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7日,天冷,小雨,北京西單大木倉胡同37號,十幾個中年男女手舉“我要高考”的A4紙,默默挺立在教育部門口,在警察的警戒下,向教育部遞交了一份“請愿書”:“希望取消高考和招生工作中的戶籍限制,建議依據學籍和父母經常居住地等標準來認定高考報名資格。”
他們代表了在北京的這樣一群人:外來者,在首都納稅、工作、定居多年,不少人有著體面的工作,有房有車……同時,他們還有一個相同的身份——父親或母親。
河南人岳學剛合上刊登有這篇新聞的報紙,心下五味雜陳。如果他幾年前未在天津買房,一家四口沒有選擇在這個離北京最近的城市落戶,或許幾年后,他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員。即便有些竊幸,可他內心深處那顆叫做北京戶口的齲齒,卻始終無法拔除,每一個敏感時期都在隱隱作痛。
外鄉人在北京
2011年12月10日,是岳學剛和妻子蔡春玲結婚十周年紀念日,兩人原本約好去天津的一家泰國餐廳吃飯,沒想到,在北京的岳學剛被一個電子信息發布會拖住了,回不了天津。好不容易應酬完時,已是11日的凌晨了,疲憊的他一邊揉著紅腫的雙眼,一邊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給妻子打電話。
電話那頭是妻子的低泣聲,岳學剛沒敢再吱聲,只點燃一支煙,悶悶地抽著。妻子是有理由生氣的,平時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就算了,可這樣重大的日子還是不能陪她,換誰誰不生氣?可他也委屈和無奈,生活壓力大,他不拼,一家大小的日子怎么過?
岳學剛今年35歲,是河南封丘縣蔣村人,1992年,高中畢業后來到北京,在一所名叫京橋大學的民辦大學就讀藥劑專業。1994年,他大學畢業,留在北京,在一家臺資電子企業里工作,月薪500元。
當時,他租住在北京西二環附近的地下室,月租120元,十來平方米的面積,沒有窗戶,夏天的床墊永遠是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發霉的味道。深夜,隔壁戀人發出或壓抑或釋放的床戰聲,經常讓他徹夜難眠。
1996年,電子產品開始在中國大陸興起,岳學剛瞄準了這個商機,果斷地在海龍電子城租了一個攤位做電腦組裝,生意異常紅火。不久,他又在太平洋電子城租了一個攤位。“那會電腦的利潤很高,一臺電腦就能賺2000元左右。”
掘到人生第一桶金后,他快速地搬離了地下室,租住在一棟高檔社區里。
30個外招名額
2001年12月10日,岳學剛和相戀7年的大學同學、封丘同鄉蔡春玲結婚。這一年,他在北京回龍觀買了一套98平方米、三室兩廳的商品房。由于沒有北京戶口,他買不了經濟適用房,買房時還比北京本地人貴了800多元一平方米。
老家人得知他在北京買了房子,滿是羨慕,紛紛夸他有出息,是城里人了。岳學剛很是得意了一段日子。
這樣的日子在岳學剛兒子兩歲時戛然而止。
2005年8月的一天,他領著兒子岳非到回龍觀片區一所公辦幼兒園報名,學校老師一口回絕他,“我們不接收沒有北京戶口的孩子。”岳學剛有些生氣,“你們不是說交借讀費就可以讀嗎?”老師上下打量他,“那也得排號,我們只有30個外招名額。”岳學剛從老師眼中讀出了被看輕的意味,他憤憤然拉著兒子回了家。
“北京孩子如果挑學校雖然一樣要交贊助費,但外地的孩子即使有錢,也沒地方交。”岳學剛一臉不平,“就算上了學,孩子將來高考還是只能回到戶籍所在地高考。可各地學校的教材不一樣,這不等于把孩子給毀了嗎?”
