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時候

從內(nèi)心說，我討厭下雨，卻喜歡下雪。在我看來，無論是毛毛細(xì)雨抑或滂沱大雨，它恣肆乖戾，表現(xiàn)得又是那般直白無當(dāng)，多少缺乏點詩意；不像下雪，飄飄灑灑、蓬蓬松松，給人留下太多念想的空間。

從小寄養(yǎng)在浙江四明山麓的一個小山村里，對于山區(qū)下雪的情致，我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下雪時刻，老天總是陰沉著臉，這時，田地里勞作著的人們始陸續(xù)返家，就連村道上的行人也變得稀少起來。雪，起初只是疏疏朗朗的，爾后，才變得稠稠密密。此時此刻，雪似乎成了唯一的主角，無數(shù)雪粒細(xì)細(xì)的、密密的、柔柔的，似天女散花般飄然而下，也似頑皮的小精靈在茫茫的宇宙間漫天飛舞，更似覓食的孩子一股腦兒地涌至母親圣潔的懷抱。

因為好玩，我常會邀約幾個伙伴去雪中玩耍。仰天看雪，微小的雪粒輕輕落下，晃晃悠悠鉆入我們的頭發(fā)，粘在我們的衣角，貼在我們的面頰?？刹灰粫汗Ψ?，它們就不見了，好似正與我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漸漸的，一侍時間長了，我們相互間才發(fā)現(xiàn)大伙的頭發(fā)被“染”白了，眉毛也似乎起了“霜”。于是，在大人陣陣叫罵里，各各很不情愿地回到家中。

可趁家長們不注意，伙伴們還是會偷偷地溜出來，去欣賞老天這位魔術(shù)師是如何讓大地變盡戲法的。雪，越下越緊，越下越密。剛才，還是薄薄的一層，只要有風(fēng)吹來，立馬可現(xiàn)底色，可眼下早已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地面，似乎只有從樹叢間、屋頂上、小河旁，還可以勉強找到點原始的模樣。

下雪的夜晚，總是顯得那般靜謐。這不，連平日串門喝夜茶的人也驟然減少。少了應(yīng)酬，祖父、祖母，叔叔嬸嬸們也自是早早地滅燈休息。沉沉地睡去，意味著的便是早早的醒來?？上卵┨斓脑缧?，不啻是因為睡得早，睡得充足，也還由于光線的作用。當(dāng)年，小山村的窗戶都是木門，經(jīng)了日曬雨淋，便有了粗細(xì)不一的道道縫隙。一整夜的雪，早將大地躉擁得白皚皚的一片，不必說那白色的光令小山村的深夜也顯得銀輝閃亮，而凌晨時刻將大地映照得一片清亮，那是更不用說的了。

一骨碌起床，推開窗戶，哦，真是一個銀妝素裹的世界!滿目皆白，白得徹底，幾乎不留一點余地。及至推開房門，突然發(fā)現(xiàn)，大地似乎成了一個溫靜更如熟睡的少女。放眼而望，老屋對面的“饅頭山”已經(jīng)妝成了一個大雪人；近看石橋、農(nóng)舍，皆穿上了白袍；而小山村那眾多的柿樹，更讓人領(lǐng)略“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致。雪冷凝在樹干樹冠，一層一層的樹杈，狀如龍爪，惟妙惟肖。唯有橋下的大溪灘，除了凸出水面部分有著厚厚的積雪外，依然流水潺潺，彈奏著對雪的頌歌。我知道，對于江南人家，我們一年中只有這么短暫的幾天能夠欣賞到這品質(zhì)高雅的靈物在飽受陽光的折磨和渾濁的空氣摧殘之后，一夜之間突然呈現(xiàn)給你一片冰清玉潔的世界，你當(dāng)會驚奇于造物主的偉大，感嘆生命的紛呈，這世間的一切污垢似乎已在這白雪中蕩滌干凈。

盡管幾乎每年都會有這種不期而遇的驚喜，但對每一次的下雪，我都充滿想象。要知道，那些時候正是饑饉年代，面對厚厚的白雪，一個孩童的異想天開就在瞬間產(chǎn)生了，我心想這要是大米該多好，全村幾代人都吃不完：或者這是棉花該多好，不知可做多少棉被、棉襖、棉褲、棉鞋。不知不覺間，情不自禁里，我會撮一把潔凈的雪端詳，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點什么。然而，隨著手掌的溫?zé)崃畎籽┏伤也呕腥淮笪颍貉?，其實并不能給我們解衣食之憂，只會徒增我們的饑寒感。

