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一座女性城市的誕生

有形的墻和無形的墻

一年前，如果你有機會到沙特阿拉伯的女性內衣或化妝品商店，還只能看到清一色的男性雇員，今年7月之后，女性雇員首次進入這一工作領域、當然，大前提仍然是照顧好家庭、充分履行作為母親和妻子的義務，以及著裝得體。男性內衣及酒精飲料等商品的銷售仍然拒絕女性染指——據說是害怕引起心理波動及保護女性安全。

上述改變僅是沙特政府推出的“提升公民工作參與程度”計劃的一部分。更具新聞性和爭議性的舉措是，沙特將建設一座男性禁止入內，完全由女性經營和工作的城市，它有望成為世界上首座完全單一性別的工業城。這個被沙特政府視為融合宗教習俗和現代挑戰的創舉的“女兒國”項目，引發了全球的熱議和關注。

“女性工業城”的計劃，建立在沙特政府拉動女性就業率的現實考慮上。據博斯咨詢公司報告，沙特女性的失業率高達29.6%，4倍于男性。這個國度嚴格的性別隔離規定使得遞交簡歷、參加男性管理者主導的面武等看似簡單的事情顯得極有風險和不可能，所以簡歷往往是交給門口的保安，有時甚至抵達不到正確的人，中小企業多不愿意雇用女性員工，只因為要時時處處隔離男女雇員，同時還要雇用男保安來防止男性闖入這些地方，成本太高。

在沙特阿拉伯，為女性特沒的隔離帶和特殊要求仍然存在；沙特的公共場所，無論餐廳還是商場，只要有女人的地方都沒有“家庭”（Family）區，限制其跟陌生男人接觸。不帶妻子或小孩的男性禁止進入家庭區。有些大商場和超市甚至每周有2到3天是Family Day，只供家庭采購，單身男性或者群體不許入內，沙特也是世界上唯一不給女性頒發駕照的國家，雖然并無明確法律規定女性不能駕車，但傳統的約束力有時絲毫不會輸給法律。沙特傳統觀點認為，給予女性行動的自由將會使其更易遭受原罪的誘惑。去年，該國一位名叫卡邁勒·蘇拜的宗教理事會保守派學者起草了一份新報告，其中包含反對女駕駛員的一些最新闡述。該報告聲稱，給女性發放駕照會導致賣淫、色情文學、同性戀和離婚案例的增加，也會鼓勵婚前性行為。顯然這樣的觀點需要相當強大的想象力支持。

在視頻網站YouTube上可以看到一位沙特女性介紹她日常起居的視頻。就客廳而言，也有“男廳”和“女廳”的分別。男人們在他們的勢力范圍談笑風生，女人們則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家長里短。

她還展示了自己家和母親家之間的活動門，是打通原來的墻壁改造而成。這個設置使得她減少上街出門次數，避免過度暴露。視頻中的這位女性戴頭巾，身著一襲黑衣，只露出一雙神秘的眼睛?！澳阍谧约杭依镆泊┏蛇@樣么？”

拍攝者好奇地問?！班?，當然不是。主要是我不想出現在視頻里，被人認出?！?/p>

她的擔心并非多余。按照沙特的法律，女性在公開場合出現須以面巾擋住腦袋和臉、并穿上長袍。這種源于貝都因部落的長袍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它們最初是為了抵擋沙漠的惡劣環境，不過現在它們更是為了抵擋男人的目光。今年首次出現在倫敦奧運會開幕式現場和直播視頻里的兩位沙特女運動員——柔道選手沃丹·沙赫卡尼和田徑選手薩拉·阿塔爾賽后遭到國內保守派的強烈攻擊，甚至被稱為“妓女”。

事實上，與卡塔爾、文萊等國家首次積極派出女性運動員參賽不同，沙特的破例更多是一種妥協行為。今年4月，沙特官員仍堅持說不會支持女性參賽。但最終，在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和人權團體的強大壓力下，尤其是奧組會發出“拒絕派女運動員參加，男運動員也將被禁賽”的威脅后，在奧運會開幕前一個月，沙特最終作出了讓步。

