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夫妻關系,似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簡單而言,戰前的日本家庭以丈夫為主軸,戰后則以妻子為中心了。那恐怕是二戰敗北導致了從天皇到家長之所有傳統權威的連鎖崩潰。這種變化,早在1953年著名導演小津安二郎拍的經典影片《東京物語》里,就已經被表達得很清楚。從地方小鎮來東京看孩子們的老夫妻,一切都是丈夫說話就算數,即使錯了也沒關系。然而,在首都營生的兒女家庭里,妻子的發言權明顯很大。尤其是開美容院的女兒有經濟力的緣故,無論對誰說話都很厲害,她老公只有拍太太馬屁的份兒。歐美影評人往往說小津作品充滿著傳統日本的美感,實際上,他的眼光很摩登,因此才吸引了那么多西方粉絲。
當然,任何變化都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翻看上世紀后葉的日本私小說,令人很吃驚的是小說家筆下的妻子不像人,而像動物。例如,1915年出生、1955年獲得了芥川獎的小島信夫在1960年發表的《擁抱家族》里,主人公的妻子時子跟年紀輕輕的美國兵在自己家里私通,然后像遭到報應一般地患上絕癥。臨死前,她還露骨地要求丈夫跟她當場做愛,使得主人公不得不趕走十多歲正處于青春期的女兒。小說里的時子平時說話都輕佻下流,由今天的讀者看來,似乎不大配做大學教授的妻子。然而,主人公卻正是被她的下流所吸引,夫妻之間的愛情,顯然肉的成分多于靈的成分。果然,妻子一去世,主人公就馬上開始通過相親找后妻。1960年代的日本社會認為,一個家庭需要主婦、一個男人需要妻子,主婦也好、妻子也好,其本質都在于她的肉體而不在于她的精神。
二戰以后占領了日本七年的美國軍隊,帶來的不僅是巧克力和爵士樂,還有男女平等的思想。具體而言,各所大學向女學生張開大門,從此出現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以及男女同學結婚成家的新潮流。兩個同學結婚,當然是自由戀愛的結果,而只要是自由戀愛則一定有靈魂交流的層面。因此在丈夫的眼里,妻子不再僅是肉體而已了。
比方說,1933年出生的文藝評論家江藤淳,1953年進入慶應大學文學系,四年后與之結婚的妻子慶子就是他大學一年級時候的同班同學。因研究夏目漱石聞名于全日本的江藤,政治上屬于保守派,給人印象相當嚴肅。然而,他在1999年去世之前最暢銷的著作也是其最后一本著作,題為《摯愛——妻與我》。這本書詳細記錄了自慶子被診斷患有癌癥到江藤為她辦完葬禮那幾個月時間里發生的一切。江藤夫婦沒有孩子,長達四十余年的婚姻生活里,兩人關系的本質一貫是男女同學。對這位作家來說,妻子是最好的朋友兼初戀的對象。跟老一輩的動物性愛情不同,江藤和慶子之間的愛情是涉及到心靈深處的。結果,在慶子臨死的日子里,江藤感覺到自己都被拉到彼岸去。雖然醫生治好了他的病,江藤本人倒覺得自己已成了走肉行尸。慶子去世八個月后,他自尋短見離開了人間。
也許受了《摯愛——妻與我》暢銷的影響吧,進入21世紀以后,由名人寫已故妻子的散文作品在日本陸續問世。以經濟小說聞名的城山三郎2007年去世,女兒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份遺稿,原來是城山生前寫的關于妻子容子的回憶錄。容子比他早走了七年,在獨自度過的晚年日子里,城山經常想起已故妻子。遺作的標題是:《原來,你已不在》。這本書很受歡迎,許多電視節目都向觀眾介紹了這對恩愛夫妻的動人的故事。
2010年問世的《現在,還想你》,乃1944年出生的散文家川本三郎所寫。他的妻子川本惠子,2008年因癌癥去世,享年57歲。在兩人相識的1969年,源自美國的性解放潮流到達日本。25歲的新聞記者和美術大學二年級的女學生墮入愛河,從此一起過了將近四十年。川本夫婦也沒有孩子。丈夫寫影評、書評,妻子則做時裝編輯,雙雙活躍于大眾媒體。做丈夫的,顯然沒想到小自己七歲的妻子會先走。一年后,川本三郎又出了美食散文集《你所不在的飯桌》,寡夫文學似乎已成了日本文學的一個領域。
今年,詩人三木卓寫的《K》正在引起眾人的注目,書中1935年出生的詩人回顧了他跟女詩人福井桂子一起度過的五十余年。K就是“桂子”羅馬音的首字母。寫先妻的文章自然而然地成為愛情文學,乃作者信仰自由戀愛的緣故。三木筆下的桂子很任性,但遠沒有《擁抱家族》里的容子野蠻、放蕩。看來,夫婦關系越平等,妻子的精神性越受重視,女性肉欲卻越被壓抑。愛妻文學本本都像寫給已故妻子的情書,而且都跟奇跡一般地保存著初戀時候的不安和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