下雪，對于孩童唯一的樂趣，而今想來，該是堆雪人、打雪仗了。當(dāng)雪下得足夠大、積得足夠厚的時候，伙伴們又會不約而同湊在一起。堆雪人，開始只是將雪壘成一個三、五十公分的雪團，然而，依恃其粘性，沿著積雪向前滾，便可越滾越大，最后，需要伙伴們幾個人一起才能推動大雪團。通常，我們利用稻谷倉庫前的曬場，只要滾上幾個來回，雪團就成了。然后，大家七手八腳，分別給其按上腦袋及其手腳，再在臉部按上或刻出眼呀、鼻呀、嘴呀、耳朵呀什么的，如此，這雪人就算堆成了。因為頑皮，經(jīng)常我們還會“惡作劇”地給雪人取一個村里人的名字。有一回，我們給村里的領(lǐng)導(dǎo)塑了一個，伙伴們的家長知道后擔(dān)心死了，可好，這位領(lǐng)導(dǎo)竟笑呵呵地說：“塑得挺像的，你們的創(chuàng)造力夠強。再說，你們讀書人記得我，我可高興吶!”

打雪仗，是下雪后的必備功課。除了個對個打、一個人跟幾個人打外，還有團體打，幾個人對幾個人打的。怕打傷身子，事先我們總是制訂規(guī)則，比如雪團里不準(zhǔn)裹挾硬物，比如距離要在十五米以上，比如一個人身上被雪球打中若干次就要棄陣出列，等等。打雪仗，可夠辛苦的，也夠忘我的。打著，打著，有時竟令我們忘記了饑餓?？诳柿耍丘I了，就抓一把雪放進嘴里，而一次又一次的躲避、出擊、摔倒，更令我們?nèi)砘馃幔灾磷屛覀兏械?，這積雪不是棉被勝似棉被。

離開小山村，回到城里生活以后，雖碰逢過幾次下大雪，但總覺得與小山村有些許差異，比如城里下大雪以后總?cè)秉c一望無際的開闊地，樓連樓多少擋住了我賞雪景的視線；又比如缺乏近處的山呀、溪呀什么的，雪景似乎少了韻致。然而，在城市生活的我到底還是找回了屬于自己的賞雪樂趣，那就是聽雪。憶起明末清初的武將同時又是一位優(yōu)秀詩人的瞿式耜，他對大自然愛得很深刻，體察得很細(xì)膩。他的《和宋為溪十聲韻》里，寫了十種聲，分別是：松聲、澗聲、琴聲、鶴聲、煎茶聲、棋子聲、夜蛩聲、讀書聲、雨滴聲、雪灑聲。這十種聲音，均是作者體驗精神自由而獲得的審美經(jīng)驗。其中寫到雪灑窗聲：“搓璞糝玉遍乾坤，火冷燈青似叩門?！毖⒋奥暡辉诤莒o的情境下是聽不見的，但作者寫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輕輕叩門聲，當(dāng)是蓄意強化了寂靜的意境。是的，我始終相信，只要進入幽靜之境，雪聲是可以被聽聞的?？刹皇?子夜時分，雪聲總會鉆進我逐漸敏銳的聽覺，讓我覺得似乎是誰在用手撫摸著一塊漫長的綢緞，而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雪片，又在明顯地告訴我來自高空的固體與玻璃質(zhì)與質(zhì)的猝然相撞。雪聲的到來，讓一切復(fù)雜的情節(jié)融釋，并在撲面而來的單純的聲響中歸于寧靜，剩下的只有滋潤中的敲打與彌漫。在這樣的雪聲中，在這般雪夜的靜寂里，我覺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它的腳步。不錯，它一會兒密密切切，一會兒又柔柔細(xì)細(xì)，像詩人沉重的步履又似少女蓮步盈盈，它似乎向你撲來傾訴衷情，但頃刻間又嬌媚地扭身飄逝而去。我甚至傻傻地想，要是自己是雪該多好，這樣我就可以像東坡居士一樣擊節(jié)高歌，像柳永一樣哀婉低吟，抑或像嵇康一般放蕩不羈……我可以與時空對話，可以聽到包括雪白身在內(nèi)的無窮宇宙的聲音。如此一說，我突然悟得，瞿式耜寫雪灑窗聲，是訴諸“搓璞糝玉”、“火冷燈青”的，依稀隱約，淡遠(yuǎn)朦朧，那是靜思觀照的三昧之境，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稠稠的雪飄灑著濃濃詩情，潮潮的心口流淌著綿綿感懷，是雪人詩意，還是詩飄雪中，耳邊唯有這千古不絕的雪聲，讓人纏綿出千種遐想，萬種風(fēng)情。是啊，品雪是一份山清水秀的心情，一曲婉轉(zhuǎn)悠揚的雪歌，一幅縹緲寫意的冰雪水墨畫，有一點田野山風(fēng)的清爽，有一點杏花春雨的浪漫，有一點吟風(fēng)弄月的柔情。