再怎么讓步，也得體現沙特的文化。因此，沙赫卡尼當天頭戴特制黑色頭巾，腰束黑帶，在父親的陪伴下出戰。盡管她僅堅持了82秒便被對手淘汰出局，但她參賽本身就具有象征性的勝利意味——如果這能帶來持續性的改變的話。在美國出生、具有沙特和美國雙重國籍的阿塔爾亦不能漠視伊斯蘭教的強大影響，其家人向阿塔爾就讀的加州佩珀代因大學提出要求，要求學校官網刪除阿塔爾的露臉圖片和視頻——盡管當她在倫敦賽場上沖過終點線時，掌聲和歡呼聲響徹賽場，許多觀眾紛紛起立鼓掌向她表達敬意。

宗教政治VS世俗現實

在沙特有一句習語：“這是文化，不是宗教?！焙芏嗌程厝瞬⒉徽J為伊斯蘭律法是對女性權利的阻礙，即使女性自己對此也有不同的見解。比如盡管女記者MahaAkeel經常批評沙特家長制習俗，但她也同意西方人批評的是他們并不懂的東西?！奥犞覀儾⒉恢\求符合西方價值觀或者生活方式的女性權利。我們希望的是伊斯蘭教所提倡的東西。要看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榜樣?！?/p>

沙特的婦女權益是由伊斯蘭律法和部落風俗定義的?！豆盘m經》中有一條重要經文（4：34）這樣講道：“男人是維護婦女的，因為真主使他們比她們更優越，又因為他們所費的財產。賢淑的女子是服從的，是借真主的保佑而保守隱微的。你們怕她們執拗的打了婦女，你們可以勸誡她們，可以和她們同床異被，可以打她們。如果她們服從你們，那么你們不要再想法欺負她們。

“伊斯蘭姐妹”組織創始成員之一阿米娜·瓦杜德博士（AminaWadud）在專著《古蘭經與婦女》中重新詮釋古蘭經：“如果我們狹隘地理解經文4：34，所有這些問題都不能解決。因此，古蘭經必須重新評價人類的變化和男女的互惠責任。這節經文為男人建立了一個理想的責任，與女人一起創建一個平衡和分擔的社會，這種責任既不是生物的，也不是天生的，而是價值的。”

有意思的是，沙特認為男性監護是女人的一項權利。2010年，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沙特教育部的一位女性雇員NouraAbdulrahman支持監護權，認為這是出于一種保護和愛。

她說：“在沙特文化中，女性有不同于男性的屬于自己的完整性和獨特生活，作為一名沙特女人，我要求有監護。出于工作原因，我會到不同的地區出差，每次出差我都帶著自己的丈夫或哥哥。他們從不要求回報——他們只是想陪著我。西方的印象是，我們被男性主導，但是他們忘記了愛這個重要的角度。對伊斯蘭教法不熟悉的人很容易有錯誤的想法。如果你在生活中需要穩定性和安全性的話，如果你需要一個疼你愛你的丈夫的話，除了在伊斯蘭社會里你不會發現這一點?！?/p>

2008年，一位叫RowdhaYousef的沙特人和其他女性共同發起一個叫到我的監護人知道什么對我最好J的請愿，征集了5000多個簽名。這個請愿為沙特現狀辯護，并且要求懲罰那些要求男女平等、男女混合工作的社會活動家。

對于監護權的要求并沒有法律上的明文規定，而是根據不問的官員和機構（醫院、警察局、銀行）的理解以及風俗來使用，官員或者女性自己認為她們需要從監護人那里得到授權。如果一位女性不能出示身份證，官員會要求監護人到場。對于監護人的抱怨和不滿需要視乎具體情況而定，所以往往比較復雜。

在沙特，女性猶如“兒童”，自己的全部生活都由男性監護人來決定。上學、結婚，甚至動手術，都要聽監護人的意見。伊斯蘭律法沒有明文禁止女性工作，但女性如果想要出門工作，必須得到監護人的同意，且必須保證不影響照顧家庭和孩子。銀行、醫院等場所也不接待沒有男性監護人陪伴的女性。

