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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棋子

2012-04-29 00:00:00櫻桃芭蕉
最推理 2012年7期

錦城最近發生了一件趣事。

有人門戶網站上發了一個帖子,內容如下:

標題:一千萬游戲幣懸賞西洋棋子,截止期1月17日早上8點

賞金:一千萬游戲幣,游戲種類任選。

任務:請幫我去偷一樣東西。眾所周知,國際象棋一共有三十六枚棋子,在下如今指明要錦城香積古董店老板隨身帶的那副國際象棋白棋中的王。不論以任何方式偷到這枚棋子并交予本人,即算完成任務,立刻交付賞金。

本人誠心實意,絕非玩笑。境外擔保憑證影印文件如下。望大家積極參與。

如果這副西洋棋是稀世珍寶,那有人想要也在情理之中。問題在于這貨是古董店老板在地攤上買的,十塊錢一副還包棋盤,平攤下來一枚棋子不到三毛錢。

“一千萬游戲幣,游戲種類任選?稍微玩過游戲的人都知道,不同的游戲里游戲幣和人民幣的比例是不同,有500:1的,也有100:1的,要是不幸偷東西的人玩的是10:1的CS,那這發帖人豈不是要賠一百萬人民幣了!”錦城警局辦公室里,鄭語修叼著油條刷天涯,“豬肉都二十塊一斤了,花一百萬偷個三毛錢的棋子,瘋了吧?”

“頭兒沒讓網站刪帖嗎?”小李問。

“刪了,每天都重新發新貼,IP屏蔽不掉。對方有黑客,手段不錯。”

只值三毛錢的東西,誘人的獎勵,看上去太像一場游戲,一時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跟帖的人很多,大多一笑置之,竟然真的有人跟帖列出詳細行動計劃,如何偷那顆棋子。就連鄭語修自己也控制不住躍躍欲試,暗想如果自己出手會怎么樣。最讓他感到驚奇的卻是,現在偷竊立案的標準是五百元,而這個不到三毛錢的案子竟然被局里立為了特大案件。

“藍帽會。”他自言自語地翻開局里印發的內部資料,“國際地下恐怖組織,通稱Blue Hat,成立于一九九五年,發起人不明。傳聞參與過東京地鐵毒氣事件等多起國際恐怖襲擊事件,但無確鑿證據。該組織成員對藍色帽子有特殊偏好……因為兩年前的‘幽靈巴士’案件而在國內引起關注。”

立案的原因在于,上面堅持認為它和藍帽會有關系,并且專門從系統內借調了專案人員過來。借調過來的人叫張鏡,辦案期間鄭語修要暫時歸他管。資料上顯示,這個人平時很正常,一旦遇到關于藍帽會的事情就跟瘋子一樣執著。上面知道這點,所以調他過來。

“切,這種三毛錢的事情明顯就是個玩笑,怎么可能跟國際恐怖組織扯上關系?”鄭語修向小李聳肩,“浪費小爺把妹的時間——”

話說到一半,猛地頓住。辦公室里,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位新同事。

來人穿著一身挺拔的藏青色警服,坐在新安放的辦公桌旁邊,神情冷淡,舉止有禮。辦公桌是臨時從隔壁物證保管科借來的,擠在兩張桌子中間,他似乎也并不介意。二十六七,這個年齡對于大多數警察來說還很年輕,而他臉上卻顯現出耐人深尋的淡漠。

他轉頭過,看向這邊:“你們會這么想,那是因為你們還不了解這個組織——對于藍帽會,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鄭語修不服氣道:“那想必你是十分了解了。”

“我叫張鏡,是這次的特派員。我的前女友在藍帽會。”

張鏡說話時,聲音不輕不重,幾乎沒有帶情緒色彩。鄭語修卻感覺到一種莫名的高傲,仿佛一只被折斷翅膀踩入泥里的雄鷹,還保留了當初那雙銳利的眼睛。

香稹古董店坐落在繁華錦城的安靜一隅,左鄰是省博物館,右邊是歷史上某著名古樓,背后白水江流過。那是一棟軍閥時期留下來的西式小洋樓,只接待熟客。進了白色大理石門廊,第一層大廳擺放的是普通貨色,不常見的東西都在二樓、三樓,四樓是老板住的地方。

有人說老板家解放前在南洋做生意,很是積累了些底業,后來出了變故,家族里只剩一枝獨苗。別看老板行事低調,財力和關系網都不容小覷。此刻年輕老板正在三樓客廳喝咖啡,和自己的貼身保鏢下棋。

“沒想到你會放棄黑后啊。”老板意外地年輕,襯衫外披了一件白色休閑外衣,很舒適地躺在沙發上。房間里有地暖,透過大幅落地玻璃正好看見雪花從遙遠的天際落下來,覆蓋不遠處風景區的密林。

“棄后是為了拿到你的白王。”回話的男人與老板年齡相仿,穿著黑西裝。

老板笑著伸手從棋盤上把“白王”的王冠拿起來:“這枚棋子在網上可是被炒到一千萬——游戲幣了。搞得最近蒼蠅真多。”

對于那張帖子,他本來一笑置之,結果前天外賣送來了沒點過的披薩,剛想吃,被自己的貼身保鏢一把奪下來——查驗后竟然發現里面摻了毒鼠強。披薩店老板反復道歉說最近店內除四害大清潔,不小心誤送誤放了,但是具體怎么操作失誤的卻一直查不清。昨天打掃衛生換了一位新保潔女工,搜身時搜出一枚仿制白棋和匕首。

類似的麻煩很多,下棋時常用的棋桌突然壞掉了,送去修后拿回來,黑西裝皺著眉頭在底座上摸了摸,結果摸出了一只微型竊聽器。甚至有人直接找上門,說愿意拿一副真品象牙雕西洋古董棋跟他換十元一副的塑料棋,被秦齊冷著臉扔出去了。

他問自己的貼身保鏢:“秦齊,你怎么看這件事情?”

黑西裝叫秦齊,他仔細思考后回答:“要完成發帖人要求的事情非常難。店里的警衛系統是我做的,萬無一失。這枚白王我會要求你隨身攜帶,不給任何人偷走的機會。況且帖子沒有透露出發帖人的任何信息。即使有人把棋子偷到手,也不知道上哪里找發帖人,把東西交出去。”

老板在手中上下拋著這枚棋子,慢慢皺起眉頭:“其實我關心的問題只在于兩點。第一,對方為什么想要這不值錢的玩意兒?古董店里任何一樣東西,價值都是它的千百萬倍。第二,萬一它真有價值,如果我嫌麻煩,把它隨手扔掉,會不會造成損失?”

黑西裝沒有回答,起身離開棋桌,片刻又回來,端來一杯咖啡:“剛才樓下來了兩個警察,張媽請他們到會客室了,見還是不見?”

“還是那個張鏡?都來過三次了,見吧。”老板端起骨瓷咖啡杯喝了一口,抗議道,“不是說讓你加三顆方糖嗎?”

