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個初中時間,我都沉浸在武俠的世界里。到了“初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我的功力已經(jīng)足夠深厚,我躲起來開始自己寫作武俠小說。當然……在我爹更加深厚的掌力之下,我只好回歸學校了。
我看了全部的梁羽生、金庸和古龍,一部分的溫瑞安、臥龍生、云中龍和諸葛青云,還有一些不那么知名的。我?guī)缀跖鼙榱水敃r鎮(zhèn)里所有的租書店,欠下了一屁股的租債,翹了所有能翹的課。
只要翻開武俠小說,升學的壓力,父母的期望,老師的苛責,全都消失。惟有那江湖無窮盡的恩怨情仇,劍俠刀客的俠骨柔腸,武功密笈的神秘奧妙,縱橫四海的奇遇良緣,才是我惟一的牽腸掛肚。
然后突然有一天,大約是高中的時候吧,那個世界兀地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就像它當時倏忽而來一樣。它再也沒有回來過,即便當我在大學中和工作之后試圖重新尋回的時候,它也那么執(zhí)著地只停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不曾動搖我的人生軌跡和心靈世界。
整個武俠世界在中國,似乎就像它在我的生命之中一樣,在整個90年代像燎原巨火一樣燒遍大江南北,在新世紀中倏忽而逝,再也不曾回來。不僅僅中國大陸不曾有過優(yōu)秀的武俠小說家,曾經(jīng)出產(chǎn)了金庸梁羽生古龍的香港,同樣沉寂無聲。整個華文世界,都失去了講述武俠故事的能力。
我有時候想,是不是影像武俠取代了武俠小說呢?你看,武俠電影和武俠電視劇如同瘟疫一樣,蔓延在整個華文影視圈之中,占據(jù)了人們大量時間和眼球,奪得了大量的廣告和獎項。可是,要知道,當年邵氏武俠風行華人圈,胡金銓和張徹的武俠片所達到的收視奇跡和藝術(shù)高峰,至今無人超越。今天的武俠影像,多數(shù)不過是濫竽充數(shù)、數(shù)量優(yōu)勢的炒冷飯而已,已經(jīng)連最基本的故事都講不好了。
許多人在研究武俠小說的時候都說,武俠是“成人的童話”。我卻不大同意這樣的論斷。童話是什么?是人們所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純潔無邪的世界,是人們所向往的綠野仙蹤,是仙人玉女的奇幻世界。而武俠世界呢?江湖恩怨,狹路相逢。沖冠一怒,血流五步。哪來的什么溫婉奇幻,純真飄渺?
因此,在我看來,武俠更多地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中的文人對于江湖,甚或說,對于真實世界的想象。當年香港的三大武俠,金庸古龍梁羽生,都有著深厚的國學和傳統(tǒng)文學根底。梁羽生乃是詩詞大家,而金庸對于國學和佛學都有深刻的見解。
即便是那些等而次之,甚至有些誨淫誨盜的武俠小說家,例如臥龍生、云中龍等等,都試圖在他們的小說中注入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普遍地運用詩詞、佛家、道家以及各類民間傳說中的形象。
而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我敢說,其中深刻地掩藏著他們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和理想秩序的想象。這種秩序觀,如果容易在當代的作者中被他們的敘述所掩蓋的話,那么更加古老的武俠小說例如《七俠五義》和《兒女英雄傳》等能夠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
幾乎所有的武俠小說,都和現(xiàn)實世界的秩序有著不同的秩序觀。
與現(xiàn)實世界中掌握權(quán)力和金錢便掌握了世界不同,武俠世界中首先最重要的乃是義,江湖之義,人間之義。因此,仁義至上,武功次之。因為從武功來說,強中更有強中手是武俠世界亙古不變的真理。在一部《天龍八部》中,武功的能力等級不斷提升,實際上連蕭峰這種初期出現(xiàn)的高手,都已經(jīng)不值一哂了。但是在《射雕英雄傳》之中,最后誰才是武林最高手?郭靖,這個武學天分并不高,然而卻充滿了仁義的傻小子。古龍的陸小鳳系列和小李飛刀系列,說的都是這個道理。
