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博錢,順水船。 ——西方諺語
又贏了!怎么可能?對面那家伙連贏十幾局了!黑杰克①腦門冒汗,心里開始發慌,連手指也微微顫抖起來。邪門,對方太強大了!都不能用好運氣來形容了!
杰克是個高大的黑人,擔任米高梅大酒店二十一點②區的發牌員。因為膚色和名字,他被同事冠以一個響亮的綽號——“黑杰克”。如果他總是把“黑杰克”發到賭客手里,對賭客而言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可是他自己就會大大不妙,因為賭場老板不會長時間雇傭一個壞運氣的發牌員。
他“運氣”倒是一直不壞,當然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他的好腦筋,他每當做莊家發牌,就不斷計算牌面輸贏概率。六副牌的數量實在是很大,盡管黑杰克已經是一名五年牌齡的老手,他的腦袋仍然時不時有要爆炸的感覺,賭博實在是一件費腦子的事情。不過這樣的辛苦總是有回報的,今天他又痛宰了十幾個賭客,看著一張張蔫茄子一樣的面孔,他心中暗笑,同時也有點小小的惋惜,對于菜鳥,這里永遠是地獄。
可是現在情況完全不同!
時間回到二十分鐘以前。
“玩一會?”黑杰克低頭洗牌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對方的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讓人很不舒服,像語音系統般死板,沒有音調平仄。
黑杰克抬起頭,看到一張奇怪的面孔——這家伙膚色不黑不白不黃,甚至有點發綠,兩只眼睛大如雞蛋,眼白多眼仁小,鼻子矮塌塌鼻孔朝天,臉型猶如刀砍斧削般有棱有角,就像帶著個大面具。
“OK,稍等。”黑杰克打了個歡迎的手勢,繼續洗牌,他本來就是為這些客人服務的,他們只要不怕輸,歡迎隨時來玩。黑杰克在拉斯維加斯見識過的怪人多如牛毛,早已見怪不怪。
黑杰克低頭繼續整理紙牌,怪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舉動讓他心中暗笑:“他莫非還想記住每張牌的位置嗎?真以為自己是‘雨人③’?”于是他手下加速,一張張紙牌交叉紛飛,黑杰克還特意露了兩手,仿佛是在嘲弄對方。將牌張張掀起又翻覆蓋住,玩出幾個花式波浪。
“請開始下注。”黑杰克準備發牌。
怪人將雙手搭在桌子上,右手指縫里捏著一枚籌碼,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表皮坑坑洼洼粗糙無比,遍布著溝壑縱橫的皺紋。
“殘疾人?手被車碾過?”黑杰克心里想著,表面卻不露聲色。當他看到怪人鄭重其事地將籌碼按在桌上,推到賭注區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那是一枚五美元的籌碼,是賭場里最可憐的賭注,而且他似乎也僅有這一枚籌碼。
“別耽誤工夫,趕快贏了他好讓他滾蛋。”黑杰克心里暗想,手已經快速開局發牌。
可是那五美元很快在十幾局內如山頂滾下的雪球一樣倍增到幾千美元,接下來上萬、五萬、十萬……怪人還總喜歡選double④,就連幾次手牌拿到十八,仍然毫不猶豫地壓上所有賭注double,而且猶如神助,下一張出現在他手中的牌全部都小于等于三!最讓黑杰克驚心的是有一次怪人牌面拿到二十,仍然肆無忌憚選擇double,這簡直是瘋了!可當里杰克發牌,牌面一閃,那竟然是張Ace!
當然,怪人也有非常小氣的時候,只扔五美元就棄牌,而當黑杰克攤開自己的牌,發現的確自己贏了。
怪人對所有牌的掌控猶如編好的程序一樣有條不紊,黑杰克手邊的籌碼盒中籌碼消失的速度如同風卷殘云。黑杰克眼前一陣發黑,雖然做為莊家,他輸的是賭場的錢,可是今天損失之大,讓他擔心自己的飯碗要被砸。這時怪人身邊已經聚集了許多圍觀的人,每當怪人贏錢,就會響起一陣陣驚呼。
“快走吧……”黑杰克在心中默念,這是他頭一次如此害怕賭客,因為以前無論賭客贏了多少,最后都會吐出來,而這個怪人就像是一臺精準的吸錢機器!
怪人數出和黑杰克剩余的籌碼數量相同的籌碼,又壓了上去。黑杰克無奈地發牌,他不能拒絕客人。可是發給怪人的兩張紙牌再次讓他眩暈,“blackjack!”
毫無懸念的勝利,黑杰克的籌碼盒里連一顆籌碼都沒有剩下。
黑杰克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用手撐在牌桌上半天才回過神來,等他再去看怪人時,怪人已經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最近的一個輪盤賭區。
很快那里又爆出一陣驚呼聲。
“天哪,孤丁⑤!三十五倍,最高賠率!”
“他又贏了!”
“又是一次孤丁!”
“天哪!”
……
怪人剛從黑杰克手里贏到的籌碼以幾何級數增長起來。
黑杰克摸到紙牌區坐在一個椅子上,一只手哆哆嗦嗦撐住額頭,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
“這是上帝要顯示神跡嗎?”
自我感覺就是人的價值。
——拉伯雷《巨人傳》
北美大陸的另一邊,位于麻省理工大學量子物理研究室宿舍的陳曦端坐在寫字桌前,皺著眉頭盯著手里的資料發呆。
她對導師布置的“數學微分與量子分析”的新課題頗有微詞。雖然她的心算能力幾乎可以媲美小型計算機,但每個研究量子物理的人都知道,那些量子級的微粒比我們所知的任何天才都要更乖張、更詭異。就連偉大的愛因斯坦都曾敗在這無規律的微粒之下,她一個文弱女流怎能不對它們心存敬畏呢?
