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7年12月,南京被日本侵略者占領,國民政府遷都重慶。中國政府內部分成“主戰”與“主和”兩派勢力,時任國民政府主席、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國民黨總裁的蔣介石主張武力抗爭,而時任國防最高會議副主席、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會長的汪精衛則傾向“和談”。主和派成立了一個“低調俱樂部”。所謂“低調”是相對于抗戰的“高調”而言的,里面的成員多半都是一些學者?!暗驼{俱樂部”成員、國民黨國防參議會參議員胡適就曾向蔣介石進言說:“中國和日本人打仗,軍事力量還沒有成熟,是不是可以通過外交途徑與日本人和談?”在國民政府里面,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認為和談也是一個途徑。汪精衛也曾多次勸說蔣介石與日本和談,說:“我們要保衛我們的領土,固然不能向日本人示弱,但是我們是不是應該另辟一個途徑,因為打仗的結果還是要和談,國家已到這種地步,不能再打下去了,把國家的命運當兒戲地斷送了,我們怎么能對得起后代子孫。所以‘和’是戰爭的一個手段?!笔Y介石未采納汪精衛的意見。
一次,蔣介石宴請胡適等人,胡適再次跟蔣提出,應該派高宗武去跟日本人談判,他跟日本的關系很好,而且很能干。高宗武早年留學日本,抗戰前期進入外交領域,29歲擔任外交部亞洲司司長,專門從事對日外交工作,是當時國民政府里最年輕的高級外交官員。
胡適的話對蔣介石起了作用。1938年2月,受蔣介石之命,高宗武辭掉外交部的工作,來到香港,開始跟日本人接觸,搜集一些日本人的情報。
在這期間,日本首相近衛文麿對中國政府發表了兩次聲明。第一次聲明的主要內容是說如果蔣介石政府不接受日本早前提出的承認偽滿、內蒙獨立、華北“自治”等投降條件,今后日本政府將不再與蔣介石政府談判,第二次聲明的內容是希望重慶政府重新改組,如果改組成功,他們愿意繼續談判。近衛文麿的兩次聲明都在暗示汪精衛,日方想要跟他談判。汪精衛自然明白其中的含意,忍不住蠢蠢欲動。
高宗武在香港期間,私自去了一趟日本。他在東京見到了不少日本軍界和政界的重要人物,甚至還見到了日本首相。日本方面提出,近衛首相的第一次宣言已經發出,不可能再反悔,所以日本方面沒法跟蔣介石談了。如果要跟重慶談的話,必須要選出其他人做代表,并且認為汪精衛最合適。高宗武把這些材料帶回香港,交給助手董道明送到重慶,先給周佛海、陳布雷看,然后呈給蔣介石。這些情報引起了蔣介石對汪精衛的猜疑,使蔣汪進一步對立。
日本人為什么會選汪精衛呢?第一,因為汪精衛是國民黨的二把手,既然跟蔣介石談不攏,第二人選自然就落到了汪的身上;第二,日本方面知道汪是主和的。
在汪精衛看來,既然他的主張不被蔣采納,干脆就孤注一擲,離開中央政府,到體制之外打出自己的旗幟,公開跟日本人和談。
二
1938年11月,已成為汪精衛集團重要成員的高宗武與梅思平(時任國民黨中央法制專門委員會委員)代表汪精衛來到上海,與日本軍方代表、陸軍少將影佐禎昭,陸軍少將今井武夫等人談判,并簽訂了“重光堂協議”、“日汪協議”等投降賣國文件。
12月18日,汪精衛離開重慶脫離蔣介石,經昆明到達越南河內,跟汪一起走的還有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汪精衛的老婆陳璧君和幾個親戚。
蔣介石聞訊,大為震驚,先是擲杯怒罵汪精衛:“汪之所為,害己害敵、害國害黨,其罪非淺。此賊不可救藥矣,多行不義必自斃也?!倍笥侄迥_叱罵高宗武:“娘希匹,高宗武負我,高宗武負我……”
12月22日,汪精衛一伙到河內的第三天,日本近衛首相再次發表了一個聲明,提出“同新生的中國調整關系的總方針”。其內容大致有三點:一是善鄰友好,二是共同反共,三是經濟提攜。
汪精衛收到近衛這個聲明后,于12月29日,以致國民黨中央黨部蔣總裁暨中央執監委電(即“艷電”)的方式,呼應近衛的這個聲明。汪在“艷電”中,提出“與日本政府交換誠意,以期恢復和平”;要中國共產黨“徹底拋棄其組織及宣傳,并取消其邊區政府及軍隊之特殊組織”。
至此,汪精衛集團降日反共、甘當漢奸賣國賊的反動面目暴露無遺。
汪精衛脫離重慶逃往河內后,把高宗武從香港叫來,細談將來的路應該怎么走。
三
在和蔣介石徹底決裂之后,汪精衛積極開展自己的“和平運動”——先是大張旗鼓地鼓吹“中日親善”,與日本拋出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遙相呼應;繼而派高宗武秘密出訪東京,尋求政治和經濟上的支持。
