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愛你的城

是她決絕的眼神和話語，讓他突然醒悟，厭恨起自己的卑鄙。

他憑什么再次攪亂她的人生，他憑什么對她揮之即去召之即來，她值得更好的人。

1.

沈清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見到裴子毅，微暖的陽光從碩大的落地窗外透進來，他穿著Armani的白襯衣，眉目之間俱是雅貴從容。

會議室里很安靜，大家都在暗中打量著新任上司的言行舉止，身旁的安琪悄悄遞過一張紙條——

知道嗎，他可是老板相中的東床快婿，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年輕就做到這個位置。

她彎了彎唇角，對安琪，也是對自己。

下午四點十五分，窗外有陽光，可是她還是覺得有點冷，端起桌上的白瓷杯子微抿了一口，冷了的咖啡偏又忘了加糖，那苦，便自味蕾一路蔓延。

那么多年過去了，那樣刻意的去遺忘，也曾以為自己已經做到，可是直到如今，她才明白，一切都只是徒勞。

她想起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是穿了這樣一身白色襯衣，自然不是Armani，可是，不知名的牌子，不昂貴的面料，穿在他身上，卻是整潔干凈，如同量身定制一般，說不出的妥帖好看。

他與他們迎面相遇，溫煦的陽光透過校園的林蔭，在他身上鍍上一道柔和的光暈，他停下腳步，對著送她入學的父親叫了一聲沈老師，然后伸手去接父母和她手中的行李，簡短的說了一句，我來吧。

這個世界這么大，她不是沒有躲著他的，在倫敦霧氣沉沉的天幕下，一躲就是三五年。

可是這個世界又是這么的小，偏偏讓她再一次的遇見了他。

下午四點四十五，會議結束。

沈清跟著眾人一道走出會議室，與裴子毅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垂下半邊長發，低眉斂目。

2.

原以為的是非并沒有生起，生活依舊是平靜得一層不變。

沈清并不常常能見到裴子毅，偶爾的見面也不過是隔著人群看他意氣風發的走過，而他，一次也沒有把她看在眼里。

不禁為自己曾經動過的辭職念頭感到好笑，以自己這一級別的職位，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同今時今日的裴子毅扯上關系的，除開任職儀式那次，基本上，他們連同在一間會議室開會的機率都幾乎為零。

可即便是真的碰到了又如何，現在的他與她，不過是相交過后的兩條直線，不管曾經的相逢是如何的纏綿悱惻，交集過后，只能注定越行越遠，這是不變的真理。

公司里自然是少不了關于裴子毅的流言蜚語的，言談間，或多或少總有些傾慕與情愫浮動暗涌。

撇開總經理的光環不提，只憑裴子毅的英俊，便足以引發半個公司女性員工的渴盼幻想，即便，她們明知道，他與老板的千金關系匪淺，可灰姑娘的美夢，卻是人人都愛做的。

每次聽的時候，沈清總是淡淡的笑，不參與，也不刻意回避，偶爾會有同事不依不饒的問她意見，安琪便會在一旁笑著幫她開口，人家沈清早已經名花有主了，男朋友一表人才，自然心無旁騖了。對了，沈清，幾時發喜帖？

最后一句，是問她的。

于是她笑笑，說，快了。

視線不受控制的落在公司內刊的封面上，一身黑色西裝的裴子毅，目光如炬。

時光真是不公平，她看著這張與記憶當中并無二致的臉龐，不變的是出色，平添了的是沉穩，而她的年華，卻早已日復一日的，默默老去。

3.