我總以為，人們喜歡雪，是因為喜歡雪的潔白無瑕，纖塵不染。世上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事萬物本真狀況下都是干干凈凈的，但天長日久，跳不脫的是歲月年輪的雕刻，是社會熔爐的烙印，是世間瑣事的纏繞。真要像白雪一樣，做到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一杯凈土掩風(fēng)流，何其難哉。人們喜歡雪，還是因為雪的晶瑩透徹、至真至誠。厚厚的積雪，剔透清澈，表里如一，大給人以一眼望穿秋水的感覺。可看看現(xiàn)實社會，還有幾多人純樸、真誠?又有幾多人襟懷坦蕩、言行一致?人們喜歡雪，更是因為雪的寬厚博大、無私奉獻。雪是冷空氣遇到空中的灰塵凝結(jié)成固體，落到地上，它把飛揚的塵埃帶回大地母親的懷抱，既肥沃了土壤，又滋潤了人間。聯(lián)想到人世間，要排除私心雜念、勾心斗角，做到不圖回報、只求給予，可謂難矣。自然，人們喜歡雪，也還是因為雪的淡定堅守與深情，雪的豪放幽遠(yuǎn)與壯烈，雪的古典細(xì)潤與雄美。一個真正愛雪的人，一定能夠做到“為自然而鳴，為人倫而呼，為迷茫而嘆，為深邃而泣，為悲壯而歌，為絕美而醉，為光明而殉”。

積雪大多總在大晴天漸漸融化而去，剩下的怕只能稱之為殘雪了。殘雪總愿躲在不見陽光的地方，或在背陰凄冷的角落，或在枯葉荒草之間，或在北面的瓦楞間。除了北面瓦楞間的殘雪，其余的殘雪似乎早已不見昔日芳顏玉貌，灰不溜秋的似乎有礙觀瞻。然而，在我看來，這殘雪可謂“身殘志不殘”，它不肯融化，只是為了固守最后的陣地，只是因為其留戀正在逝去的冬天就像云彩留戀天空，河川留戀大地，故鳥留戀舊巢，孩子留戀母親。留戀，作為世間一種美好的情愫，何以不讓人們崇仰?何況，殘雪留戀冬天，又何以不是在為春天祝福、祈禱?“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隨著陽光下的悄然融化，殘雪也心甘情愿地潤澤著春天。

在城里生活，居屋中有玻璃窗，便不再是一種奢望。下雪時光，尤其到了后半夜，窗上冰花也總是如約而至。當(dāng)我悄悄入睡的時候，它不著痕跡地出現(xiàn)了。它舞動那無形的畫筆，點點染染，積點成線、連點成面，不經(jīng)意間，一幅幅筆觸流暢、純白如銀、濃淡不積、虛實相問的窗花便躍然窗上，任憑你去猜測，去想象。我贊嘆窗花，既贊美它鬼斧神工的獨到藝術(shù)，更贊美它善解人意和低調(diào)務(wù)實的稟性。不是嗎?它輕來輕去，唯恐打擾了人們的休息；它不事張揚，只把美好留在天明。每到黎明時刻，當(dāng)姐妹幾個起床之時，我們面對著窗花總是發(fā)出陣陣驚嘆，大姐和二姐每每還會拿出筆和紙，將窗花一一描繪下來，以備織毛衣和繡扇花之用。