唉,真頭疼……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從桌邊起身踱到窗臺前,抱起她豢養的純白波斯貓,輕輕地撫摸貓咪光滑的皮毛。貓咪瞇著淺藍色的眼睛,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砰。”研究室的門被重重地撞開,一名青年男子跌跌撞撞地沖進屋子。
“誰?”她有點生氣地回過頭,好不容易理出來的一點思路卻被這撞門聲打斷了。她手里的貓也被嚇得毛發聳立,發出長聲尖叫:“喵——”
可當她看清楚進來的人時,馬上一臉笑意,因為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愛人——林翔。
作為一名空間尋跡者⑥兼中國軍方重要技術人員,林翔經常與美方做技術交流,不過即便如此,他們兩人也是聚少離多,因此陳曦每次見到林翔都會欣喜若狂。
“你不是一直說想跟我度假嗎?現在馬上走!”林翔注視著陳曦漆黑的眸子,鄭重地說。
陳曦頓時感到一陣眩暈,但她馬上清醒過來,覺得林翔的舉動有些突兀,認識他那么多年,他從來沒有這么突兀地決定過一件事。
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我得跟院長請假……”她囁嚅道。
“來不及了,回頭再說,立刻動身。”林翔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那等我帶幾件衣服……你總不希望我穿著睡衣陪你去吧。”陳曦沖林翔做了個鬼臉,開始翻箱倒柜。
“快,隨便找幾件帶上就好。”林翔低頭看手表。
陳曦滿腹狐疑地胡亂抓了兩件衣服,又把咪咪裝進寵物箱拎在手中,跟著林翔出了門。
看穿謊言去尋找真相,也要越過真相去看到謊言。
——維克拉姆·錢德拉《神圣游戲》
去哪里?做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陳曦跟在林翔身后,進入一輛停在樓下的加長別克中。
她倚在林翔的臂彎里,輕微的震顫讓她意識到轎車正在飛速疾馳,過了很長時間,車猛地一下停了下來,林翔打開車門牽起陳曦的手下車。
車竟然駛進了一處美國空軍軍事基地,一叢叢鐵絲網和鋼鐵柵欄映入陳曦眼簾,上面大紅漆涂的“keep out(禁止入內)”英文標識格外醒目。
兩名美國空軍走近林翔和陳曦。林翔從懷中掏出證件,遞給他們其中一人。那名軍人仔細檢查之后,立正向林翔敬了一個軍禮。
“來自中國的林中校,美國第三運輸隊C3運輸機準備就緒,請指示目的地!”
“拉斯維加斯。”林翔緊緊身上的黑色皮夾克,拉著陳曦,從他們兩人中間穿過。
夜幕降臨,橫越美洲大陸的旅途讓陳曦疲倦困頓,裹了一條毯子依偎在林翔懷里沉沉地睡著了。朦朧恍惚中她感覺到顛簸震蕩,過了一會又覺得自己被林翔抱起又放下,似乎下了飛機又上了某輛車。
“陳曦,醒醒。”林翔輕輕拍打陳曦的臉頰。當陳曦艱難地睜開雙眼時,眼前的景象竟讓她分不清是真是假,現實與夢境交疊。
整潔耀眼的大理石墻反射出閃耀的霓虹,數叢晶亮透明的噴泉與之交相輝映,各種光影交錯滾動,號稱拉斯維加斯最有格調、最富麗堂皇的貝拉吉歐大酒店就在眼前。
她緊跟在林翔身后,穿過夢幻般長長的回廊,進入一個房間。
“你騙我!這根本不是什么所謂的度假!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為什么會和美國軍方一起行動?還有,你真的以為我睡得死死的?下車時我掃了幾眼,拉斯維加斯什么時候變得空曠無人了?就連這樣一座大酒店里,也沒看到一名服務員。給我一個理由!”陳曦不動聲色地掩住門,厲聲質問林翔。
“本來想晚一點再告訴你,既然你急著知道,那么好吧,”林翔長嘆一口氣,直視陳曦的眼睛,“卡米星人來了。”
“啊?什么星人?你開什么玩笑?”陳曦微微一愣,看到林翔鄭重其事的表情,她抬腿坐到一邊的沙發上,兩手輕捋長發至雙耳后說,“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表征隨機事件發生可能性大小的量,是事件本身所固有的,不隨人的主觀意志而改變的一種屬性。
——概率的定義
時間追溯到二十四小時之前。
作為美國第四十六任總統,約翰尼·漢姆從來沒有如此緊張過,雖然他身邊高大的保鏢手中依舊捧著那個令全世界都瑟瑟發抖的金屬箱子——里面裝著指向世界各個方向的核按鈕,可是他也無奈地意識到,這些按鈕從來就沒有指向過太空。
外星人現在位于美利堅合眾國,約翰尼有責任和義務去跟他談判,全世界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對方究竟是敵是友?雖然他幾個小時前確實在賭場里賭博,但我們真能確定他僅僅來地球度假?度過極度焦慮的三個小時后,約翰尼最后決定親赴拉斯維加斯會見這名奇異的“使者”。
沒有遭到任何威脅,在一整隊F-22的編隊護送下,淡藍色的空軍一號穿過密實的云層,平穩地降落在拉斯維加斯。午夜時分總統專車來到米高梅大酒店門前,酒店早已經被CIA和當地警方緊急疏散一空,見過外星人的酒店工作人員和游客被秘密隔離監控起來,往日人山人海、喧囂沸騰的不夜城拉斯維加斯只剩下燈火依舊在閃爍。
他們一行人走進外星人所在的房間,約翰尼代表人類提出了三個問題。
“你是誰?
“從哪來?
“來干什么?”
外星人沒有絲毫猶豫,“我是卡米星人,卡米母星早已在宇宙中湮滅,我在宇宙中流浪了多少個時間節點,無法準確地用你們的概念解釋清楚。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要和你們比試概率上的猜測,用你們的話說,就是賭博。”
“你做為你們卡米星人的使者……過來賭博?”
“糾正,不是我們,我也不是使者,我是卡米星人的全部文明載體。”
約翰尼得到一個“全部文明載體”的回復,一時有些發懵。
“我們的文明,在漫長的宇宙進化周期中,早就進入了單個體文明時期,這是宇宙文明發展的簡化方向。”
一個代替了一群,總統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幾個小時前所擔心的遮天蔽日的外星人飛船看來不會有了。
“那尊敬的卡米星人,你來和我們猜概率的目的何在?”約翰尼有了點底氣,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偉大的概率啊!”卡米星人雙手交叉并攏,橫亙胸前,做出一個古怪的姿勢,就像地球上古老的部族拜謁他們所信奉的神祇,他的語調深沉,每一個字符緩慢卻清晰地吐出,給人莫名的壓抑感。
約翰尼一頭霧水,耐不住性子追問起來:“概率有什么值得崇拜和憧憬的?”
