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漁村人

一到禁捕期，靠出海捕魚為生的莊平海這時也就無事可做了。整天守著低矮的平房，守著院子里堆放的漁網。

聽過莊平海說書的那些與莊平海出海捕魚的漁民們都說：住在漁村西側的莊平海現在說不了書了，他病得挺重，幾乎快要死了。但鄰居大嫂卻不相信這些人在酒后說的話，她說莊平海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鄰居大嫂說這話時，后面總是要加上一句，他還欠我藥店的錢呢。這時的漁村人都認為鄰居大嫂的錢是拋出去的“肉包子”。

莊平海在漁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漁村人在他身邊經過時，打他的身上能嗅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在漁村人面前總是酸的倒了牙，甚至笑他是個瘋子。漁村人笑他時，有人會把假牙噴在地上。莊平海則慢聲細語地說：“莫笑之，何苦滿地找牙乎。”

昨天夜里，漁村下過雨，這些雨水把漁村弄得一塌糊涂，莊平海以為這雨會下三兩天的，可清晨的到來，把漁村上空的那片云趕走了。

莊平海扯起衣襟，呼啦著身上的汗酸味，踩著漁村泥濘的路，然后越過一條剛剛通車的沿海公路，來到漁村對面的一家超市，從超市的保安身邊經過時，保安便攔住了他。莊平海不以為然，理直氣壯地說：“為何?熟不知為何不讓進得超市?”

保安噗哧一笑，隨后嚴肅起來，指了一下超市里并不顯著的位子上掛著一個字跡并不清楚的牌子。莊平海淡淡一笑，沖保安說：“內入得不丐乞。”

保安說：“那是乞丐不得入內。”

莊平海并不生氣，語氣平和地說：“這分明是得不，為何要說不得呢?怪也!”

保安說：“這就是不得。”

莊平海走上前一步，仔細看了看牌子，轉過身，說：“這的的確確是得不，怎么會不得，到底是得不，還是不得呢?你要細細道來。”

保安顯然有些不耐煩，說：“不管是得不還是不得，這是超市的規矩，我做不了主。先生，你這身打扮，還有你這雙沾滿泥巴的鞋，會把超市弄臟的，對不起，還是請回吧。”

莊平海明白了保安的話，從褲兜里摸出幾張大面值的錢，在手指上沾了點吐沫，一張一張地數著，數完錢，將手指在衣襟上抿了兩下，頭不抬眼不睜地，似乎對保安更像是對圍觀的人，不緊不慢地說：“錢是上午打信用社取來的，排了半天的隊，目的就是促進消費。”

保安仍舊站在莊平海面前，堅守著超市里的規定。

莊平海擺擺手，說：“也罷，男人何苦為難男人呢，不入你超市，我就不消費了嗎?”

莊平海走進超市隔壁一家小賣店，鞋上的泥把小賣店的地板給弄臟了。店老板的情緒頓時低落，懶洋洋地接過莊平海的錢，把錢放在眼前迎著光看時，連連地打了兩個噴嚏，隨即將錢還給了莊平海，皺了皺眉頭說：“店里沒有零錢，找不開。”

莊平海忙問：“莫非此錢有問題不成?”

店老板搖搖頭說：“一百元錢買一盒火柴，你純屬來找零的，這錢沒問題，就是酸了，回去把錢曬曬再來吧。”

莊平海悻悻地走出來，他敞著懷，脖子和肚皮都黑黢黢的，好像剛從煤礦的深井爬上來。莊平海身上這件白色的衣服既發黑變黃又沒有扣子。莊平海不喜歡扣扣子的原因是他覺得扣子帶來了太多的麻煩，一些時間會耽擱在擺弄扣子上面，衣服上裝扣子實在是多余的，敞著懷不是更通體的爽嗎。

從春天到秋天這段日子里，可以說是上天賦予莊平海的幸福。到了冬天，冷風刮得嗆人，鄰居大嫂在風雪里把自己的肉身裹在棉花里或是放進某種動物的皮毛里，只留有一雙眼睛看路。莊平海覺得鄰居大嫂本來就臃腫的身體更為臃腫，一到冬天就跟狗熊一樣，有時妝扮的還跟企鵝一般，總之在莊平海的眼里在風雪中的鄰居大嫂就像另一種生物仿佛打遙遠的太空來到他身邊。而莊平海這時卻只披著一件又臟又舊的大棉襖，敞著懷迎著風雪，站在漁村被雪覆蓋的街道上，感受著風雪的刺激，他說這雪下的很完美，也很浪漫，要在自己還活著時，多享受一些風雪帶來的快樂，他要把雪花攬在懷里，到了炎熱的夏天取出來納涼。

