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改啟動十周年,“電改”再成熱詞。
2002年春,國務院下發《關于印發電力體制改革方案的通知》(即5號文)至今,十年一晃而過,又到了一個回顧總結的時候。
十年滄桑,5號文提出的廠網分開、主輔分離、輸配分開和競價上網四大目標,才初步實現了前兩步。這一切,業界已經耳孔生繭。
中國改革從來自上而下;但是,草根自下而上的探索,卻往往是改革中最精彩的篇章。
民營變電站興衰
“不做了,不能再做了。” 如今已移師首都尋求發展的董桂凡,坐在北京上地西路的辦公室里,談起了往事。
這位河南省登封市大冶鎮的農民企業家,數年前,創辦了“非法”的民營變電站,一竿子插進了配售電領域。
自建變電站的初衷很簡單,只因董桂凡自己的煤礦頻遭停電之苦,包括他本人曾因突然停電被困井下4個小時。
幾經周折,董桂凡牽頭籌資6000萬元,建設了登封石淙河110千伏變電站,變電站采用雙回路供電,電源來自向陽電廠和登封電廠。
除了自用,董桂凡的變電站于2005年7月14日開始對外供電,和地方供電局展開競爭。
董的供電用戶,都是當地的煤炭和高耗能企業。這家民營小配電網,最多時可向30多家企業同時供電,電費與國有變電站相比,低了不少。
“我們向發電廠買電時不分峰谷。電廠本身也很緊張,從人家鍋里盛點飯吃,按這個價格給我們就已經很照顧了”。董桂凡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發電廠給供電局的上網電價基本是0.3元多一度,而民營變電站的購電價是每度0.623元,售電價格接近0.63元,平均每度電賺5厘左右。
“很受歡迎,當時滿負荷供了一個多月,一個月利潤達到370萬元。那還是銷售電價低的時候。”董桂凡說。
民營變電站受歡迎,不光是電價低,還有實惠的服務:董的民營變電站現有八九個員工,維修、變壓器校驗等服務全部免費;而地方供電局為企業提供服務,一般會指定設計、施工單位和設備材料供應商(“三指定”)。
不料,為民營變電站供電的向陽電廠不久因非法占地被關閉,電源只剩下登封電廠一家。而登封電廠供應不很穩定,只能保證供1萬千瓦的負荷。
登封并不缺電。除了自發自用的登封電廠外,華潤登封電廠距離董桂凡的變電站只有1公里,但要用上這個電并不容易。董桂凡曾專門找過該電廠,電廠方面表示愿意在電網消納不了的時候,多分給民營變電站一些電進行調峰,但后來不了了之。
“有內部人告訴我,主要是供電局方面不接受這種形式,聲稱發電廠要么供民營變電站就全部供,要么干脆脫網。”董桂凡說。
“始終缺糧。”董桂凡表示,如果電廠有足夠的電供給他的變電站,“成本差不多2年就回來了”。
目前,這座民營變電站還在運行,但因電力供應問題,無法滿負荷運行。“今年4月份能有15萬元左右利潤”,主要是保障煤礦的雙回路。
“這種情況,已經無法持續太久。”董桂凡說,當地供電局想出資4000萬元買下該變電站,河南省電網已同意,只待河南發改委的批準。
早在2006年,董桂凡曾提出該變電站的股改方案,建議供電局持股,但對方沒有同意。
董桂凡的行為,不符合《電力法》,而一些專家卻認為是改革的方向。業界專家認為,下一步的中國電力體制改革,就是要“改電網”;而輸配分開、配電網實行多方競爭,正是改革的目標。
“魏橋現象”
與董桂凡經歷相似的,還有山東一家著名的民營企業。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在新疆自治區采訪時了解到,去年年底,新疆一行署的5名發改委干部,因為擬實施的智能微電網工程遭遇電力體制掣肘,專程赴山東省濱州市鄒平縣魏橋鎮,參觀了“魏橋創業集團”的民營發供電系統。
魏橋,中國工業百強名鎮,以紡織和電解鋁產業著稱。其產業格局,與這里獨具特色的民營獨立電力系統,關系巨大。
該民營發供電系統,13年來一直與山東電網解列運行。因紡織和電解鋁需要消耗大量蒸汽和電力,企業自備熱電聯產機組并不鮮見,但不并網的少之又少;而獨立向附近其他企業供電的,更是絕無僅有。
這個裝機規模高達200萬千瓦的獨立電網,據稱是“逼上梁山”的結果。
據幾位新疆干部的了解,山東電力公司給當地企業的銷售電價為0.64元/度,同時企業還要無償交納2000元/千伏安的增容費;盡管國家發改委已出臺文件取消供電貼費,但文件卻有“特殊情況可要求交納供電貼費”的說法。
用電企業更無法理解的是,自己要出資建設全部110KV及以下配電線路,而產權卻歸電網所有,且必須由電網“三指定”,造價比市價高出一截。
與國有大電網相比,魏橋獨立電網的最大特點是“經濟性非常突出”。據新疆干部形成的調查報告說,目前該系統供電成本不超過0.4元/度,雖然煤價連年上漲,供電成本有所升高,但其與國有電網在當地的供電價格相比,工商業和居民用電價格都低出一半以上。
魏橋集團內部人士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集團職工生活區的自供電電價,不到0.3元/度。
