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經濟的黑與白

郝璐璐點燃一支女性香煙，略顯急迫地展示著兩天前剛做完整形的眉毛，作為伊美爾愛康醫院的一名術前咨詢師，她得以享受可觀的“員工價”。郝稱其為福利，并笑言同事們近水樓臺，每月的薪水幾乎以美容費的形式重新返還給了公司。

“第一人造美女”

在整形美容行業，郝璐璐之名曾“如雷貫耳”——郝因公開承認接受整形美容手術并將過程公諸于眾，而被稱為“第一人造美女”。

她甚至因此贏得了一份工作。2011年，郝加入伊美爾愛康醫院擔任美學形象設計顧問，俗稱術前咨詢師——即以自己的實際經驗和體會為整形者提供建議和幫助，每天多則五六人，少則一兩人，以年輕女孩及35歲以上中年婦女為主。在伊美爾愛康醫院，類似的咨詢師有十多名，其共同點在于均接受過整形美容。

9年前，郝璐璐通過朋友結識了伊美爾愛康醫院董事總經理李鑌，希望改變五官及體型。彼時，伊美爾剛剛創立一年多迫切需要知名度。于是，雙方一拍即合，決定把這一“形體再造”工程全程記錄。“郝璐璐事件”在2003年遂成為熱門關鍵詞。

郝璐璐幾乎顛覆了這個行業。當年，幾乎所有整形機構的營業額都翻一番，國有整形醫院是最大的獲益者。“有一個公立（整形）醫院的老專家，某次見面突然給我鞠了一躬，說‘我們應該感謝你’。”李鑌說。自此，中國的整形行業終于開始大膽示人。而在此之前，這卻難以啟齒。

整形美容的需求最早誕生于演員群體。

劇組在挑選演員時均在意外在形象，長相姣好者更易勝出。為了一勞永逸，演員們往往會想到面部整形。

問題隨之出現，早期這一行業并不成熟，演員在做整形手術前必須出具所在單位及團體的證明，手術才能進行，所做即雙眼皮、紋眉、面部清潔之類的小手術。“那時大家要是知道誰去‘開刀’，往往會以一種異樣的眼光來看你。”郝璐璐坦言。

隨著演員及好美者胃口漸開，隆鼻、隆胸、整下頜骨等亦納入到整形行列。起初，這些人通常將醫生秘密請至家里、酒店等地，沙發和床均成為手術臺。

整形醫生亦成為醫生群體中最早被市場化的一批人。上世紀90年代，整形美容醫生開始利用周末或者空閑時間飛赴各地。

柳大烈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身為整形外科博士的柳畢業于第四軍醫大學，長于頜面外科手術，外界稱其為“柳千萬”以形容其空中飛行里程之多。

柳同時被冠以中國整形美容界走穴鼻祖的大名。走穴醫生、隱蔽性消費為這個行業增添了濃厚的灰色氣息，在批評者看來這是一項見不得人的勾當。但財富亦催生了大量的追隨者。一批外科醫生轉投其間，一些非科班出身的業余人士亦加緊“學習”。為了“洗白”自己，不少人選擇前往北京黃寺美容整形外科醫院“深造”。

這是中國首家以學校形式開辦的美容專科醫院，因其具有解放軍總裝備部的軍隊背景而名聲大震。但遺憾的是黃寺美容外科醫院對學員背景并無特別要求及限定，受訓者魚龍混雜，有正規醫生，亦有美容師，甚至還有理發匠，基本交錢了事。基于此，黃寺未能贏得中國整形美容界黃埔軍校之譽，反倒被冠以“夜大”之名。其培訓的大量學員則流入市場，在全國各地操刀行醫。

其中不乏助紂為虐者。

美麗的代價

1997年的一天，在北京聯想橋后一家名叫家鄉鵝的餐廳里，時任北京304醫院美容整形科主任的田永成正焦急地等人。5年后，田下海成功創立了北京田永成整形美容醫院。

很快，田所等之人如約而至，迅速落座后對方掏出一大包材料，重重包裹之中是一種產自烏克蘭、名叫英捷爾法勒的隆胸材料，其學名為聚丙烯酰胺水凝膠，俗稱“人造脂肪”。

1996年末，英捷爾法勒首先進入長春。當時曾有人告訴田永成“英捷爾法勒將造就中國新一代的千萬富翁”，后來這句話得到了苦澀的應驗。

英捷爾法勒曾在長春名噪一時，來自烏克蘭的外科醫生在當地一家美容院很快做了三例手術。田永成亦在現場——對方非常快捷地將凝膠揉合，外加一個創可貼，前后不過十幾分鐘，一個雙側隆胸注射手術即大功告成。如此一例手術當時收費高達3萬元。田覺得該項目一本萬利非常動心。

