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磊:作為一個文本主義者

人們通常熟悉藝術家身份的洪磊，而當我們以一個簡單的生命個體看洪磊時，就會發現一個不停地對生命進行追問的有趣個體，同時他也是一個在追問過程中享受審美愉悅的個體。在他的追問與審美的過程中，伴隨著的是大量的閱讀經驗。在經年的閱讀與文本積累過程中，洪磊儼然成為了一個“文本主義者”，通過閱讀建構了自己獨有的世界觀與藝術觀。

洪磊的閱讀習慣是從80年代開始的。那段時間，隨著中國知識文化領域的重新開放，中國知識分子正處于集體的饑渴式閱讀思潮中。當時西方古典、現代的哲學、文學成了知識青年們主要惡補的對象，因此洪磊在那段時間的閱讀并沒有太多選擇性與自主性。后來，90年代初中國國門打開，繁華的物質與商品一下子進來，經濟和政治的變革讓很多人產生了不知所措的焦慮，洪磊開始涉獵存在主義哲學的書籍，以幫助自己重新思考生命本身：“當人無法以生命對抗強權的時候，人只能以無奈和調侃的方式面對現實。這也是90年代文化藝術上出現玩世現實主義的時代背景。”大約從這時候開始，洪磊的閱讀逐漸有了一定的選擇性。

經歷過青年時代集中的對西方文學、哲學典籍的閱讀之后，洪磊偶然地在故宮觀看中國古代書畫，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深深吸引住了。隨著對古代書畫觀賞的增加，他也相配合地閱讀了很多古典詩詞、典籍等。

中國古人以寥寥幾筆勾勒出的極富想象空間的詩文，讓他分外著迷。尤其是在閱讀書帖的時候，古人起筆、頓筆之間呈現的字型美感，與文字意涵的美相互交融，帶給他極大的審美愉悅感。對中國古典文本的閱讀和積累，讓他不自覺地在創作中運用中國古典文化的元素，這從他自90年代末一直延續到現在的攝影、裝置、繪畫創作中都能看到。

說到審美，這是洪磊的閱讀觀與藝術觀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他在廣泛閱讀之后的自覺選擇。學習工藝出身的洪磊，無論對文字還是圖像，都恪守著某種對精致度的要求。除了古典詩詞以外，他還愛張愛玲與博爾赫斯的小說。張愛玲對文字的細致把玩，與博爾赫斯小說中言語間的機智幽默，都帶給他特別的愉悅感。自然而然的，我們在洪磊作品中不時流露出的曲徑通幽的機智中找到其與這些經典文本的聯系。最近他畫了兩幅有趣的油畫，是他在上海租的民國老房子里完成，一幅是沉靜安詳的書桌，上面擺放著他自己拍攝的《武夷山》的攝影作品，一幅是盥洗室的淋浴蓮蓬頭，他給作品起名為“高山流水”。如此日常而蒼涼的畫面，不小心被藝術家暗插了玄機—作品的精神氣質無疑與博爾赫斯和張愛玲的小說是隱隱相合的。

在審美以外，通過廣泛地涉獵文本，洪磊不斷探尋著各種解釋當下世界問題的方法，從他藝術家的身份來看，這種追問與探尋與藝術有關嗎？也許有，也許沒有。如果說早年對文學、哲學、藝術史論等書籍的閱讀，尚與藝術有著比較直接的關聯的話，近些年他將閱讀的目標改換到科學領域，則看起來與藝術無甚關系—《血液的故事》、《人類基因的歷史地圖》、《當中醫遇上西醫：歷史與省思》、《隱疾：名人與人格障礙》都讓他讀得饒有興致。如洪磊所說“在這個當下，藝術及文化的問題已經變得越來越小了，更重要的是生命的問題。人類的困境太多了，并不是哲學或者藝術就能解決的。在我看來科學反而可以給我們提供很多解釋。當我們不再以農業時代的思維方式看待自己的生命，而是以科學的方式看待我們的生命的時候，很多所謂道德、倫理或者其他文化層面的問題和困境，其實都可以從科學的層面去解釋。”