“蛀牙。”黑西裝面無表情地下樓去了。

實話說,鄭語修是不服氣的。同樣都是警察,張鏡為什么借調過來就踩到自己頭上了呢?不知道他的實力究竟如何,未必自己就比他差到哪里,走著瞧好了。

張鏡翻著放在茶幾上供客人閱讀的報紙,知道鄭語修正偷偷瞟自己,終于被看得受不了了:“又有事?”

鄭語修嗆了口茶:“這家古董店老板家以前在南洋做生意,背景很牛。帖子一發我們就聯系過了,對方有個用了十幾年的保鏢,軍校出身,牛氣哄哄。這次見面多半沒戲。”

“我們要爭取對方配合。”

那古董店老板姓韓,名雅文,單鳳眼,尖下巴,從木質旋轉樓梯上走下來時,張鏡覺得他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輕。鄭語修附耳過來:“看見他身后那個黑西裝沒有,就是我說的軍校出身的保鏢,叫秦齊。據說是韓家出錢讓他讀的軍校,畢業后用了點關系就直接來給韓少爺做了個人保鏢。”

韓雅文很年輕,黑西裝也不過二十七八,鄭語修說用了十幾年,張鏡推想,黑西裝應該是從韓雅文少年時期就開始為韓家工作了。

“秦齊?”張鏡愣了愣,“竟然是你!”

黑西裝站在韓老板背后,微微點了點頭:“學長,好久不見。”

張鏡記得秦齊,他們是同一所軍事政治學院的學生。當年張鏡在校時就聽過,第一屆的學生會中有個很厲害的面癱男生,反偵測課拿到滿分,叫秦齊。后來張鏡畢業了,進了公安系統,再沒聽過學弟的消息。沒想到鄭語修說的那個黑西裝牛人就是秦齊。

當初就不熟,再次見面也是冷冷淡淡的。簡單的表明來意后,韓雅文問:“張警官的意思是,警方要為我提供免費保護?”

“如果韓老板愿意配合。”張鏡端著咖啡杯。

“不值錢的玩意兒,就不勞張警官費心了。不過是外人看著韓家只剩我一個,拿我家開開玩笑罷了。我不知道藍帽會是什么組織,不過只要秦齊在,就不會有事。”

張鏡沒有反駁他,只是淡淡瞟了一眼秦齊:“剛才我說到‘藍帽會’的時候,你的眼神變了。如果你是當年那個秦齊,一定知道這個組織,也一定也知道它不是你能應付的。好歹同窗一場,幫我勸勸你老板?”

韓老板詫異地轉向自己的保鏢。

之前的談話,黑西裝一直沉默地站在身后。他突然開口:“學長,你認為為什么有人會想要這枚棋子?”

張鏡揚起眉毛:“第一種可能性是這枚棋子非常重要,只是你不知道它為什么重要。它很可能被指認為了某種契約的憑證,因此發帖人想得到它,而你不知道這個契約是什么。”

“對,”黑西裝贊同道,“第二種可能性是,有人借著偷棋子的名義,給我們制造混亂。那個人想要的其實是店里的其他藏品。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三種可能性……發帖人有病,單純想玩我們。”他補上最后一點。

“第一條的契約是殺手的做事風格,第二條是怪盜的偏好,第三條是瘋子的作法。”張鏡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任何一個理由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集合起來。只有藍帽會,才會是殺手、怪盜和瘋子的集合體——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為你提供人身保護的原因。為什么不勸你老板接受我們的保護?”

氣氛一時有些僵。

“你們別說得那么恐怖,幾毛錢的東西能做什么憑證?”韓雅文出來打圓場,笑呵呵把兩個視線碰撞出火花的人分開,“至于后種可能,鄙店安保有秦齊在,我就放心。都是韓某人緣不好,讓人開了這種惡意玩笑——說白了就是一場鬧劇而已。要是你們警察派人天天在這里守著,顧客都以為出了什么事兒,還敢不敢上門啊?”

張鏡的臉色冷了起來:“韓老板,話先擱在這里,你可以不接受保護,但是保護這件事我們會做。”

黑西裝立刻接話:“學長當年在學院的優秀事跡早有耳聞,一直想有個交手的機會。我能保證我的保衛工作做得比你好。就算沒有警方介入,這里的安保系統也萬無一失。”

談話有點不歡而散的意味,張鏡堅持提出保護,韓雅文不屑一顧,秦齊一點勸勸雇主的意思都沒有。

送客后,韓雅文站在露臺上,手插在長褲口袋里,望著遠去的警車,回味道:“真是的,你們不是校友嗎,用得著這么劍拔弩張的……秦齊,你就是這點死腦筋。別為了幫我把為數不多的朋友都得罪光了。對了,如果有人真想偷這里的東西,你能幫我守住嗎?”

黑西裝站在他身后:“守得住。”

“條子竟然提到了藍帽會啊……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駐這里。”韓雅文吁了口氣,“對了,如果真的是藍帽會找我麻煩,你能搞定嗎?”

“我盡力。”

“你們竟然是校友!果然氣質上有一種微妙的相同感……”鄭語修向坐在副駕駛上的男人驚嘆。前面是紅燈,他把警車停了下來,抱怨道,“我就知道他不會同意。韓雅文根本不知道藍帽會是什么,有錢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況且這個案子有沒有藍帽會參與,其實我們也沒有定論啊……”

“他們一定參與了。”

“為什么?”

“我的直覺。”張鏡聳肩,“而且你錯了,韓雅文知道這個組織,只是因為某種原因裝傻而已。會客室里放的那幾期報紙我剛好也買過,因為正好連載介紹了這個地下組織——可是剛才我發現相關版面都被取走了。有人把涉及這方面內容的報紙專門收集了起來……”

鄭語修愣了愣。他只看見張鏡隨意翻報紙,沒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這種細節問題。

“而且我提醒的幾點,他身邊的黑西裝早就想到了。他從頭到尾面部表情太過平靜。”張鏡聳肩,“這種面癱臉泡的咖啡,還真和他臉色一樣苦。”

“據說韓老板少年時候愛吃糖,長了蛀牙,后來秦齊給他端的咖啡都只放一顆方糖了。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啊。說別人面癱臉,你不也……”鄭語修剛想說你的臉也好不到哪里去,發現張鏡轉向窗外,臉色突變。

——綠燈亮起來,車輛行人再次流動,任何東西都只是一閃而過。

“怎么了?”鄭語修問。

“不,我好像認錯人了。”

張鏡看上去很疲憊。他嘆了一口氣,仰起頭靠在警車并不舒適的座椅靠背上,閉上眼睛,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我好像看到了林淺淺。”

鄭語修想起這個男人之前說的話:我的前女友在藍帽會。

在洛城公安局,曾經有一個暗地流傳的故事。

兩年前,洛城曾發生過一起文物盜竊引起的惡性連環謀殺案。有個犯罪團伙通過地下河潛入博物院內部,偷走了國寶級文物瑞祥福祿瓶案。后來團伙內杠,文物不知下落,引發了連環殺人案。當時在洛城警局有個青年才俊很優秀,前途一片光明。他不負眾望破了案,最后卻把追回來的國寶級文物弄丟了。有人說他愛上了犯罪團伙中的一個女人,親手把文物交到了她手上,也有人說那個女人只是利用了他的感情,又一腳踹開。反正最后的處分是把他調到了一個二線城市降級為普通警員,算是前途盡毀。這個男人就是張鏡。

原來那女人的名字叫林淺淺。

“林淺淺,就是你說的,在藍帽會的女朋友?”鄭語修試探著問道。

張鏡依舊闔著眼:“其實她還不是我的女朋友,說到底,也許只是我的單相思而已。”

“你認為她在藍帽會?”