“愚蠢的地球蟲蟲!”卡米星人罵道,盡管他面無表情,語調也沒有平仄,但是絲毫沒有影響這句話帶給約翰尼的沖擊和震撼。
約翰尼渾身一顫,這種恐懼他也說不清從何而來,但被一個外星人指責愚蠢,而且是涵蓋整個地球文明的“愚蠢”,這讓他難以接受,他憤怒地瞪著卡米星人。
“我們的宇宙,就誕生于概率之中!一百四十六億年前,宇宙起始于毫末一點,能量聚集在無限小的空間,終于在某一時刻噴薄而出彌散開來,但當時還沒有任何可以形成時間、空間的物質,你們所謂的中微子、夸克、中子、原子以及一切的一切,最初都沒有,只有錯綜交織的能量。能量有兩種,一種是正能量,一種是暗能量,兩種能量性質相反,一旦相遇即湮滅消失,兩者勢均力敵只在概率上存在微小的勝負,可就是那么一丁點的概率勝算,讓正能量占據了上風,最終使得正能量在博弈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幸存正能量的匯集結合,逐漸冷卻形成各種物質,整個宇宙隨即定型,又經過漫長的時間節點演化,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星系以及宇宙附屬物——文明。作為一種智慧生物,幾乎不可想象你誕生的概率有多么微小,從構成你身體的各種能量物質,到你所在文明在整個宇宙文明圖譜的進化發展歷程,對于某些文明或許還有分裂或者各種繁殖因素的競爭,構成你左手和右手的原子或許就來自千百萬年甚至上億年前爆炸的恒星星塵,究竟是怎樣一種偉大的力量才讓它們相聚在了一起!你的一切,從微不足道到遙不可及都由概率決定!偉大的概率,所有的萬物都是拜概率所賜,因此卡米星人膜拜概率。”卡米星人的解釋深沉有力。
約翰尼漸漸明白過來,雖然對于卡米星人的闡述他并沒有完全聽懂,不過他倒是想起每個地球人誕生在以億計數的精子被淘汰的背景之下,換句話說,上億分之一的概率。這么一想,每個人的成長、工作、生活都在概率上面走過了漫長的一段路程,頓時約翰尼也對概率肅然起敬。
“我們之中當然也有人崇拜概率,這座城市就是典型的代表。”約翰尼不失時機地將賭城存在的意義提升了一個層次。
“盡管你們地球文明的舉動還很幼稚可笑,可是我代表偉大的概率接受這一份崇敬。”卡米星人彎腰致意,“浩渺的宇宙,我為追求精深的概率而來,也為這一目標不懈地努力。我尊重每個文明,選擇與他們博弈,在概率中生,因概率而死。千萬億光年的空間,我沒有和你們擦肩而過……”
“對,這是多么偉大的緣分,不不,是偉大的概率。”聽到這里,約翰尼情不自禁地打斷卡米星人的發言。
卡米星人沒有因為約翰尼的打斷而生氣,他掃視四周,雖然放眼望去只有墻壁,不過他的神情猶如在注視著全部的地球文明一般。
“所以我選擇了來到這個城市,致以我崇高的敬意——我決定和地球文明進行賭博。”
“呵呵,”約翰尼放松地笑了起來,“不應該說是賭博,是來給我們講解概率,比如你在那么短的時間內贏了那么多地球幣,實在令我們嘆為觀止!”
“你們對概率的理解太過浮淺,發牌手甚至還讓我仔細看清每一張牌,其實他的動作再快對我而言也沒有意義,雖然我現在處于適應地球生存的擬態,但我的視覺系統進行了強化,至于你們的輪盤,如此簡單的振動旋轉物理模型,居然還有那么多地球人為其迷惑。”卡米星人的話語中流露出明顯的不屑。
“是是,”約翰尼不得不承認,這些東西對他而言確實太小兒科,“既然你說要和我們賭,那么你贏的那些籌碼算什么?”
“只是彰顯我的到來。”
幾億美金僅僅是出場費!約翰尼心中暗嘆。
“你們接下來的賭注是整個地球文明。”
“什么!?”這一句猶如晴天霹靂,讓約翰尼如墜深淵,“你說整個地球文明,那是什么意思?”
“卡米星人和你們這些蟲蟲猜概率,除了讓你們以命相搏,還有什么更好的賭注能發揮你們的潛質嗎?”卡米星人反問一句。
約翰尼一時站立不穩,“你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不是,你們地球上有句俗語,‘兔子急了能上樹,狗急了會跳墻’,這句話很有道理。我相信當你們瀕臨絕境,一定會發揮出最大潛力,那會給我增添許多樂趣。”卡米星人慢條斯理的回答讓約翰尼有些抓狂。
“你是在威脅整個地球文明嗎?”
“不是威脅,是賭注。”卡米星人的態度沒有絲毫變化。
“那你的賭注是什么?”
“雖然考慮到你們戰勝我的概率微乎其微,可是我要告訴你們,如果我賭輸了,我會在不暴露你們宇宙坐標⑦的情況下安靜地離開。”
“就是這?”約翰尼越發覺得不公平。
“對于你們的文明,已經很奢侈了。你們是典型的殖民擴張型文明,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將能源消耗殆盡。從長遠角度看,對宇宙其他文明非常不利。”
“你憑什么說你能毀滅我們?”約翰尼有些不信集全地球力量對付不了一個手無寸鐵、只會算數的外星怪胎。
“你來看。”卡米星人走向陽臺,指著星空,“偏右36度,稍微有些淡光的那顆恒星。”
約翰尼順著卡米星人的指示,果然發現月亮一側某顆極暗的星星閃閃發光,如果不仔細看真不會發現。
“它馬上就要不同了。”卡米星人平淡地說,接著抬起手向天空中那片星域劃出一個不規則的圓圈。他的手上戴著一枚像戒指般的東西發出細微的光芒掃向天空。
柔和的星空在卡米星人的彈撥下,就像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泊,蕩起一圈圈的漣漪。這些漣漪擴大到極限時,邊緣就如同光透過毛玻璃一樣若隱若現,頭頂上的穹窿似乎變成一面碩大無朋的透鏡,所有人的視線在向透鏡中不斷跌落,一直貼近那顆星星。
炙熱而明亮的巨大恒星噴吐出橙紅色的火焰,烈焰交叉縱橫綿延萬里,壯麗的等離子圓環帶電氣體云被束縛在恒星表面若即若離。卷須狀溫暖氣層隨著恒星的呼吸輕微膨脹收縮,映射出異樣的光影,這些光影很快填滿了約翰尼眼睛里所有的角落。
約翰尼被深深震撼,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感嘆,雙目就被劇烈刺痛,恒星表面的光芒在轉瞬之間暴漲,平靜表層在一剎那間沸騰起來,變成一片噴射的烈焰海洋。整顆恒星劇烈地旋轉起來,甩出數以億噸的物質,同時仿佛張開了一張血盆大口,吞噬所有靠近的空間!
