行夏季運動會開幕式。空曠的操場一半是水泥地，一半還是硬土皮。一撮人聚集在水泥地上，仰著頭看前面一個搭得有些別扭的高高的臺子，上面站著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在講話，操的是帶著川劇味道的普通話，模樣卻有板有眼，像舊社會的土匪。見我們扛著攝像機走過來，講話的校長加快語速做完勵志教育，就過來和我們打招呼，定睛一看，這個敦實的男人原來是師范低我一級的校友李龍華，這個在花山工作了十五年的中學校長重重地捏了我的手，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很是幸福。隨后，他安排人把我們送去的書刊拿到圖書室，就同我們一起回鄉鎮府看縣內知名書畫家舞文弄墨去了。

是夜我們很狂躁，搬了三廂啤酒在鄉政府接待室，猜拳行令，快意恩仇。次日醒來，陽光很干凈，窗外有鳥在啁啾。站在鄉政府大樓的樓頂上，看起伏綿延的群山，不覺生出異樣的感嘆來。是啊，我終于知道人間為什么有那么多廣闊得讓人驚悸的詞匯，比如我一開始就想到的“蕓蕓眾生”。

昨天中午，在操場一角，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站在我面前，手里提著一個裝滿礦泉水瓶的塑料袋，雙目盯著我手里的瓶子，像一個可憐的孩子。見她急不可待的樣子，我沒將水喝完便把瓶子給了她，沒想到，她接過去，先是仰起脖子把剩下的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才小心翼翼把瓶子塞進塑料袋里。其實，她每天飲用的純天然的水比我喝過的劣質礦泉水不知道要干凈多少倍，但她喝下去的，分明是一種不加過濾的夢想，她一定認為，我們這些來自城里的人，一定是凌駕于美好生活之上的上帝，而她，此時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猥縮的異教徒；昨天中午，在熾熱的陽光下，那些身著白色運動服在中學操場上跳舞的女孩，笨拙的動作，夸張的表情，分明比我們武裝過的山寨版還要山寨，甚至近乎于草根之中的盲流，但他們的一顰一笑卻透著一股山那邊的自信和堅定；昨天中午，我用相機拍下一個拼命往人群里擠的年輕女教師的背影，她白色的牛仔褲緊裹了肥實的臀，修長的腳肘在陽光下影印了一條欲念的弧線。后來我為這幅照片取了個名字叫《卑微的藝術》，送給一個開酒吧的朋友沖洗了掛在墻上；昨天中午，我在廣德關的巖石下碰見幾個準備趕路的農民，他們用罐頭瓶裝了過夜的燒酒吊在腰間；昨天中午，幾個馱馬的少年手里搖著脆生生的馬鈴，他們經過我的時候，臉上露出不屑一顧的笑；昨天中午，我再次用相機拍下了我的童年——一個孩子熟睡在地壟間，一個鋤草的婦人幸福地看著做夢的兒子……

“蕓蕓眾生”，是的。高原上處處都有佛光閃現，處處都埋著祖先們的白骨，人只是飄蕩在風中的一個個脆弱的影子。當陽光隱去，鼓角鳴金，我們和生命之間的格斗就必須停止，另一些生命的影子又在另一些風中不停地左右搖擺。

但在花山，也許真的能觸摸到自己的命運，就如草甸上慢悠悠的羊群和馬匹，就如風中飄著的紙屑和塑料袋，就如一開始就不停地在眼前搖晃的那些陽光中的金子……

鳥飛過堰塘

鳥飛過堰塘，是青年詩人冬末的一首詩的名字。1996年，我十九歲，離開鎮雄縣城那所師范學校，被分配到茶木小學教書，只能把所有在校時未完成的事情全部交給冬末——一個低我兩級的才情過剩的小伙子。后來，他搞了個叫“云峰”的校園雜志，幾乎是云南地區最漂亮也最大氣的民間刊物。我就是在《云峰》上讀到這首詩的，當時讓我眼前一亮的，還有一首叫《靜靜的頓河》。冬末之所以寫了堰塘，是因為我的一個同級同學陳傳是堰塘新場的，他曾經帶他去過。對于當時堰塘這種在全縣已經邊沿得讓人不屑一顧的地方，一只鳥飛過它也堪稱奇跡，于是就有了一首美麗的詩。

