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惠 1924年出生于天臺縣平橋鎮溪頭王村,1949年考入杭州國立藝專繪畫系,1951年應征入伍,1956年入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學習,1961年畢業。繪畫與他坎坷的一生聯系在一起,半個多世紀以來他面對苦難,甘守寂寞,保持平靜的心態,以禿筆殘墨默默耕耘,忘情于丹青,形成了熱烈奔放、大氣磅礴的繪畫風格,在畫壇獨樹一幟。1999年他羈旅歐洲,考察西洋繪畫,探索融匯中西繪畫的途徑,形成了雄渾樸茂的繪畫風格。先后應邀在加拿大多倫多、法國巴黎、瑞士卡爾瑪等地舉辦個展。作品被浙江省博物館、浙江美術館收藏。
在我的腦子里有這樣一個印記,尹舒拉去天臺,得了一枝梅花,碰到了王德惠,一花一人,都到了錢塘江邊。梅花移栽到尹家的后院,一次次元宵雅集后,成了杭州書畫界最富盛名的花。王德惠先是住在江南大道的出租房,畫畫度日,后來買了一套小公寓,還是畫畫,還是默默無名,或者說名實不符,人依然寂寂,但畫名漸隆。
這樣的美好描述,實在與真切的情況頗有差距。
我第一次聽到王德惠的名字,大概是在1999年,聽王炳初先生說起,在天臺看到了王德惠的畫,那色彩真是讓人激動。炳初先生過眼無數,這樣的評價自然令聽者動容。
去年在王炳初家中閑聊,無意中又提到了王德惠,說到尹舒拉把王德惠接到了杭州。王炳初說,舒拉的眼光厲害。
后來碰到尹舒拉的夫人王少求,問起王德惠與梅花一起到杭州的掌故。王老師說他們夫婦和王德惠先生早在1970年代已經初識,后三十余年疏于交往。2000年5月尹舒拉回母校中國美術學院辦展,在一處小畫廊見到數幅王德惠小油畫,被畫中豪放的筆觸和絢麗的色彩深深折服。當日尹舒拉還約來了王德惠的同學曾宓、朱豹卿、潘飛侖來品畫,大家也為之驚艷。于是幾十年思念,化為西子湖畔荷花池頭的綠樹濃蔭。2003年尹舒拉王少求夫婦應邀赴天臺辦展,于是有了與鮑賢倫先生共同策劃2006年王德惠在西湖美術館的展覽。不久,王德惠開始了與尹舒拉王少求夫婦朝夕相處探討藝術的生活。
尹舒拉和王少求,一對伉儷,畫壇中堅,其畫室“少求書屋”為江南文化人集聚之處。王德惠,一個老頭,畫壇少有人識。兩者之間的某種反差,使得他們的邂逅,成就了錢塘江邊的一段佳話。雖說與我印象中的場景相比,缺少了一點詩意,但多了平淡、真實和溫暖的情意。
便起念拜訪王德惠,央王少求與之溝通,約了時間。8月14日上午,驕陽如火,急著趕去赴約。在“少求書屋”院子里,看到一老者坐在樹蔭下的木凳上,便貿然叫了聲,王老師。王德惠應聲站起,給我們開了門,也打開了一扇他的人生之門,我們得以進去,在他的平淡敘述聲中,看到了滄桑歲月的流光,光影中間,是一個世界級畫家的背影。
第一扇門:走出家門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日軍侵占上海。技藝高超的理發師陸平生,為救他人而殺死了一名日本軍官,只好逃難到江南古鎮。”
這是著名油畫家陳逸飛導演的遺作——電影《理發師》的劇情。相比之下,王德惠的故事顯得平談無奇。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在寧波謀生的年輕理發師王德惠,是天臺人,1924年出生于平橋鎮一個叫溪頭王的村子里。
天臺縣,在地理上是個很小的地方,除了山,還是山,但他在文化上卻是響當當的,佛教、道家勝地,著名的天臺宗至今還流傳綿延,李白一句“天臺四萬八千丈”,則讓天臺山的神秀在唐詩里熠熠閃光。
盡管當時的中國正處在動蕩劇變之中,盡管王德惠的老鄉——一個叫陳藎民的天臺年輕人和他的同志火燒趙家樓過去沒幾年,但他在天臺鄉下的少年時光,還是算得上平靜,甚至還上了三年小學。多年以后,王德惠還記得,小學校設在一個祠堂里,一次,祠堂戲臺修理,請來了畫匠畫人物花草,他每天去看,覺得畫畫太有意思了。
這是一顆種子,熱愛藝術的種子,不經意在王德惠的心中種下了。
王德惠的小學生涯,隨著母親的去世,戛然而止了。
次年,13歲的王德惠跟著父親離開了天臺,在上海、寧波做徒弟學手藝,做過豆腐,學過洗燙,后來理發,學的是頂上功夫。
一天,一個日本兵,走進了寧波一家理發店,要求派一個人去軍營理發。膽小的師傅不敢去,就派了學徒王德惠。王德惠在給日本人理發時,一不小心弄破了一點皮。日本人不悅,氣勢洶洶地讓王德惠領著回理發店,找到王的師傅,就是一槍托。乘亂,機靈的王德惠跑了出去,躲過了一劫。
抗戰勝利前,王德惠到了杭州。1947年,已經是城站附近一家理發店的師傅。這個理發師傅和他的同行不一樣,他喜歡畫畫,有空便臨摹《芥子園畫譜》,還在店堂的墻壁上亂畫。
