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剛滿6歲。中午天氣很好,太陽亮晃晃的,鳥兒在街道邊的樹上跳來跳去唱得很歡,我提著外婆交給我的菜盒子給爸爸送飯去。
爸爸在一家印染合作社當經理,離家不遠,只有一條街的路程。開初是外婆帶我去給爸爸送飯。后來我就爭著自己去。每次到了爸爸辦公室,他總是夸張地張開雙臂,接過菜盒子聞一聞。放在桌上,然后在我臉上親一下,說:“好香!”然后再牽著我的小手,把我送出大門。走到街道拐角處,我總會回過頭去張望,他總站在那株老黃葛樹下向我揮手。
這天我去給爸爸送飯感覺有點不對。以前爸爸單位上跟我很熟、喜歡我的叔叔阿姨們見了我好像都不認識我了。進了大門,我看見墻上貼著一排用毛筆書寫的大字,后來才知道這叫大字報。雖然那時還沒上學,可爸爸已教我認識了好多字。我念不通那些大字報,但認得爸爸的名字,見爸爸名字上面畫了大叉,我卻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走進爸爸辦公室,一個陌生人坐在辦公桌后面。我有點驚慌,不過還是做出勇敢的樣子問他:“我爸爸呢?”那人并不回答我,只說:“把飯給我。”我把菜盒子往身后一藏:“不!”菜盒子的掛鉤脫落下來,掉在地上,我急得哭了。大叫:“爸爸!爸爸!”那人過來幫我撿起盒子,帶我走出辦公室,拐彎抹角去了一間有點黑的屋子里。
爸爸正在那兒來回踱步,看上去顯得很瘦,胡子都冒出來了。眼睛比平時更大。他看見我便停止踱步,趕緊走過來抱起我。我覺得他好用勁,抱得我雙臂都發痛了。他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陣,然后放下我,說了一句:“回家去吧,好好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分明含有淚光。
當天爸爸沒有回家,此后我和兄弟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從媽媽鐵青的臉上,我們知道出了大事,可誰也不敢問。后來我長大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爸爸那天已經意識到和我的那次見面會成為永別,所以才會顯得那么痛苦。
過了幾天,家里來了一群大蓋帽,叫住媽媽,問了許多問題,又在爸爸書柜里翻了好一陣。爸爸書柜里大部分是外文書,有英文、法文的,還有俄文的。我靠在門邊看他們折騰,心里卻蔑視他們:諒(四川方言:認為)你們也看不懂這些書!
那時,我家院子里只住了幾戶人家,孩子很少。院里有幾棵樹,其中最大最老的那一株是柚子樹。四五月間柚子花開的時節常有夜雨,早上起來,滿院的落葉,一地的碎花。我仔細地在落葉中尋找花瓣和花蕊,用小手絹包好放在枕邊。晚上,爸爸會走來坐在床邊,給我念英文“五十一個少女”的故事,念過英文再講一遍中文。我就在醉人的花香和爸爸音樂般優美的念書聲中沉入夢鄉。
我家是父親隨和,母親嚴厲。此后的日子里,我們家再也聽不到父親快樂地哼唱京戲的聲音,變得死氣沉沉。不知默默等待了多久,終于有一天,媽媽給我穿戴好,帶我出門。她拿個大包袱,先是乘公共汽車,繼而又坐三輪車,最后到了“寧夏街”。媽媽什么都沒告訴我,但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去給爸爸送東西。想著就要見到爸爸,我既高興又激動,只是怕媽媽不高興。沒敢顯露出來。
三輪車載著我和媽媽在一個很高的門口停下,門前有人站崗,手里拿著槍。媽媽拎著包袱進了旁邊的小門,片刻之后又空手走了出來。我呆呆地望著那兩道高墻夾著的似乎沒有盡頭的通道,眼淚像兩條小蟲在眼角蠕動,最后終于滾了下來。我知道,我是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生活的艱辛和每次政治運動來臨時那恐怖的心境,全都與爸爸的“問題”有關。在學校和鄰里之間,我們都受到很不公正的待遇。我們不曾怨恨過爸爸,更沒被壓垮。爸爸仍然沒有一點消息,媽媽告訴我們她已辦了離婚手續。雖然年紀很小,我們都明白她是為了保護我們,盡管后來證明那是徒勞的。我們家里那時有許多爸爸媽媽在教堂結婚的照片,爸爸穿黑西裝打領帶,媽媽披著雪白的婚紗一臉燦爛。連我們小孩子都知道這離婚是無奈之舉,別人豈能相信?
在那物資嚴重匱乏的年代,我們4個不到10歲的孩子首先學會了生存。我們撿煤炭割草,抬水拾柴,上房補漏,下河撈魚。上小學時就在寒暑假期間找些零工做,掙點角票分幣補貼家用。我們不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并且學會了勤勞簡樸的品行,希望用我們的努力換來與爸爸的早日重逢。
得到爸爸的消息是在“文革”期間。媽媽單位的革委會通過內查外調,將媽媽定為“國民黨師長姨太太”、“反革命分子家屬”。依據是我爸爸在上海讀大學時參加了國民黨,并在抗戰初期擔任過國民黨漢口區分部書記和特別黨部委員,在擔任合作社經理期間又用集體基金給每個職工發了10元困難補助。這是在“挖社會主義墻角”。他們原打算把我爸抓來和媽媽一起批斗,但調查的結果讓他們有點失望,我爸爸早在進監獄不到一年就告別了人世。缺了我爸,他們只好單獨揪斗我媽。兩次揪斗之后,沒什么新東西,就限制媽媽自由,讓她去車間里干最臟最累的活,兩年后媽媽才解脫出來。
“文革”過后,許多受迫害的當事人或家屬都紛紛奔走于平反昭雪的路上,我們家沒一個人動過這個念頭。1986年,大規模的平反昭雪已接近尾聲。某天下午,我接到母親的電話。讓我趕快回家一趟。法院來了兩個人,帶了一份200多字的文件,聲稱當年把內部矛盾錯判為敵我矛盾,現予糾正。我很不客氣地問:“他人呢?”他們說,早在六零年就病死在勞改農場了。
“那么把骨灰交出來,我要看。”
“這個,恐怕找不到了。再說那是監獄方面的事,不歸我們法院管。”
我非常氣憤。問:“一條人命和我全家幾十年的苦難,給張巴掌大紙片就一筆勾銷了?”
他們顯然見慣不驚。神態自若地說:“糾正通知書交給你們,一方面可以給你們的單位備案,對你們的政治前途有幫助;另一方面,可以找你父親原單位作些經濟補償。”
“真是可笑!反革命子女的十字架已背了20多年,還要什么政治前途?!至于所謂經濟補償,更不值一提。當初一個婦女帶著4個孩子瀕臨死亡邊緣,僅靠健康的基因和頑強的性格熬過來,誰考慮過什么補償?”說完,我沖進母親房間,讓存積了多年的淚水在臉上泛濫洶涌。
流年似水,往事依稀。父親與我最后見面那一瞬間牢牢地定格在我終生的記憶里。如今我的年齡已和當年父親的年齡差不多了,讓我耿耿于懷的是我們家只被告知父親當年死在了農場。卻沒有父親的骨灰和任何遺物,甚至連父親的墳墓都找不到,父親死亡的真相更是無從知曉。每年清明,人們都會去祭掃親人的墳墓,可我父親的墳呢?我想為他筑個衣冠冢,卻連一張遺照也沒有。
我無法忘卻這段往事。更希望全社會都能記住這場悲劇并認真總結造成悲劇的根本原因。只有徹底反思過去的錯誤,才能使我們的國家少走彎路。才能使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