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22年后的土羊年，也就是2039年，地球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災難，這顆星球上超過九成的人將在霍德爾的超新星爆發中死去，幸存的人們將在伽馬射線中掙扎，所有你愛的人都將離去。

冰雪路面濕滑，彭措開著他那輛橙紅色的東風3208自卸車慢吞吞地行駛在305省道上，防滑鋼鏈撞在地上“哐哐”直響，驚天動地，簡直要把整座山給震塌。

漫長而崎嶇的盤山路終于在駛過埡口兩小時后消失了，迎接彭措的是山谷里的紅色土路，哈仁曲①就匍匐在路邊，河水哆哆嗦嗦地掠過河床底部的巨大礁石，激起碎片一樣的澄澈浪花。正午已過，彭措的東風卡車只跑了一百多公里，路況太糟糕了。

彭措抓著方向盤，默默地嘆了口氣，頭上掛著的藏紅色金剛結隨著卡車的顛簸上下起伏。

那是什么東西。

起初，彭措以為是獐子之類的野生動物倒在雪地里——這事時有發生。仔細看他才發現，那是個30歲左右的男人，從外貌上可以判斷出是個漢人。彭措急匆匆地將車停在路邊，下車跑過去。那漢族男人并沒有昏過去，他靠在一堆刻有六字真言的瑪尼石中，大睜著雙眼，露出倔強而堅毅的目光。

“你得到車上去。”彭措操著流利的漢語以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道。

他穿的實在太少了。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僅僅一件夾克衫根本無法抵御嚴寒。真不知道他一個人是怎么到這地方的，而且他周圍的雪地里并沒有走動的痕跡，太奇怪了，彭措想。

“我……我動……不了了……”那男人胸部起伏得厲害，嘴唇發紫，聲音戰栗。

情況似乎比彭措想象的要嚴重。他貓下腰，一把將那男人攬到肩上，背著他朝卡車走去。彭措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副駕駛的座位上，調整了椅背的傾斜度，好讓他躺著舒服點，然后爬上駕駛座，調高駕駛室的溫度。

“你從哪里來的？”彭措滿腹疑惑，他把座椅下的砸酒拿出來，“給，喝了暖暖身子。”

砸酒是裝在2升裝的可樂瓶里的，那男人勉強接過去，打開瓶蓋，喉結瘋狂地滾動著，直到從喉嚨里翻出一個酒嗝才停下來。駕駛室里瞬間充滿了泡水酒的醇香氣味。“我叫……劉……劉梁奎，是從75年后……來的。”

21歲的彭措拉巴從未離開過這片高原，他懂的東西不多，大多都跟高原或者運礦的卡車有關，他并不理解“從75年后來的”這句話，抑或，他也許懵懵懂懂地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只當是劉梁奎在說胡話。他太累了。

“你該歇會兒，我這有些吃的。”彭措拿出藏豬肉和風干的牦牛肉，“我叫彭措拉巴，叫我彭措就好了。”

“今天的日期是?……”劉梁奎喘著粗氣，身體極度虛弱，他將手按在彭措遞過來的食物上，急切地問。

“今天？”彭措微蹙眉頭，“火雞年三月初二。我猜你可能需要治療，前面的鄉里有個衛生所，我先帶你過去吧。”彭措留意到劉梁奎的脖子處裸露出來的皮膚，布滿了猩紅色的脈絡，像是某種過敏反應。

“我要去羊八井，彭措。”劉梁奎瞪著彭措，“我沒事。在沒有拉莫斯環保護的情況下，強行進行躍遷將受到大量拉莫斯輻射，那是其他維度向三維空間作出的映射，發生在一瞬間。”

“可是……”彭措看見，那些猩紅色沿著血管分布，有些地方甚至呈現出可怖的紫色。

劉梁奎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些只是拉莫斯輻射暫時的癥狀，過段時間會自然消退，現在做什么都無濟于事。”

彭措點點頭，又劇烈搖頭。他發動引擎，卡車哆哆嗦嗦地緩慢開動起來，“我去格爾木，可以把你送到那曲，從那曲往南兩百多公里就到羊八井了。”