雖然并不是直接相關的，我們還是看到了洪磊在最近的個展“迷樓”中，他以科學的方式對性進行闡釋，這些闡釋還按照中國古典的審美情趣被呈現出來。哲學與科學，西方與東方，古典與當下的知識，在經年閱讀之后在洪磊腦中不斷沉淀，相互融合發酵生成他獨特的世界觀。在這種世界觀下，洪磊持續創作著各種看似怪誕，實則內在邏輯清晰縝密的作品。自然，還不會缺少美。

Q：您自稱是一個“文本主義者”，為什么呢？您怎樣看待閱讀？

A：我是比較信任文本的，雖然它有時候也會是假的，但是它是一個可以拿出憑證來的一個東西，像一個證據一樣。我經常是通過一些文本來進行思考，它提供給我一個思考的線索。在我看來不只是文字叫作文本，我對文本的概念比較泛化。當一幅畫不是掛在墻上，而是出現在書上，或者出現在網絡的某一頁面上，它就不再成為畫了，因為畫是有獨一性的，當它被復制并且作為信息被傳播的時候，我就把它看作是文本。因此同理我也把一些出現在工作室電腦里的影像、短片當做是文本。他們在工作或者思考的時候，占有了的一段時間，并且成為我的文本。

閱讀對我來說是很愉悅的事情，其實我通常不抱有太多目的，尤其是創作的目的去閱讀。但這些閱讀的經歷會隨著時間漸漸形成人的世界觀，幫助人去進行選擇。閱讀需要選擇，創作更是很多是選擇的合一。在我看來沒有所謂純粹依靠靈感的創作，人都是在不停的積累中進行選擇，這就和藝術家的閱讀經歷有關，閱讀中人會被喚起很多想法。

Q：您的閱讀所涉及的面非常廣泛，比如在東方和西方不同文化的比對閱讀中，您進行了怎樣的選擇？

A：在我看來文化其實無所謂西方或者東方，我比較注重的是當下。當全世界面臨幾乎相同問題的時候，我們會不自覺地思考到相聯系的點。比如說，福柯那本《癲狂與文明》講的是監獄的問題，看似這是一個離我們很遙遠的話題，然而觀察我們的現代生活，有太多方面與監獄文化是一樣的。比如監獄要求所有人歸整劃一，穿統一的服裝，每個人被編排好號碼，每一個房間規定有多少人。這種建制跟部隊的建制是一樣的，為了管理方便，服裝整一不說，軍人的級別高低也都會顯示在服裝上面。回看我們的商業生活，比如給一個企業做CI設計，其實也是監獄的方式。把所謂的企業精神統一成一個視覺模式來做，就像按照監獄的統一建制來做一樣。所以這種思考的方式，并不是所謂西方獨有的，而是人類當下都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思考。

Q：這樣說似乎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不同形式的“監獄建制”下。在這種建制下，似乎您也很關注每個生命個體的狀態。A：有一定關系。過去我創作過很多戲劇性效果極強的作品，比如《我夢見我的前世是個女人》，和《仿宋 梁楷“出山釋迦圖”》。但總是在創作中維系制造戲劇的狀態其實是挺困難的，我現在嘗試在日常中找尋一些可能性，這個能做多久我現在還不知道。最近幾年我在思考作品的“輕”的問題，同時一直在畫一些我拍的比較日常的一些照片。畫畫相對攝影是另一個概念，照片是可以復制的，但經過繪畫之后就轉變成了不可復制的。我在享受這種小游戲。

Q：除了藝術創作以外，您有文本的創作嗎？

A：最近在寫作一本關于園林的書。我對園林感興趣是因為它里面包含了很多中國傳統審美與文化的趣味。如果從精英文化，或者是文人文化的角度來說，園林集中反應的一點就是風水，風水是一個隱喻文化，那么園林其實就是一個隱喻文化的一個載體，是一個進和退的一個臨界點。除此之外，園林中的各種修飾、營造都來源于另外一支文化，即世俗文化，或者叫民間文化，這是中國審美趣味構成的重要部分。兩者結合起來看，我認為園林可以比較完整集中地展示中國古典審美文化。

中國這么多年來，就是一直對西方學習，但是對自己的文化一直是忽視的，當我們現在回過頭來叫罵中國沒文化的時候，有幾個人真正為這種文化的傳承在做努力？在我的書中，我想對這個小小的文化范圍發表一些議論，同時也包括一些反思，分析以往的傳統文人和官僚們的那些虛偽的心理。我并不是說自己責任感很強，寫作完全是我的興趣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