原以為她和他就這樣了，當年他都可以毫不眷戀的轉身，到了今時今日，又怎么還會記得，小小的一個她。

只是沒有想到，她畢竟還是料錯這一回。

隔天上班的時候，剛進公司大門，沈清立刻察覺氣氛不對，待到頂著眾人含義不明的注目禮回到辦公室，方才明白原委。

她看著桌上人事部門的一紙調令，其實，按職級來講，不過是平調，可是就因為是調到了總經理室裴子毅的身邊做助理，平白增添了幾多是非。

甚至有人已經挖出了她與裴子毅大學同校的內幕，即便尚未可知那段曾經，可種種傳言已經漫天飛舞，無稽又迅猛。

察覺到眾人看她的眼光中多了那么一些曖昧不明的東西，沈清心內苦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與同事交接完畢，她拿著調令往總經理室走去。

路過茶水間的時候，聽到里面的交談聲。

她清楚這里歷來是八卦制造和傳播的場所，卻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女主角，而且，八卦的制造者，竟然是自己一直交好視為摯友的人。

她聽著安琪熟悉的聲音里那些尖酸刻薄的詞語，覺得悲哀，又偏偏抑制不住的想笑，于是她便真的笑了，恰此時，門被推開，迎面遇上的安琪縱然鎮定，面上卻總有幾分不自然的神色。

沈清唇邊的弧度完美的維持，她伸手給了安琪一個擁抱，然后微笑著開口，說，原來你在這里，怪不得我剛才找你告別的時候怎么都找不到人。

一直以來，都是生活教會我們怎么活。

4.

再一次與裴子毅面對面的相見，他們之間隔著長長的時光，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有著明媚眼神和光潔額頭的少女。

裴子毅的眸光沉靜，輕輕一句，原來真的是你。

沈清尚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已經神色平淡的開口，別誤會，我的前任助理離職，恰好人事部門推薦了你，僅此而已。

沈清點頭，我明白。

我不希望你因為從前的事影響工作，有問題嗎？裴子毅問。

她看著他公式化的姿態與眉峰間的淡漠，唇邊扯出一個倔強的弧度，說，沒有，從前的事我已不記得。

他的眉心似是一抽，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很好。

她沒有說話，找不到任何可以說的詞匯。

于是告辭離開，轉身甫邁出兩步，卻聽見他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矛盾過后，幾許壓抑的沙啞。

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問。

她頓住腳步，停了兩三秒，然后轉身對他公式化的微笑了下，我剛才說了，從前的事我已不記得，裴經理。

最后的三個字，她加重了語氣，笑容里藏著驕傲的傷。

他的眼光寂然黯下，沒有再說話。

在裴子毅身邊工作是十分辛苦的，工作量比過去大了幾乎一倍，她推了一切可以推的約會應酬，一天之中有十多個小時都耗在辦公室里，他總有辦法讓她有做不完的事情，而她，在一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支配下，咬牙硬撐著，完成他交代下來的每一項任務，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只是莫名的，偏偏就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

況且，他自己已經身先士卒把加班當常態，把辦公室當做了半個家，作為他手下的員工，她似乎更沒有偷懶的理由。

除了工作上的往來，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私人接觸。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過去的事，只好裝作自己真的不記得。