劉梁奎沒有再說話，他開始用手將牛肉撕下往嘴里塞，彭措不斷聽到他吞咽食物發出的聲音。彭措跟不少漢人打過交道，但他覺得這個漢人尤其奇怪，也說不出為什么。滿載礦物的卡車又沿著河谷前行了幾個小時，到了秀達曲的河段，這里的積雪漸漸少起來，逆著秀達曲的河水向上，河道兩旁的灌木和山林幾乎占據了大部分視野。

“嘉黎縣是個礦產極度豐富的地方呢。”劉梁奎結束了長久的沉默，轉過頭。

“嗯，對啊。幾年前，礦業公司在孜布和沙旺之間的河段勘探到大量鉛鋅礦。”彭措回頭看了看車廂里滿載的褐紅色礦石，“前年，我跟多吉一起貸款買了這輛車，開始跑從礦場到格爾木這段路。在格爾木，礦石被裝上火車，運到其他地方。”

“多吉是誰？”

“我沒有兄弟姊妹，多吉次旦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每人開車8小時，輪流睡覺。天氣好，路上沒有遇到塌方或冰雪的話，從礦場到格爾木大概需要走兩天兩夜。”

“他人呢，為什么今天沒有跟你在一起？”

彭措沉默了會，“我這次是回來奔喪的，我阿爸去世了。

“對不起。”

“不，沒什么。阿爸的靈魂隨著禿鷲回到了天上，有一天，我們會在那里見面的。”

省道漸漸進入一片開闊的河谷地帶，露出深褐色的泥土，灌木叢里，黑色的藏香豬來往穿梭覓食，紅色漿果閃爍著惹人憐愛的光芒。沿著河谷向前，積雪的痕跡已經全然消失，路邊出現了些人家，房屋用片石壘成，紅的、黃的油漆和裝飾畫格外艷麗。

“把我送到羊八井，彭措。”

“什么？”彭措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要去羊八井，而且你得連夜把我送到羊八井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但是我只能把你送到那曲，在那里，109國道向南延伸，過了當雄不久就能到羊八井。”彭措看著眼前的路，路面坑坑洼洼，車上下顛簸著，“我得去格爾木，火車在那等著我的貨裝車呢。”

“你想看著你阿媽也離開你嗎？”劉梁奎狠狠地說。

“你在說什么呢，你這人真奇怪。”彭措把心里話說了出來。他生氣了，這個漢族男人怎么可以這么說話呢。

“我必須在明天正午前趕到羊八井國際宇宙線觀測站，到時候，霍德爾將發生一次高溫熱核爆炸，那是向這個世界證明世界即將面臨毀滅的重要證據——是22年后，霍德爾達到錢德拉塞卡極限并發生超新星爆發前的最后一次小規模熱核爆炸。”劉梁奎幾乎要撲到彭措身上了，“22年后的土羊年，也就是2039年，地球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災難，這顆星球上超過九成的人將在霍德爾的超新星爆發中死去，幸存的人們將在伽馬射線中掙扎，所有你愛的人都將離去。如果你要拯救他們，彭措，送我到羊八井。”

彭措死死地瞪著劉梁奎，他的大部分話都讓初中文化的彭措摸不著頭腦，但是，他弄懂了劉梁奎的意思。

“世界要毀滅了？”彭措低聲呢喃著，任由卡車向前滑行，最終停在傾斜向上的坡道上，“你是說……”

“就算連夜開行，你到那曲時午夜剛過，那時候根本沒有車到羊八井。”劉梁奎呼出的熱氣直撲到彭措的臉上，“所以，帶我去宇宙線觀測站，彭措。”

直到最后時刻，22年后劫難降臨的那一天，人類面對生死存亡的挑戰時，彭措也沒有想明白，在那條泥濘的公路上，省道崎嶇難行，自己為什么如此輕易地答應了這個漢族男人的要求。

自卸卡車一路上加速行駛，柴油環保發動機“轟轟”直鳴，夜里又下起了大雪，間雜著時斷時續的冰雹，車就這么橫沖直撞地從河床趟過，路況差極了。直到翻過阿依拉山埡口，進入那曲縣地界幾十公里后，路況才逐漸好起來，一簇簇風馬旗在明澈的月光下翻動，在路邊拱起巨大的弧度。

進入那曲后，灌木逐漸稀疏，散落分布在路兩邊，高山峻嶺演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草原荒漠，高山隱沒在視野深處，終年不化的積雪在月光下泛著熒熒光輝。夜里，劉梁奎睡了會，他太累了，身體極度虛弱。彭措在那曲為卡車加了油，國道的路況很好，他們得加快腳步。