1939年5月,汪精衛召集一伙追隨者開會,宣布:“日本對我們從事的革命事業大加贊賞,因此我準備把工作重心轉移到上海,重新建立新的國民政府……我們這是在救國,只不過走的是一條‘曲線’路徑而已……”
高宗武反對汪去上海,說:“如果要在重慶體制之外跟日本人談和,地點不能夠在日本人控制的區域之內,這樣的話就完全沒有行動自由了。你可以去香港,你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但你不應該到上海去?!笨赏艟l去意已決。
1939年5月6日,汪精衛乘坐日本船只“北光”號抵達日本軍隊占領下的上海灘,住進愚園路。愚園路巷口隨即由日本人派兵把守。8月28日在汪精衛一手操縱下,“中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9月5日,又召開偽六屆一中全會,高宗武被選為偽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委員,負責外交工作。
汪精衛在上海期間,還率領汪偽組織中一部分人員赴日本“訪問”,跟日本政府會談。日本人特意將高宗武住的地方與汪精衛下榻的賓館分開,表面是說高宗武有肺病,怕傳染汪,實際上是對高宗武的言行已有所懷疑。因為當時高宗武已流露出對汪精衛很多做法不滿。
四
雖然高宗武當年追隨汪精衛“主和”,而且充任急先鋒打頭陣,但他后來思想上有了很大變化,促使其轉變的原因有兩個:第一,他在東京聽到的都是外交辭令,都是不能落實的,因此對日本方面產生了不信任。第二,他第二次去日本,在長崎登陸之后,去拜見了老長輩黃群。黃群是國民黨元老,經商失敗后到日本長住。黃群是溫州人,高宗武也是溫州人。高宗武與黃群用溫州話交談,溫州方言很重,不懂溫州話的人很難懂,即使日本人有竊聽,也聽不懂。黃群勸高宗武說:“你不能再走下去了。不但你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你還要保護好汪精衛,不要讓他受日本人的操縱?!备咦谖湔J為黃群講得很對,就跟他說:“我不會跟著日本人走的,我也會阻止汪先生,決不跟日本人做對國家不利的事情?!?/p>
高宗武后來脫離汪偽政府,也是黃群通過徐寄庼幫的忙。徐寄庼是上海銀行商會的會長,跟上海黑幫老大杜月笙很熟。黃群跟高宗武談話之后不久,他自己也到了上海,為了幫助高宗武脫離汪偽政府,他去找徐寄庼幫忙。經過商量,兩人認為唯一能擔當此任的只有杜月笙。因為杜月笙在上海的勢力很大。但當時杜月笙已離開上海住在香港,徐寄庼就給他寫了一張便條:“高決反正請速與渝洽?!?/p>
杜月笙看到好友徐寄庼的手跡,很快就坐飛機到重慶向蔣介石報告。蔣得到這個消息后,說:“好,你去做。”杜月笙回來后便通知自己的大弟子萬墨林,讓他在上海積極策劃營救高宗武和同樣有反正之心的偽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委員兼偽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陶希圣。
五
1939年11月1日,受汪精衛指派,高宗武和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一起組成談判委員會,與影佐禎昭親率的“梅機關”(筆者注:影佐禎昭在上海成立的事務所,位于北四川路一座取名為“梅華堂”的住宅,故稱“梅機關”)的干將談判成立“新中央政府”事宜。
對汪精衛要組建“新國民政府”一事,高宗武、陶希圣認為一定要在日軍占領的地區之外,像上海、北平等地決計不可??;周佛海卻認為必須依賴日本的支持,在原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建立政權最合適。吵來吵去,汪精衛大發雷霆,沖著高宗武、陶希圣吼道:“你們想過沒有,脫離了日本人的扶持,我們何以立足?還是佛海想得周到些……”自此,“周佛海路線”漸成主流,高宗武和陶希圣漸被邊緣化,在汪偽政府中的影響力日漸削弱。
談判桌上,高宗武才翻閱了幾頁影佐禎昭提交的《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便吃驚地跳了起來:條件之苛刻,遠遠超出一年前的“重光堂協議”,甚至可以與當年的“二十一條”一較高低了。高宗武摸出手絹,一個勁兒地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自忖道:“問題嚴重了!”從這一密約的條款中,他終于看清了真正的形勢:一方面,日本軍國主義全面控制中國的意圖已昭然若揭;另一方面,汪精衛為了得到日本人的扶持竟然毫無底線地退讓。高宗武心里感到無比的失望和強烈的不滿。
出來后,高宗武一把將陶希圣拽到一邊,劈頭丟下一句:“這樣的條約,我決計不談、不簽!”陶希圣也頗為不滿:“我也不談、不簽!”