有高跟鞋的聲音，自走廊那頭傳來，沈清從電腦前抬起干澀的眼，已是晚上九點半。

嬌俏動人的紅裙女子款步而至，將辦公樓里的沉悶枯燥一掃而盡，手里，卻拿著一個與這一身打扮絕不相宜的保溫桶。

她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徑直就往裴子毅的辦公室走去。

沈清只得上前阻攔，小姐，請問您有什么事……

這時裴子毅辦公室的門卻恰好開了，她看見他眉目間浮上驚喜，冉冉，你怎么來了？

沈清垂下視線，默默的退了出去，明白眼前這女子，便是老板的千金，倪冉。

5、

裴子毅眼神一變，下意識的就想往外追，倪冉嬌俏的聲音卻生生將他拉回現實——

誰讓你這段時間突然化身工作狂，媽媽擔心你身體受不了，讓我給你送雞湯來的。倪冉揚揚手上的保溫桶，關上了房門。

倪冉最是怕悶，雖然揚言要陪他加班共進退，沒幾分鐘卻是待不住了，裴子毅好笑的站起身來準備送她下樓。

打開辦公室的門，習慣性的將視線掠向那一張辦公桌，電腦還開著，人卻是不見。

他的心不知怎的空了一下，任是倪冉一路笑語連篇也沒能再將它填上。

他替她按下電梯，冉冉，我不送你下去了。

倪冉笑，嘉銘在車上等我呢，你下去做電燈泡？

他笑著打了下她的頭，早點回家，幫我謝謝阿姨的雞湯。

電梯門合上，他的微笑漸漸淡去，想起了之前那個單薄的背影，還有那張空了的辦公桌。

胸口突然有些悶得發疼，他轉過身，略微停了幾秒，便往天臺的方向走去。

天臺上風很大，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個無法錯認的身影，背對著他，面向夜空，以及夜空之下的鋼筋森林。

她在講電話，聲音柔和又專注，并沒有留意到他的到來。

……

不用來接我，我還有一會兒。

無聊你就先看會球賽，今天不是有轉播嗎？

你真是，好吧，那我快結束的時候打電話給你。

……

他垂下眼睛，無聲的笑。

以為看到了她的難過，卻原來只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騙。

她早已經，不會再為他難過。

6、

沈清回到自己座位的時候，卻見裴子毅正從辦公室里推門出來，面色有些冷峻。

她尚未開口，他已經淡淡吩咐，今天就到這里。

她有些愕然，報告還差一個收尾——

他卻打斷她的話，加重了語氣——我說了就到這里。

她看他幾秒，一句話不說，低下頭就關電腦，三兩下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轉身便走。

乘電梯下樓，出了公司，卻突然看見熟悉的車子。

驚詫將心底的委屈暫時驅散，她看向幾分鐘前才給她打完電話的男人開了車門小跑而來，不由得問，你不是說你在家？

林江濤不好意思的摸摸頭道，我擔心你不讓我來接，也擔心接你的電話再趕過來會讓你等，所以就先來了。

她看著他，眼眶微微濕潤。

她與林江濤是通過父母安排的相親認識的，他并沒有安琪所說的一表人才，樣貌普通，工作普通，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普通，放到人群里很快便會被湮滅。

可是，他一直對她這樣的好。

林江濤看著她紅了眼，慌了手腳，連聲問，怎么了？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抬起眼睛來看他，我辭職好不好？

他放下心來，伸手摟過她的肩膀寬慰道，工作不順心就辭唄，大不了我養你！

她不說話，他卻是轉過臉認真開口，真的，沈清，我說真的，我特愿意養你，其實你這工作我早就不想你干了，天天加班身體怎么吃得消？

他替她拉開車門，發動了車子，深夜的寒意，終于被車內的暖，一點一點，慢慢驅散。

而同一時間，裴子毅的辦公室里沒有開燈，巨大的落地窗前，裴他獨自一人站了很久，看著她上了那輛車子，看著那個男人載著她遠去，月光，在他身后，畫出一道長長的寂寥影子。

她從來沒有坐過他的車子，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小縣城來的窮小子，給不起喜歡的女孩子安逸舒心的生活，到后來，他有能力買車了，她卻已經不在他身邊。

他想起她逛街的時候眼光總是忍不住往哈根達斯那兒飄，卻不愿意他花錢嚷嚷著要減肥的樣子；想起她心疼他飲食儉省卻又顧及他的面子，于是每次打菜都打好多又推說吃不完；想起他因為要打工，沒法陪她一起過情人節的時候，她的笑容那么溫柔，她說，沒有關系，和你在一起，天天都是情人節。

他曾經暗暗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終有一日，他會把欠她的，全部都補上，加倍的補。

可到了今天，他有能力給她一切的時候，才發現，他早已失去了那資格。

是他背棄了曾經的美好，自此之后，過往種種，再不可追。

7、

沈清第二天到公司的時候，一個同事正灰敗著臉色從裴子毅的辦公室里走出來，路過她的座位時，小聲問，裴總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這么大的火氣？

她尚未答話，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她抱歉的沖同事笑笑，接了起來，聽筒里卻傳來裴子毅冷冷的話——進來，馬上。