到烏馬塘時，金燦燦的陽光鋪天蓋地地打在這片高原上，公路鏡面般泛著光芒。距正午還有兩個小時時，他們抵達了羊八井，這里是念青唐古拉山山腳，地勢開闊平坦，成百上千蜂箱般的小盒子排列成巨大的方陣。

“那是個有機組合的多點取樣閃爍探測器陣列。”劉梁奎跳下車喘著氣說。彭措坐在車上，看著他豎起夾克衫的衣領，吃力地朝著與109國道相隔數百米的觀測站走去，風里夾著酥油和桑煙的酸澀味道。

2037年是藏歷的火蛇年，這年的雪頓節剛過。

跟其他藏族人不同，彭措拉巴的身材瘦削，唯一能將他與這片高原聯想在一起的，是他恒久不變的安詳神色和黝黑的皮膚。作為一個年過四十的藏族漢子，彭措拉巴跟20年前的自己相比并沒有多大變化，他沒有到過真正的大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廣州，他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格爾木，他和多吉次旦合資買的這輛前四后八大卡車已經是他們的第三輛車，這大家伙就是從格爾木買來的。二十出頭的那幾年，他們跑礦，從家鄉嘉黎縣的礦場到格爾木，從305省道到109國道，這條線總共1 300公里。后來，羊八井一個大工程的建設急需各種建材和儀器設備，運輸費用高，而且路況好，所以，彭措和多吉開始跑羊八井。唯一令他不安的就是洛桑頓珠，當時，彭措跟她結婚剛一年，頓珠懷著小尼瑪4個月，他就要遠離家鄉。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歲月在彭措的臉上刻下了印記，他有兩個孩子，小尼瑪和小卓瑪。

可是多吉的死，徹底擊碎了彭措對生活的一切希望和期盼。

下了班車，彭措沿著一條碎石路往上走，他5年前新建的平房就在兩公里外的村子里。這里顯得比以前更加蔥郁，灌木又高又大，漿果紅得刺眼，青稞剛到灌漿的季節，山谷里的開闊平地，莊稼地像條狹長的青綠色地毯。多吉曾比喻說，那是娘亞牦牛的皮毛。

彭措拉巴一直走，感到這段路漫長而艱難，內心產生從未有過的彷徨，心臟在胸膛里跳動時像卡車引擎般“轟轟”直鳴。他沒有回家，而是先去了與自家相隔百米的多吉家。片石壘成的院子里，12歲的小嘉措正和躺在地上的狗崽嬉戲，瞪大了眼睛笑嘻嘻的。他是多吉唯一的孩子，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阿媽，彭措大叔來啦。”小嘉措見到彭措，向屋里大聲叫道，他起身拍著身上的泥土，“我阿爸呢？”小嘉措開始往院子外跑。

那狗崽也翻身起來，跟著小嘉措沖出去。

“進來坐吧。”

德吉梅朵站在門檻外，穿著紫紅色氆氌呢長袍，露出花色綢衫的衣領，衣服很陳舊，有些褪色，但是很干凈，她把辮子梳在肩后，兩串綠松石和松耳石制成的串珠佩飾搭在胸前。彭措愣在那里，好一會兒才邁開步子朝屋里走。

他們坐在堂屋里，墻上繪著度母的形象，神色安詳，線條平滑，鮮艷的色彩已變得黯淡無光，絳紅色的儲物柜靠墻而立。梅朵從鋼爐上取下茶壺，給彭措倒了碗酥油茶，鋼爐里還煨著火，暖氣向屋子的四面八方擴散，酥油茶筒就倒在鋼爐邊。彭措喝了口酥油茶，坐在紅絨卡墊上，心里平靜了許多。

“我該怎么跟嘉措說他阿爸的事呢？”梅朵也坐在一旁，低著頭，聲音有些沙啞，歲月在這個近40歲的藏族婦女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終日操持這個家，她的手臂磨得又粗又壯。

彭措拉巴有些不知所措，他以為梅朵會淚眼婆娑地向他詢問關于車禍的前因后果，了解多吉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里的一切細節。可是她沒有，這個女人默默地承受了丈夫在車禍中死亡的悲慟。