“這兩年,我盡了全力找她。上天入地,挖干了自己所有的關系,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除了藍帽會,我想不到其他組織,能有實力把一個人的社會關系清除得那么干凈。”

閉上眼睛時,黑暗中浮現的是幾年前那張天真無邪的臉。

要是真的找到了她,將怎么辦?

比方說剛才,槍就在腰間,上著保險栓。如果剛才真的是林淺淺,自己能把它拔出來嗎?

鄭語修轉動方向盤拐彎:“嗨,你其實在害怕。怕萬一真是她,事態發展不在自己掌控之中時,不得已要對以前的愛人開槍,所以才在仿佛看見的那瞬間本能地閉上眼睛,是嗎?”

張鏡沒有回答。

林淺淺抱著幾枝紅得像要燃燒起來的紅梅穿過人群。她穿著粉色羽絨服,頭戴毛線帽,梅花正好遮住了臉,行動輕捷自然。如果有人回憶,只能想起一位抱著花枝的漂亮女孩,花后面那張臉卻是模糊不清的。

路過十字路口時,她毫無緣由地轉過身,正好看見一輛藍白的警車,向剛變回綠燈的街道盡頭一路疾馳。

她調轉方向,進了一家網吧。網吧門口有一個書架,放著供網友隨意看的報刊雜志。林淺淺順手取了一本,然后找到一臺電腦,輕車熟路地點開一張帖子。

網吧的店主認識她:“又幫花店送花呀?”

“是啊。”林淺淺漫不經心地答道。“不過現在正想著要換一個新工作。”

雜志的主打報道是一起通過密碼破譯遺書的案子。辦案警察叫張鏡,據說因為失職被降級過,記者對他做了一些采訪,還登了一張黑白側面照片。林淺淺瞟了一眼照片,起身重新把書放了回去。

站起來時,屏幕上一直顯示“無法載人頁面”的帖子終于刷出來了,標題是:“一千萬游戲幣懸賞西洋棋子,截止期第倒數三天”。

這張帖子每天上午十一點會準時出現在門戶網站的貼吧里,標題從“截止期倒數第十天”一直到現在的“倒數第三天”。每張貼一發出來就被網站人工刪掉,但是第二天同樣時刻會再發一張新帖,倒計時繼續進行。

鄭語修推開刑偵辦公室的門,臉色復雜:“張警官,還記得你前幾天跟黑西裝打的賭嗎?”

“怎么了?秦齊那小子在大學就是油鹽不進的貨,我倒想看他吃點苦頭。”張鏡正在寫報告,抬起眼皮。

“韓雅文死了。”

倒計時的最后一天,韓雅文死了。

他死在睡夢中,就在自己古董店四樓舒適的起居室里,他最慣常躺的那張沙發上。膝蓋上搭著一條羊毛毯,手邊的咖啡杯里剩的半杯咖啡檢驗出了安眠藥。咖啡杯旁邊,放著一頂藍色寬沿軟帽。

帽子不是韓雅文的東西,應該是有人殺了他,故意留在案發現場的。

“這是藍帽會的標記。就像有些天才的畫家,總是忍不住在自己作品上簽名。”張鏡評論。

鄭語修盯著那頂藍色軟帽,心想看來這個男人昨天的判斷并沒有失誤,這場看似游戲的東西,確實和藍帽會有關系。

雖然咖啡里發現了過量安眠藥,但韓雅文并非安眠藥致死。他死于吸人致命氰化物粉末,急性中毒,發現時尸體口中還殘留有苦杏仁味。

有人在他的咖啡里下了安眠藥,然后乘他熟睡時,用含有氰化物粉末的毛巾或者手絹捂住他口鼻,強迫吸人氰化物粉末,導致急性中毒身亡。從吸人粉末到死亡,不過數分鐘。

“法醫科的報告說他的死亡時間是早上8點到9點之間。按照你的要求,局里確實給韓雅文派了便衣保護,事情就發生在我們換班的時候。當時咱們的兄弟買早飯去了,他的貼身保鏢秦齊正帶著新招的警衛外出晨練,張媽和用人在樓下打掃衛生,就韓雅文一個人在小白樓的三樓起居室里。落地玻璃窗敞開著,可能有人從外面攀墻進來,在韓雅文平時喝咖啡的地方擺了一杯摻了安眠藥的咖啡,然后在一旁躲起來。韓老板起床晚,以為是用人為他準備的,就端到沙發上喝掉了。兇手隨后下毒。不過玻璃上沒有取到多余的指紋,估計戴了手套。”

第一個發現尸體的是上樓為韓雅文送早餐的張媽,看見韓老板仰靠在沙發上,睡得安詳。她想把烤吐司放在他手邊,不小心碰到垂在沙發扶手上的手臂,發現冷得跟冰一樣。

“咖啡是誰送來的?”張鏡問協同辦案的警員。

“沒人送!平時早餐的咖啡是叫張媽的用人端上來的。當時張媽的咖啡還放在樓下煮著呢!這杯咖啡是有人在這層樓的茶水間自己煮的,茶水間里還有咖啡機被用過的痕跡。”

張鏡去了茶水間。有錢人就是不一樣,裝有大幅落地窗的起居室大約九十平,茶水間在起居室盡頭,歐式風格,典雅整潔的白色。咖啡豆就放在茶水臺上,咖啡機里有煮過咖啡的殘余。

張鏡打量著茶水臺。

茶水臺比想象中的整潔,光是茶罐就有十來個品種,長長排了一排,咖啡也有速溶和手磨兩種。用過的咖啡機和咖啡壺就在操作臺上,擺放得一絲不亂。鄭語修不滿:“張警官,你要從茶水臺上看出一朵花兒來了。”

“方糖在哪里?”