在中國畫壇上,流傳廣泛,影響深遠,施惠無涯者,《芥子園畫譜》是當之無愧的。木匠齊白石,20幾歲時,外出干活,在主顧家偶見《芥子園畫譜》,開始正式學畫,而成巨匠。潘天壽先生14歲到縣城讀書時,從文具店買到一部《芥子園畫譜》,成了他學畫的第一位老師,終成一代大師。林風眠先生則是五歲開始臨摹《芥子園畫譜》……這樣的名單可以拉出更長。這次,被《芥子園畫譜》改變命運的是和齊白石一樣、甚至接觸畫譜時的年齡也相仿,處在社會底層的小手藝人王德惠。
后來,經朋友介紹,王德惠拜畫家陸榮陽先生為師。對畫畫的愛好,就這樣引領著王德惠的內心,走進了一個廣闊的人生天地。
1949年,杭州解放,陸榮陽先生到浙江省高級醫士職業學校任教,王德惠也由他推薦到這所學校當校工,負責門衛和油印等工作。
離開家門13年的王德惠,終于有了一個安定的生活,而他被時代大潮推涌著的人生,則剛剛全新地開始。
第二扇門:進退校門
一個只在舊時代讀了三年小學,多年來生活在艱辛中的王德惠,既能就近跟恩師學畫,又得一份固定的工作,他無疑對現實很是滿足。
一天,王德惠無意中在《東南日報》看到杭州國立藝專的招生廣告,突然被激起了強烈的求知欲望,于是冒昧去報名。因沒有中學文憑,王德惠被拒絕了。不死心的他,連續去了三次,最后是軍管會的軍代表同意,破格讓他報名。
當時報名處的幾位高年級的同學得知王德惠的情況,對他說,離考試還有十來天,你就把鋪蓋搬到學校里,專業考試我們輔導你。于是,王德惠請了10天假,突擊補素描,最后竟然以第四名的成績考取了杭州國立藝專。
可以說,王德惠抓住了他的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機遇,才有了以后絢爛的藝術人生。
在美院油畫系讀了一年,抗美援朝的戰爭打響了。說實話,在采訪中,王德惠說他報名參加志愿者,讓我有點意外。一個熱愛繪畫的高齡學生,面對如此難得的學習機會時,以他恬淡謙和的個性,竟然有投筆從戎的熱血舉動。包括以后王德惠多次放棄個人意愿的選擇,我認為,他的人生其實是被時代洪流裹挾的,被動的。
部隊安排王德惠參加位于濟南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五航空學校機械科學習,1952年畢業后,分到了四川空軍運輸部隊,服役了三年,榮獲了一次三等功。但直到退伍,為抗美援朝參軍的王德惠都沒有入朝參戰過。
1955年,王德惠復員回到杭州,再次萌發了報考美院的念頭,他又像其他同學一樣參加了考試,又被美院中國畫專業錄取了。因此,日后,王德惠在同一個學校,有了兩本畢業證書:一本是1954屆的,一本是1961屆的。這兩本證書無意中成了一所學校變遷、一個時代發展的見證者。
美院畢業后,王德惠再次面臨著選擇。除了回老家,學校還有兩個支邊名額要完成,一個去新疆,一個去內蒙古。班長王德惠二話沒說,對另一個同學說,你先選吧,哪個方便選哪個。
造化弄人,或者說命運就當如此,王德惠按照組織分配和個人自愿,去內蒙古建筑學院當一名美術老師,結果國家政策調整,學院撤銷了。王德惠便回到浙江重新分配,去了溫州工藝美術學院,一去就是二十年。
看得出,在王德惠的內心,他始終視自己是天臺人,而視溫州為第二個故鄉是有道理的。在溫州,他有了自己的兒子、女兒,單位和家就在郁郁蔥蔥的松臺山腳,他喜歡晨起漫步山間小路,喜歡閑時去雁蕩山創作。
1980年,為了讓兒子頂職,58歲的王德惠提前退休了,這是那個時代的一大特色。這個稱職的工藝美術老師,他參與開啟了溫州現代美術的教育系統;這個好父親,他犧牲自己的事業,成全了兒子的職業;這個在當時中國書畫界談不上有多少名氣的畫家,他舉辦過不多的個展和合展,發表和入選過不多的作品,影響力還限于圈內。從年齡上看,則可以開始無欲無求的晚年生活了,無疑,他的藝術成就按照常規來看,上升潛力已是有限。
退休以后,王德惠并沒有過上安逸的生活,為了生計,他甚至還為人代加工過工藝品,并受聘去浙江職工工藝美術學校工作。就這樣,他人生的盛年,一直不斷地從這個校門到下一個校門,或就學,或教人,或領導,他似乎都樂此不疲。
第三扇門:推開國門
行文至此,如果寫結束語,顯然可以勾勒出一個青少年時顛沛流離,中壯年時安分克己的傳統書畫家形象。他堅韌,謙卑,淡泊名利,熱愛家庭,藝術是他的事業也是職業,他有才華,但不驚世,他有名,但不遠揚,甚至還不足以改變他略顯窘迫的生活。
在中國書畫傳統上,有衰年變法一說,說的是藝術家在晚年藝術風格的轉變并取得成功。是的,我要說到王德惠的衰年變法了,但他的變,實在是變得太大了,從一個中國畫家到油畫家,他的變,年齡又實在太大了,上蒼,還有多少時間能讓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呢?