“那天我們剛從格爾木出來，車上運的是些預制管道，直徑好幾十厘米的那種，裝了滿滿一車，但是不沉。我們凌晨裝車出發，羊八井那邊的工程部催得緊。頭一天是多吉在開車，所以從格爾木出來，他一直在后面睡覺。”梅朵一直沉默地聽著彭措描述他丈夫生前幾個小時的事，但是顯然，她并不想聽這些。

“我開出去不到一個半小時，差不多到黎明時，那一段路很窄，前陣子塌方把大半路面給堵了，路基又沉陷得厲害，從對面彎道開過來的貨車沒有鳴笛……對不起。”彭措聲音哽咽著，“是我錯車時……我靠在外道上，你知道……格爾木……當時正是格爾木河的汛期，車滾了進去……”

“不，你……你別說了，彭措。”梅朵終于爆發了，她泣不成聲地將頭埋進手里。

“車開始向下沉，多吉醒過來了，但是我猜他當時已經被撞傷，所以打開車門后，他仍舊沒能上岸。”彭措鼓足了勇氣將這些話說出來，似乎這樣能夠緩解他心中的悸動與不安，他要讓梅朵知道，她所愛的男人是因為自己才死去的，他需要某種程度上的責備。

梅朵站起身，身體因哭泣而抖動，她轉身跑進了里屋，朱紅色的木門“嘭”地合上。彭措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自私竟換來了梅朵近乎聲嘶力竭的哭泣，他怔怔地坐在那兒，屋外傳來幾聲干澀的鳥叫，是烏鴉。彭措站起身，他已經沒有理由和臉面再留在這里。

他走出門，撞見小嘉措，他就站在門外，似乎站了好一會兒，垂著手，低著頭，下巴幾乎快貼在胸口上了。彭措看著一滴滴晶瑩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地上，頓時感到一股黑暗從四面八方襲來，迅速將他消融其中。

彭措停了會兒，等著小嘉措撲到他身上，將他所有的憤恨發泄出來，可是他沒有，他和他阿媽一樣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那狗崽一搖一擺地走過來，發瘋了似的撕咬彭措的褲腿。

“我會替你阿爸做完他該做的事，我會照顧好你跟你阿媽。”彭措抬腿朝院子外走，天空黯淡下來，夜幕慢慢爬上高原的天空深處。

彭措朝自己家的房子邁著大步，屋頂的瑪尼旗在風里發出“呼呼”的聲響。洛桑頓珠老遠就看見自己的男人，她迎出來，小尼瑪和小卓瑪也蹦蹦跳跳地跟了出來。

彭措拉巴想對面前的愛人說些什么，他想把自己心中的所有愧疚和不安都向她傾述出來，但是竟無從說起。

“什么都別說了，先進屋吧，吃點東西。”頓珠知道彭措在想些什么，她撫摸著愛人的手臂，幾乎是將他攙扶著回到家。

“我已經跟阿扎寺的登巴堪布提過了，請幾位喇嘛為多吉念幾日《開路經》。等居喪期一過，我就把梅朵和嘉措接過來跟我一起住。”彭措一進屋就開始往嘴里塞牛肉，鋒利的藏刀在坨坨肉上輕輕一滑，大塊牦牛肉就割下來了。彭措的老阿媽跟兒子打過招呼后便坐在角落里，一聲不吭地合著雙眼，轉動手中的轉經筒。頓珠盯著彭措，心生憐憫，這些年，他在外面過得太苦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家里的牛羊有我跟梅朵料理就夠了，三個小家伙也能幫忙。”

彭措拉巴不看頓珠一眼，感到自己辜負了眼前這個女人，她跟著他吃盡了苦頭，省吃儉用，貸款買卡車的錢剛還完，現在竟出了這種事。他大口嚼著還帶著血絲的牦牛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大顆大顆的淚珠雨點一樣砸在茶幾上。