鄭語修一通亂翻,調料品倒了大半,最后從紅茶罐的后面翻出一盒太古方糖遞過去:“我不會舉報你偷吃證物的。”

“果然如此。”

“怎么?”鄭語修舉著糖盒,看著滿臺狼藉。

“我想重新查驗一個東西,判斷一個人是否清白。”張鏡把調查材料扔回去,“幫我給檢驗法醫打個電話。”

鄭語修匆匆忙忙從局子趕著回來,把咖啡檢測報告遞給張鏡時,張鏡正在研究韓雅文書房桌上的一只皮制筆記本,心情似乎很不錯。那是個空白本子,前面有十幾頁被撕掉了。

他還是不習慣給這個人打下手,生硬地把材料遞了過去:“安眠藥的鑒定已經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再做一次咖啡的糖分含量測定?”

“因為我想看秦齊是不是清白的,這很重要。”張鏡迅速翻看報告書,“秦齊在我們大學低年級新生中人氣很高。他主要強在射擊、散打和刑偵方面,如果他是敵人,我們就會非常難辦。如果他是朋友,這個案子就要輕松得多。”

“秦齊煮的咖啡一向很苦,我們喝過的,因為韓雅文牙不好,他的咖啡是不加方糖的。”張鏡解釋道,“剛發現咖啡杯時我端起來聞了聞,嗅覺不靈,不過猜了猜,兇手會不會不知道這一點,按照慣例放了糖……啊,鑒定結果說這杯咖啡放了至少三枚的方糖!那么煮這壺咖啡的人一定不知道韓老板只喝清咖啡的規矩——他肯定不是秦齊。”

“茶水間太整潔了。你看,一個陌生人進入茶水間,找一盒方糖都如此麻煩,更何況取出咖啡豆,煮一壺咖啡。這個茶水臺太整潔了,那么只有兩個可能:要么兇手很熟悉這里,要么……兇手是個女人。因為女人天生對廚房和茶水間這種地方有直覺。我首先懷疑的是最熟悉這里的秦齊,現在既然排除了他,那么兇手應該是一個女人。”

能推斷兇手性別的,還有一條線索。

案發當時,兇手已經潛入房間躲藏起來。如果他是成年男性,完全可以趁其不備將韓雅文制伏,用含有氰化物的布條堵住他口鼻,根本不用準備一杯放了安眠藥的咖啡。氰化物的致死時間只有數分鐘,而安眠藥生效需要半小時。況且如果這半小時內有其他人上樓,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大。

兇手為什么特意先讓韓雅文先服用安眠藥呢?

為了解除他的反抗能力——兇手很可能是體力上不占優勢的女性。

張鏡屈起手指敲額角,“安眠藥從吃下到吸收,大致時間是半小時。張媽八點半發現尸體,那么八點以前韓雅文就要喝下毒咖啡……”

他輕聲問,“還記得發帖人規定的游戲終止時間嗎?”

“1月17日早上8點?”鄭語修恍然大悟,“就是案發當天!韓雅文在那張帖子設定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個小時被殺死了!”

偷棋子的游戲和韓雅文的死,聯系起來了!

“走,找秦齊去!”張鏡站起來,“他在哪里?”

秦齊從韓雅文少年時代起就一直跟在他身邊,韓雅文死后,他就一直在一家小酒館酗酒,不洗澡也不換衣服,晚上甚至不回住的地方。印象中這個學弟一直嚴于自律到近乎苛刻的地步,這是第一次知道他也會酗酒。

張鏡正準備出門找人,用人張媽走過來,低聲說:“秦先生問張警官什么時候有空,他想跟您談一談。”

黑西裝把見面地點約在一家僻靜的小酒館。他精神狀態很糟糕,整個人消瘦了下去,兩頰內凹,臉色難看得嚇人。張鏡不相信一個人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變化如此之大。

他見面了,先鞠一躬:“學長,之前沒有聽你勸告,讓韓少爺接受警方的人身保護,是我的失職!是我過分自信,還害死了他……從現在起,只要我秦齊能做到的事情,任憑差遣——請找到殺害少爺的兇手。”

張鏡點點頭:“那我們來交換情報,先看看那副傳說中的西洋棋。”

秦齊打開隨身攜帶的手提箱,取出一副西洋棋放在桌上。這是一副十元店里常見的塑料棋,做工粗糙,顏色也不均勻。他取出“白王”遞過去:“這是網上指定要的棋子,它被掉包了。以前白棋的王的底部有一條不易察覺的磕痕,而這顆棋子上有兩條。”

那是一枚泛著黃色的舊棋子。西洋棋里的“王”通常做成皇冠形狀,這枚棋子就是一頂被固定在圓形塑料基座上的王冠。張鏡把棋子翻過來,發現不僅是磕痕的問題,底部還有一個潦草的簽名:3Q。

“Thank you。”秦齊讀了出來,遞過一只放大鏡,“寫得很囂張。”

張鏡瞟了一眼簽名,神色猛地變得有些奇怪。他的手有些抖,棋子落在桌面上,敲擊出沉悶的響聲。他最后抬起頭:“花體Q小尾巴被畫成一個圈……這種筆跡,我很熟悉。”

當你曾經深刻地愛過一個女人,又深刻地恨過她,她的一筆一劃就會像烙印一樣烙在心里。

他拿出手機,調出一張舊照片:“你認識這個女人嗎?她叫林淺淺。”

“她是少爺在酒會上認識的記者,少爺出事的前一天下午來店里采訪過。”秦齊想了想,“用的假名。”

兇手是女人——監控室里,張鏡回憶起的第一句話,是前一天的推論。

照片上的女人和錄像設備里的女人差別很大。

張鏡給的照片上是一個穿白色毛衣的女孩,笑容溫和清甜,讓人想到秋天紅潤的蘋果。而秦齊從錄像設備里調出來的影像,是位穿皮毛短衣的女人,戴著茶色墨鏡,涂著鮮紅口紅,身材妖嬈。

“我肯定她們是一個人。”黑西裝死死盯著屏幕,指關節因為過分用力呈現青白色,“你給我看的照片上的女人,和這個女記者是同一個人。”

“她越來越善于偽裝了。”半晌,張鏡贊同,“這個女人是一起古董失竊案的通緝要犯,我特地為她準備了一副手銬,拷上去就再也跑不掉。”

他摸了摸包里冰涼的手銬,想到要把那個一直努力逃離自己的女人拷起來,心里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張鏡覺得自己像個變態。

“林淺淺,是我前女友。”他告訴并肩而立的學弟。

錄像上顯示的是一月十六日下午兩點。香稹古董店內客人稀少,韓雅文早早就等在了一樓大廳里,黑西裝在他身邊勸阻著什么。韓雅文搖搖頭,似乎說沒有關系。

“我在勸他不要接受采訪。”黑西裝按下暫停鍵,對張鏡說,“這幾天總有蒼蠅在店里飛來飛去,不安全。老板沒有同意。”

大廳的門開了。逆光進來了那照片上的女人。皮草短衣,動作干練。她把記者證遞給韓雅文看,寒暄客套后跟隨他上了會客室。剛走了幾步,被黑西裝攔了下來。女人微微一笑,優雅地把提包交給黑西裝,跟著一位女保安去了更衣間,片刻后再出來。

“我要求她搜身。”他再次按下暫停,“進店和出店時都搜過身,結果是清白的。”

為了尊重客人隱私,會客室里沒有監視器。秦齊說,女人和韓雅文坐得很近,相談甚歡。她仔細觀察著那枚白棋,問了一些關于這個事件的問題,拿出本子刷刷寫筆記。中途她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咖啡潑在韓老板的Gucci羽絨夾克上,還引起了一陣小忙亂。

“她進入過二樓的會客室,但是沒有上過第二天早上出事的三樓。”

林淺淺只待了三個小時,下午五點離開店里。第二天早上,韓雅文死了,“白王棋子”被掉包。

這真的只是一個巧合?張鏡蹙起眉頭——她頭天出現在這里,和第二天韓雅文的死,是怎樣聯系起來的呢?