除了退休是提早的,從入讀美院開始,王德惠的人生各個階段,始終就是比大多數人要晚,如果可以相對準確地說,至少相差十年。
1999年,即將進入新世紀,虛歲76歲的王德惠,有一個機會去歐洲十國考察。盡管之前,已在國外舉辦了多個展覽,但沒有這一次那么長時間,那么近的距離,觀察西方的油畫藝術。
但我們并不能說,正因如此,王德惠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油畫家,并且闖出了比他中國畫更為深遠的名聲。其實,鮮為人知的是,王德惠第一次考進中國美院,讀的就是油畫專業,而他去歐洲之前,他的中國畫創作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的高度,但對于不斷探索、求變的他而言,正處于一個表達的困惑中,渴望有一種新的表現形式出現。
正是在內因外因同時起作用的情況下,王德惠開始油畫創作,并別開面目。
中西繪畫借鑒,我第一想到的是林風眠,尤其是他的彩墨畫山水,比傳統的中國畫更為寫實,但并沒有脫離中國畫范疇。另一類例子,就是吳冠中、趙無極,以王少求老師的說法,在沙漠上蓋起了自己的房子,具有開創性的,他們的藝術成就無疑必須放在油畫的語境下解讀。
王德惠卻不然,他作畫“無法無天,自由自在”,用色大膽奔放,意在形中,已經無法說清是他的油畫借鑒了中國畫的寫意精神,還是他的中國畫通過油畫形式來表達。當然,這并不重要。
翻看王德惠先生的畫冊,有一個題材,他選了三張,即《霸王別姬》。其一是畫于2006年,中國畫,畫面似乎有幾個色塊構成,造型具有中國戲劇人物特色,并隱含工藝美術造型筆法,整體傳達出的是一種極具生命力和表現力的氣息。其二是作于2008年,油畫,人物面部特征保留戲劇人物造型,用色更為奔放、熱烈、大膽,紅黑黃綠青藍集于方寸之中,卻不顯突兀,在視覺沖擊力之外多了更多意味。其三是作于2010年,中國畫,構圖比06版更為簡潔、干凈,用色顯得漫不經心,并又妙若天成,人物表情顯得喜慶而不俗氣,儼然已無人間煙火。
三張作品,包含了強大的信息量,但這僅僅是我個人喜歡的部分,這里面沒有分別、沒有執著,有的是超越和融合。王德惠,這個九十歲的老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如果從76歲算起,他的油畫的畫齡甚至小于很多年輕的油畫家。但他不經意間,就把東西方藝術打通了,像一個懵懂少年,突然不知不覺掌握了絕世武學。
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是王德惠,而不是其他人,被稱為“東方的畢加索”,“中國的梵高”,在國內外受到贊美、追逐和喜愛。想起王少求說,王德惠老師特別謙虛,覺得自己讀書少,需要不斷學習。年近九十的王德惠老師補充說,我要停一停,我要多看看書,我還要追求變化。
這似乎不是謙虛,而是在藝術面前表現的一種謙卑了。王德惠,他的才華,他的作品早已被世人所認識,但他始終沒有世俗意義上的名聲,和隨之而來的各種好處。除了謙卑,他還有孤獨和勤奮,他安于一室,把每天伏身擦地板作為一種鍛煉方式;他出行,或坐公交,或步行,把看云觀樹作為了解世界的一種方法。他,無法而有法,無天而成天,他低低的,但早已高高在上,他落筆驚風雨,是世界的風雨,畫成泣鬼神,是東西方的鬼神。
藝術家有國界,藝術沒有。王德惠的畫,從他開始的那一天,已經走出了國門,屬于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