堰塘是鎮雄東部海拔較低的地方，離我的老家以勒卻不遠，翻過寒婆嶺，一直往下，走兩小時的路就到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經常從茶木徒步到以勒，然后搭乘運砂石料的拖拉機到堰塘去。經過幾根聳入云霄冒著黃色氣體的煙囪，轉幾個彎，就到了堰塘街上。每到這時，暮色已經降臨了，只能在一個姓郝的中年人所開的旅館里過夜，第二天再徒步翻過一個山坳，到一個叫田灣的地方去。田灣仿佛是被堰塘打翻在腳后跟的一瓶墨水，濕濕的，連那所躲在山腳下的小學，也一年四季吐著墨綠色的氣泡。最后一次到田灣，我在小學校背后的山頂上坐了兩個小時就離開了，并沒有到學校去。也就是那一次，我看見幾只鳥從我頭上飛過：墨綠色的羽毛，墨綠色的小頭冠，很嬌小，像鄉村說書人散落在黃昏的唱腔，點染著堰塘的山水。真實的情況是這樣：那些年，堰塘是整個滇東北大批量生產硫磺的磺區，山上的青草碧樹仿佛一夜之間迫于幾根高大威猛的煙囪的威脅，統統失去了血液，然后枯黃、死亡。磺廠的周圍，山生出了白色的疤痕，樹猥瑣成流浪的白發，水成為眾生的噩夢，而莊稼，幾乎只是一種可能。我想，準是不會有一只鳥能從堰塘的天空飛過了，如果它們來自異鄉，堰塘就會是它們的葬身之地，是它們生命的最后一站。

鳥飛過堰塘的時候，我正準備結束在堰塘的所有旅行，把它當做一個充滿是非和孤獨的地方，收藏在心靈的一隅。我甚至想，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和另外的幾只鳥如我們一樣幸運，因為之前，我真的沒聽見過鳥叫。幾年后，磺廠停產，堰塘人在修復自己受傷的心靈的同時，也在修復著堰塘的山水。我在一篇報紙上看到過一則報道，說堰塘已經從昨天的不毛之地變成了現在的綠樹成蔭，我想是有些夸張，不過，在堰塘人的心里，肯定已經長出了綠油油的一大片森林。

去年去堰塘，看見山頂已經開始蔥蔥蘢蘢了，半山腰的玉米棒子頂著紅纓，在夏日的風中一搖一擺。幾根灰頭土臉的煙囪，有氣無力地站在群山的夾縫里，它們周圍的一切，正在煥發著勃勃的生機。去年，我在堰塘的荷塘邊，看見成群的鳥撲騰著翅膀，嘰嘰喳喳地吵架，我的內心突然莫名地生長出龐大的孤獨來。也許是這樣，對一個給了你傷口的地方，即使你要在心里去祭奠它，也不能選擇遺忘這種方式，因為你根本就做不到。

就像冬末所寫的飛過堰塘的鳥們，它們雖來自異鄉，卻并沒有畏懼過前路的遙遠。

茶木，茶木

對茶木的認識，要從兩個家族開始。一是茶木村木枸灣艾氏家族，二是茶木村響水灘羅氏家族。艾氏家族稱得上是茶木民間文化的著作權人。在舊社會，艾氏是茶木的地主，不用懷疑，他們繼承和發揚了封建文化禮教在社會基層的精髓，也擔當了一個地方社會思潮的引領和發揚。艾氏是改土歸流后東半縣今坡頭、以勒、茶木一帶的團首。所謂“團首”，就是一個地方軍事和治安機構的權力執行人，相當于今天的武裝部長。1950年鎮雄解放后，艾氏在社會制度的變革中，不得不摒棄了封建文化的糟粕，把一個沒落家族僅存的人文理想保留了下來。后來的真相是，艾氏在通往新社會的途中，因歷史問題的糾纏，一些真正掌握了文化內核的子孫被迫選擇了無休止的逃亡，一些人受到拘捕。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他們相繼得到了平反，但之中的大多數已經垂垂老矣。我有一個表哥叫艾祖德，喜書法和古體詩詞，在鎮雄算得上是小有名氣，他的伯父艾宗赤便是鎮雄古體詩詞的權威。艾宗赤年輕的時候，和巴蜀著名詩人流沙河、上海下派到貴州當知青的著名作家葉辛是知交，在他徹底結束流亡生涯和牢獄之災以后，在波瀾不驚的生活中，修煉成了鎮雄古體詩詞的泰斗，同時也成為民間端公戲的繼承者。艾老的詩詞頗有深度，針砭時弊一針見血，表現手法更是堪稱老道，而他在從事端公這一民間職業的歷程中，更是受到方圓幾十里老百姓的認同，此老不但佛教文書檔案樣樣精到，唱腔更是優雅到鑼鼓鐃鈸之中的每一個節拍，是民間佛教端公戲中不多見的“先生”。木枸灣艾家，從事端公職業并有一定造詣的就有好幾個，他們不但在長期“糊紙火”的過程中煉得一手好字，還養成了不卑不亢的良好品德，使周圍一帶形成了濃烈的文風。木枸灣山清水秀，民風淳樸，姓胡的、姓趙的、姓姚的和姓陳的，幾乎每個人都有著輪廓分明的書生相。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木枸灣是茶木出文人的地方。