約翰尼趕緊用手遮擋住眼睛,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臟怦怦直跳。等他再睜開眼睛,發現星空已經恢復正常,沒有透鏡,沒有沸騰的恒星,只剩下月亮和無數的星星閃耀在清冷的夜幕之中,原本他看的那一顆星星的亮度已經陡然升了兩級。
“你……”約翰尼不寒而栗,馬上吩咐秘書,“趕快接通NASA,我要知道怎么回事!?”
電話很快撥通,美國宇航局利用哈勃望遠鏡觀測確認,那是一顆與太陽類似、正處在主序星階段的旺盛恒星,卻不知何故突然壽命終結,爆發成一顆紅巨星。
“只不過向它的內核里加了一些鐵元素⑧而已。”卡米星人平淡地說,那語氣仿佛人們描述做菜要放鹽、冷了要添衣一樣。接下來他的話更讓約翰尼熱血上涌,“那種元素隨便往哪顆恒星里加些都很方便。
“7.8時間節點的文明,發展到你們這種程度,其實在宇宙中很少見,所以我愿意和你們賭三次,用你們的規則,三局兩勝,由你們來決定賭什么。如果拒絕,那么整個星球毀滅的概率會百分之百地降臨。”卡米星人說完了這場會面的最后一句話。
美國總統臉色鐵青走出米高梅大酒店,丟給身后的秘書一句話。
“對大眾嚴密封鎖消息,還有,急電聯合國,立即照會各國元首商議對策!”
人最深切的痛苦莫過于此:了解的真相太多,能有所掌控的太少。
——維斯卡·斯瓦盧普《六個嫌疑人》
“你是說,卡米星人崇尚概率,于是在宇宙中和其他文明四處博弈?”聽完了林翔的講述,陳曦問道。
“差不多,本來指望他能傳授些先進技術,呵……”林翔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他以概率的名義來這里賭博,而且讓咱們以命相搏。”
“高階文明向低階文明傳遞技術對低階文明不見得就是什么好事,將一把柯爾特手槍給三歲的孩子玩,很難保證小孩不會崩死自己。”陳曦皺了皺眉,“而且卡米星人崇尚概率其實不無道理,每個文明對宇宙的理解都不同,有些文明把宇宙理解成空間,認為所有的物質都是一定尺度內的空間分布;有些文明把宇宙理解成資源,不斷索取;還有些文明把宇宙理解為時間的演變呢。文明的類型也不盡相同,有溫和型文明,也有暴力型文明,或者是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文明,宇宙那么大什么情況不能出現?還真應了卡米星人的話,文明的出現或許只是概率問題而已。你認為卡米星人夠蠻橫了,可是從他的角度來看,給我們賭博的機會,已經相當公平了。要知道,有賭未必輸!真要遇到毀滅型文明,那才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陳曦撇撇嘴。
“那我們是該慶幸嘍?秀才遇見一名賭徒?還是一個心理變態的賭徒,何況這賭徒的力量還讓人不可思議。問你一個問題,”林翔豎起食指做出“一”的姿勢,“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毀滅,或是清醒地走向滅亡,你愿意選哪個呢?”林翔無奈地自嘲,“眼下這個狀況,簡直就是一個成年人拿著一把柯爾特,逼著三歲的小孩玩俄羅斯輪盤賭⑨!”
“當然是不毀滅最好,如果實在沒得選,我愿意選擇明明白白地死。”陳曦咬咬嘴唇,“其實無論是被人強迫著賭博,或者是被蒙在鼓里消滅,我們心里都有點兒憋屈,可我們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那你愿意讓我來決定你的命運嗎?”林翔突然問陳曦。
疑惑在陳曦眼中閃過,她對這個問題有點不知所措。
“我作為中國空間尋跡部隊經驗最豐富的隊員,通過聯合國復議,將于后天正午代表全人類,擔任第二競技者,與卡米星人賭博。”林翔緩慢而鄭重地宣布。
陳曦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很久之后才開口問道:“你和他賭什么?”
“我……”林翔頓了一下,“賭他能不能從第八維度空間里脫離。可是現有技術檢測不到這家伙是不是真的進入到第八維度空間,所以我要陪他一同進入……”
“想也別想!”陳曦急忙擺手否定,“他可以瞬間爆滅百光年外一顆旺盛期的恒星,而且還能以即時的形態展示給我們看,證明卡米星人對空間的理解遠遠勝于我們,進入第八維度空間對我們而言是一個詛咒,對他而言說不定只是一個游戲。如果他回來了,那么全世界毀滅;就算僥幸第八維度空間真的能將他困住,那意味著你肯定也回不來了。對我而言通通是賠本買賣,堅決不能干!”
林翔的心猛然一顫,他望著陳曦深栗色的雙眸,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將她緊緊摟住。
這悲劇的結果他自然知道,在接到任務的那一瞬間,他腦中就只有陳曦。正因為這樣,他才不惜利用中美軍方各種關系,找到陳曦并帶她到拉斯維加斯,只求能和她一起度過短暫的最后時光。
“能在毀滅之前和你在一起,也算是幸福。”林翔聞著陳曦發間散出的清香,喃喃低語。
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古語
強森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痰,他可不在乎腳底下的絲絨地毯有多貴重,他只是想發泄一下。做為美軍的精英,此時他本應該坐在搖搖晃晃的武裝直升機里奔赴反恐前線,可是十幾個小時前一道密令竟將他緊急抽調到拉斯維加斯來當保鏢,而且上司閃爍其詞,連保護的對象都沒有告知清楚。他執行過三十多項特殊任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莫名其妙。
更要命的是看看身邊這些人,德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還有中國人,這是要開聯合國大會嗎?