這,當然是對現(xiàn)存秩序的顛覆。當人們看見郭靖居然打敗歐陽峰,小魚兒居然干掉移花宮主的時候,那種仁義滿天下的快感便油然而生。
朝廷在武俠中永遠是個笑話,任憑武俠人物戲弄來去。就算勉強能夠在武林之中尋找到位置,或者搞些陰謀,那么最終他們都會死得很難看。比如《倚天屠龍記》中,朝廷派了郡主來收拾江湖,結(jié)果連郡主都成了張無忌的女朋友;再比如陸小鳳,經(jīng)常搞死個把王爺什么的。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打架還要跑到皇宮的屋頂上。
人們在現(xiàn)實的世界之中,俯仰于政治的壓力之下,所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有在武俠的世界中,他們可以把政治的權(quán)威輕易地蔑視和無情地嘲弄,這又如何地快意恩仇啊。
可是,在武俠世界中,他們到底要構(gòu)筑一個怎樣的秩序呢?說實在的,這實在不是那些武俠小說家們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們的俠情在于破壞一個世界,而不在于建設(shè)一個世界。他們對于秩序的理解是支離破碎的,甚至僅僅是樸素的。許多的武俠主角,他們最高的理想就是歸隱山林,就像《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和小龍女一樣,退回到古墓之中。楚留香的結(jié)果不是平定天下,揮灑正義,而是泛舟四海;張無忌的主要工作就是給趙敏畫眉;小李飛刀想來是在終身的情殤之中郁郁而終。最接近于治國平天下理想的,就是令狐沖了吧,他消滅了所有的武林敗類,登上武林最高峰。但是,他也只能帶著任盈盈,和一群馬猴玩耍去了。
這種樸素的秩序觀只能停留在江湖的層面。在江湖之上,那些有情有義,俠骨丹心的人們,得以攀登武林高峰,而那些危害武林,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比如岳不群、江別鶴、歐陽峰等等,都最終被人間蒸發(fā)了。
人間的事情管不了,江湖清靜了。無非如此。
但這就足夠了,不是嗎?人們所想象的秩序,無非是正義昭彰,好人好報。
所以我說,武俠小說只是文人們的想象,他們滿足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些普通人的秩序想象,構(gòu)造了一個虛擬的武俠世界,讓人們把對于現(xiàn)實的無奈和抱怨,幻化成一個個身懷絕技的俠客飛仙,實踐了空洞的正義和樸素的秩序。
可是,武俠世界到底是如何湮滅的呢?其實就是這樣空洞正義和樸素秩序觀的失落。現(xiàn)代世界已經(jīng)演化到市場主宰一切的地步,惟有在金錢的沙場上,才是絕殺勝負的江湖。商業(yè)替代了江湖,商人替代了俠客,MBA替代了武功密笈。武俠,已經(jīng)是一個不再必要的想象。金錢風暴已經(jīng)把人們內(nèi)心中濕潤的部分全面風干,只剩下一片荒漠。
一方面,舊秩序已經(jīng)崩潰,仁義、俠義和義氣,顯然已不適應(yīng)現(xiàn)代社會的倫理需求了;而當代的文人們已經(jīng)無法從舊秩序和舊文學之中汲取營養(yǎng),于是只好全面潰退;另一方面,現(xiàn)代商業(yè)新秩序的崛起,使秩序的溫潤干涸,人性荒漠化,對于樸素秩序的需求也就不存在了。
武俠小說已經(jīng)在中國存在和繁榮了千年之久,其潰退與其他傳統(tǒng)文化的潰退一樣,都是在新秩序之下的手足無措,而又沒有足夠天才的文人重新注入復(fù)活的血液。
可是我內(nèi)心之中總有著那么一點殘存的余溫。武俠小說的存在,乃是人性對于一些基本情感和社會正義的吁求,無論怎樣的社會,都需要那么一些溫潤的文化,來澆灌人們?nèi)找共话驳撵`魂。
也許會有那么一天,有人能夠用新的武俠故事,讓我重逢俠骨柔腸的簡單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