秦齊說了自己的推論。

秦齊的搜身是無懈可擊的,因此她不可能當場把棋子帶出去。極有可能她預先來過店里,在店內藏匿了一枚高仿棋子,搜身之后取出來。她用這枚假棋子替換掉真棋子,再把真棋子藏在店里,搜身后走出去——這樣兩次搜身的結果都是清白的。

第二天投毒的同伙,或者她本人,在毒死韓雅文之后,再把藏在店內的真棋子取出去。

“不,林淺淺沒有那么簡單。她故意弄潑了咖啡,而這個女人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張鏡搖搖頭,“我們再去一趟古董店,看看那件被咖啡潑臟的羽絨服。”

羽絨服已經被送去干洗店干洗,又取回來掛在衣柜里。

秦齊把它取下來,展平放在茶幾上。他仔細檢查衣服的每一個細節,翻起羽絨服背后的兜帽時,用食指點了一處地方,蹙起眉頭。

這是羽絨服上可以拆卸的帽子背后,與衣服相接的面上貼著一小條褪色發黃的膠條,仿佛曾經有什么東西被膠條粘在上面,又取了下來。洗衣工沒注意到它,因此被保留了下來。

“學長,她確實在店里藏了一枚西洋棋的替換棋子,但真棋子已經被當場取走了。真假西洋棋掉包以后,這個女人將真棋子用膠條貼在潑了咖啡的羽絨服的兜帽背后。羽絨服很厚,這兒非常不容易察覺——弄灑咖啡第一可以制造慌亂,轉移視線,為掉包棋子找機會,第二是為了讓這件藏了棋子的羽絨服不再被穿上。等衣服被送去洗時,‘白王’就自然出店了,根本不用特地上門去取。”秦齊站起來,“我們去干洗店看看。”

離香積古董店兩條街的地方,有一家大型洗衣連鎖店,韓雅文有這家店的鉆石會員卡。

店長拿著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猶豫:“好像沒有見過這個人。”

“麻煩您再想想。”警察溫和地勸說,“一月十七號左右,她應該來過這家店。她可能化了裝,應該還接觸過這件羽絨服。”

張鏡把羽絨服從手提袋里取出來。

“韓宅的衣服一般是小黃在收……小黃?”老板娘喊了一聲,叫小黃的幫工小哥躥過來,瞟到照片:“咦,這人好像是前幾天臨時來幫忙的莉莉?喔對,韓宅的衣服通常是我接,但最近一次是莉莉接的。”

洗衣店忙的時候會招臨時工,幫忙疊衣服漿洗什么的。前段時間招了個臨時工叫莉莉,從鄉下老家來省城打工的,一口普通話平卷舌不分,老板娘開的工資一個月不到六百,她也不嫌少。性格木訥,任勞任怨,從不多話,第一次主動找老板娘說話是上周,說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現在人已經不在店里了。

“莉莉,不會吧!她那種村姑怎么可能突然這么潮?這衣服是皮草吧?”

“其實我也不確定……她總在后臺低著頭漿衣服,都不常看得到臉。有一次仔細看了看,覺得其實五官挺漂亮的。”幫工小哥紅著臉搔了搔頭,瞟一眼旁警察,發現年輕警察很認真地在聽他說話,“感覺挺像她的。”

“謝謝你。”張鏡收起證件,寫了一張條子,“能不能麻煩你到局里去,跟這位鄭警官詳細聊聊莉莉的事情?”

同辦公室的小李憤慨:“不是說張鏡很恨那個讓他丟掉前程的女人嗎?都找到那線索了,竟然把重要證人的調查筆錄丟給你,一個人去瞎晃蕩!”

鄭語修咬著筆頭,搖搖頭:“張鏡很厲害,能把他弄成現在樣子的女人肯定不簡單。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出現,肯定早把善后工作做好了。張鏡知道從洗衣店小哥身上挖不出蛛絲馬跡,才把事情丟給我。”

正在等待錄筆錄的洗衣店小哥舉手問:“請問,我可以回去了嗎?”

張鏡沒有上街瞎晃蕩。去洗衣店取完證以后,黑西裝轉身要走,被他從身后搭住肩膀:“等等。上次你說如果有需要配合的事情,盡管開口,現在我正好有需要你配合的地方。”

他帶上秦齊徑直去了香積古董店。

店門上鎖著,兩個菜鳥警察值班。張鏡有鑰匙,推開門。

“我希望能在你在身邊的情況下,再做一遍現場勘查。”

古董都登記封存了,一樣一樣原樣擺好。他們從一樓開始,依次看去,從清代的花鳥雙樹粉彩對瓶到明代青花素獅紐熏爐,每一樣都這里摸摸那里敲敲。秦齊在一旁做解釋。

“想不到秦齊你小子,竟然懂古玩!”

“跟著韓少爺學的。在古董店工作,自己店里的東西得會認。”

對于張鏡外行的贊嘆,學弟面無表情。他一直因為韓雅文而忍耐著,不然早就想把這位在學校里就看不順眼的人扔出去。

展廳里隔著屏風,越往深處走,東西越珍貴稀有。外面傳言韓家家財萬貫,并非虛言。

古董店的最深處,是一只青釉瓷香薰。

“這是鎮店之寶,宋代內府藏的汝窯香薰。”秦齊按下玻璃柜的內置燈光按鈕,柔和的光線傾瀉到瓷器上。

“我不懂行,看起來就像是個藍綠色鏤空瓷罐子。放在拍賣會上能叫價多少?”張鏡笑道。

“汝窯是五大名窯魁首,這種顏色被稱作‘雨過天晴云破處’的‘天青藍’,至今仿不出來。現在全球完整的汝窯瓷器只有七十多件,都在博物館,基本不進拍賣會。”

張鏡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學弟板著臉認真反駁,這讓他想起忠實的看家犬,雖然主人死了,它依然守在門口,不讓外人涉足半步。

越是勘查,越覺得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遺失了。

張鏡起初是懷疑發帖人就是林淺淺。她借由這張帖子,為古董店制造無傷大雅的小麻煩,進而為自己的組織盜竊這里的古董。可是從剛才檢查到現在,沒有任何一件古董遺失。

那么,藍帽會是真的想要那副西洋棋中的“白王”了。為什么?

