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勝：在水上“畫”水

淺灰的畫面中央放置著一只手的枯骨，微曲的手指纖細修長，仿佛正在握緊或攤開，手心里是一塊假山石。整個畫面出奇的干凈，有一種受洗之后的莊嚴與美好，凸顯出石頭與手骨天然契合的質(zhì)感。那是時間造就的奇跡，當一切歸于塵土，生命和自然便顯出了它們同出一源的本相……

一只烏龜，馱負著在我們看來很小、在它本身卻是覆蓋了整個脊背的山石，爬出水面，爬行在干涸的亂石、溝洼和危機四伏的公路上，那是一條消失的航線，曾經(jīng)的水域早已“滄海桑田”，但烏龜卻似乎心有不甘，仿佛一定要從這“物是人非”的地理環(huán)境中，找到它記憶中的家園。悲劇是注定的，它最終被定格在一塊孤獨的石頭上，四顧茫然。作為背景，一顆來自文明社會的導彈騰空而起，其巨大的威力使得烏龜?shù)泥l(xiāng)愁顯得微不足道，極度虛幻。

《馱峰尋鄉(xiāng)》是董文勝創(chuàng)作于2009年的一個短片，在這件也許并不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里，卻是十分凝聚地貫穿了他自2005年以來幾乎所有作品的內(nèi)在線索：對逝去文明的追憶與懷想，對現(xiàn)代文明的思考與質(zhì)疑。在短片中，那只烏龜所背負的，顯然不僅僅是一塊形似山峰的石頭，而是隱喻了我們逝去的文明與歷史，烏龜則象征著時間、記憶以及與生命本質(zhì)有關(guān)的東西，它的“靜”與“慢”直接對應(yīng)了現(xiàn)代社會的快捷生活，并以此與我們躁動不安的內(nèi)心世界形成反觀。

創(chuàng)作于2006年的攝影作品《花園里的男人》是董文勝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它以某種近乎凝滯的調(diào)式，將我們的目光鎖定在園林的一角。鉛色的山石之中，是一個背對著鏡頭的男人，他光著上身、盤腿而坐，隱約的紋身仿佛在訴說著什么秘密。看得出，那是一個閑在的人，或者說，是一個過去的人，他的生活習慣中還保留著很多可供消遣的樂趣，他在遛彎兒的時候或許還會哼點小曲什么的。然而，他身邊的鳥籠卻是空的，他的體態(tài)中也已經(jīng)沒有了一個閑人應(yīng)有的自在與松散。更多的是空寂—真正的空寂，園林的光線正在暗談下去，仿佛一處大戲正在落幕，山石靜止而凝重，彌散著無可挽回的頹敗與傷感。

園林是一個象征，正如園林本身即是古人對自然的模擬與微縮一樣。透過對園林遺跡的哀悼式探究，董文勝在傳統(tǒng)美學與當代的人文思考之間找到了一條獨特的表達途徑，折射出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由于“建設(shè)步伐”的過于匆忙，而導致的物質(zhì)和精神家園的雙重迷失。

在一次閑談中，董文勝曾告訴我他是一個從不做噩夢的人，他總是很享受夢中的奇幻經(jīng)歷。這多少讓人羨慕，因為睡眠也是人生，而他的人生至少有一半得到了神佑。之所以叉出這樣的話題，是因為我確實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了某種夢境般的空靈與奇幻，如果不是神來之筆，很難解釋他在《一拳五岳》中何以能有如此精妙的表現(xiàn)。這是一件極其簡潔的作品，淺灰的畫面中央放置著一只手的枯骨，微曲的手指纖細修長，仿佛正在握緊或攤開，手心里是一塊假山石。整個畫面出奇的干凈，有一種受洗之后的莊嚴與美好，凸顯出石頭與手骨天然契合的質(zhì)感。那是時間造就的奇跡，當一切歸于塵土，生命和自然便顯出了它們同出一源的本相，這或許就是古人所說的“天人合一”吧。

“空與靜，蘊含著大能量，我一直追尋古代詩畫杰作里‘空、靜’的氛圍，這魔力永遠令人神往，同時引發(fā)我們對人類心智空間所蘊含的可能性進行思考。”董文勝在一次訪談中這樣說。用這段文字來對應(yīng)他的藝術(shù)，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從園林系列里生發(fā)出來的創(chuàng)作軌跡，事實上，無論是山石系列，盆景（骷髏）系列， 還是近期的水（波瀾恣意）系列，都可以在園林中找到它的獨立元素，換句話說，董文勝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始終圍繞著一個高度濃縮的傳統(tǒng)意象，處理他應(yīng)對現(xiàn)實的日常困惑和處世態(tài)度。

創(chuàng)作于2010年的“波瀾恣意”系列，可以看作是他對“空、靜”意境的又一次趨近，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在創(chuàng)作語言上做出了大膽的嘗試，用他自己的話來講，這種嘗試對他而言“有一種久違了的宗教感”：他要在水上畫水。也就是說，當天色未明或漸暗之時，他將在湖泊或江河岸邊，用鐳射電棒在混沌一片的水面“畫”上清晰的波紋。這意味著耐心和多次的失敗，因為那“光線”只會在沖洗照片的暗室里顯影，在拍攝的現(xiàn)場是看不到的，投射到水面上的光點稍縱即逝，最終的效果難以預(yù)測。在這組照片中，董文勝意外地將“光線”一詞具象化，意料之中地將“水”從實在之物中抽象出來，使之變成“恣意汪洋”的心靈載體，這其中《層波疊浪》以某種超越性的姿態(tài)，表達了他對空靈意境的向往，對“人類心智空間”的深度探究，并以此向馬遠、杉本博司等以“水”著稱的前輩大師致敬。

水無常態(tài)，隨物賦形。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追憶式表達之后，董文勝作品中的“鄉(xiāng)愁硬塊”漸漸消融，代之以水的“恣意波瀾”，以及更空靈、更具包容性的思考，并通過對藝術(shù)語言的觀念性處理，擴展了攝影之于“時間和空間”的內(nèi)在邊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個藝術(shù)家能夠做到確立自己的創(chuàng)作語言，即是對傳統(tǒng)文脈的沿承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