下雪過后的日子，天氣會變得很冷很冷。有時甚至?xí)霈F(xiàn)冰凍的日子，雖說在南方河面結(jié)冰的機會很少，但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在享“北有南開，南有春暉”之譽的春暉中學(xué)讀書時，就親眼目睹過春暉中學(xué)旁白馬湖畔冰封的景致。走在湖邊，我油然想起了夏口尊先生在《白馬湖之冬》里的一段話：“那里的風(fēng)，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系新建，構(gòu)造卻極粗率，風(fēng)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縫中卻仍有透入……靠山邊的小后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中風(fēng)沙最小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的，在洋油燈下工作至深夜。松濤如吼，霜月當(dāng)窗，饑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蔽蚁嘈?，這樣的夜晚也定然是白馬湖畔冰封的日子，只是對于夏丐尊先生當(dāng)是見怪不怪的了。

那是一個天空放晴的周日上午，等到十一時許，碩大的冰面宛若一面巨大的寶鏡，上面明亮地浮著一層熱氣。漸漸地，經(jīng)了陽光的筆墨，湖面便生生地出現(xiàn)一絲絲、一朵朵紫煙，裊裊地在那里開合著。如果，有人踩在上面，則定然會有如履薄冰的感覺，繼而感覺似有一根琴弦在微微顫動。不久，隨著頻度的加快，冰面竟被撕開一道裂口，一道、兩道……最后分裂成像葉脈狀像樹冠形的曲徑。碎裂后的冰塊，不論大小，都你推我、我擠你，滿湖床地碰撞、交疊，其勢如千帆競發(fā)，百舸爭流，蔚為壯觀。尤其是響徹天際的碰撞聲，震耳欲聾的崩塌聲，湖水訇然的涌動聲，和著怒吼的罡風(fēng)，這共同發(fā)出石破天驚、萬馬奔騰的巨響，仿佛是悶雷在天際轟鳴。即便有人趕不上趟，看看湖邊的堅冰這凝固的波浪，相信人們也多少能夠從中看出曾經(jīng)酣暢淋漓的涌動，一段旋律多變的吟唱。開湖的日子，往往意味著是一個良辰吉日。鷹擊長空，魚翔湖底，鷗鷺齊鳴，牛羊歡叫，一個生機盎然的湖畔的春天到來了。

這多年來，我身居城市，明顯感覺下雪尤其是下大雪越來越少。每每想及，不免心有戚戚焉。我總以為，冬天無雪，就好像大地有山無水，失去了靈性，失卻了韻致。冬日的蕭索無趣，只有雪才可以化解。是的，如今隨著溫室效應(yīng)的加劇，全球氣溫變暖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不，一些高高的雪山，也正悄悄改變著千萬年的運動法則。在由作家劉文江寫的《守護雪線》一文中，我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昆侖山冰川融化速度加劇，雪線上升、冰川后退的平均速度為每年1020米。雪線是什么?它是雪山與青藏高原的重要界點，是固態(tài)降水的零平衡線。雪線以上，氣溫較低，全年降雪的補給量大于消融量，形成了積雪區(qū)；雪線以下，氣溫相對較高，全年降雪的量小于消融量，不能積累多年冰雪，只能是季節(jié)性積雪；雪線附近，年降雪量等于年消融量，形成雪與水的動態(tài)平衡。從這個意義上說，雪線是雪山與地球家園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重要界點。地球表面溫度的變化，必然引起雪山雪線的變化。我們已經(jīng)接到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警告：雪山雪線在人類廢氣排放中迅速上升，千百萬年的雪山在消融；北冰洋的堅冰已被升高的地球表面溫度融化了上百萬平方公里……

冰川在融化，雪線在上升，形單影只的雪花豈能獨善其身?得不到的東西是最珍貴的，離我們漸行漸遠(yuǎn)的而又難以割舍的白雪，豈不更顯得珍貴?如果說，雪山雪線的變化，乃至大雪的減少，是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給人類的忠告的話，那么，用理智和真誠保護生態(tài)，守護人類共同的生命家園，該是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歷史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