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木寫之。那么,又如何寫出秋之精神?又如何寫出秋聲之精神?也許在歐陽修的《秋聲賦》里能尋到答案。
秋聲應該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呢?
秋聲像淅淅瀝瀝的雨聲夾雜著蕭蕭颯颯的風聲,像奔騰澎湃的河流在洶涌,又像暴風驟雨突然來臨。風狂雨疏流急,變化快,來勢猛,令人心悸肉跳色變,真可謂“秋風秋雨愁煞人”!秋聲如金屬相撞時的鏗鏘之聲,又如開赴敵陣的士兵,口中銜枚疾走,聽不到任何號令,只有人馬的腳步聲。先是扛槍荷戟,后為死樣沉寂,隨之而來的不就是刀光劍影、你死我活、伏尸滿地、流血遍野的慘劇么?怪不得作者悚然而聽,曰“異”嘆“悲”。
秋聲又有怎樣一個形態呢?
顏色慘淡,煙云密集;容貌清明,天高日亮;氣候凜冽,寒氣逼人;意態蕭瑟,山川寂寞。選擇慘淡,突出清涼,強調刺骨,勾畫冷落,無不易使人想起孤苦伶仃的弱勢群體那憔悴的面色、嶙峋的瘦骨、襤褸的衣衫、凹癟的雙眼,無不是為了烘托秋聲的“凄凄切切,呼號憤發”。秋風所過,繁茂的綠草改變顏色,青翠的樹木開始凋零。“西風凋碧樹”(晏殊詞),秋風掃落葉,這就是對“胡為而來哉”的回答。
秋氣何以如此威猛?
秋天是執法行刑的時候,時令上為陰,陰風怒號;秋天是征伐動武的季節,五行上屬金,金戈鐵馬。至于七月律夷則,夷即戮,戮即殺;至于西方音商聲,商即傷,傷即悲。其實,春花秋實(結果也就意味著結束),盛殺衰亡,雖慘不忍睹,卻鐵面正氣,損有余而補不足,自然之理天之道,傷什么傷!
毋庸諱言,這里作者將一些古代哲學術語以及陰陽、五行的傳統觀點一律視為天經地義而篤信不疑,今天看來,未免落后和幼稚。不過,我們也不能苛求古人,那是時代局限了他。
草木無情,遇秋飄零;“人為動物”,血肉之軀,哪經得起日曬夜露、風吹雨淋?既如是,歐陽修那顆“秋心”又是怎樣呢?
入仕二十多年,歷盡宦海浮沉,“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精神時時遭折磨,精氣一再受損耗,何況還要去憂慮那些力所不及、智所不能的事情!本來體弱多病,四十歲就白發蕭疏,寫作此賦時已五十有三,身體、心態更是到了人生的秋天,看破紅塵,識盡天機,人事憂勞更愁人,與人無爭,自足自安,養生保命,順乎自然,知其不可為就不為吧。何必拿自己并非金石般堅固的身體,去和草木爭繁斗盛呢?須知,“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朱自清語),自然無窮,宇宙永恒,人生苦短,時光不再,朱顏易老、烏發變白多是自身加速傷害所致,禍根在人,與秋聲無關!
《秋聲賦》是有點知難而讓、不思進取的消極思想,但是它承襲了“自古逢秋悲寂寥”(劉禹錫詩)的傳統,又烘托出了人事憂勞甚于秋氣肅殺這一主題,在立意上是一種了不起的創新。其次,寫秋聲具體可聞,已屬不易;寫秋聲飽含感情,具有意境,更非尋常手眼所能及;寫秋聲始終圍繞一個“悲”字,如小夜曲似地如泣如訴,則更非大家筆法所不能到。因此,說《秋聲賦》是繼《醉翁亭記》之后的又一力作,二者同臻絕唱,我以為實非溢美,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