由于電價相對較低,魏橋電網的供電營業區開始越界擴張,周邊鄉鎮甚至外埠企業,也從該系統購電。魏橋自行架設的供電線路,除供應諸多工業企業生產用電外,還向魏橋鎮及周邊城鄉13萬居民供應商業及生活用電。
魏橋集團麾下的子公司中國宏橋(01378.HK)上市保薦人摩根大通認為,中國宏橋雖然規模不及央企中國鋁業(601600.SH,02600.HK),但電力成本較同業低出近50%。
2010年,宏橋鋁業每度電成本為0.2元,低于同業的0.4元。
小電網單獨運行,一般而言系統穩定性堪憂。幾家國內鋁業巨頭均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由于擔心自備電廠的供電可靠性,所以他們的自備電廠都并入了大電網。
但考察過魏橋獨立電力系統的專家表示,其系統負荷率較高,工作負荷約50-60萬千瓦,最大單機容量是3萬千瓦,“技術上可以做到穩定運行,整個電力系統運行的供電保證率水平,高于國家規定水平”。
目前,魏橋獨立電力系統的供電規模,在山東已排第三或第四位。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在山東了解到,“魏橋模式”在山東已產生示范效應。近年來,山東諸多地區的地方電廠要求與大電網解列,單獨運行;濱州、威海等地民企自建電力系統,自發自供自用。
“魏橋模式可能確有違規之處。”山東省府一官員反問《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但小崗村那幫農民當年的做法,可是要殺頭的,后來呢?”
接近魏橋集團的人士表示,目前山東電網已經開始和魏橋系統洽談合作,方案是220KV或110KV線路聯網;但魏橋堅持系統的獨立地位不變,表示“聯網目的,僅是以商務合同形式向大系統買服務、買效率、買效益”。
十字路口
雖然民間的電改嘗試從未止步,但無法否認,“電力體制改革的總體設計是自上而下的。”國家能源局一位司長說。
最近,作為改革的另一相關方,電網企業對電改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2012年3月,國家電網老總劉振亞的新作《中國電力與能源》一書出版發行。書中,劉振亞除了提出“中國大能源觀”的觀點外,還闡述了對電力體制改革的觀點。
劉認為,“電力改革不能走部分國家以全面拆分和私有化為導向的‘破碎式’改革道路,而是要維護國有經濟在電力工業中的主導地位”,“繼續堅持輸配一體化、調度電網一體化”。
他還認為,“實施輸配電網結構分拆,有時候不僅不會提高電力工業效率,相反會帶來效率損失”,“獨立輸配電價機制的建立,與輸配電網管理體制沒有必然聯系”。
劉振亞還表示,能源行業規模經濟性的特點決定了壟斷是世界能源行業發展的客觀現象,具有自然壟斷屬性的業務只適合壟斷經營,“對電網、油氣管道和燃氣管網,實施獨家壟斷經營是最有效率的制度安排”,“實施有效監管能夠彌補壟斷的缺陷,反壟斷反的是壟斷行為,而非企業的壟斷地位”。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近期接觸了五大發電集團一些中高層管理人員。調查發現,這些管理人員大多認為“獨立的輸電、配電價格必須盡快出臺,這是當前電力體制改革能否順利推進的關鍵一步”。
他們的理由是,輸電、配電價格不出臺,電網成本就是一個“黑箱”,政府無從知曉和監管其內部操作,無從監管也就無從改進,從而無從建立自身發展機制。
目前,為推進電改,各省物價部門正在積極測算輸電和配電成本;此事久拖未決,亦顯示了其工作的繁雜和強大的博弈。
華能集團一位研究人員認為,為盡快出臺獨立輸配電價,可采取“先粗后精、先立后調”的路子。他建議,可以按照輸電、配電環節的大致成本進行大略切分,“它的準確程度并不重要,關鍵是先開始做起來,再根據試行期的核算結果情況進行調整,反復數次,就會得到較為準確的價格”。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發現,諸多發電企業高管最感興趣的一個話題不是輸配分開,而是“電力調度和結算能否獨立”。
一些發電企業高管認為,電網通過電力調度控制著發電企業,為了利潤,有動力和手段以“保障運行安全”為借口隱蔽侵占發電企業的合法權益;電監會一位主任也認為,電網會利用調度專業性強和信息不對稱,躲避電監會的監管和媒體的監督。
“發電企業最關心的是電價體制和調度、結算,調度是核心。”一位五大發電集團資深人士對《財經國家周刊》表示,調度、輸電、配電三家都分開,是最科學的,調度獨立是當務之急。
“結算問題也不容小覷。”華電集團一位中層管理人員說,“發電企業和電網間的結算款額都是大數字,拖一天利息都是驚人的”,“有的發電企業向上反映過,連上網電價都無法足額拿到”。
電網還控制著輸電,“這種統購統銷體制,徹底切斷了供應端與需求端之間的信息互動。發電企業和電力用戶難有更多的知情權、話語權和選擇權,難以真正培育市場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