岳學剛把自己的苦惱向朋友們訴說,沒想到大家的境況都一樣,一個長沙的朋友說他已留了一個“后手”。他在長沙買了個小戶型,以后萬一孩子在北京上不了高中,沒法高考,就想辦法把戶口搞到長沙。
其實,他們身后,是40萬的非京籍學生家長。對他們而言,車輛限購、保障房等諸多方面的福利歧視尚可忍耐,而在孩子教育方面,卻表現了更大的勇氣和執拗。
有時,勇氣和執拗未必能改變現實。岳學剛最后還是把兒子送進了自家小區的民辦幼兒園。岳學剛有種無力感,還有對未來和這個社會的懷疑。有時,他也問自己:難道一個人的身份,真的從一出生開始就影響并左右你和你的下一代?
他也曾考慮過落戶北京,只是無法實現。他說,想成為北京人,要么是大學畢業帶著戶口進入國營企業;要么是父母一方是北京戶口的,“當初買房時,我也打聽到在京郊一些地方買房可以落戶北京,但幾乎不能兌現。”
移居天津
2007年,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機會。一位在天津工作的河南老鄉告訴他,只要買了天津市南開區某小區的房子,就可以落戶天津。岳學剛很興奮,當天就開車去天津看房。“房子挨著南開大學,我當即就決定買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他說這是他被迫做出的最英明的決策。
岳學剛一家大小的戶口很快都落在了天津,辦理完手續,他興奮地領著一大家子在外狠撮了一頓。
以前回老家,老家人一聽說他要回去,都會跟他父母打聽是哪天,然后在村頭聚集,東家送點雞蛋,西家送點黃豆,個個都想跟他攀點交情,讓他把他們家的孩子帶出去見見世面,“雖然每次我都拍著胸脯說好,但我的心是虛的,如今成了城里人,心態就不一樣,說話的底氣就更足了。”岳學剛說,以前戶口在老家時,想出國旅行還得跑回老家辦理護照,實在很不方便。
2008年年初,岳學剛在天津的一家電子城租了一個攤位,開始在天津經營電子產品,蔡春玲則帶著5歲的兒子和2歲的女兒在北京生活,然后照顧北京的生意。一家人開始兩地分居。
2009年8月,一家人又互換了地兒,由于兩個孩子要上學,蔡春玲就帶著孩子住在天津,然后打理天津的生意。岳學剛又回到北京,繼續兩地奔波。
看似有了一個穩定的家,但他連孩子生病發燒都無暇照顧,這讓妻子蔡春玲很不滿。岳非患急性肺炎那次,蔡春玲哭著給他打電話,問怎么辦?一時心急的他沒好氣說,“找醫生啊,我這么遠,我能怎么辦?”蔡春玲也火了,大罵他在北京逍遙快樂,家里大小事都不管,撂下電話,一個月都不理他。岳學剛苦笑,“都是被生活給逼的。”
當地人,外地人
岳學剛內心是喜歡北京的,他說北京是一個相融性很強的城市,“在這里居住的有近50%的人不是北京人,但他們在這里生活得很好,只有看到醫療、購房、教育上的本外差別時,才讓你感覺你只是一個外來者。沒有人歧視你,但自己會跟自己過不去,會歧視自己。”
北京開放了30年,至今也只有公交“一卡通”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開放,“孩子不能參加醫保,外地人燒煤氣98元一罐,北京市民40元一罐。現在又開始限制買車買房……”在他眼里,這個首都越來越傲慢了。
北京戶口到底價值幾何?一則曾廣為流傳的段子就可看出:“北京同學來電,興奮地說因為限購房政策,他的北京戶口值錢了!買不了的外地人,先跟他假結婚,然后貸款買房,再離婚,他收房款1%作為安置費。他興奮地說順利的話今年可以結6次婚,娶6個媳婦。末了他感慨:做北京人,太幸福了!”
這或許是大多數外地人逃離北京的無奈理由。這座曾以包容著稱的城市被徹底分成兩個群體:當地人,外地人。
說到將來,岳學剛一臉茫然,對這個一家之主來說,兩地分居、無法照顧家庭的糾結,不是一天兩天就
能解開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