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

我的父親原是國民黨官員，抗戰期間曾擔任美國援華空軍飛虎隊的翻譯。1948年眼見國民黨大勢已去，很多國民黨高官都紛紛逃往臺灣，可父親沒有去。父親是抗日英雄，腿受過傷，又是從事科技工作的學者。哪曾想，“三反”、“五反”運動（編者注——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在黨政機關工作人員中開展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和在私營工商業者中開展的“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斗爭的統稱）中，父親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逮捕后判刑2年，監外執行，接受群眾管制。我們家成分被定為“偽官吏”，全家老小都成了“反革命家屬”，受盡歧視。盡管如此，由于父親是高級知識分子，還是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個總工程師的職位。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1957年，父親常常被叫去開會，還要讓他提意見，說是幫助領導改進工作作風。父親知道其中的厲害，一直不肯開口。但不提意見主持人就不宣布散會。如此再三，開了很多次會，父親看到別人都說了，自己實在敷衍不過去，就提了一條意見。“反右”開始后，說他是瘋狂向黨進攻，被劃為右派，加上前面有“歷史反革命罪”，又被抓進了監獄，判了10年刑。

1958年10月8日，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一天。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看到大門敞開，人們把我家圍得水泄不通。我問發生了什么事，一位大娘告訴我：“你爸爸被抓走了。”我當時如遭晴天霹靂，差點暈過去。進門一看，母親和姐姐妹妹都在哭，家里亂作一團。

父親在我心目中是一個英俊、善良、慈愛的長者，通六國語言，會拉小提琴。母親流著眼淚告訴我們：“你們長大了，要了解你們的父親，他是個好人！”

從此以后我們就沒了父親，也沒有他的任何音訊。我們一次一次去找，只聽說他是高科技人員，被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做秘密的工作，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此后，所有親戚朋友都遠離了我們家，連我的親姑姑也怕受到牽連，與我們劃清了界限，斷絕了來往。那時我們五姊妹還小，全家人的生活都壓在母親一人身上。母親本是大家閨秀，還是個知識分子，父親在家時，她很少出門，從未工作過。我是二女兒，我說我不上學了，可以幫她干點活。但母親不讓，說我們還小，要學習，有了知識才能工作，一切由她來承擔。

為了養活全家，在朋友的幫助下，媽媽到環衛局找了份掃馬路的工作，因為掃馬路糧食定量高一點。每天半夜2點鐘上班掃馬路，白天保持街道衛生，收拾路邊的垃圾。她以前沒有干過體力活，我們一再勸她不要干，可她堅持要去。她掄著大掃帚一掃就是四五個小時，一天下來，母親累得腰酸腿痛，手上全是大血泡。有一次，她悄悄告訴我說，半夜上班很好，街上很安靜，可以痛痛快快流淚，沒人看見。就這樣，她堅持了十來年掃馬路的工作，手掌上全是厚厚的大繭子。

20世紀60年代初，可怕的大饑荒來襲，很多人都餓死了，我們全家都幸存下來，全靠母親的付出。那時每人每天二兩糧食，看著幾個孩子餓得皮包骨頭，母親便在休息時背著口袋到菜地里撿大頭菜葉子煮給我們吃。春天，我們幾個大孩子上榆樹林擼榆錢和榆樹葉。母親摻著苞谷面，蒸了好多榆錢、榆葉發糕。我們就這樣吃著樹葉、野菜，竟然全活過來了。

有一個情景至今我仍記憶猶新。當時我在中專上學，吃集體伙食，一日三餐只有3個黑面饅頭。我每天只吃兩個，把早晨那個饅頭留下來。到了星期天，我就把一周攢下的6個饅頭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每到星期天早上，我那餓得又瘦又小的弟弟就早早地等在樓下的電線桿旁。一看到我，就高興地跑過來抱著我說：“二姐真好，又給我們帶饅頭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從我手里接過饅頭，然后飛快地跑回家先給媽媽吃。看著他那天真可愛的身影，我心里感到無比辛酸和難過。

剛剛度過饑餓難關，還沒過上兩年平靜的日子，可怕的“文化大革命”又來了。“文革”一開始，母親就嚇壞了，說：“我們又要挨整了。”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們都叫過去，反復叮嚀說：“你們在外邊一定要倍加小心，少說話多干活，不要參加任何造反派，因為我們家是黑五類。”母親一邊說，一邊生燃爐子，把家里所有藏書，古今中外的，全拿出來燒掉。當時我們家存了好多世界名著和父親的技術書。母親說，一樣不留，統統燒掉。一本本的書全被扔進火里。眼看著我們喜歡的小說就這樣被燒掉，我們只想哭。因為怕鄰居發現，不敢一次燒太多，一連燒了3天，最后只剩一本精裝的英漢大辭典。母親抱著它舍不得扔到火里，愣了半天，最后還是扔了進去。她說：“這一本書是你父親的，我們不能留下。如果叫造反派看見了，不知又要給我們扣上什么惡名。”過了一會兒，母親又想把書從爐子里搶出來，可已經晚了。她流著淚說：“這是你爸爸的寶貝啊，將來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啊！”這一幕至今仍時時浮現在我腦海里。

