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二道橋,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也沒去過。我曾在北京的寧夏大廈就此事問新疆攝影師田林,他說那里原先是一個生活區,現在成了一個旅游購物的地方。現在,它作為烏魯木齊的特色地標,向外來的旅游者提供民俗生活樣板。民俗生活樣板更多在大巴扎(維吾爾語,意即集市、農貿市場),香港攝影師廖偉棠為某雜志赴新疆工作之際,去二道橋拍攝了一組照片,收錄在他的專題《孤獨的中國》里。攝影師有意識地強調“去了二道橋,沒進大巴扎”。
如果資訊可以更為暢通,那么我們或許可以繞過二道橋,向更廣闊的地帶伸出觸須,那樣,我們會不會顯得更為有遠見與公允?
對于新疆的觀看,大致有兩個有推進性的分支,一個是長居此地的觀察者,另一個是短期逗留于此的旅游者。前者常常反復深入一些地方和事情,從自我的視角對他們長期體悟的新疆進行視覺考察,這類攝影師如新疆的田林、賈新城、鄧剛、于雷、庫爾班江;而后者除了人人手持相機的旅游者之外,通常是那些有良好的視覺訓練,帶著他方經驗和對新疆的想象去接近的攝影師,這類如習慣漫游的東北女攝影師游莉、蘭州攝影師劉勁勛,現在我要加進一個香港詩人攝影師廖偉棠。這兩類構成了我們通過視覺去試圖接近新疆的基本現狀。
泛濫的旅游攝影鏡頭所導致的 “視覺常見”會讓創作不敏銳的攝影師無處下手,變得平庸,在烏魯木齊,“視覺常見”尤其明顯。這種情況帶給廖偉棠的考驗是,他敢不敢避開業已就范的內心顧慮,而正面跟信息不暢通造成的真空感和無菌性對抗?
對于一張孩子怒目相向的照片,你如何看待?這是考察我們是否帶著正常的心態觀看新疆這個地方和概念的重要手段。攝影家威廉·克萊因曾經拍攝了一張小孩持槍對準鏡頭的照片,英國批評家格里·巴杰看出了照片里所煥發的劍拔弩張的力量與活力,這種觀點一定程度上警示了我們對于拍攝對象所攜帶的先天質疑,即:它蘊含了暴力與犯罪企圖。而黛安·阿勃絲拍攝的拿手雷的小孩起初被認為是憤怒的,但她所公開的關于這張照片的前后照片告訴我們,這只是個玩笑。
提出這兩個例子,是想喚醒我們對于新疆視覺的正視。去年,我就曾編輯一位新疆攝影師的作品,最后他特別刪除了一張小孩怒目的照片,剩下的部分以最美好的形象示人。這讓我面臨尷尬。對于一個城市的生活真實來說,這種明顯的修飾意味著一個事實認定,也就是說,他礙于不安全的因素而否認了這種視覺傳達的有效性。
回到廖偉棠的《孤獨的中國》上來,我們有理由先考慮他的詩人身份,伴隨這個題目的是他基于一個詩人行走于這個荒涼國度所歸納的個人體驗。他選擇了影像為主的表達方式。目力所及,他拍攝的烏魯木齊影像是獨特而新鮮的。他嚴格遵守了一個游走者所具有的種種屬性:不下結論,掃街。同時又悉心觀察,試圖從一個還算安全的角度進入新疆。這個安全,表明他對于這個地方的尊重與謹慎,又不失一個優秀攝影師的自覺,而不是外來者所坐擁的“新疆想像”。
在我們未能對想像與經驗做出明確意識之前,影像是可恥的。尤其是近年來,對于西部諸省的視覺開采。之所以說可恥,是因為他們深入西部腹地,用這里的視覺資源去解決在他方沒法解決的難題:去都市化、稀有體驗、苦難敘事、民俗樣板……并且,他們以此來認定這就是那里的本來面目,然后回到都市,進行視覺銷售。
再來用這種“新疆想像”對比廖偉棠所看到并拍下的場景,我們會有所寬慰。大街上,服飾特征明顯的維吾爾族婦女背后是一輛路過的公共汽車,而令人忍俊不禁而又唏噓的是,車身廣告上是兩個微笑著敬禮的女警。大巴扎外,一個賣大衣的消瘦的男子穿著七層大衣,攝影師聯想到小時候看的童話中那個“一巴掌打死七個”。日常又荒誕。而有張照片里,兩個帥氣冷峻的男子背對著背錯落著望向一些不明的地方,整張照片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這種果敢的處理方式,我們似乎能觸摸到攝影師寄予的孤獨等情感訴求。同樣的,他拍到了小孩怒目的一張照片,只是,在這樣的小孩怒目指責的鏡頭里,我覺得那可以作為小孩開的一個玩笑,也不妨看作對旅游者密集拍攝和面孔采集行為的一種自我保護和條件反射。他們面對鏡頭,沒有心生怯意,而是自如到隨時都處于生活之中。廖偉棠只是利用常識去拍照,所謂常識,是目光的平等與淡定,它不驚不乍,自然流動。
在這條與其他城市一樣具有散漫、充滿博弈與無根性的街道上,廖偉棠用鏡頭注入了一種新的觀察,同時又吸取了必要的養分,境遇是他的推動力。正如作家奧爾罕·帕慕克所說,養分吸取未必來自根部,而是通過無根性。在文化交融越來越激烈(這個詞也意味著文化之間的對抗性)的今天,無根性成為常態。
與街頭相遇,這本身就是一場博弈,街頭,作為一個充滿力量出擊的城市地帶,在曖昧不明的相遇與對視中,各取所需。這或許也是很多喜歡挑戰的攝影師依賴街頭的原因之一。
但廖偉棠似乎不是這樣,他保留了一個詩人的溫度。“這里富有‘民族風情’,這不在話下,重要的是它是完全在地的、現實的,小區生態在一個簡單的構架之上自如地生成—至少我所目睹的部分如此。穿著異族斑斕服飾的人穿梭往來—他們穿得那么漂亮只是為了自己高興,并不是為了游客的目光,這種自如,在所謂的旅游景點當然是看不到的。”從廖偉棠的文字里,我明白,他拍攝是出于做到自己去親自驗證。這驗證之于影像,透著一股熱力,不回避,少有贊美,拒絕異化,對于處在視覺中心的拍攝對象來說,廖偉棠此刻成了“我們的人”。
這種熱力,必然要給攝影師發現,并且收集那些溫暖而孤獨的面孔與氣息,呈示與此有關的人們。
此外,我們有必要認識廖偉棠拍攝于其他城市的照片。他對于中國都市的切面,尤其是對于滯留于平常都市生活中的靈光特別得手。
1964年,攝影師加里·威諾格蘭德在街頭拍攝了一張美國軍團集會的照片,視野的悲觀,與低迷的表達,讓他成為街頭影像落寞者。他曾如此武斷而悲觀地表達:“我們不愛生活”。
我收錄于此,是想給這荒涼而無根的都市一個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