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格蘭電影可不只有《猜火車》和《勇敢的心》。”導演羅伯特·雷(Robert Rae)說。雷是地道的蘇格蘭人,他現任蘇格蘭戲劇藝術工作室藝術總監,曾從事舞臺戲劇導演20余年。《幸福家園》是他的第二部電影,故事取材于1926年的蘇格蘭礦區工人大罷工,拍攝在蘇格蘭的小山村卡希爾(Carhill),也就是當年罷工中心法夫(Fife)煤礦的心臟地帶。他說,最初對這段歷史產生興趣有很直接的緣由——如今經濟危機后陰霾不去的英國,和1926年的英國之間,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性。
“1926年,英國面對嚴重的債務問題,普通英國工人都要面對削減工資和延長工時的處境。擁有礦場的資本家,同時也是鋼鐵廠的擁有者,他們人為降低煤炭價格,又通過鋼鐵獲得更大的利潤。于是礦工工會領導了席卷全國的抗議活動,反對自由黨和保守黨聯合政府實施的嚴苛的薪資裁減案,在英國勞工權利斗爭史中,這是由蘇格蘭礦工團體寫下的宏壯曲目。”
然而,175萬煤礦工人書寫的浩蕩斗爭史,最終呈現在銀幕上卻沒有想象中的壯烈恢弘,甚至是相反,明媚的田園風景里,三個蘇格蘭礦區家庭生活故事構成了整部影片。《幸福家園》里更多的卻是尋常人家瑣碎現實的煩惱:戰場歸來的麥克,憂心妻女的暖飽,對來之不易的和平珍愛之至,因此在抗爭和妥協中兩難;獨自撫養一雙兒女的老鰥夫,正為待嫁女兒的身孕憂心忡忡;當然也有激進的當地工會領導一家,堅定地和工人們站在一起,信守著公平正義的理想,但礦工職業留下的“塵肺”疾患,使他只好坐在搖椅上,幫鄰居抱一抱嬰孩。
“最初,我花了很多時間在圖書館里,事實上也正是那些細致入微的史料使我對那段歷史越發著迷。但我認為,如今人們真要了解歷史的原因、背景、結果等等,利用谷歌和維基百科便能查閱到充分的信息,所以我更愿意關心那些礦工個體的故事,他們是歷史的主體。同時,我也不想講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那是好萊塢喜歡的方式,但我作為一個蘇格蘭人,我希望電影也能解決另外一些問題——曾經的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哪里?我們曾經是怎樣生活的,且懷有怎樣的希望?”
非專業的編劇
頗使人意外的是,《幸福家園》僅籌備已花足了三年時間,尤其特殊的是,從劇本階段,已有三個工作組同時工作,這也就是羅伯特·雷所說的截然相反于好萊塢工業體系的電影制片形式。
首先是“故事組”。羅伯特·雷的工作方式是,利用“臉書”(Facebook)、博客、報紙、廣播等一切可以利用的媒介,找尋那些愿意講述當年故事的人;他們的故事都會被記錄整理收集,編纂成冊,作為重要的口述史,隨影片一道留存。
“最初我還是按照史料上的線索,去尋找那些能講故事的老人家,為劇本的準備階段完成采訪工作,但幾乎每找到一位老人家便能又額外得到一串名字,人們的講述熱情打動了我,使我對過往的興趣超越了劇本的范圍,于是收集故事甚至比劇本本身更為迫切。”
最早接觸1926年的命題時,羅伯特·雷和很多人一樣,相信那時候人是不同的,而當越來越多的故事記在心上,他反而深深感到人們的喜怒哀樂在80年中,沒有根本性的改變。
羅伯特·雷因此虛構了三個或者完整或者破碎的平凡家庭,盡力用每一條人物關系線索,最大限度地呈現這些情感。他希望能盡量真實地去運用那些素材,而不是故意去添加太多的戲劇性,“留住真實的底色”。
因此,這個故事工作組的編劇成員中,不乏像羅斯·威爾森(Ross Wilson)這樣來自于礦區家庭的普通人,雖然他們并沒有接受過專業編劇訓練,但憑借有關祖輩、父輩的記憶,人們生活的飲食起居細節,工友之間的交談方式,盡在他們所深諳的舊時掌故之中。
表演工作坊
與劇本工作組同時展開工作的,還有演員工作組,更類似于表演工作坊的性質。導演希望,從90歲的老人家,到只生下來10天的小嬰孩和想要在鏡頭前一試身手的人們,工作組都給予全程的幫助,有專業團隊提供基礎而實用的表演知識,根據每個人的體貌性格特征,充分發揮他們的優勢,使得他們能從容不迫地面對鏡頭,留下那個在角色中的自己。