就按頭兒說的,不要讓任何人接近最里面的那個屋子就可以,強森這樣想著,同時心中不免隱隱有些緊張。
“喂,咱們究竟在做什么?”他向身邊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英國人打招呼,那家伙似乎知道的比別人多一點。
英國人剛要說話,突然電梯“叮”的一聲緩緩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名瘦骨嶙峋的中年亞洲人和十五六歲的少年,中年人左手抓著兩個橢圓木盒,右臂間夾著一張小桌子。
強森的耳機里傳來放行的命令,他放低槍口,閃身讓出一條通道。
來人頗有禮貌地向所有人鞠了個躬,然后走向最里面的房間。
“NO.1。”英國人頗有深意地望著門說道。
“什么NO.1?他是誰?”強森困惑不解。
提出同樣問題的人還有很多,包括遠在監控室里盯著監控畫面的陳曦。
“第一競技者,李正昊!”林翔捏著陳曦的手,向她展示李正昊的資料。
聯合國第8470號決議,確定地球第一競技者——李正昊。
李正昊,韓國人,五歲時在其爺爺的影響下接觸圍棋,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內將漢城所有非職業選手斬于馬下,之后投到國手金銘息門下研棋,八歲即晉升職業三段,一路所向披靡,連拿國內八項冠軍,在棋道上的成長簡直就是“飛段”。九歲半晉升圍棋九段,十二歲擊敗世界上全部職業選手,成為世界第一人。一名日本棋手輸掉比賽之后甚至推斷:“世界棋界和李正昊的差距,至少在十年以上。”他的棋風穩健中帶著兇狠,嚴謹縝密讓人感覺無懈可擊,而作為他的對手只要有丁點的失誤,就會被李正昊綿柔的棋力一步步逼至絕境。因為他臉上帶著一塊天生的紫黑色胎記,范圍覆蓋到半邊臉,正應了圍棋一黑一白攻守對弈之勢,被圍棋界人稱呼為“陰陽面”,更有其崇拜者呼其為“上帝派來下圍棋的人”……
李正昊走進屋子,將桌子放在地上,把兩盒棋子置于桌側,盤腿端坐,伸手向卡米星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之前已經有人向你講解圍棋規則了吧?”李正昊問卡米星人,“我的賭法就是:弈棋論輸贏!”
說罷,李正昊毫不客氣,拈手便執黑落子,其實這一舉動已經違反了圍棋的規則,如果不是出于“必勝”的執念,他也絕不會在不經猜子的情況下就搶占先手,這在圍棋比賽里是近乎無賴的行徑。
卡米星人并沒有在意,他從白棋棋罐中拈出白子置于棋盤之上。
一時寂靜,只有李正昊和卡米星人落子的細微響動,整張監控屏幕都是棋盤。林翔凝視著黑子白子一枚枚地交錯放置在棋盤之上,不禁緊張地捏住陳曦的肩膀。
“我不懂圍棋,可是單就以概率……”陳曦低下頭默默地思考了一會,“按概率來說,卡米星人應該是無法計算圍棋全部變化的,縱橫十九道的棋盤,每個交叉點分別有黑、白、空三種狀態,整張棋盤的變化總數有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之多,這數字可以讓他算到宇宙末日也算不完……”陳曦突然頓了一下,想到了什么,眉頭緊蹙神情陷入極度焦慮之中,接著脫口而出,“不好,李正昊要輸!”
林翔猛的一驚,連忙問道:“為什么!?”
陳曦隨手拽過來一個筆記本,指著其中的圍棋程序解釋:“圍棋確實是人類最高智慧的競技,我們想用圍棋龐大的運算數據海洋來淹沒卡米星人,可那樣只把卡米星人簡單量化成了我們的超級電腦而已!人類的電腦確實無法和高手對弈,是因為人類編寫的程序無法進行如此海量的運算,可是卡米星人是智慧生物!毀滅恒星的事情不用再提,單他能在浩瀚的宇宙中穿行,估計連黑洞的方向都推算過,咱們與他不知道有幾千倍差距!”
“別太悲觀,”那名十四五歲的韓國人安慰陳曦,他是李正昊的閉門弟子,“就算是我們的智商比較低級,可至少在圍棋上也不是雛嬰,況且年齡從來也不是下圍棋的重要因素,五六歲的孩子擊敗職業選手的事情并非沒有!在圍棋上智慧的應用也要依賴對圍棋的理解,李老師五歲就開始下圍棋,稱霸棋壇,從未有敗績。這次他上來就倚占了先手,圍棋里面的先手優勢……”
“你錯了……”陳曦戚然地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管你是不是在夸耀所謂的‘高手’,不過單就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圍棋每個子要怎樣落下,那就是一種概率,你說到的理解,只不過是計算方法不同而已。以前我們不也以為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嗎?現在怎么樣?兩點之間,空間折疊起來的蟲洞最短!”陳曦指著屏幕中正在下棋的卡米星人,“他動輒穿越千萬光年,尋求終極概率的計算,你能想象他用什么算法?!”
“這……”聽完了陳曦的一番話,韓國人倒吸一口冷氣,腦門汗珠涔涔。
李正昊真的越下越慢,十幾子過后,幾乎每一子都要思考二十幾分鐘,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而卡米星人則越下越快。剛開始時稍有些舉棋不定,但是隨著一枚枚落子,他的思考時間愈發短暫,到后來幾乎是李正昊落下一枚黑子,他的白子馬上追到棋盤上!
剛才還喧囂嘈雜的監控室頓時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陷入冰冷的絕望之中。
僅僅第六十七手,李正昊便投子認負!他長嘆數聲,拂袖站起離開,剛走幾步就一大口鮮血吐在晶瑩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也稍微懂一點圍棋,你師傅他……這才剛剛開局不久,兩人龍氣未成,勝負尚在懸而未決之際……為什么就認輸?這可是關系到整個地球文明的一盤棋!”有工作人員不解地問李正昊的弟子。
最崇敬的師傅慘痛地失敗,那名韓國人蒙受了巨大的打擊,他懊惱地雙手抱頭,神情沮喪哀傷,一滴滴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九子定輸贏……師傅他……已經盡全力了。”他哽咽著,泣不成聲。
最困難的無非是承擔一切。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
初戰失利,所有人的心頭都罩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回到貝拉吉歐大酒店,林翔再也控制不住,一頭栽倒在沙發上。地球能不能保住,現在全部有賴于林翔明天的那一戰,這種壓力他從來沒有承受過。
他的身體因為緊張而變得肌肉僵硬,不斷顫抖。
“即使你賭輸了,也沒有人會怪你。”陳曦撫摸著林翔的肩膀,輕聲對他說。
“的確沒有人會怪我,因為如果我輸了,大家就都死了!”林翔臉色慘白。
活在地獄般的景象在他想象中緩緩展開:太陽會在瞬間亮度暴漲,緊接著地球變得炙熱,猛烈的太陽風先吹散地球大氣,然后蒸發海洋,而且光輻射還會不斷增強。鋼鐵融化,連石頭都變成熔巖,再接下來整個地球像一顆放進微波爐的生雞蛋一樣變紅、變焦,可這仍然沒有結束!膨脹的紅巨星不斷擴充著體積,瘋狂吞噬著臨近空間,水星、金星、地球、火星都被或快或慢地囊括在它擴張的范圍之內,燃燒殆盡。
“不要賭了,這責任對你來說太重了,推給別人吧!”陳曦拉住林翔的胳膊,“輸了,大家都會死;贏了,你就永遠回不來了……”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林翔的眉頭死死地擰在一塊,他愛陳曦至深,如果說讓他為她拋掉別的什么東西,他愿意,可現在是關乎整個地球文明的重任,他無論如何推卸不掉。
“如果……如果明天贏了……”林翔眼圈紅了,斷斷續續地說,“希望你一切如常。”
“我不要你去,不要,不要……”陳曦輕撫林翔扭結的眉毛,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嗚咽。
林翔沉默地摩挲著陳曦的后背,眼神黯淡。
“我代你去!我替你帶領卡米星人進入第八維度的空間褶皺!”陳曦腦中靈光一現,想到李代桃僵的典故,抹干眼角的淚水,對林翔說。
“你?一個量子理論研究員的身份,怎么替我去?你懂時空閉鎖環的操作嗎?你知道如何逐層進入時空縫隙嗎?”林翔被她的這句話氣樂了,“最重要的是,你舍不得我去送死,我就忍心讓你墜入那深淵般的空間嗎?”