2009年，一位父親否決了他女兒嫁到部落以外的多次請求，并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作為懲罰。法院認為女兒應該服從父親，即使她已經成年。監護體系極大程度上影響到女性對婚姻的選擇。對于少數再婚的女性，必須首先征得監護人比如兒子的同意。

宗教與世俗之間究竟該如何解讀？兩者往往相互會錯意?！逗辗翌D郵報》專欄作者AhmedShihab—Eldin在文章中寫道，一位沙特女性朋友向他指出，沙特對于伊斯蘭教的解讀并不準確。這位女性朋友說：“對我來說，這跟伊斯蘭教義相反。先知說，要教你孩子三件事：箭術、游泳和騎馬。箭術是為了自給自足和得到食物，騎馬是為了行動方便，游泳是為了體育?！毕戎塘x的現代對應版本應該是：得到工作、開車和體育。但上百萬的沙特女性在這三個領域的活動仍然受限制。

她提到每4個沙特人當中就有1個患有糖尿病。50%的人口超重，女性比例更高。這位沙特女性提到自己在學校沒有上過一節體育課。當她跟一個團體爬山時，卻被周圍的人罵成“淫蕩的女人”、“走在地獄的路上”和“妓女”。

進退之間：捍衛的與消融的

幾年前，一部講述沙特上層社會女孩愛情的小說《利雅得女郎》《Girls Of Riyadh》提倡自由戀愛而在沙特被禁。但后來這部小說設法在歐美出版，一時間頗有影響力。國王迫于壓力，最終允許它在國內出版。

沙特宗教法律規定，未經女士允許，禁止給女士拍照——女性不能暴露身體的原則不可改變。但西方的舶來品中又有大量對沙特社會來說尺度很大的內容，怎么辦呢？于是可以看到，很多文化產品都經過了本地化的處理。比如，在沙特國內及飛往沙特的航班上大都放映美國好萊塢的電影，但劇中女人除了臉和手以外的部位都是馬賽克或者干脆一團黑。在歌星席琳·迪翁的唱片封套上，穿短袖衫的照片被一塊黑色墨跡自脖子開始遮蓋起來。

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出現正在改變這個擁有深厚宗教傳統的阿拉伯國家。盡管沙特政府用各種方法過濾互聯網，但創新科技滲透日常生活的速度更快，尤其將改變陌生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實現匿名交流。

據說沙特是最早接受藍牙技術的國家之一，因為男女可以通過這個技術來秘密交流。沙特的女性學會用在線社交網絡來分享她們在公開場合沒有機會發表的觀點。有位女性說：“在沙特，我們過著虛擬的生活。我知道很多人開始網戀。我們也會用Facebook來討論人權和婦女權益。我們可以在上面對于博客作者的入獄提出抗議，而這些是我們不能到街上公開去表達的?！?/p>

如你能想象到的，保守派自然不答應、他們建議禁止Facebook，因為這會打開欲望之門，引起社會沖突。

女性力量的崛起和再反思并不只是沙特社會單獨承擔的話題。事實上，女權主義運動自身也經過了潮起潮落。在沙特女性醞釀著走出家門，體驗獨立性的同時，歐美等西方社會又出現了女性婚后回歸家庭的現象?！澳壤背鲎咧?。仍有諸多具體的社會、家庭問題要面對。

阿拉伯人，電視臺編輯AsmaaAI—Muhhamad指出，其他伊斯蘭國家包括海灣地區的女性都具有比沙特女性更多的政治權利。在2009年的《全球性別差異報告》中，幾個伊斯蘭國家里面，吉爾吉斯斯坦、岡比亞和印度尼西亞等在性別平等指數上都比沙特要高很多。

像是回應國內外的類似不滿。2011年9月25日，沙特阿拉伯國王阿卜拉（AbduIIah）宣布該國女性2015年將獲得投票權及地方議會參選權，這在歷史上是一項非常大的改革，盡管還要等上幾年。

