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子人的畫幾乎不可說。
我嘗試了幾個視角,試圖說說雷子人,每一次都讓我撲空。
雷子人的畫直溯傳統文化淵源,又透視人性隱秘深處,猶如兩部低沉和弦,在復調渲染中,扣問生命展開之“現象”。
《流星》仿擬華《天山積雪》,身著大氅的游俠與半裸的驢友在一個共時的空間,完成一個達達主義的命題。但附加的流螢在雪山天空有了難于言表的意味。他為何要植入“流螢”這個微末但又醒目的符號?當畫家直覺到某個意象之際,“藝術的自覺”瞬間崩塌:畫家也并不清晰他正在“妙手偶得”。他甚至說不清畫中的詩意和惆悵。
但令我放心的是,我知道雷子人懂得激情釋放時的藝術控制。于是,沉潛他的畫里,可以感覺到“不到頂點”的焦慮與張力。我信這是“媚道”大匠之運斤,又是“天成”妙手之偶得。
這樣說,沒有問題,但感覺還在撲空。
他的神秘不在這里。
雷子人贈我《人跡于山——明代山水畫境中的人物、結構與旨趣》并個人藝術展畫集《賢·閑》。我閱讀之際,但覺古風今韻撲面而來。翻動那些畫頁,可以感受到一個現代人在守死善道中的孤獨,以及樂此不疲中的沖撞。
古今大匠造詣不過如此。
這樣夸譽,雷子人當得,但感覺還是撲空。
他的神秘不可以由夸譽來描述。
閱讀雷子人,我有撲向地平線的感覺:我感到我已經向他走過去了,但定睛看時,他還是在遙遠之處。
我就這樣一次次撲空。
南泉普愿禪師有一名言:“擬向即乖。”意謂:當你朝向它的時候,它即離你而去。另一個禪師臨濟和尚也有名言:“著即轉遠,不求還在目前,靈音屬耳。”意謂:你若是執著地去覓求,它將后退得更遠;你不去求它,它就在你眼前,且有天國的綸音于你耳畔回蕩。
我想我可以“放下”種種假定,直面雷子人的畫,不去討論“文化”“審美”“元素”“符號”“圖式”,不去討論現代還是古典,不去招惹“后現代”這個狐貍或是刺猬,這樣,是不是可以把握住一點他那種神秘后面的干貨?
當我這樣盯視他的畫時,我忽然發現他在“鋌而走險”。雷子人在浩瀚的中國畫中選擇并打撈起各種深海意象,賦予它們前所未有的“形式”,在夢幻氣氛中構筑為一種“險韻”。
《紅蜻蜓》幾乎顛覆了構圖的穩定,但順手拈來的齊璜畫作中的一只昆蟲讓作品有了與人物內心神秘呼應的可能性。從傳統中摘取一個意向“權充”作品中的一個符碼,是雷子人的慣技。它仿佛“后現代”,但其實是“現代”的。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有著名中篇小說《驚馬奔逃》。他在描摹男女愛情的故事中,插入了一個攔截驚馬的段子。這個段子與情節無關,但卻神秘得令人無從解釋。它就是一個意象。它只能來源于小說家。《紅蜻蜓》借助于齊璜的昆蟲,給出了一把虛假的鑰匙——看似可以解釋什么了,但卻令讀畫的人陷入了更深的坎陷之中。除非理解那個飄逸上升的紅裙女子,否則,什么也解釋不了。就像無法解釋“道”一樣——而畫家之“媚道”,是永恒的方向感(方向感,不是方向)。
《意臨〈韓熙載夜宴圖〉》是康定斯基與南唐故事的“拼箱”。當畫家用一種彩墨拼圖完成這件作品時,我想到了錯落有致擺放著的古籍拼箱,譬如“二十四史”,那種裝在匣子內的線裝書。每一箱都是一部史書,集合起來是一套叢書。雷子人在這里的拼箱,除了各個板塊的自生想象之外,除了古典與現代的集合之外,還有更為難于言傳的神秘。《韓熙載夜宴圖》所蘊涵的恐懼與政治有關,但重述這種政治的藝術抽象令作品險象環生——稍有不慎,就是一個敗筆。當畫家不憚于坍塌而展開敘事的時候,我看到的是驚險一跳。
《莊子〈三言〉之寓言》從伏羲一直走到了假面舞會。
《彩虹》、《多利》、《夜來香》則幾乎可以看做就是夢境的復原。
……
你看到的是永遠的男女。
你也可以看到畫家永遠的敘事冒險。
當然,這是一種“閑滋味”,猶如李清照雅致地玩弄“險韻”那種自得。雷子人在不斷的冒險中體驗并叩問著生命的感覺系統,當他直覺到茫然的時候,他就畫出他的茫然;當他直覺到困頓的時候,他就畫出他的困頓;當他直覺到歡愉的時候,他就畫出他的歡愉……在這樣的時刻,雷子人是特別女性化的。但我愿意解釋一下,就像當年杜拉斯認為小說應該是女性的,她因此還特別夸獎了男性作家普魯斯特作品的女性化特征。旖旎、直覺、敏感,李清照如斯、杜拉斯如斯,普魯斯特、喬伊斯、梵高、莫奈、曹雪芹、鄭板橋、宋徽宗、齊白石……他們的作品都有沉湎于“險韻”中的“閑滋味”,也都有無與倫比的旖旎、直覺與敏感。他們拒絕煙火氣。雷子人也不例外。
但雷子人畢竟是“現代的”。這個意思是說,現代藝術的自覺讓雷子人有了“媚道”的擔當。但是“道”在哪里?什么是“道”?如何去接近它不斷地接近它?還是一個進行時態的故事。中國繪畫的現代性是不是一個真命題?中國繪畫的現代性如何才是可能的?個中的功能和價值系統該如何梳理?雷子人對此也許有不同于時賢的自覺。
我知道雷子人對藝術單純和質樸有近乎宗教感的恪守,當他訴諸于傳統水墨,坦蕩地吐露他的語言,講述他的旖旎、直覺和敏感時,我看到了他的謙卑和從容,以及對當下種種煙火氣的厭倦與不屑。
他的謙卑來源于他對傳統的敬畏。
他的從容來源于他對傳統的信任。
如榮格所論:一個現代人,無論如何也是“與古為伍”的。雷子人在“與古為伍”的共時蹁躚中,仿佛李清照心懷謙卑地從容把玩殷周彝器秦漢碑拓,仿佛普魯斯特心懷謙卑地從容講述高盧往事貴族方式。他不是縮小自己,而是讓自己融入傳統,成為延展著的傳統一人。
如是,“道”在其中矣!
我希望這一次沒有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