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紐約那天沒有想象中的小雨,走出肯尼迪國際機場的時候我們滿頭大汗,推著一輛需要五美元的手推車,第一次看到了這里的藍天。然后我就每天都看到它,這樣無窮無盡的藍天,就像小時候用過的純藍墨水,連白云的點綴都顯得多余,無處不在的灰黑色鴿子會在鬧市中突然撲騰著飛到這沒有終點沒有余味的藍色中去,它們的翅膀下面則是這個說不清楚喧囂還是孤獨的超級城市。
紐約市有八百萬人,所以美國推理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那本著名的小說名為《八百萬種死法》,他試圖想象這座城市里每一個人的故事與結局,各種顏色的人們像各種顏色的鴿子一樣地撲騰著來了又去,大部分人寂靜得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黃色的我在今年最后的碧藍夏日里加入了進去。
我在紐約認識的第一個地名是Flushing Meadows(法拉盛草地公園),美國著名專欄作家、“《紐約客》文風”的締造者 E·B·懷特曾寫過,幾百年來上面都漂浮著灰色霧氣。臺灣房東老太太一邊開車一邊指著那個傳說中全世界最大的鋼鐵地球儀說,這是世博會留下的。那是1964年,戰后的美國或者說紐約正如日中天,所以他們有最高的樓和最大的地球儀。而E·B·懷特在這里看到的世博會其實是在1939年,他在《未來的世界》中想象未來的客廳,有“寬幅地毯、人造康乃馨、電視播放機,連續播放別的什么地方什么人或什么事的影像、玻璃鳥、鉻鋼燈、陶制斑馬、幾個貼面書柜,裝了無形的書、另一個書柜,綿延不斷地吐出新聞小報的字條,還有新月狀的絲絨小雙人椅”。然而除了在《這就是紐約》的開篇那個對“911”幾乎精確的預測,E·B·懷特對未來最篤定的想象大概還是“事事沒有商量。你要么接受,要么拉倒”。
的確,事事沒有商量。無處可逃的烈日,熱風襲來的地鐵口,曼哈頓里必須用UPTOWN和DOWNTOWN區分的方位,進一次超市不容分說塞給你的七八個塑料袋和紙袋,一包巨大的、感覺可以吃到永生永世的糖,8美元就可以打1000分鐘的國際長途,卻也有80美元上門一次的人工,他可能只是給你的門把手擰緊一下螺絲。9美元吃12只大螃蟹,然而包扎一根吃螃蟹時刺傷的手指需要1000美元……統統要么接受,要么拉倒。最沒有商量的是,在這烈火烹油般沸騰的城市中,那些若無其事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口的,不過都是些孤獨的人。
愛倫·坡在1840年寫下了《人群中的人》(The Man of the Crowd)。那時候他剛舉家從紐約遷到費城,這篇披著倫敦外衣的短篇小說被評論家們認為事實上是關于紐約的。篇首他引用了法國作家拉布呂耶爾的那句“無法孤獨的人是痛苦的”,小說的開頭則說“它不允許自己被閱讀”(It does not permit itself to be read)。在寫完這篇小說的四年后,愛倫·坡搬回了紐約,他在這里失去妻子、酗酒、沉迷于鴉片以及精神錯亂,在這座不允許自己被閱讀的城市里,他不見得不痛苦,但是一定孤獨,而我們這些在自由的召喚下來到這里的人,首先學會的不是享受自由,而是承受孤獨。這件事是如此沒有商量,你要么接受,要么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