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安克,德國漢堡人,自1997年起在中國輾轉多處支教。從2003年起,在廣西省東蘭縣板烈村支教,不拿薪水,生活簡陋。本文是柴靜2009年《面對面》欄目對盧安克采訪后寫下的手記。2010年,盧安克結婚,妻子是一同支教的中國志愿者。最近,盧安克在接受柴靜《看見》欄目專訪后,離開板烈小學去杭州跟妻子團聚。盧安克想重返農村,遭到妻子反對,現已離開中國。盧安克說,他的命跟孩子們在一起,離開孩子,他就沒有命了。
一
我和盧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個小孩子滾在他懷里,常不常地打來打去。
我本能地拉住那孩子的手,“不要這樣。”“為什么不要這樣?”
我就差說“阿姨不喜歡這樣了”,繃住這句話,我試圖勸他們“他會疼,會難受”。
“他才不會。”他們嘎嘎地笑。
盧安克坐在小孩當中,不作聲,微笑地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后來問他:“我會忍不住想制止他們,甚至想要去說他們,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可是你不這么做?”
“我知道他們身上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他們不同的特點,都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夠嗎?”
“如果已經理解,然后再去給他們說一句話,跟反感的一句話是不一樣的。”
我啞口無言。
二
我采訪姐弟倆。
弟弟賣力地劈柴,大家都覺得這鏡頭很動人,過一會兒火暗下來了,攝像機拍不清楚了,就停下來,說再添點柴。再過了一會兒,我讓弟弟帶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他拒絕了。
“為什么呢?”我有點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
我納悶了一晚上。
盧安克第二天說給我聽:“那時候正燒火,你說你冷了,他很認真的,他一定要把那個木柴劈開來給你取暖,后來他發現,你是有目的的,你想采訪有一個好的氣氛,有做事情的鏡頭,有火的光,有等等的這樣的目的,他發現的時候,他就覺得你沒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給他,他就不愿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帶你去菜地看,他不愿意。”
我當時連害臊的感覺都顧不上有,只覺得頭腦里有一個硬東西轟一下碎了。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他說。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么了,沒有用的,沒有效果,那是假的。”
“你是說這樣影響不到別人?”我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這個很奇怪,我以前也沒想過,想影響別人,反而影響不到。因為他們會感覺到這是為了影響他們,他們才不接受了。”
三
孩子在火邊俯耳跟他說悄悄話。
“你肯定在說怎么考驗我們。”我猜。
盧安克對他笑:“不行,他們城里人會不喜歡。”
我隱約聽見一點“是要拉我們去玩泥巴” ?
他轉頭問我,“你喜歡土嗎?”
“當然了”。我認為我喜歡,在我對我自己的想像里,我還認為自己喜歡在下著大雨的時候滾在野外的泥巴里呢。
采訪結束之后,是傍晚6點多,天已經擦黑了,山里很冷。
盧安克忽然站住了,溫和地問我,“我們現在去,你去嗎?”
“現在?”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我自己頭腦中的第一反應是“我只帶了一條牛仔褲”。
就這一個念頭,一切已經逝去。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再非要努著去,弄得滿身泥,甚至雀躍歡呼……只會是個丑陋的場面。
四
“當時發生什么了?”
“我記不起來了。”
“那個時候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沉靜地看著我,他在采訪中有很多次說這兩句話了。
一開始,我看著他,腦子里幾乎有個嗡嗡的尖叫的聲音“這個采訪失敗了,馬上就要失敗了”。
之前曾經有同行,幾乎是以命相脅地采訪了他,但完全沒有辦法編成片子,就是因為媒體的常規經驗,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他不是要為難誰,他只回答真問題——真正因為未知和交談而生發的問題,而不是你已經在他書里看過的,想好編輯方案的,預知他會怎么回答,預知領導會在哪個地方點頭,觀眾會在哪個地方掉眼淚的問題。
我放棄了。
我不帶指望地坐在那兒,手里的提綱已經揉成了一團,這些年采訪各種人物,熟極而流的職業經驗,幾乎土崩瓦解。
然后我發現我在跟他講我小學的時候,近視后因為恐懼而把視力表背會的故事,是鬼使神差說出來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說這個,我甚至早就忘了這個事,但我現在把它說出來了,而且說了這么長一段。我以前約束過自己,絕不在電視采訪時帶入個人感受——這是我的禁忌。但我都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畫著黑色驚嘆號的禁忌也一起在尖叫中粉碎了。
我看節目的時候,發現我自己講的時候目光向下,很羞澀,就像我八歲的時候一樣。
五
然后我才知道,他說他不記得了,是真的不記得了。
“以前我的思考都在頭腦里發生,我想到了,但我做不到。現在我不思考了,只感受,反而做到了我之前想做而做不到的,因為思考變成了生活,變成了行為。”
“我以前考慮過很多方法,最后放棄了,方法都沒有用,唯一有用的是老師的心態,老師心態最受影響的就是那種學生該怎么樣的想像,他總是想著這個,他沒辦法進入適合學生的心態,沒辦法真正去看學生是怎么樣子的,如果很開放地看得到,沒有什么想像,很自然地就會有反應,適合學生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學生很喜歡,很容易接受。”
所以他才說,他沒有任何可寫的了。他曾經在博客里以巨大的篇幅批評和反對過標準化教育,反對整齊劃一的校園,反對“讓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他跟現實世界里的問題較著勁,現在他說他放棄了要改變什么的想法。我剛一聽的時候也一驚。
他說,“如果想改變中國的現狀,然后帶著這個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想改變,我沒有這個壓力。”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問:“如果不是為了改變,那我們做什么?”