回到北京，田永成躍躍欲試，他甚至開始設計平面廣告——一個注射器挑起一對漂亮的乳房，廣告詞都已想好，“一針給你一對漂亮乳房”。田此后對顧客進行廣泛游說，顧客們都很興奮。于是，田永成密會英捷爾法勒經銷商來京，準備第二天為將近30位女性執行注射豐胸手術。田此時隱約感覺不踏實，他給時任黃寺美容外科醫院院長的丁芷林打電話，讓其過來看看這些“特別棒的材料”。

丁則提出疑問——“國家還沒有批準，用起來會不會出現問題？”田永成則被問懵了，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國內根本找不到任何關于英捷爾法勒的臨床并發癥信?息。

丁芷林建議再等上一陣，查清臨床并發癥是否嚴重后，再決定用或不用。此時，田永成想起烏克蘭醫生的翻譯，一個長春老鄉，他趕緊致電詢問。電話那頭停頓片刻，翻譯終于說出了真相。

“這種材料在烏克蘭和俄羅斯使用后，發生過不明原因死亡病例，曾有過乳房腫脹變硬，潰爛，之后全部切除的現象……”翻譯壓低聲音說。

聽罷田永成如雷轟頂，馬上叫停了交易。經銷商生氣地稱：“田大夫，你失去了一次做千萬富翁的機會。”富有良知的田則大聲疾呼拒絕此類產品。

但悲哀的是英捷爾法勒并未退出中國市場，相反它輾轉流入福建、兩廣等地。三年后，在一次學術交流會上，一名“專家”握住田永成的手稱：“感謝你把財富送給了我。”依靠日后臭名昭著的英捷爾法勒，此人在兩年內曾賺取7000萬元。

更誘人的財富則被曹孟君及其在長春創辦的富華公司所賺得。

曹孟君是中國整形美容產業中頗具爭議的人物。曹自稱畢業于上海第一醫學院，后被人指出子虛烏有。曹曾承包深圳市婦幼保健院整形美容中心，后創辦深圳富華醫療美容醫院，開始打造富華美容團體。

1997年，曹孟君與女兒女婿三人合辦吉林富華醫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運作從烏克蘭進口英捷爾法勒并全權代理中國區銷售一事。由于注射混亂，一年后烏克蘭英捷爾法勒公司給富華發來了一份違規聲明，并藉此中斷與富華的合作，轉而將代理權交給了吉林敖東。此后，曹孟君宣稱研制成功與英捷爾法勒成分相同的新產品，取名“奧美定”。荒誕的是，1999年12月，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竟然正式批準吉林富華生產奧美定，僅附加了一個限制條件：僅限于在三甲醫院內使用。

潘多拉魔盒就此打開。此后短短數年間，超過30萬的女性被注射奧美定，由于濫用和不規范操作，惡果層出不窮。2006年4月，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叫停奧美定的生產、銷售和使用，并撤銷其械字批號。整形美容業亦慘遭重創。一位業內人士說，“奧美定根本不是什么發明創造，其實還是英捷爾法勒，只不過吉林富華從烏克蘭進口原料后對其進行了分裝而已。”

進化

奧美定風波一度造成隆胸手術的大批下降，但時間卻是消化傷痛的最佳良藥。激光光電設備及皮膚激光美容術的出現很快改觀了這一切——不做手術亦可變得漂?亮。

一家名叫北京中恒健的公司開始最早的嘗試，它就是伊美爾的前身。一個偶然的機會，李鑌接觸到了美國和以色列的激光皮膚治療系統，并將脈沖色素及血管激光器等光電設備引入了中國，其合作對象則是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和朝陽醫院。無獨有偶的是協和醫院、空軍總醫院同期亦成立了激光中心，后者發展成為空軍總醫院激光整形美容中心。

先進的激光技術很快成為治療皮膚頑疾的利器，以前無法治愈的太田痣、血管瘤等頑疾亦可治愈，曾令女性痛不欲生的紋眉亦有了去除希望——在激光引入之前，去除紋眉的方法只有切除。