“雖然以前無數次地提醒自己終究是個小人物,今天我仍然為自己的渺小感覺到羞恥。”陳曦黯然低下頭,陷入了深深的絕望,“那我只有最后一個請求,明天你去賭的時候,我要跟著你。”
林翔愣了一下,旋即堅毅地點了點頭。
兩人一夜無眠,熟稔的戀人同床異夢,陳曦閉著眼睛哼唱兒時的小曲,林翔偏著頭望著寬大的落地窗外璀璨的星空。
第二天上午,林翔穿戴整齊出發,陳曦拎著裝著貓咪的黑色寵物箱緊跟在他身后。
第二場賭局開始。
“第八維度空間?”聽林翔表明來意,卡米星人稍微偏了一下頭,“賭我能不能從你們這些蟲蟲創造的空間褶皺中逃脫?你們真是煞費苦心,可惜……”
“可惜什么?”林翔盯著卡米星人的眼睛問。
“你們的文明就要因為這一場賭博而毀滅了。”卡米星人毫不掩飾對勝利的執著,“以你們的空間知識劃分,我早就可以在你們所謂的十一維度的空間內自由穿行。而你們的文明,充其量不過剛剛得到實驗測試中的、極不穩定的第八維度空間而已,究竟能不能將我鎖在第八維度,恐怕還得有人陪同監視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那個人吧?可這場賭博的結局早已注定,沒有任何意義。”
卡米星人如此從容,一向冷靜鎮定的林翔頭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怎么辦?監控室的聯合政府領導人頓時方寸大亂。再讓林翔去賭,那無異于領著整個地球文明走上一條萬劫不復的死路。
“換個賭題,我替他賭!”一直立在林翔身后默不出聲的陳曦突然挺身而出,擋在了林翔和卡米星人中間!
她身穿一件碎花旗袍,肩上圍著疏松柔軟的裘皮披肩,手上戴著長絨及肘的黑絲手套,眉宇間英氣勃勃。
后人幾乎無法對此刻做出恰當的評價:不知道陳曦究竟是為了拯救林翔,在這一瞬間拯救了全世界;還是為了拯救全世界,在這一瞬間拯救了林翔。
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卡米星人望了陳曦一眼,點點頭說:“我對第八維度的空間賭注沒有絲毫的興趣,所以同意換個賭法。”
林翔將目光投向視頻,發現立體全息影像上面的國家領導人們竟然也點頭接受了陳曦的提議。
難道是剛才卡米星人的優先認可起了莫大作用?或者是之前他否定第八維度空間的言論讓領導人不知所措,只得被迫接受陳曦的“臨時救場”?
倉促之間,她要和卡米星人賭什么?“即興發揮”的賭博,她能有什么上佳選擇?林翔把目光投向陳曦,希望她能做出一些解釋。
此時陳曦看都不看林翔一眼,就當他是空氣一樣。那種冷峻的神情讓林翔覺得十分陌生。
“我們來賭這只貓是死是活!”陳曦放下手中的箱子,把它往前一推。
林翔愣了一下,這算什么?
陳曦彎腰,伸手在箱子底部扳了一下,箱子的一個側面彈開。接著她直起身,從腰間摸出一塊十幾平方厘米大、一厘米左右厚的塊狀物體。
“這里面存儲著一個特殊標記的光子。我把它插進去就會自動打開,這場賭博就開始!”
陳曦說完就把箱子的側蓋打開,從里面先揪出白貓展示給卡米星人看,貓咪很不耐煩地叫了兩聲。然后陳曦取出一只鐵環扣在貓的脖子上,最后把箱子最里面的一側朝向卡米星人,那是一面半鍍銀的鏡子。
“一旦光子反射出來,鏡面的反射將光子波函數分裂成兩個分開的部分,一部分反射而一部分穿透。光子波函數被反射的部分將會聚集在這只環上的光電管上,這樣如果光子被光電管記錄,它被反射,這支環就會接到指令,放出一百伏電壓殺死我的貓!
“賭題是我出的,為了證明我們沒有作弊,貓的狀態由你來選擇。”陳曦從容不迫,“因為無論怎么選,無論誰選,選生或者死,概率統統是百分之五十。”
“薛定諤的貓!⑩”林翔恍然醒悟,當即心中雪亮。一旦箱子被關上,那么這只貓就介于不死不活之間,狀態“活”與狀態“死”的概率計算疊加相乘處于正交狀態。決定貓的生死完全在打開箱子剎那,才能觀測到量子態的坍縮!
絕妙,這一場賭注的精妙之處就在于此!林翔簡直要為陳曦鼓掌,這才是真正的賭局。不管你有多么高深的推測能力、多么深邃的智慧、多少見識經歷,在這個賭局面前,全部都被拉平量化成百分之五十這一數字,真實的平衡。就是一只螞蟻,那么它總會爬向一個方向,上或下,左或者右,只要定義爬向哪里,選擇“活”或者“死”,那么賭局就可以開始。
林翔看到陳曦不經意間轉了一下眼珠,舌頭從櫻桃小口中伸出舔了舔上嘴唇。
這細微的表情他似曾相識。
林翔的心頓時緊繃起來,無數疑問爬滿他的心頭,單個“光子”真的能被存儲起來嗎?電壓環、暗箱,倉促之間她怎么會準備這些東西?難道她之前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她應該根本就想不到今天可以替他進行賭博啊!莫非她之前在學校的時候就拿這寵物箱做過相應的改造?這樣倒是可以勉強解釋,畢竟她是研究量子理論的博士,可是薛定諤的貓不是理想狀態下的實驗嗎?