沒過多久,汪精衛和影佐禎昭就《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達成了協議。1939年12月30號是正式簽字的日子。陳公博看到勢頭不對,便在前一天借口去了香港。高宗武悵然了好一陣子,簽字那天稱病請假,陶希圣也沒去。
不愿做賣國賊的高宗武動起了出走的念頭。就在高宗武暗下決心的時候,陶希圣突然找上門來,說:“高先生,你我皆不出席簽字儀式,汪先生一定會生疑,接下來多半會拿你我問事的……”
一番剖析,高宗武和陶希圣不由得為危險的處境而提心吊膽起來,遂決定:“莫逗留了,趕緊一走了之!”
為了迷惑汪精衛,1940年元旦,高宗武特地攜帶禮物,向汪精衛問好,順帶暢談接下來組建“新中央政府”的事情。同一天,陶希圣也先后趕到汪精衛、周佛海住處問好。
1940年1月3日晚,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計劃,萬墨林派人掩護,高宗武身著普通市民的衣服,坐黃包車到十六鋪碼頭;陶希圣則從南京路國泰飯店前門進入大樓再從后門出來,搭公用電車,到十六鋪碼頭。而后,兩人乘坐美國“胡佛總統”號輪船,一起出逃。
一路無事,高宗武和陶希圣順利抵達香港。
高宗武、陶希圣到達香港之后,把密約的照片和文件交給了杜月笙,杜月笙馬上飛到重慶呈給蔣介石。蔣介石看了之后說可以公布。
1940年1月22日,陶希圣和高宗武在香港《大公報》頭版的顯著位置,公布了“汪日密約”及其附件的原文影印件,刊頭還配發了高宗武幾百字的序言。旋即,重慶、上海、北平、昆明、南京等地的報紙紛紛轉載了這一內容。一時舉國嘩然,群情激憤。這一重大新聞也立刻轟動了世界。這就是震驚中外的“高陶事件”,史稱“小西安事變”。
這一事件,不啻于晴天一聲霹靂,使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大驚失色。
密約公布之后,公眾知道汪精衛簽訂的是徹頭徹尾的賣國和約,紛紛大罵汪精衛認賊作父、破壞抗戰。這也給那些留在重慶陣營中的悲觀動搖分子一個深刻的警示,告訴他們跟日本人“和談”等于與虎謀皮,求和之路走不通,從而也堅定了他們抗戰的決心。
高宗武叛離汪精衛時,內心也經過了一番掙扎。汪精衛對他有知遇之恩,是汪當外交部長時把他帶進外交部的,而且很快就把他從科員提成副司長,再由副司長升任司長。但在民族大義面前,高宗武只能選擇背叛汪精衛。
高宗武脫離汪偽集團后,化名高其昌到美國居住。在高宗武赴美前,蔣介石曾親筆寫信給他,稱贊他是“浙東強人”。
1942年5月28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第二處主任陳布雷給駐美大使胡適發去電報:“胡大使:咸(27)日由賀主任耀組名義匯上美金四千元,系委座發給高君宗武旅學費,即請轉交高君,并復為荷。弟布雷?!?/p>
4000美金在1942年不算一筆小數目,是蔣介石以旅學費名義給高宗武的獎金。高宗武掛著國民政府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廳參事職,在美國以炒股為生,一直到1994年去世。
(壓題圖:中年高宗武)(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