她在同事“自求多福”的憐憫眼光下進了裴子毅的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后，儀表整潔，眼底卻有淡淡的青色，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莫名的冷峻氣息之下。

聽見她推門進來的聲音，他連頭都不抬，劈頭蓋臉就開始發難，報告呢？怎么還不拿來？

沈清深吸了口氣，報告還缺個收尾，我馬上做好送來。

他頓住手中的筆，也不看她，只管盯著那筆尖，一字一句，我分明說過我今天一早就要看到的。

她盯著他，亦是一字一句，你昨晚也分明說過，就到這里。

他抬起眼睛看她，聲音很冷，你從前的上司有沒有教過你，永遠不要為自己的失誤找借口。

她氣急反笑，一時忘了顧忌，憑著本心反唇相譏道，這倒沒有，我從前的上司只教過我，不要把在別處受的氣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

他看著她因為生氣異常明亮的眼，和微微暈紅的雙頰，一動不動。

只生怕稍一動彈，就會驚醒這個好不容易才清晰起來的夢境。

她在他這樣的眸光注視下終于開始感到心慌，有些后悔方才逞口舌之快，正要說些什么來打斷這沉默之下的危險暗涌，卻聽見他低低開口，對不起，是我不好。

她僵住，從前每一次他們鬧矛盾，不管誰對誰錯，到最后，他總會說這樣一句話來哄她。

他這時站了起身，眸光沉沉，看進她無措的眼底，一個字一個字，又再重復——

對不起，是我不好。

那些字音，纏繞著當年無法說出口的抱歉，每一個，都那樣的沉。

她的鼻頭一酸，一陣淚意上涌，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淚，于是掉頭就走。

卻不想走得太急，腳下一絆，整個人狼狽的摔了出去。

清清——

久違了的稱謂，熟悉又陌生，不假思索的從他口中喚出，自然到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有任何不妥，疾步過來就要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她的眼淚在這時掉了下來，她狼狽的抬手抹去，又去推他，想要自己站起來，左腳卻是一陣刺痛。

他不容抗拒的一伸手就抱起了她，放到了長沙發上，再不由分說脫了她的鞋襪，他的眼底藏著一抹凝重，連聲音都是緊的，一面檢查一面開口——

你腳上有舊傷，萬一再傷到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樣疼不疼……這樣呢……

她再受不了，死命的去推他，裴子毅，這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他看著她淚雨紛飛，每一滴淚，都狠狠的砸進他心底。

她一面流淚，一面凄然而笑，不住搖頭，喃喃的重復方才那句話，這算什么，這到底算什么？

身體完全的快過大腦反應，他一伸手狠狠扣住她的后腦勺，吻，便鋪天蓋地的覆了下來。

甜蜜又痛楚，癡迷又沉溺。

她驚急抗拒，卻抵不過他的強硬纏綿，更抵不過自己的心。

是電話鈴聲，終于打破了這魔咒，讓她終于幸免，不至沉淪不歸。

她拼盡全力推開他，卻沒有勇氣去接林江濤的電話，他看著她眼底的羞愧與自責，不由得開口，清清……

夠了，裴子毅。

她卻打斷了他，眼神寒冷得令他陌生。

你到底把我當做什么？

他心底大慟，她卻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我明天就辭職，拜托你看在過往的情分上，放過我。

每一個字都似冰刃，他只能看著自己垂死掙扎的心，毫無招架之力，就那樣被狠狠貫穿，一下，兩下，終于不再跳動。

8、

回到家里，林江濤呵呵笑著拿出一個新手機，你那電話早該換了，鈴聲又小功能也少，說了你多少次你總是不肯。

沈清低下眼睛，輕聲道，我一時忙著，沒聽到。

林江濤卻硬把手機塞給她，我可不由著你了，你不知道，今天聯系不上你，可把我急壞了。

她心底越發難受，終是抬眼看他，其實，我不是沒有聽到你的電話，我只是沒有臉去接。

林江濤看著她不說話，沈清慢慢開口，我爸媽應該跟你提過我之前的男朋友吧？

林江濤點頭， 我知道，裴子毅，你現在的頂頭上司。

沈清震驚的抬眼看他，林江濤卻正色道，我發誓，我沒有故意查你，是有一次看到雜志上他的訪問，一模一樣的名字，又和你同校，所以我猜便是他。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為什么要裝作毫不知情？沈清問。