茶木以前不叫茶木，是取了彝語中“倮卓”之音來定名的。倮卓改為茶木，是解放后的事情了，真正把它叫順嘴，卻是區鄉體改茶木從坡頭老區分出來以后。茶木這個名字讓鎮雄以外的更多人熟識，卻是因了響水灘羅氏家族的發達和輝煌。響水灘羅氏家族最有名的，是執掌由原東川礦務局改制重組的金沙集團的羅太西，他曾經不遺余力為家鄉做了很大的貢獻，是茶木人民的驕傲；他的兄弟姊妹們，個個都能吃苦耐勞，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謀求著幸福的生活，也是茶木人民脫貧致富的榜樣。

茶木集鎮坐落處，被稱為“大壩”。大壩街一水橫穿，三橋錯落，水邊垂柳依依，生機盎然，是赤水河在東半縣留下的又一美妙景致。茶木街往下延伸，盡頭處是兩個別致的村落，東面的一個叫胡家灣，西面的一個叫蔣家灣。我在茶木街上工作和生活了八年，對這個襁褓中的故鄉有著非常復雜的感情。在一定程度上，茶木是緩慢的，矜持的，就如山頂上慢悠悠生長的杉樹，有著品味生活的閑情雅致；同時，茶木也是激進的，茶木人追趕現實生活的步驟一點也不紊亂，只不過，在它與時俱進的步伐中，多了一些刻意，一些尷尬。

我在茶木認識了一個寫了很多詩詞的老人，姓魏。此老文字飄逸，語出驚人，二十年前曾寫過一組非常漂亮的“酒色財氣四字歌”，為當地人爭相傳頌。“酒色財氣”中，關于“酒”的一首，和后來發生在茶木的一起車禍成就了一個經典的民間故事。一個偶然事件發生和結束的時間坡度，被另外一位才華橫溢的鄉干部編成一部章回小說的題楔，開篇引用的“酒”這一西江月詞牌串聯起來的草根詩詞，竟是如此優雅和貼切。詩曰：

“酒乃癲狂之物，迎賓待客是它，貪杯醉得兩眼花，無論干濕臥下； 行路不知早晚，拖泥帶水歸家，一旦喝醉吐渣渣，車上車下皆怕。”

故事是，司機路人甲醉酒后徹夜麻將，第二天被領導路人乙派車到以勒公干，街上拒絕了帶孩子上以勒看病的婦人路人丙和喜好坐車對村人顯擺的的鄉干部路人丁，上車未遂，兩個皆于街頭大罵。車至蔣家灣，把酒醉行路的路人戊軋死。當然，后來的故事因講述人口齒不清，我沒弄清楚，但前幾章的題楔我是模糊記得一些的，大致是這樣：

第一章：路人甲夜罪筑長城

路人乙神威派專車

第二章：路人丙怒罵十字街

路人丁遺恨大壩橋

第三章：蔣家灣醉鬼軋醉鬼

路人某滑頭耍滑頭

……

其實，與其把這樣的事件當成鬧劇，還不如善意地把它誦讀成一個小鎮的成長日記。在茶木最終被撤鄉并鎮的那些日子，一些當事人重溫這個故事的時候是憂傷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鎮雄古詩詞的又一集大成者隴兆麟老人二十年前曾寫過一首絕句，是這樣的：

東西胡蔣兩家灣，

地上銀河響水灘。

一鎮三橋收眼底，

脫貧致富百花鮮。

這首詩由本土書法家王軍行書于宣紙，鄉里裝裱了掛在黨政辦公室。撤鄉并鎮那年，我回到最后一天的茶木鄉政府，看見它還在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