莊平海空著手，躲閃著沿海公路上的汽車，把自己的身體挪到漁村的地盤上，站在泥濘的漁村里，他不明白為什么上午取回來的錢，到中午就酸了?他回到家里，決定把兜里的錢連同身上的衣服放在陽光里曬曬。

莊平海把衣服搭在杖子上，讓正午的陽光狠狠地舔去衣服上的酸味，他又把上午取回來的五百元錢，放在一片漁網上，一張挨著一張地鋪開，錢就像魚一樣被網網住，這時，陽光把錢照得格外鮮艷。莊平海赤裸著上身，坐在鄰居大嫂送給他的吱吱呀呀要散架子的馬扎上，感受著陽光給他帶來的好心情。他知道在這個小院里，除了鄰居大嫂和狗會過來，已經好久沒有其他人造訪過此院。

太陽把漁村弄得潮濕和悶熱，到了中午，漁村的潮濕漸漸退去，而悶熱卻上演的更加激烈，漁村的上空沒有一絲風，悶熱的天氣讓漁村人承受著煩躁與不安。莊平海同樣承受著這一切，可他的心情與旁人的不一樣，他認為這就是人生，這一切的發生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是一種人與自然界共同分享的過程，這一過程應該是美好的。

莊平海看著漁網上的錢，連連打了兩個哈欠，陽光把他的視角膜弄得有些疲勞，他半瞇著眼睛，聽著漁村以外行走在路上的汽車所帶來的噪音，他逐漸進入了混沌的幻覺之中，遠處的噪音時遠時近，時近時遠。莊平海抬了一下眼皮，把淡淡的目光落在那幾張錢上，錢依舊掛在漁網上，他放心地再度合上雙眼，隱約聽到沿海公路那邊不知是哪家商鋪的高音音箱里傳過來好聽的音樂，這音樂穿越悶熱潮濕的空氣停留在漁村的上空，不慌不忙地爬進了莊平海的耳朵里，拉著莊平海的夢來到了超市門前，他不屑一顧地從保安身邊掠過，藐視地瞥了一眼戴綠帽的保安，他又來到那家小賣店，店老板正躺在門前的那把躺椅上，用力地搖著扇子。店老板見莊平海走過來，連忙坐起身說：“今天天太熱了，人都要悶死了，就不營業了。”莊平海說：“我豈有進你店消費之意。”便走過小賣店。店老板就把身子放回了躺椅，有模有樣地一下下很紳士地搖著扇子，看著莊平海的背影遠去，他便把眼皮合了起來。

莊平海在名煙名酒專賣店前停下來，他抬頭望著名煙名酒專賣店的招牌，心里癢癢的，他知道這里的煙和酒自己曾經瘋狂地喜好過，但現在他和它們不得不做出分手的決定。原因是在半年前，醫院的主治醫師給他下了“通牒”，這“通牒”比法院的傳票還要狠，他的生命危在旦夕。莊平海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沒有走進名煙名酒專賣店，這時，一群海鷗從他的頭頂上飛過，一攤鳥糞落在了他禿了頂的頭上，這糞便涼涼的，從頭到腳的涼，似乎帶著海水一樣的涼爽，讓莊平海的心頭為之一顫，全身一激靈。

莊平海突然醒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五指在那稀少的發問沒有發現海鷗給他留下什么。隨后他朝院子里吐了三口唾沫，他想唾沫能淹沒陰霾和晦氣。這種做法到底靈驗不靈驗，他不清楚，也不相信，他只知道母親在世時也這樣做過，并且教誨過他的。現在他嘴上雖然不說，但心里是相信母親的做法，他曾背叛過母親太多的教誨，就做夢而言，他不相信口水，只相信酒水，他說酒能驅邪，只有酒才能讓他的心靈得到安慰。他娶了媳婦之后，發現媳婦不會生產，人過而立之年，膝下還不曾有一男半女，他開始對生活有所迷茫，把自己放在酒里。于是，酒成為他一日三餐的主食。媳婦忍受著他酒后無德的痛苦，他在半醉半醒之間在媳婦的身上動起了粗魯。酒沒有為他驅妖辟邪，反倒引來了外鬼一個(開著大板車的司機)。太陽偏西時分，大板車司機把車停在他家的門前，兩人便飲到昏天暗地。飲到司機醉倒在他家的炕上；飲到司機鉆進了他媳婦的被窩里；飲到司機一腳油門帶著大肚子的媳婦離開了漁村。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酒醒了七分；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看到了醫生的診斷；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明白生育的問題出在自己的身上；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知道自己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對離開他的媳婦有了歉意和理解；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對人生有了新的詮釋，開始懂得放棄他必須放棄的。

