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的時候,關于擬人與比喻,
一直傻傻分不清楚。
比喻到底是否包含擬人,像諸多麥兜故事的開頭一樣,
是永遠盤旋在腦海中的謎題。后來,我只能用一種非理性的思維
將兩個概念固定在頭腦中的原點,一條路走不通,
總得找到一個辦法到達山頂,背靠在山頂的青石上,吹著風,
林濤嗚咽,再將皮肉里的荊棘逐根拔去。
答案是:擬人更柔軟些。
柔軟
那個時候,一種病困擾著我。最確切的感受,是在某個大型樞紐的中轉站,單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就會屏息。一瞬間,所有的問題都會擠壓進某個空間,人聲、圓形孔洞、鋼藍色的機器、溫度、濕度、頭上三角形的天空、交錯的速度、危險感、沒有人關注的孤獨、抹去的痕跡,最終形成一種巨大的悲愴擊得人抬不起頭來。
于是我選擇逃開。逃到“水邊”去,再為自己選一個“橙”的女孩,讓她努力朝我走來,甚至留宿在燈火搖曳的夜晚,用自己的故事,吸引她清澈明亮的眸子,直至夜半睡意漣漣,不知所終。但第二天,清冽的晨氣和房間里的余溫又證明,她只是一個過客。雖然在心底我當然期盼,就像期盼那些褐色鳥群劃過淡藍色的水面,但無法預知她的下一次到訪,在文字里也一樣。
還有就是獨自去登山,逃到郊外去。沿一條小路,無法預判的危險,蛇信的試探,心跳的沉重,尼多山風拂過原野,在一片嚶嚶舞動的聲響中,我甚至能分辨出克拉鳥急切的交媾聲。那一刻,荷爾蒙的攪動,在神經中激蕩,一種巨大的潮汐在奔騰亂撞中尋找著出口。那種急切的不安適時來臨,那不是孤獨,是一種熱帶雨林中喧鬧的恐懼感,像極了夏多布里昂筆下不安的異國風情,閃電的夜,山洞的籬笆門,遮不住的熱病和裸露的病體。但這一切終會過去,就像閃電的夜也會有如洗的清晨。暴雨驟歇,天邊亮銀翻滾。那一刻,你平靜下來,放松下來,徹底地,靠在山頂冰冷堅硬的青石上,將皮肉里的荊棘逐根拔去,感受到柔軟。
動物
所有的動物都擠在狹小的空間里。上帝犯了致命的錯誤,他不得不為自己的錯誤將錯就錯。他拔除掉了植入動物體內的芯片,讓他們彼此沒有殺戮的欲望,讓他們和平共處于這艘船上,等待洪水退去。他們在默不作聲中等待那只希望不再回來的鴿子,他們在默不作聲中開始回憶。諾亞的額外使命,是在這樣一個安靜失重的空間里,利用精密的儀器,優雅地對他們的回憶予以記述—
D51“熊”:熊媽媽死后,小熊變得更不愛說話了,他有時整個下午都守在小門旁。
C72:“樹獺”:小樹獺圍坐在飼養員的四周,一片一片接過香蕉,一盤子香蕉片轉眼就見了底,飼養員走到墻角,從一扇小門鉆了出去。有一只小樹獺沒有吃到香蕉,他咽了口唾沫,走到鐵欄旁,開始舔上面美麗的冰花。
U38:“松鼠”:剛出生不久的小松鼠,在小籠子里無憂無慮地跳躍,汗水把他們的額頭打濕,變成了深灰色。他們累了,卻瞪著眼睛,跳得更歡了。又過了五分鐘,他們開始彼此踩踏。
K427:“鹿”:小鹿當初要長角了,頭上癢得難受,就一個人在墻角蹭來蹭去,有時很疼,但又很解癢。一天,一滴血流進了眼睛里,小鹿第一次看到了一個鮮紅的世界。
H28:“猴”:小猴來到假山旁,卷起一根大麻,吸了四分之一,掐滅,嘆了口氣,走開了。
動物園的黃昏
動物園的一天結束了,這是許多一天的又一天。
獅子和老虎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從獅虎山的外部景觀進入地下掩體。隨著一聲撞擊,飼養員鎖上鐵門,離開了。于是,吵鬧終于轉為安靜,只有沒有旋緊的水龍頭偶爾發出滴答聲。老虎還是一如既往地繞著圈,獅子則呆坐在鐵欄旁,眼睛望著前方十米遠的地方發呆。