那是一個瘋狂的組織,做的都是瘋子做的事情,可是他們每做一件事情,背后一定有一個理由。

如果林淺淺只是想要棋子,棋子在韓雅文死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已經到手了,她大可沒有必要殺掉他。如果不是林淺淺下的殺手,那么是誰,殺了他?如果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又是怎樣做到的?

不管如何,有件事情一定要做。

張鏡對秦齊點頭:“我們再上樓看看。”

張鏡徑直上了二樓的書房。

韓雅文的書房是白色歐式純木風格,柔軟舒服的皮革靠椅,整潔干凈。前腳進去,張鏡后腳就關上門,拿出手機,取下電池。

秦齊疑惑挑眉。

“如你所見,這里沒有其他人,也沒有錄音設備。”張鏡揚了揚沒了電池的手機,“這里只有我和你兩人。你可以相信我。”

“學長,你想說什么?”

“我猜到了你主動要求配合我的原因——在學校時你就是個獨行俠,所有雙人配合度要求高的科目基本上都掛了。明明更適合獨立調查,卻選擇和我一起行動……你一方面想利用警方破案,一方面又想通過配合影響我們查案,幫韓雅文掩蓋什么。”

“韓少爺已經死了,我能幫他掩蓋什么?”

“比如說韓雅文并不是人們所說的富家貴公子,而是一名欠著巨額爛賬的窮光蛋。”

張鏡點了支煙,在保持原樣的書桌前俯下身,翻開其中一本空白記事本,舉起來。

“其實這里還有一本空白筆記本,它的前十頁被人撕掉了,因此我們不知道里面原本寫著什么。不過只要有人在上面寫過字,筆的力度一定會透過紙背傳遞下來,在下面一張紙上留下筆劃軌跡——就算人的肉眼看不見,機器可騙不過。因此我讓鑒定的人查驗一下,看能不能還原最后一頁上的東西。你猜那頁紙上寫著什么?”

在張鏡舉起筆記本的時候,秦齊臉色就變了:“是什么?”

“欠條,一張高額現金欠條。不僅金額巨大,而且利息高到讓人感到可笑。欠條的時間是今年年初。因此我得出了一個猜想,或許前面這被撕掉的十頁紙,都是同樣的欠條。這么大的金額,這么高的利息,韓老板不可能頻繁簽。以一年一張的頻率算,第一張欠條簽訂的時間應該是十年前。十年前的利息,利滾利,一直累積到現在,我粗略算了一下,即使樓下的宋代汝窯香薰上了拍賣會場,恐怕韓老板也還是個窮光蛋。”張鏡盯著黑西裝的眼睛,“而且欠條的落款,是兩個英文單詞——Blue Hat。學弟,僅僅一句‘全力配合’是沒辦法抓住殺害韓雅文的兇手的,告訴我你老板與藍帽會的關系。”

張鏡不知道秦齊會抽煙。

他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緩緩敘述。這時他提到韓雅文,并不再用“韓少爺”,而是“雅文”。就像喊一位相識多年朋友的名字,親切而自然。

秦齊家原本一直為韓家工作。韓雅文父母尚在東南亞時,他的父親是韓家的管家,后來韓家來錦城開古董店,他就做了韓小少爺的貼身保鏢。十九歲那年,他考上軍事學院,是韓家出的學費。畢業回去那年,正趕上韓先生和韓太太出了事,家業擔子就擱在花花少爺韓雅文身上。

“他從來不適合經商。從小就被當大少爺供著,生意上的事情一根指頭都沒碰過。韓家出事后我勸過他把祖業賣出去,保全自身,但是雅文不聽。他就像飛蛾撲火,螳臂當車,幾年周旋下來不僅賺錢,反而欠了債。”

就在那個時候,有人敲開這棟白色小洋樓的門,說愿意提供一筆足以挽救古董店的高利貸。來人的相貌記不清了,只記得戴著一頂藍色寬沿軟帽。帽檐下的笑容優雅迷人。

敲門的人說愿意提供借貸的組織名字叫做藍帽會,他是這個組織與客戶聯系的中間人。

“我們有什么選擇?那時的雅文經驗不足,而我又不懂經商。”黑西裝望著遠方,淡淡地說,“錢很快就上賬了,但是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樣高的利息根本無法還上。為了還上一年的債,我們必須借新的錢,債上加債,最后成了一筆天文數字。雖然這幾年古董店的盈利很高,如果算上當初的債務,其實是入不敷出。”

“后來我們調查過藍帽會,發現它是個非法組織,因此在你們找上門的時候,我們拒絕了警方提供的保護。”他嘆了口氣,“越深入調查,越明白它的恐怖之處,因此我們千方百計否認與它有關聯。”

你不知道藍帽會的成員是誰,也許是雜志上經常露面的商圈精英,也許就是門口送牛奶的小哥。

你甚至不知道違背了與它的協議,會招來什么樣的后果。有人會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有人消失的只是一只手或者一個器官,還有人整個家庭人間蒸發。

你在明處,它在暗處。不動聲色,不露痕跡,直到時機成熟,一躍而起摘走屬于它的黑色果實。

秦齊說:“我這輩子做過最失誤的決策,就是沒阻止雅文在藍帽會提供的欠條上簽字。雅文已經死了,我不想讓他的名字再跟任何恐怖組織扯上關系,也不想有人提到他時,說——哦,就是那個欠了一屁股債的韓老板。”

私人會所的燈光很暗。

林淺淺推開包廂的門時,正看見一頂藍色寬沿軟帽。戴帽子的人坐在飄窗上,屈起一條腿,從十五層樓高的地方俯視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

他的臉一半隱沒在陰影中。

“約我在這里見面,你怎么知道發帖人是我?”

林淺淺嫣然一笑:“女人的直覺。其實你偽裝得很好,我差一點就把你漏掉了。”

藍帽子也笑:“哪敢和你比,林小姐。我無數次觀察過你,不管是落城的淑女林淺淺還是洗衣店臨時工莉莉,都無懈可擊。這讓我很好奇地想看清楚你的臉,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

其實要判斷誰是發帖人,并不困難,因為發帖人要做兩件事。

游戲規則只有一條:拿到韓老板手中的“白王”棋子,交給發帖人。

那么首先,為了防止游戲參加者直接從地攤上買一副西洋棋來交差,這位發帖人必須見過這枚棋子,以便判斷它的真偽。因此,他可能離老板不遠。

其次,作為游戲的監督者,他必須對過程進行監控。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一個懶懶散散的臨時工,為什么只有在韓宅衣服送過來時最積極呢?每次從韓家送來干洗的衣服你都會仔細檢查一遍,理好每一條褶皺,放在固定的地方。”林淺淺在房間另一頭與男人遙遙相對的皮沙發上坐下來,“我查了店里留底的客戶發票,最近兩個月來,每次韓宅送衣服和取走衣服負責接待的人都是你。”

“哎呀被發現了。”洗衣店的幫工小哥取下那頂藍色呢子軟帽,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頭,“可是這也可能只是恰巧啊?”