莊平海的屁股離開馬扎，來到掛著錢的漁網前，他小心著把漁網上的錢翻過來，在太陽的照耀下錢更加耀眼。莊平海記得鄰居大嫂同他提起過，稱家里的錢太多了，放得都長毛了，天好時請他過去把錢取出來曬曬。可這樣的好天氣每年都有，至今也不見鄰居大嫂請他過去幫忙。莊平海歡喜地安撫著漁網上的錢，心里就生成一種樂此不疲卻又天真的想法。

莊平海又把杖子上的衣服也翻了過來。天還是悶熱，不見涼爽之意，汗從莊平海的額前流下來，污垢的臉龐就出現了一條白色的痕跡。他把馬扎挪到了陰涼處，再次坐下來，這時，漁網微微地動了動，他知道有風光顧漁網，光顧他的錢，這么微弱的風不會對漁網和漁網上的錢形成威脅。莊平海心想錢曬好了，還要到小賣店走一趟，買一些必備用品，包括食鹽和醬油，還有衛生紙也用完了，還要帶回來兩卷，余下的錢要送到鄰居大嫂的藥店去，那些顆粒狀的物體雖沒有酒那樣美妙的味覺，咽下去也沒那么順暢，但至少能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續，他相信有了房東大嫂的這家藥店，他依舊會看到大海，看到海鷗從海面上掠過的瞬間。

倦意又將莊平海帶到夢幻中。他沒有回到超市，也沒有進小賣店，他卻走進超市對面的“你再來”足療店。因為漁村里曾經有人與他提起過足療可以緩解他的病情，他想進去一試。店里有四五位姑娘正在擺弄手機，見莊平海進來，便停下手中的活，個個象小鳥一樣雀躍地撲向莊平海。莊平海向后挪了挪身子，險些把一位姑娘闖倒。莊平海有些過意不去，他輕聲輕語地問道：“不知哪位手藝過人呼?”

姑娘們笑過之后，爭著推銷和介紹自己，莊平海看不出手藝的高低，情急之下，他選中了險些闖倒的那位姑娘。

姑娘把莊平海帶進了單間里，昏暗的光線迷惑了莊平海的雙眼，姑娘把莊平海放在按摩床上，除去了他的鞋，莊平海百依百順地聽從著。莊平海覺得足療店里的姑娘太熱情，就像漁村的天空一樣。莊平海頭一次來做足療，不懂這里的規矩，他在等待中便問了一句坐在身邊的姑娘，說：“可否道出費用需要多少也?”姑娘靦腆地一笑說：“先生能不能好好說話。”莊平海笑笑，姑娘說：“最低消費百元，如果您認為我服務特好，也可賞錢。”姑娘那涂著紅指甲的手放在了莊平海的腰帶上。莊平海忙說：“且慢，有酸味兒的錢，不知姑娘愿意接納否?”姑娘把嘴貼在莊平海的耳邊，低聲地說：“只要先生肯掏錢，別說是酸味兒，就是臊味兒俺……。”姑娘順勢拉低了自己的領口。莊平海漲紅了臉，聲音顯得無力說：“此店甚熱，得透透風，我將要死之人，倘若死在這里，你們將麻煩也，罷了。”莊平海赤著雙腳離開了按摩床，離開了足療店。

莊平海站在街道上，他迷失了方向，他開始漫無目的地行走，他走的很累很累，他想找個地兒歇歇腳，一轉身發現鄰居大嫂站在他的身后，他想逃離，雙腳卻像釘，釘在了地上無法挪動。

莊平海在夢中覺察到有人進了院子里來，他猛地睜開眼睛，鄰居大嫂穿著短裙站在他的面前，漁網上的錢已經攥在了鄰居大嫂的手上。

鄰居大嫂在莊平海面前詭異地笑笑說：“錢是給我曬的?”