林江濤的眼神里，帶著幾許包容幾許憨厚，他說，沈清，我不想你后悔，也相信，只要我對你比他對你好千萬倍，你最終會選我的。

她在第二天一早，便將辭呈遞給了裴子毅。

他接過，面色很平靜，眼底卻有著重重的掙扎，劇烈到粉身碎骨。

可他終究什么也沒說，拿起筆，親自簽下“同意”二字。

謝謝裴總，我會按規定做到月底，辦好了交接再走。沈清說。

裴子毅點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辦公室的門背后，一如當日看著她獨自一人滿身傷痕遠赴英倫，不能追，追不回，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離他的世界。

可是到底，心底還是會舍不得。

所以越發玩命的工作，將所有合理不合理的任務全都壓到她身上，只希冀著，能讓她留在辦公室的時間再多一點，能讓自己再多看她哪怕一眼。

可這世界上最大公無私的便是時間，從不曾因任何人的祈求而放慢腳步，很快，就到了她留在公司的最后一天。

他看著她面帶慍色的走到他面前，說，裴總，今晚的這個晚宴我不能參加。

他卻只是公式化的作答，你明天才正式離職，今天晚上，你還是我的助理，這個晚宴要求攜眷參與，你必須到場。

她深吸一口氣，我認為倪小姐比我更適合做你的女伴。

他一怔，下意識的就開口解釋，我和冉冉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卻打斷了他，不管是什么樣，你都不需要向我解釋。

他不說話了，只是看她。

而她終是沒法再控制住情緒，牽起唇角嘲諷一笑，當年的山盟海誓比不過親梅竹馬我認了，我只是沒想到，多年之后，青梅竹馬一樣會比不過財富權力，香車美人。

原來你這樣看我。他輕輕一嘆，有些寂寥，有些悲哀。

她自嘲的笑笑，我怎么看你重要嗎？

他忽而抬頭直直看進她眼底，一字一句正色開口，不管你信不信，我只當倪冉是妹妹。

她不說話，看著他的眼底忽然涌上倦意和疼痛，他頓了頓，才又開口，至于曉秀，你去英國沒多久，她就已經過世了。

她驀然睜大眼睛，頭腦當中一片空白。

9、

晚宴的現場，香鬢麗影，美酒醉人。

她看著幽暗的燈光下，那一雙雙依偎著的人影，思緒卻不期然的飄飛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也是一場舞會，簡樸的校園布置，年輕的男孩和女孩。

他握著她的手，她一次又一次的踩了他的腳，她的臉燒得厲害，不敢看他，只能不停說著對不起。

他帶笑的聲音響在耳際，不許再說對不起，不然我可要喜歡你了。

她有些慌亂的抬眼，本就生疏的舞步一時全亂，她的右腳踩上了他的左腳，道歉的話下意識的就說出了口，對不起。

那時的她，如花年紀，素顏長發便已足以讓人傾心。

他的眼里，笑意盎然，輕笑開口，說，我已經提醒過你。

怎么能忘記，那么多的幸福和美好。

他會幫她整理高數筆記，不厭其煩的講解；他會陪她練習跑八百米，一圈又一圈；他會在代表校足球隊比賽進球后，親吻他們的情侶戒；他會騎著自行車，穿過半個城市，只為買來一碗她喜歡的酸辣粉。