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我們家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我沒細看就一步邁進了家門。媽媽正在傷心地哭，看見我回來了，說：“剛才街道領了一群紅衛兵把我們家抄了。”我問拿走了什么，母親說：“家里破破爛爛，他們看沒什么可拿的，翻了半天，最后把我給你們出嫁時準備的首飾盒收走了。媽媽對不起你們！”母親越哭越傷心，我一把抱住她說：“我們什么也不要，只要您健康地在我們身邊就行了。”

“文化大革命”越搞越火，母親看到她的4個女兒越長越漂亮，既高興又擔心。外邊的風聲越來越緊，打砸搶成風。母親怕我們出什么意外，趕緊托人給大姐和我找對象，想把我們嫁出去避風險。我們姊妹雖然受了很多苦，但在父母熏陶下都有一些特長。可在當時社會背景下，我們是不能考大學的。大姐、三妹考音樂學院，成績合格了，最后都因政審被刷下來。我當時喜歡體育，冰滑得很不錯，想考體院，也因成分不好沒考上。

出身不好，就算想嫁人也沒人敢要我們。最后，大姐找了個在外地工作的男人，清華大學的，出身資本家，本人是臭老九。我三妹當時中專畢業，受家庭連累被分配到山西一個三線工廠。母親對我說：“你給我們改改門風吧，還是找個工人算了。”當時工人挺吃香的。我在學校處了個男朋友，因為我成分不好，男方最后還是跟我斷絕了關系。痛苦之下，我答應嫁給一個工人。四妹是老三屆，符合下鄉條件，最后下到農村當了知青。家里只剩60歲的母親和不到15歲的小弟。

我成家以后，經常回家照看母親和弟弟。有一次回家，見全院的鄰居都在我們家，有人告訴我：“你媽媽和弟弟被樓下老馬家幾個大小伙子給打了。”我問為什么，鄰居說他們說你們家是“反動家屬”，打的就是你們。我進屋一看，媽媽和弟弟正坐在床上哭。我氣得二話沒說，要沖下去跟他們拼命。媽媽一把抱住我：“你不能去，你一個姑娘家打不過他們。這個世道沒理可講，我們不挨打誰挨打？我們就忍下這口氣吧！”看著母親可憐的樣子，我只好忍了，抱著母親和弟弟痛哭失聲。

1973年，我們突然接到父親被釋放的通知書。這個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我們全家都高興壞了。我和大姐去監獄接父親，當見到他時，我倆驚呆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個面色蒼白、手腳抽搐、拖著一條殘腿的衰弱老人。這哪里是我15年前的父親啊？！我沒敢馬上前去相認，還是他先認出了我們。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叫著我們的名字。我們姐妹倆抱著他，叫著他，父女三人哭成一團。

父親跟我們講，他幾次死里逃生。有一次在建筑工地干活，挑著兩大筐磚，走到4樓時突然眼前一黑，栽了下來。醒來時已在醫院，好在沒有死。還有一次在水庫工地上干了三天三夜，昏倒在水里，但他還是沒有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看看我們，所以一直堅強地活著。

父親因為會六國語言，一段時間被派去翻譯德文資料。監獄方告訴他，好好干可以提前釋放。他一天工作10多個小時，頭發全熬白了，可到頭來不僅沒有提前釋放，反而多關了5年。父親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見到親人，但真的見到親人時，他又感到非常失望。那時我弟弟已經下鄉成了知青，父親不甘心讓唯一的兒子當一輩子農民，說在農村是沒有出路的。可他能有什么辦法呢？而且還認為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所以心里痛苦極了。父親出來后苦熬了3年，到1976年，父親因患腦溢血離開了人世……

1977年恢復高考，我和弟弟雙雙考上了大學。后來我又沖破重重障礙到美國留學。當時很多人都非常羨慕我們，說你們家一下子出了兩名大學生，可我們家那些年的苦難經歷有誰能理解呢？

因為極左思潮的影響，新中國走過很長一段彎路。我們今天重新提起這段令人心酸的往事，就是希望我們的政府和人民能痛定思痛，認真反思，總結教訓，讓發生在我家的悲劇不再重演。（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