林淺淺瞥了他一眼:“所以我乘著有一次你不在,事先把送回來的衣服檢查了一遍,在領帶里面發現了這個。”

她從隨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只黑色的微型竊聽器。

“你是通過這個,掌握游戲進程的吧?每次洗衣服前你必須把竊聽器拆下來,干洗完畢后重新裝回去。”

“那我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游戲玩家,不是發帖人呀?”藍帽子依舊笑嘻嘻。

“你錯在太大意,不該用洗衣店的公用記賬電腦發帖。我知道你是電腦專家,正好我的朋友也是……哦,我就拿U盤往那臺破機器上放了一個木馬。”林淺淺想起今天自己來的目的。

她把手從呢子大衣口袋里拿出來,十指緊握伸出去,再掌心向上伸展開。

白皙柔軟的手掌上,放著一枚西洋棋中的白王。

藍帽子不笑了。

“你是來兌獎的?抱歉,這個游戲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參加。”

林淺淺手指閉合,重新握住棋子。

“聽說藍帽會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來試著推測這枚棋子的作用。它很重要,可是目前沒有人知道它為什么重要——比方說有人指定它作為某種契約的憑證。這個契約和韓雅文的死有關。我調查了發生在韓雅文身邊的事情,發現發生在他身邊以偷棋子為目的的行為,其實并不是以偷棋子為目的——是以殺掉他為目的!”

如果僅僅以偷竊棋子為目的,外面送貨員送錯的披薩里放的應該是安眠藥,而不是作為毒鼠強的四亞甲基二砜四氨。

而打掃清潔的女工身上搜出來的,應該只有替換棋子,而沒有匕首。偷了三毛錢的東西,就算被逮住,用得著殺人嗎?

這些人,一開始就以殺掉韓雅文為目的而行動的!

“推理起來很簡單嘛。這張帖子其實是一張擊殺令,殺掉韓雅文并且拿走他身邊這顆棋子的藍帽會內部成員,能夠得到貼里所列出的獎賞。‘白王’就是領取獎勵的契約憑證。”

有人說犯罪組織都是瘋子,而藍帽會是瘋子中的精英。

他們視人生為一場瘋狂而盛大的游戲,自己是游戲的玩家。

化裝成幫工小哥的人贊許道:“真不愧是盜得三彩福祿瓶的林小姐,在下佩服。在我們組織內部,游戲幣和人民幣比例是1:1。賞金是一千萬的游戲幣。這枚棋子如果到了藍帽會成員的手上,可以調動組織內部一千萬的資金。”

林淺淺攏了攏秀發,嫣然一笑:“那我可以和你做交易了。”

坐在窗臺上的男人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藍帽會的規定是,任何殺死擊殺令人物的會員,都可以得到帖內約定的獎勵。這就意味著包括發帖人你在內也可以參加這個游戲。我把這枚棋子給你,向你換一樣東西,怎么樣?”

“你要什么?”

“我要一份加入藍帽會的推薦信,由藍帽會在這個省份的第一監察員親自撰寫。”

“其實我還有個建議,”男人瞇起眼睛,“你可以拿著這枚棋子跟組織在我們這里的首席執行官換嘛。我告訴你他是誰,他現在忙著跑路,很缺錢哦。”

林淺淺撇嘴:“不用了,我的準前男友在找我呢,過去就是送死。”

“兌換比例1:1,一千萬人民幣!”林淺淺走下私人會館臺階時,恨不能憤憤然給朋友發短信:人傻錢多速來……

XIII

黑西裝的奧迪A8行駛在機場高速公路上。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錦城的輪廓。兩個小時候后,他將登上去馬來西亞的飛機,回到韓姓家族創業的地方。

一輛銀灰色小車猛然從斜前方的高速公路出口斜插進來。他警惕地瞥了小車,加速。

銀灰小車也加速,伴隨刺耳的剎車聲,把奧迪逼停。

張鏡從車里走下來,舉起槍:“秦齊,我以故意殺人罪和走私盜竊文物罪逮捕你。慢慢走下車,手舉起來。”

秦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學長,剛才我如果不急剎車,可以直接把你撞飛出去。你何必以命相搏?”他頓了頓,“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藍帽會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一直在想,通過韓雅文的死,它究竟想得到什么?你還記得那個汝窯的天青藍宋代香薰嗎?我請文物局專家的人對它做了鑒定,是贗品。”

專家四十來歲,看了東西的第一句話就是,雖然我國造假行業發展日新月異,但是有些領域一直停滯不前。他說:“汝窯的天青藍,技術上是不能被仿制的。所以這香薰連高仿品都稱不上,整個顏色就不對嘛。”

“我請專家將整個古董店的文物都重新鑒定了一次,發現所有有值價的文物都被掉包成了高仿品。秦齊,其他東西分辨不出來情有可原,指著顏色明顯不對的汝窯瓷器告訴我是天青藍,就不應該了。在這家古董店工作了十二年,鎮店之寶的顏色至少應該記得住吧?”張鏡盯著自己學弟的臉,

“我參觀過你在店里設置的安保系統,要從你手下偷東西,簡直比登天還難——除非掉包的是你本人。于是我又查了一樣東西,就是復原后欠條上Blue Hat的英文簽名。把簽名依次和中國十三億人的簽名作對比,當然不可行。所以我只把它和你的簽名作了對比,發現英文字母的寫法一模一樣——現在我終于明白這個案件讓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了。”

韓老板死得未免太舒服。

溫暖的地暖,舒適的早晨,搭在膝蓋上的羊毛毯和一杯甜咖啡。

這種溫柔,簡直像殺手和他有感情,是多年至交一般。

“因為殺他的就是你啊,秦齊。”

“只有你熟悉這棟建筑的監控死角,晨練的中途通過落地窗攀登回了韓雅文所在的起居室,在常去的茶水間為他煮了一壺咖啡。咖啡煮好時韓雅文剛起床,問你今天為什么不去晨練。你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把咖啡遞給他,看著他喝完。”

“韓雅文說困時,你把他扶到沙發上坐好。等他陷入深眠時,你再用事先包了氰化物的毛巾從背后捂住他口鼻。死亡來得很快,不過數分鐘。”

“我以為采取這種殺人方法,兇手應該是體力上不占優勢的女人。總是習慣用理性方式思考問題,往往會遺漏最基本的東西——比方說和它相對立的‘感情’。其實真正的理由,是你沒有勇氣面對意識清醒的韓雅文,違背自己的忠誠,當著他的面,對他做這種事情。”

“尸體死亡后溫度會迅速降低。你臨走時甚至為他在膝蓋上掖好了一條羊毛毯。這種自欺欺人很可笑——那時的韓雅文已經是死人了,死人,是感覺不到寒冷的。”