不對,她在撒謊!
陳曦在某個仲夏夜里打賭開玩笑的場景浮現在林翔腦海之中,她問林翔:做為一名科幻迷,你知道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的原名是什么?
林翔在記憶中搜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有關信息,最后只得認輸,陳曦好好地奚落了他一番之后才告知:劉慈欣的原名,就是劉慈欣啊!
這古靈精怪的問題讓林翔印象深刻,而當時陳曦出題時的神情也和現在一樣,目光忐忑稍顯不安。
難道陳曦又在使用心理暗示,死中求活?
林翔幾乎不敢再想下去,目光掃向那只寵物箱,當他徹底看清箱子上面的那塊“光子存儲器”時,他的心跳幾乎停止。她拿四十六億歲的地球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卡米星人眼中精光暴射,像是小孩子找到了心愛的玩具,又像是老獵人發現了追尋已久的獵物,“笑意”浮上面龐,這是他在地球上展示出的第一個表情。
“有意思!很有意思!我喜歡你這個賭局!”卡米星人做出一個朝拜的姿勢,“偉大的概率,請賜予我正確的方向!茫茫宇宙中的無盡黑暗,無窮無盡的戰斗紛爭,星星們閃爍著走向毀滅,所有熱情的火焰都會因冷靜的分析熄滅。存在的,不會永遠存在;死亡,才是一切的終點!……”他吟詠了一段長長的詩篇,最后將自己的選擇定格,“我相信死神永生,所以我猜這只貓在量子狀態坍縮的那一瞬間,就會死亡!”
陳曦面無表情,回應了卡米星人的選擇,“那么我賭我的咪咪會好好地活著!”
所有人都為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捏了一把汗。箱子一旦打開,每個人的生命能否保全都要依賴這虛無縹緲的百分之五十。早已化為塵土的薛定諤本人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他死后幾百年,他的假設會用到如此變態的賭局上來拯救地球文明。
時間緩緩流逝,每個人的心跳如時鐘滴答般記錄著分分秒秒。
陳曦不慌不忙地攬起箱子,手再次伸向底部箱蓋開關,室內的空氣幾乎都要凝固了。
“噠”一聲輕響過后,里面的貓咪偏頭舔脖頸上的絨毛,這一動作宣告了賭博的結果。
如同一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終于踏上了終點,林翔緊繃的神經頓時松弛下來。陳曦款款地從箱子里拎出貓咪,摟在懷中,不住地撫摸著貓咪細長的絨毛。
“你輸了!”陳曦指著卡米星人喊道。
只有寂靜無聲偉大無比,除此之外全部都軟弱無力。——阿爾弗雷德《狼之死》
“嘎嘎嘎……”卡米星人發出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笑,“這一場賭博很好,我很高興!我的旅行日志增添了有意思的東西。不過地球蟲蟲,還有一場賭局沒有進行呢。”
“好,我們繼續賭!”陳曦扔下懷中的貓,居然也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甜美而詭異。
“陳曦!”林翔拽了一下陳曦的衣角,示意她要冷靜,剛才用薛定諤的貓來賭雖然贏過卡米星人,算是慘勝,是迫不得已的大冒險。暫緩了眼前的危機之后,應該想一個萬全的辦法來進行下一場賭局,要知道,剛才連蒙帶騙的百分之五十幾乎要毀掉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大廳一角的全息影像中各國領導人的反應也和林翔一樣,都在發號施令制止陳曦。
“翔,我從來沒有求過你,這次我求你幫我一個忙。”陳曦的話語變得異常柔和。
“陳曦……”聽陳曦這樣說,林翔不知道該怎樣回應。
“你曾經問過我,我愿不愿意讓你來決定我的命運。今天我鄭重地告訴你,我不愿意!即使你是我最愛的人,我的命運也只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沒有任何人可以操控!”
整個大廳陷入沉寂,全息立體影像上眾多領導們怒視著陳曦。
“請相信我,剛才我拯救了整個地球文明,所以請允許我再拯救一次!”陳曦兩只小手攥成緊緊的拳頭,“門外的警衛估計很快會接到命令沖進來阻止我,幫我攔住他們,我只需要兩分鐘!”
林翔點了點頭,飛奔出大廳。
陳曦長吁一口氣,猛地抬頭,對著卡米星人惡狠狠地說道:“好了,這里清靜了,讓我們來賭第三場!”
林翔的右臂被扭斷,左腿上面中了一槍,牙齒被打落兩顆,嘴角流著血,被三個人死死摁在地上。其余警衛推開了“對決室”的大門,一大隊飛虎隊也從樓頂上順著繩索破開窗子沖進了廳里。
不過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鐘,一切都已經結束,卡米星人消失了。
他們所看到的是面帶微笑的陳曦立在大廳中央,陽光打在她甜美的面容上,仿佛一尊沐浴在陽光下的女神雕塑。在她腳下,貓咪親昵地蹭著她的腳踝。
人們抱著破壞美感的心情,將陳曦與林翔一起押往聯合政府指揮部。一路上林翔的默不作聲和陳曦的痛罵不迭形成強烈反差,不過沒有人在意,他們都在忐忑不安中將目光瞥向太陽,或許下一秒就是末日。
很快八分鐘過去了,那是光從太陽傳到地球的時間,如果太陽爆發成紅巨星,那么現在應該可以觀測到。
什么都沒有發生。
過去屬于死神,未來屬于你自己。
——雪萊《逆境中的選擇》
“你究竟做了什么?”約翰尼親自審陳曦。
“和他賭啊,然后賭贏了。”陳曦的雙手獲得自由之后,一邊梳理著自己的長發,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用薛定諤的貓去賭,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勝數你竟然敢……”約翰尼質疑陳曦的同時,也覺得有些愧疚,畢竟有一句諺語“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
狡黠的笑容在陳曦白皙的臉龐上浮現,那種亞洲人特有的笑容讓約翰尼倍感不安。
過了一會,陳曦收起笑容,用那種小孩說謊得逞時特有的得意神情問:“你們有沒有仔細檢查那些東西?”