他曾經說，清清，我本來不想那么早談感情的，應該要等生活穩定以后，可我遇上了你，我不想錯過。

他沒有錯過她，他只是最終，放棄了她。

她想起那一年暑假和他一道跋山涉水回他千里之外的老家，一走進那間破落的舊式單元樓，推開那道窄小的房門，她就難過的察覺，自己并不受歡迎。

他的母親和一個長辮子的姑娘一起迎接了他們，或者確切的說，是迎接了他一個人，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曉秀。

他的母親并不喜歡她，并且毫不掩飾的將這種不喜歡表現了出來，雖然他百般周旋，可她仍不止一次從睡夢之中醒過來，聽見他們母子倆低低的爭吵。

……你爸爸走的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長大，誰知道你翅膀硬了就不要娘了！你從高中開始就在外面上學，沒曉秀這孩子陪著照料我一個孤寡婆子怎么活，我現在也不怕告訴你了，當初湊給你的學費，也有大半是她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子毅，你可不能當陳世美……

這是他媽媽，最常說的話。

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隱隱約意識到，她可能留不住自己的愛情了，卻還是天真又緊張的摟了他的脖子小聲說，咱們以后好好補償她，加倍對她好，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她記得他摟著她，在她耳邊說，好。

她記得的，一直記得，可是他卻忘記了。

他說要分手，他說要和曉秀結婚，她怎么挽回都挽回不了。

她說，你不能這樣，為了報恩搭上一生。

他的語氣那么冷，他說，沈清，你不要自以為是，我和曉秀十多年的感情難道比不過和你的三五年？

她一身情傷逃往英國，以為再回來他與青梅竹馬的女子已經良緣早成，共享天倫。

聽到傳言說他與老板千金交情匪淺時有過疑惑也有不屑，卻是從未想過，那個女孩子，竟然已經不在人世。

10、

待到晚宴結束，他送她回家。

一路上沒人說話，氣氛沉窒得讓人有些受不了。

終是她先開口，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沒有看她，只是注視著前方，聲音聽來很平靜。

他說，她生病了，是我對不起她。

他那個時候并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曉秀不止常來陪伴照料母親，還經常拿在發廊打工的錢補貼著他們家。

即便后來他知道了，也并不曾打算就此放棄自己的愛情，以后對她好，加倍的補償，那時的他，和沈清想的一模一樣。

可是后來她病了，竟是艾滋，那時他才知道，他以為知道的真相，其實遠遠不止如此，真正的事實是，她為了幫他母親湊齊他上大學的學費，竟然在發廊接客。

他看著憔悴哭泣的她，并沒有猶豫太久，他牢牢握住她想掙開的手，說，曉秀，我們結婚。

只是他終是彌補不了她，婚后沒多久，她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不是沒有想過再去追回沈清，可是他終究做不到這樣厚顏，而她的父母亦是恨透了他，根本不肯透露女兒在英國的地址。

他沒有想到有生之年，他竟還能再見到她。

會議室里，只是一眼，周遭萬物頓成虛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臺上都講了些什么，所有的心神當中，全都只容得下她而已。

可是，她卻對他視而不見，他知她并沒有原諒他，心底，卻還是卑微的起了奢望，即便知道她已另有談婚論嫁的男友，卻仍是克制不住想念，將她調到自己的身邊，一天比一天陷得更深，直到理智坍塌，強吻了她。

是她決絕的眼神和話語，讓他突然醒悟，厭恨起自己的卑鄙。

他憑什么再次攪亂她的人生，他憑什么對她揮之即去召之即來，她值得更好的人。

所以他簽了那份辭呈，許她自此，平靜幸福。

車子不一會就到了她家樓下，沈清沉默幾秒，然后說，再見。

他默默看她，然后開口，說出同樣的兩個字，再見。

再見，亦或是再也不見。

這個城市并不很大，可是兩個人，陷在其中，依舊渺小得如同兩粒沙，或許終年難再相遇，更何況有心想要不再相遇。

她轉過身拉開車門，明白下了車，他與她之間，在這座城市里，從此便將各守一方。

清清……

身后是他沉而壓抑的低喚。

她的手一顫，一滴淚就這么猝不及防的滑落。

沒有轉身，所以，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