“你一直是藍帽會的人,并且級別不低——至少高到有權力代表組織在那么大金額的借款欠條上簽字。韓雅文直到死都不知道,把他推進火坑的人是誰。他每年都痛苦地在一張新的利滾利欠條上簽字,卻并不知道這本專門寫借據的筆記本交出去后輪一圈,最后回到誰的手上,由誰簽字審批——是不是很可笑?終于有一天韓雅文的資產已經不能還清他欠藍帽會的債務,于是你就分批掉包了他所有值錢的古董。如果我沒猜錯,你現在坐的這輛奧迪里,應該還有正待運出的文物。你隨后代表組織發出了殺掉他的擊殺帖,棋子就是擊殺成功后領取獎勵的信物。你就是發帖人,因為只有你才能完美地鑒定棋子是不是真品。如果這是藍帽會的一場游戲,也只有作為保鏢的你,是每個游戲參與者必須接觸的人。”

出乎意料,秦齊眼神平淡如水:“你說得對,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你很矛盾。一方面想殺他,一方面又成為他的保鏢,不斷地阻止組織的其他人殺掉他,最后在組織規定的最后期限的最后一刻,給了他一杯毒咖啡。”

“我盡力了,學長。你無法想象藍帽會的組織制度,我在組織內部的確地位不低,但是我無法違抗它作出的決定。我只能把少爺保護到組織所給時間的最后一刻,然后親手殺掉他。擊殺令發出后他所活的每一分鐘,都是我給予的。少爺一直想喝甜咖啡,所以我在他最后一杯咖啡里,放了三塊方糖。”他嘲諷道,“這不是和你一樣嗎?你一方面想逮捕林淺淺,一方面又害怕見到她,不斷地給自己逃避的理由。”

話聲剛落,秦齊忽然猛地一個側翻滾,從后腰拔出一把手槍。

張鏡眼光一閃。

砰砰兩聲,同時開火!

張鏡的槍被打成廢鐵。他扔了槍,欺身而上,一拳打在秦齊肚子上,把他抵在車門前。秦齊右肩膀中彈,空氣中頓時彌漫著血液的味道。

“告訴我。”張鏡聲音低沉如鐵,“告訴我,既然你是藍帽會的高層,告訴我林淺淺在哪里?”

秦齊咧了咧嘴:“昨天晚上我接到一條通知,說你愛的女人剛剛正式加入藍帽會。我不能暴露她任何身份,否則下場會比現在更慘……”

張鏡抬手數次擊向秦齊受傷的右臂,空氣中血液的氣味更濃了。

他拽起黑西裝的衣領,眼神冰冷:“我之所以比同事先到現場,就是為了這個機會。現在的我不是警察,也不念同窗之情,告訴我林淺淺在哪里。”

秦齊沒有說話,片刻后他冷笑:“你的同事已經來了。”

一輛警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來,鄭語修下車疾步走來,掰住張鏡的肩膀:“理智點,別被處分!”

警笛蜂鳴聲響起,警車開始次第出現,從四面八方把這段機場高速包圍起來。張鏡冷哼一聲,放了手,向最近的警車走去。

秦齊嗆了口血:“擅自行動,回去要被記大過的,張警官。這個女人對你真的這么重要嗎?”

筆直前行的背影沒有回頭。

XIV

林淺淺再次走進熟識的網吧。

店長在柜臺后面問:“美女,上次不是說換工作嗎?新工作怎么樣?”

“人傻錢多速來啊。”她嘆了口氣,走到青年店長面前,遞過一張紙,“上次你幫我查的資料可能會更新,我想要一份近期最新的。”

“哦,就是那個叫張鏡的警官被藍帽會mark上的事情吧。我有熟悉黑客的兄弟可以做。”

紙上是從藍帽會內部網站上下載下來的一份名單表,密密麻麻打印滿了一張A4紙。每個人的名字后面都標注著重要等級和處理方式。

倒數第三行赫然印著:

張鏡

榕城警局警員

重要級別:A(已對組織構成威脅)

處理方式:觀察(必要時刻抹除)

這次事件之后,名單上的等級和處理方式應該會變更吧?

既然你一直認為我在藍帽會,我不如如你所愿,加入它。

在組織的內部,如果我不能救你,至少讓我親手結束你。

林淺淺在電腦前坐下來。西洋棋子的懸賞貼已經沒有了,論壇上都是明星八卦和美食帖。她終于看到媒體對這個事件的報道。藍帽會的事沒有對外公開,但是記者只花了很多筆墨大事渲染掉包真假西洋棋子的事情。

旁邊機位的玩網游的青年也在看這份報道:“最近真是牛人輩出,原來是通過羽絨服把棋子弄出去的啊!不知道那人得到一千萬游戲幣沒有……”

“帥哥,除了警察對記者說的這個,其實還有更好的方法。”林淺淺轉過臉,插話說,

“那件羽絨服的帽子后面根本沒有粘任何棋子。偷棋子的女記者所做的,是乘著潑咖啡的慌亂時刻在帽子后面貼一段膠條,然后迅速在真棋子上用特殊胸針弄出一道磕痕和30兩個字。”

人的思維很奇妙,總是順著同一個方向思考。比方說我們在紙上寫一個正確的字,如果潛意思認為它是錯誤的,那么越看越覺得寫得不對。如果我們潛意識認為這枚棋子是掉包后的仿品,那么越看越像是假貨——尤其在發現上面刻痕不對,以及羽絨服上粘的膠條以后。

張鏡和秦齊都無所謂,對于淺淺,只有一個人看見羽絨服上的膠條,就可以了。

那個坐在窗臺上看夜景的男人,那個洗衣店里嘻嘻哈哈的幫工小哥——只要他在每次檢查韓宅送洗衣服時發現這個膠條,自己就可以蒙混過關。尤其是在張鏡來洗衣店取證,并且把他請到公安局去做筆錄之后。

“原來如此,只要想辦法讓那位帖主覺得那枚真棋子是假的!”青年恍然大悟,“但是不把真棋子從古董店拿出來,用什么東西交給發帖人啊?”

“都看到真貨長什么樣了,她回去自己仿一個不就得了嘛!老板手里的真貨被認作是假貨,那包括發帖人在內的所有人都會認為默認女記者手里的棋子就是真貨啊。”

“高見高見!”

女記者把真棋子所有特征都詳細記在采訪用的筆記本上,然后偽造了一枚假棋子交給秦齊,換取進入藍帽會的推薦信。

所有的事情,包括西洋棋,古董的掉包,都在她打算換工作時預先預料到了。她只是在恰當的時候,以恰當的方式,進入了自己的新“工作”。

林淺淺打開錢包,從里面取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幾年前的彩照,保存得很好,照片上的女孩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笑容清甜,像一只秋天的蘋果。這是只有對攝影對象飽含深情的攝像師,才能捕捉到的笑容。

旁邊玩網游的青年正在抽煙,她把照片卷起來,遞出去,說:“借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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