“值得說明的是,這個劇組采用具有互動性質的工作方式。我們傳授一些方法論,但在諸如念劇本的練習過程里,他們中的很多人又都成為我們的電影的指導老師。比如老一輩蘇格蘭口音究竟是怎么發音的,真正的蘇格蘭礦區的人們講話的時候有哪些特殊的頓挫、語調,那些地區性的俚語、動作等等。”
電影里麥克的小女兒,便是現實中如今已近九旬的瑪格麗特,她的父親當年參加了“一戰”,戰后又投身這場斗爭。影片里麥克曾將代表戰爭榮譽的勛章丟進了河里,而留下了罷工運動的榮譽勛章,瑪格麗特的父親做出過一模一樣的舉動,而瑪格麗特至今珍藏著父親選擇留下的那一枚勛章。
“第一次開始念劇本的時候,瑪格麗特便大哭了一場。她告訴我們,自己從小的經歷中,那些不開心的日子,多半因為父親的消失,而家中的長輩是不那么容易談起她父親的,她總是聽別人在說她父親又進了監獄;少女時代,那些天主教的女朋友們又對她百般排斥,因此她在心中從來沒有原諒過父親。直到這部電影,她真正理解了父親當年的作為,并且深深為之驕傲。”羅伯特導演說。
開放的平臺
為了重現80年前的法夫礦區,道劇組花了三個月搭起了整條街的布景,而前來參與這部電影的人們喜歡在這個布景前爭論不休,我家曾經這樣,我家曾經那樣,甚至越來越多的人主動帶來了自己的“人生珍藏”,其中有小時候的舊玩意兒,或者是那些已成為家族紀念物的舊家什。
“索性我們又成立了第三個工作組,也是開放的平臺,不管你想動手在鏡頭里留下你的手藝,還是給我們提出大大小小的意見,這個道具工作組隨時歡迎他們加入。”
羅伯特·雷的妻子海倫·特魯(Helen Trew)是英國資深的戲劇、電影制作人,而在這部電影中,她更多的是在充當管家的責任,她更愿意稱之為“幸福職業”。正如《幸福家園》中,罷工礦區工人們自發組織成立了食堂,人們將為數不多的食物聚攏在一起,彼此分享,現實中海倫也為電影劇組建起“電影食堂”,且規模驚人——三年中的每一天都會有幾百個人在一起吃飯。
“這確實并不便宜,幾乎成為制片中最多的一部分花費,但我們覺得分享食物是人與人之間建立情感連接的捷徑。不管你只是路過好奇來這個劇組看一看拍電影是怎么回事,還是到這里講故事,讀劇本,做道具,你都可以坐下來,和大家一起享用食物。”
常常不只食物而已,海倫說,她的職責是讓每個人感到自己是包容在內,同時也是被妥善照料的。比如扮演麥克的演員,在現實生活里是一名單身父親,他熱愛這個角色,投入了相當多的精力,劇組希望他能夠完全無憂地投入拍攝中,海倫便會安排年長且經驗豐富的女士,能在他前來工作的時候,照料他的孩子。
“開始人們很驚訝這些安排,很不習慣被照顧到自己的私人生活,因為當下的現實是,我們已習慣了哪怕在一幢公寓里做了幾年鄰居也彼此形同陌路。因此哪怕對我自己,這部電影的三年也像是重新學習走近他人的三年。”
尤其令羅伯特和海倫感到欣喜的是,雖然最初只有少數年輕人出現在劇組中,并且僅集中在表演工作坊的范圍內,但隨著有關這部電影的一切在互聯網上傳播,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習慣在電影劇組度過自己的周末時光。
“他們幫助抄寫編纂那些口述史,更新我們的電影網站和博客,甚至參與廚房和木工的勞動。在這場金融危機中,法夫地區和很多傳統的工業區一樣,是低就業率、高輟學率,以及毒品泛濫的代表地區。以前我們幾乎相信,對這里的年輕人而言,歷史遙遠陌生又無趣,他們不可能也不愿意理解和相信過去的熱情,曾經的溫情。事實證明顯然是我們錯了,年輕人實際上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冷漠,他們有愿望去了解自己來自哪里,自己出生成長的土地究竟是怎樣的。”
“按照好萊塢的方式,電影是娛樂產品,他們制造明星,使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制造高昂成本的夢境,使之成為某種精英文化的代表。而我們做的是相反的事情,我們抵抗所謂電影就是用于消費娛樂的商品定義,我們打消電影的神秘感,分享樂趣和意義,希望使它成為一種社會、家庭的文化。作為本土的電影工作者,我更愿意視電影為我與觀眾情感交流的方式,也把它當作是積極參與社會、行使公民權利的過程。”海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