沙特女權主義者哈瓦達（Waieha al—Hawaidar）對比卻并不買賬，她說：“為什么不明天就給我們這些權利？我認為國王不想動搖國家根基。但環顧四周，我們覺得很羞恥，竟然還在苦苦思索如何獲得這些女性的基本權利?！?/p>

“她”引擎

歷史力量、道德壓力和社會周遭環境的改變都將女性作為一個巨大的變量和潛在的引擎擺在沙特社會面前。沙特社會的女性意識在困惑、不解、爭議中覺醒，她們中的一些人不再滿足于“相夫教子”的生活，而是向往接受高等教育，獨立工作。

眾所周知，沙特石油儲量全世界最多，因此多數人生活富庶，國家財政收入以出口石油為主。受益于此，據說沙特女性從出生到死亡，每個月可以領取5000里亞爾的生活補貼，相當于9000元人民幣。

然而，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才是硬道理。一方面是女性參與經濟生活的活躍度不高，另一方面是勞動力嚴重不足：沙特勞動力中女性比例只有15%，而在其他伊斯蘭國家，如阿聯酋、科威特和馬來西亞，這一數字已超過了40%。沙特很多工作崗位，如女性內衣、化妝品、香水等商品的銷售人員，很長時間里都是由外國人來擔任。

近年來，為了發展經濟，提高女性就業率，沙特政府開始在伊斯蘭教義的框架下，鼓勵女性參與工作，并改革相關政策，包括開辦了國內第一所男女聯合接受教育的大學，任命了第一位女性內閣成員，并且禁止家庭暴力。

刺激就業計劃之下，香水、女性內衣、化妝品等商品的銷售崗位，沙特婦女開始取代之前的外國人和本國的男性售貨員。預計到今年年底，在電話服務等行業，女性將大批代替男性。

負責女性工業城的沙特工業產權局執行主席拉希德稱，該工業城選址在沙特中東部最大城市胡夫，計劃吸收1.3億美元投資，將為沙特女性提供5000個工作崗位，主要集中在紡織業、制藥業和食品加工等行業。在這里，沙特婦女從事的不僅是初級勞動，更可以擔當企業運營管理等較高級別的工作。沙特政府希望，這樣的工業城能夠在維持現有性別隔離體系的條件下，為更多的婦女提供工作，促進她們的經濟獨立，讓女性在國家經濟中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

拉希德說：“我相信，女性能夠在很多方面顯示她們的能力，并且她們能夠找到最符合她們的興趣、天性以及能力的行業?！睋f，沙特政府有意在未來再建設4個這樣的女性工業城市。

在這樣一個家長宗族制和男性主導的社會，沙特的職業女性不僅要以自己的優秀能力應對高級工作，更需妥善處理來自社會、家庭傳統思維的壓力。為女性專門建立工業城的初衷仍然體現了“監護權”的影子，或許一定程度上能緩解女性既要工作又不能出格的兩難需求。

這種類似于“大男子主義”的監護權既可以表現為不離不棄的愛，也可以表現為時時刻刻的壓抑。端看是什么語境，怎么理解，也有強烈反對者認為。專門為女性建立工業城市的做法，實際上進一步加深了性別隔離和性別歧視。英國《衛報》的一篇評論就認為，如果女性工業城的計劃失敗了，無疑會是“女性不適宜搞經濟”的一個證據；如果成功了，那么沙特將建立更多這樣的工業城，女性會更加受到隔離——消失在公共領域。

所以，這一做法究竟是進步還是倒退，也許在不同文化的人群中很難會有一致的答案。

以古蘭經的名義，有位伊斯蘭女權主義者指出，先知穆罕默德自己就娶了一位商業女性——而且根本不需要掩藏在一個只有女性的城市。無論如何，未來當大量沙特女性入住到類似的工業城，與各種男性隔絕時，沙特的男人們不免更要認真想一想女人的重要性了。

都市男“型”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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