很久,獅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下意識地微微轉頭,瞥了一眼老虎。奇怪的是,老虎也正注視著他。彼此對視的尷尬像蛋白體輕微摩擦時發出的臭味一樣瞬間消散。一只烏蠅在生豬肉上打了個旋,飛走了。
與此同時,老設計師剛剛吃完晚飯,靠在搖椅上發呆,老伴兒去隔壁打麻將去了,這是他一輩子也無法學習的愛好。他明白其中的樂趣,但不明白為什么要甘心去體驗這種樂趣。年輕時,他抵制各種樂趣,只為夢想收獲這個行業的普利茲克大獎,但卻只收獲了一個不斷聒噪的老婆。自從被動物園的房建設計部解聘,他就無事可做。即使有事做也年老體衰,精力不濟了。兒子偶爾會打來電話問候,但也被每年的績效壓得喘不過氣。這就是許多人一生的故事,從一個美麗虛假的夢開始,終以一個冰冷現實的場景結束。卻一代代趣味盎然地重復無休,周而復始。
多年來,憑借每天黃昏時太陽斜射的光線和無以打發的時間,獅子最終計算出助跑、跳躍、攀爬的角度。這是那位老設計師故意留下的破綻,不過是為平淡增添些趣味罷了。
明天就是六一,動物園會在清晨五點提前售票,會有成倍的小朋友在一年當中的這一天想起動物園,在門前排起長隊,會有更多的熱氣球和可樂冰,會更吵鬧,會更熱鬧。
想到這些,獅子滿足地揚起了嘴角。老虎弓起脖頸,瞇起眼睛,注視著他。
死火
我夢見自己躅躅走在冰原,懷揣著死火。
他們本被冰封在地下,厚密冰層的正下方。珊瑚狀的羽焰已枯槁,但還留著猩紅顏色。在羽焰的端頭還有凝結的黑煙,我為動態的熱的無形被封塑成靜態的冷的固體而感到詫異,停下腳步,細細端詳。但冰層的切面左右分割了我的目光。于是,我用手里的投槍,選擇一處較為分明的死火,鑿冰取火—冰晶璀璨的碎屑、烏碳粉末的碎屑,直至朱砂般迸裂的血絲。我避免狂刀亂斧再傷及太深,將這心痛的死火連帶外殼的冰,焐在懷中。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懷揣著死火。忽然,一股青煙順著我的衣襟、袖管向外鉆,鐵線蛇般亂竄。我低頭看時,死火已經體溫復燃,燒毀了我的衣物,化作污濁的液體,瀝青般流淌滲入冰層。霎時間,所有的死火開始燃燒、舞動、蔓延,伴隨著一片釋然的大笑。我陡然置身煉獄般的火原,無法撲滅,直至他熱到極致,直至他把一切毀滅,直至他燒得盡興、盡情,直至他燒完,才算完。
仿佛間,我又聽見狗的駁詰,又記起睡到不知時候的時候,有影來告別。仿佛間一切又都安靜下來,這是秋夜的小屋和溫馨的燭火,有些精致的翡翠小蟲從窗欞的紙縫間攀爬進來。我又擔心起身后椅背的暗影,以及暗影里發出的吃吃的笑聲。于是,我模仿著點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在一片繚繞中,我分明看見不堪的現實,無法彌補的體制,固定在路邊塵土中曝曬的植物,無法逃脫宿命的卑微的生命,沒有余地放逐夢想的現實,皮面的笑和絲毫未曾改變的存在,我看到漫天飄著孤獨的雪,那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忽然,我的心被真切地刺痛了。我想起風雨中飄搖的小船,想到那只蹲伏在馬桶蓋上滑稽的狼人,我想到海,想到了一模一樣,但總會不一樣的你們,我想到夜鷹咖啡館的夜游者,我想到門窗里暗藏的春色,沁泡在水澤里的南國。想到那些已經無數次死掉瀕于滅絕即使生也會被損辱踐踏的精致,如果上蒼有眼,這一切終有所報。擬人如若道德,尚需奢侈的前提,若一切未曾改變,當然柔軟,也自會甘甜。我想到這時—2012年的最后一個夏季。如果一切就此戛然而止,那就欣然接受。這樣吧,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