“當然會發生改變,改變自會發生,但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壓在我的肩膀上的。”
“改變不是目的?”
“它壓著太重了,也做不到。”他說:“但你不這么想的時候,它會自已發生。”
“那我們做什么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六
“你想要愛情嗎?”我問他。
他41歲了,他在廣西的農村從青年變成了成年人,他沒有家,沒有房子,沒有孩子,光著腳穿著球鞋,因為那里買不到一雙45碼的襪子。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沒經歷過。”
我當時的反應,是心里一緊。
但他接下去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覺得很奇怪。”
“奇怪?”
“電視上看那種愛情故事,根據什么感情產生的,我不知道。怎么說?一個人屬于我?我想像不出來這種感受。”
他說過,他能夠留在中國的原因之一,是他的父母從來不認為孩子屬于自己。
我說:“可是我就連在你身邊這些小男孩的身上,都能看到他們對人本能的一種喜愛或者接近,這好像是天性吧?”
“他們屬于我,跟愛情的那種屬于我不一樣的。一種是能放開的,一種是放不開的。”
“能放開什么?”我還是沒聽明白。
“學生走了,他們很容易就放開了,沒有什么依賴的。但我看電視劇上那種愛情是放不開的,對方想走很痛苦的。”
“你不向往這種依賴和占有?”
“不。”
七
我采訪的孩子里有一個最皮的。
我跟任何別的學生說話,他都會跳進來問,“說什么說什么說什么?”
等打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跳走了,或者把別人壓在身子底下開始動手了,我采訪他的時候,他急得不得了,前搖后晃。
他只有待在盧安克懷里的時候,才能那么一待十幾分鐘,像只小熊一樣不動。即使是別人挑釁他,他也能不還手。
“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盧安克說。但我從來沒見過他跟孩子去講這些道理。
“語言很多時候是假的。”他說,“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才是真的。”他讓他們一起拍電視劇,去扮演一個角色,一個最終明白“人的強大不是征服了什么,而是承受了什么”的孩子。
他陪著這些孩子長大,現在他們就要離開這所學校了。這些小孩子,一人一句寫下他們的歌詞組成一首歌,“我孤獨站在,這冰冷的窗外……”“好漢不需要面子……”大家在鋼琴上亂彈個旋律,然后盧安克記下來,他說,創造本來就是亂來。
這個最皮的孩子忽然說,“要不要聽我的?”他說出的歌詞讓我大吃一驚,我捉住他胳膊,“你再說一遍。”
他說:“我們都不完美/但我愿為你做出/不可能的改善。”
我問,“你為誰寫的?”
“他。”他指向盧安克。
八
在節目后的留言里,都有一種共同的情緒,盧安克給人的,不是感動,不是那種會掉眼淚的感動,他讓你呆坐在夜里,想:“我現在過的這是什么樣的生活?”
今天中午在江蘇靖江,飯桌上,大家說到他,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人也很觸動,但他說,“這樣的人絕不能多。”
“為什么?”
他看上去有點茫然,喃喃自語:“會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顛覆。”
這奇怪話,我是理解的,他指的是越了解盧安克,越會引起人內心的沖突,會讓人們對很多固若金湯的常識和價值觀產生疑問。
我問過盧安克:“你會引起人們的疑問,他們會對原來這個標準,可能不加思考,現在會想這個對還是錯,可是很多時候提出問題是危險的?”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險,自由是一種站不穩的狀態。”
“從哪兒去找到這種能不害怕的力量?”
“我覺得如果只有物質,那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質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片子中下過一個定義,“腦子里沒有障礙才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