光電技術隨后很快引領了整形美容潮流，并將整容產業帶入了技術時代。但在當時，這一變化卻罕有人知曉。李鑌是少數覺醒者。李此后很快收購了北京紅十字健翔醫院，并開始引入整形項目。這家醫院亦陰差陽錯地成為注射美容領域的引領者。2002年，伊美爾的醫生首次為顧客針注由哈慈藥業代理的“愛貝芙”——一種能使人的肌膚變得年輕的醫療美容產品，非手術整形時代由此開始。

如今，你打開任何一家專業醫療美容醫院網站，幾乎都能看到諸如“一針除皺、一針美白、一針豐胸、一針塑形、一針瘦臉”等類似的宣傳廣告。在中國整形美容協會秘書長趙振民看來，非手術整容已是首要選擇。“隨著技術的發展，用非手術方法或微創的整形美容技術可以取得滿意效果的，當然就不采用手術（方法）了。”趙振民說。

而另一方面，非法診所仍需得到控制。據不完全統計，在中國，多達70%的整容過程發生在沒有許可執照的美容院中，那里亦提供諸如瘦臉注射一類的簡單手術，由于缺乏有效監管，害群之馬仍大量存在——衛生部副部長馬曉偉曾將這一行業比作醫療事故頻發的“重災?區”。

自2008年以來，民營醫療美容機構已開始逐步向正規化、規模化、集團化和連鎖化的方向發展，其中最大的一支力量來自福建莆田東莊。“曙光、華美、美萊、海峽都是莆田人的，還有某些公立醫院的整形科。”整形美容策劃人吳玉平透露。一個說法則是莆田東莊人掌控著中國80%以上的民間醫療資本。

其起步源于莆田人辦醫院的傳統——皮膚病、性病、婦科和男科疾病等游醫完成原始資本積累后，開始利用資本的力量在全國各地攻城掠地。莆田系亦是整形產業的最早覺醒者——這一行業的暴利可達50%以上。

1994年，莆田人陳金秀在廣州成立第一家華美醫學整形美容醫院起家，如今其擁有的上海西紅柿投資有限公司已投資上海浦西醫院、蘇州美萊美容醫院、蘇州東吳醫院等10余家醫院，并擁有“美萊整形”和“華美整形”兩個品牌。而同樣如法炮制的還有林宗金控制的曙光整形美容醫院、黃德峰控股投資的五洲整形醫院、吳建仁擁有的海峽（國際）醫療投資管理集團以及吳鳴所屬集美整形控股集團等。這些人趕上了好時候。除了美國和巴西之外，中國比任何國家進行的整容手術都要多。根據國際美容整形外科學會的報告，僅2011年，不算“黑市手術”在內，中國就進行了近220萬例具有許可執照的外科整形手術，價值數百億元。

中國日益增長的財富及崇拜成功的文化氛圍都是整容手術激增的推手。在充滿競爭的白領工作場所，美麗也被看成是一項優勢。找工作的人會在他們的工作申請中附上一張照片。眼下，最受歡迎手術的前三名依次為讓眼睛更大的雙眼皮手術、讓鼻梁更挺的隆鼻手術、讓下巴更窄更長的下頜整形手術。

大量的手術令莆田人旗下連鎖醫院的數量均激增十數家乃至數十家。“他們往往先籌建醫療投資公司或集團，由幾人共同投資，先在一個城市推行一種模式，成功之后，就擴展到其它的地方。”吳玉平說。莆田人以團結一心而著稱，若一個莆田人向另一同鄉籌錢開辦整形美容機構，多半都會達成心愿。“莆田人真的很抱團，”這亦是郝璐璐與諸多莆田老板接觸之后的印?象。

在郝璐璐看來，為了砸開市場，莆田人敢于投入巨資策劃廣告、邀請明星、舉辦活動等，有時甚至會故意制造噱頭吸引眼球，以期擴大醫院品牌的影響力。這是個了不起的市場。世界銀行發展報告稱，按照目前發達國家20至45歲女性消費者占醫療整形美容消費者64%的比例計算，中國醫療整形美容女性潛在消費群約為九千萬人。

不過，依照馬曉偉的估算，眼前這一行業僅有約三十分之一的市場得到了開發。隨著觀念及財富的積累，這一基數勢必還會被幾何級放大。馬透露在短短十年內，整容手術已經躍升至中國可支配收入消費方式的第四位，僅次于購房、買車和旅游。在伊美爾，你能感受到這種狂熱——大廳內擺著豪華鋼琴，為了保護隱私權，這里甚至修建特殊通道，外科大夫們不得不對某些整形狂熱愛好者進行勸退。在這里，面部整形是最常見的手術，李鑌透露大約有30%至40%的顧客重新回來“修理”其他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