莊平海驚愕之后，怯生生地說：“此錢……生有酸味兒。”

“啥味兒，錢會有酸味兒?”

鄰居大嫂把錢放到鼻子前像狗一樣的嗅了嗅，然后說：“沒啥個味兒嘛，挺好聞的，你說的味兒，是不是男人味兒?”

“不信……可否再聞。”

鄰居大嫂沒有聞，又開腿挺在莊平海的面前，莊平海垂下頭，雙眼就停留在鄰居大嫂白皙的大腿上。

“這些錢就先還了我，如果再不還，等俺爺們從城里回來怕說不清。再說，我借給你的錢，時間也太長了，當初你說只用兩個月，可現在都半年了，我不收你的利息，已經很講究啦。”鄰居大嫂把雙腿逼近了莊平海。

莊平海把頭埋在兩腿之間，任由鄰居大嫂的數落。鄰居大嫂的話摻雜在悶熱的空氣里，讓莊平海產生了呼吸困難的感覺。

“我說話你聽到了嗎?”

莊平海抬頭的瞬間，看到鄰居大嫂裙子里的粉紅色內褲，目光移動的瞬間，他的智商跌落的一塌糊涂，神態慌亂言辭內斂，忙說：“此……此錢是……為你而曬，但還……欠你……五十。”

“算了，那五十不要了。”

“必須的……必……必還之。”

鄰居大嫂覺得語言上實在難與莊平海溝通，便移動著肥胖的身子，隨著身上贅肉的顫抖，在院子里留下一片影子，也留下一縷香氣，攥著錢，在莊平海的視線里消失了。

莊平海沒和鄰居大嫂去計較和爭執，坐在馬扎上許久沒有動，他想這回可真的為鄰居大嫂曬過錢了。太陽走得很快，向西行走的過程中，把一絲涼風送過來，馬扎被莊平海搖得吱呀響。莊平海清楚，這些錢也早該給鄰居大嫂送過去。

第二天，漁村的天空掛著一朵朵云彩，莊平海被鄰居家的狗喚醒，他摸摸自己黑黢黢的肚皮，他知道自己還活著，從柜子里翻出那件一直壓在柜子底下沒有舍得穿的T恤衫，他又翻出存折，裝進褲袋里。從信用社出來，莊平海決定去一趟市里的人民醫院，他要找到那位主治醫師幫他一個忙，咨詢一下捐獻眼角膜的相關過程，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只有這雙眼睛還可以捐獻，那樣以后他還可以繼續看到這個世界，看到大海，看到海鷗從海面上掠過的瞬間。辦完了捐獻的相關手續，莊平海走出了醫院后，他鉆進一家澡堂子，他泡在澡堂子里，把身體泡得由黑到白，由白到紅的地步，泡夠了，也洗舒服了，就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走進了小飯店，要了幾個他最喜歡吃的菜，又來了二兩老白干，這二兩酒足能使莊平海陶醉。

在回來的路上，公交車的顛簸沒有干擾莊平海的回味，他很久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爽一次了。在上公交車之前，他曾有過沖動，很想找個女人說說話或是做些別的什么事情，可是，最終他沒有沖破人倫的最低底線。在走進漁村前，莊平海沒有忘記到鄰居大嫂的藥店里取些藥回來。

落雪后，在一個有陽光的上午，莊平海在主治醫師那里得知，他體內的病灶到了醫生看不見的地步。莊平海含著淚水沖出了醫院，把自己融化在冰雪里。他要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給鄰居大嫂，然后把那五十塊錢還給她，他還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漁村所有的人。

莊平海站在院子里，找不到該做的事情，他圍著落了雪的漁網不知跑了多少圈圈兒。漁村上空那淡淡的斜陽，離他仿佛越來越遠了。莊平海深深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他開始哼著一首歌，盡管他已忘記了一些歌詞，但他還是哼著歌的旋律。這旋律就像是天籟之音環繞著他，卻不能鎖住他激動的思緒。莊平海覺得自己好久沒有聽到這美妙的聲音了，無意間莊平海被自己的聲音感動了，他落下了淚水。

月亮爬上來，漁村顯得溫暖了許多。

一些漁村人坐在莊平海的炕上，暢談著明年春天出海捕魚的構想，然后，他們還要聽莊平海說上一段與漁村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故事。

當陽光再度出現在漁村的上空時，心里裝著陽光的莊平海已被嶄新的陽光涮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