約翰尼這才想起來,吩咐將貓箱拿過來,這一看讓他大驚失色,因為這就是個簡單的寵物箱,只不過在底部鑲了一塊玻璃鏡。而貓環是一只普通的金屬寵物項圈,至于所謂的“光子存儲器”,根本就是一塊剝去外裹塑料皮的手機電池!
“我在哥本哈根見過真正的光子存儲器11,那可是屬于丹麥皇家學院的專利,怎么會隨便讓我帶在身上。我讓卡米星人先猜,就是要暗示他這就是‘薛定諤貓實驗’,如果不是真正的量子宏觀疊加問題,沒有人敢斷言所有的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不過我也不能算騙他,選‘活’或‘死’,本來贏的概率就是百分之五十,只不過是我預先知道貓肯定活著罷了。”陳曦慢悠悠地說。
量子分析是一件讓上帝都頭痛的事情,當年霍金曾郁悶地發表言論——恨不得找一支來復槍打死那只搗亂的貓。可是陳曦竟使用心理暗示繞過了復雜的實驗,直接讓卡米星人中了圈套。最復雜的東西其實也最簡單!
約翰尼駭得無言以對,愣神很久才詢問第三場賭局。
“第三場賭局,你壓低了聲音跟卡米星人說話,整個監控錄像里你只是拋出了一枚硬幣,難道你和他猜硬幣?”
“我才不會那么笨,他盯一眼就能看清楚六副撲克牌,看看輪盤轉動就能建立起輪盤的旋轉振動物理模型,手指撥動硬幣的舉動在他看來就像慢放鏡頭,一秒鐘會被他分解成多少幀?”陳曦冷哼了一聲。
“那你……”
“我和他賭未來。”陳曦冷靜地答道。
“未來!?”約翰尼聽了陳曦的回答,更加困惑。
“對,未來!我告訴他,我拋出一枚硬幣,同時我和他在一分鐘之內都不動,而硬幣會進入到我的貓箱中。”陳曦仰起頭,摸了摸梳理好的頭發,似乎覺得有些不滿意,又披散開繼續整理,“其實最先使用這個賭注的是霍金先生,他曾經有一個單向時間宇宙理論假設12,用一種特殊材質寫一封信,令這封信可以在長久的歲月之中得以保存,內容是告知他或者他的后代,在時間旅行可以進行的時候,穿越時間在一個固定的時間點回來見他。
“應用時間旅行理論,往復雜里討論甚至要涉及到宇宙是膨脹還是收縮的預測,雖然現在所有對宇宙的觀測結果全部都是紅移,可是誰能保證將來不會進行藍移呢?可往簡單里說也簡單,就是假設時間旅行可以成立,他自己或者后代收到信后一定會去見他!反之,如果時間不可逆,他自己或者他的后代就不會出現。當然,做完一切準備工作之后,霍金最終沒有等到想見的人。”
“那就是說他失敗了?”約翰尼驚呼起來,“那你怎么還敢用這個理論跟卡米星人賭?你就那么肯定‘未來’?”
“當然從理論上來說絕對不可能實現,單向時間宇宙理論已經被霍金先生驗證過。卡米星人肯定認為勝券在握,興奮得忘乎所以,心中暗笑我是個‘奢求未來’的傻子。雖然他很厲害,可他絕非萬能!我能贏之前的第二場賭局,就肯定他不能預測‘未來’,所以我才敢跟他賭第三局。過度自信往往就會演變成自負,他忽略了在這間屋子里,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可以幫助我出老千。剩下的事情,麻煩你們自己再打開錄像仔細看看清楚吧。”
約翰尼撓撓頭,將錄像慢速回放了一遍,在陳曦拋出硬幣四十五秒的時候,貓咪舒展筋骨,慢悠悠地走到落在地毯上的硬幣前,叼起硬幣,徑直走進了貓箱。
看到此情此景,約翰尼目瞪口呆,聲音發顫:“你……你怎么知道貓會去叼硬幣!?”
陳曦終于憋不住再次笑了起來,這次她笑得格外放松。
“……貓……哈……貓是我養的……我以前經常在實驗室里逗它玩這種游戲了……它……當然會……哈哈……”
“可是……你就那么肯定這只貓不會不遵循以前的規律?萬一……”約翰尼的眉毛擰成一團。
陳曦停止了笑,眼中流露出遺憾的神情,攤開雙手,擺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勢。
“如果咪咪不聽我的話,那有什么辦法?就像剛開始的時候,我騙卡米星人說普通的寵物箱就是‘薛定諤的貓’實驗設備一樣,那只是我在課題閑暇時捉弄其他學員的一個手段而已,甚至今天早上我差點就選擇不把它帶過來,更不用說用其做工具跟卡米星人賭博了,那只是當時靈機一動想到用‘心理暗示’去投機,卡米星人如果選了‘貓是活的’,那我真無計可施。可這第三場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啊,咱們已經占了最大的贏面,為什么還一定要貪心百分之百?放輕松吧,這真的只是個概率問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讓上帝去擲骰子吧。
“其實,我們從始至終何嘗不是在和卡米星人進行賭博呢?無非是你我賭他會遵守諾言而已,如果他不遵守諾言,就是要毀滅我們,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陳曦指指自己的腦袋,幽幽然的神情像是嬉笑玩鬧,卻又那樣鄭重其事。
一個星期以后,手上、腿上纏著厚重石膏繃帶的林翔由陳曦攙扶著,坐到了麻省理工學院里一間露天酒吧的椅子上。
兩人笑著飲酒,陳曦有些許醉意,面頰緋紅,林翔輕撫著陳曦的臉頰,“這次的事情,真的謝謝你。”
“咱們之間還謝什么啊,太俗氣了。”陳曦莞爾一笑,千嬌百媚,接著她稍有些怨艾地指著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說,“這些人倒真的應該謝謝我才對,他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差點就人間蒸發了。”
此時在距離地球數千光年外靜謐的星空中,一道淺淡的青黃色光芒橫空劃過,幾千年后這光輝或許會透過層層的大氣被地球人看到,不過在常人眼中也僅僅是一閃而過,眨眼的功夫,就會再次消逝在茫茫宇宙之中,黯然于天鵝絨一般漆黑的宇宙大背景下。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他來過,又離開,對于整個宇宙,這次兩個文明之間的賭博,像拉斯維加斯賭場上所進行過的任何一場豪賭一樣,漸漸地,都會湮沒在宇宙無限漫長的歲月中。
插圖:饅頭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