“你知道嗎，頓珠。”彭措含著滿嘴的牦牛肉，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嘴里，他下巴一張一合地說，“私下里我們都管他叫傻子多吉，并不是因為他長得胖，動作遲緩。大概是我們七八歲的時候，他家有頭牦牛丟了，他不敢回家，到夜里，他阿爸阿媽滿山找，我知道他躲在哪，河下游有個山洞，那時我們常到那游戲。后來又一次，一頭山羊——可能幾個月大——被困在山崖上，在河對岸，正值汛期，我們過不去，那山羊沒能從那羊腸路上通過，又退不回去，那一天，多吉就一直等在那里，從正午一直到夜里滿天繁星的時候，那小羊的阿媽才找到它，帶它離開。多吉的阿爸阿媽為了找他驚動了整個村子，從此多吉便成為了村里孩子嘲笑的對象，我們管他叫傻子多吉。”彭措囁嚅著，將坨坨牛肉硬生生吞進肚里，頓珠懷疑他根本就沒有把它們嚼爛，“但是，只有我知道，在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無數的情感需要宣泄，在格爾木，在那曲，在拉薩，一旦遇到乞討者，他就會把身上的所有錢都施舍出去，他們家沒有多少積蓄，也全都捐到了阿扎寺。從我們買第一輛卡車開始跑礦起，他就一直接濟村里的瘋喇嘛，記得嗎，住在阿扎寺后山山洞里的那個。瘋喇嘛說，傻子多吉，我看到了你的將來，你會飛黃騰達，住在金黃色的大院子里，吃穿不愁。

“可是，多吉哪里在乎這些，他只是找個渠道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愛釋放出來。多吉偷偷跟我說過，他愛這個世界，愛它的一切，美的、丑的、虛無的，但是這個世界拋棄了他。”

彭措拉巴撲到愛人的肩上，無聲地抖動起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神香的味道，轉經筒在彭措的老阿媽手中不斷地發出柔和的“嗡嗡”聲，小尼瑪和小卓瑪偎在奶奶的身邊，知趣地不吭不響。星光下，山谷像一大塊發著熒熒綠光的琥珀石，河灘猶如恣意流淌的乳汁般泛著奶水樣的光芒。

整件事的突變發生在第二天傍晚。很多年后，當彭措拉巴作為守望者守衛這個文明時，他認定，他的另一段人生正是從那時開始的。

當時，彭措拉巴和洛桑頓珠正從阿扎寺往山下走，道路狹窄而曲折，山林里掛滿了各色經幡，瑪尼石散落在石板路邊上。一個近50歲的漢族男人穿過郁郁蔥蔥的灌木，迎著他們走來。

“彭措拉巴，”那漢族男人迎頭招呼道，“你黑了些，更瘦了，但沒太大變化啊。”

彭措停在那里，在記憶里搜索著這個漢族男人的影像。是生意上認識的吧，彭措下意識這么認為，因為他只在生意上跟漢人有接觸，拉礦以及現在幫羊八井的工程運建材時，跟他打交道的漢人太多了，沒印象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他找到彭措的家鄉來會是什么事呢。

“我是劉梁奎啊……”

幾乎在一瞬間，有關這個漢族男人的一切記憶如泉水般瘋狂地涌上來。倒并不是因為“劉梁奎”這個名字，而是他脖子上那一道道狀如山脈的痂，那些條紋狀的痂仿佛從胸膛里、從背后延伸而上的一只只小手，緊緊勒住漢族男人的脖子，那些痂呈現出比膚色更深的棕褐色，從衣襟中一直蔓延到喉結的位置。這一切都讓彭措的眼前浮現出那個身體虛弱卻目光堅定的形象，出現在正午的路邊雪地里，周圍荒無人煙。至于他為什么會遺忘了這一切，在他作為守望者的漫長歲月里，他常常思考這些虛無縹緲的問題，他的答案是，因為他的潛意識無比厭惡地抗拒這個漢族男人關于“地球毀滅”的言論，因此，雖然他對那天發生的一切都爛熟于心，但卻從未主動記起過。

“是多吉，他……”彭措拉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記得自己在20年前曾給他提起過這個生命里無比重要的伙伴。頓珠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并不插話。

“我知道了，你阿媽都跟我說了。”彭措注意到，劉梁奎故意撇開目光，不與他悲痛的眼神相交織。突然，他提起精神，正視著彭措說，“彭措拉巴，你得跟我走，現在到了我為你做些什么的時候了。霍德爾爆發所釋放的大量伽馬射線將在兩年后抵達地球，移民計劃會在兩天后向全世界公布，20年來，一直隱藏在公眾視線之外的末日委員會將一切都計劃好了，我們將放棄地球。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在最后一刻逃離這個人間地獄……”

“你是想帶我走嗎，遠離毀滅？”彭措知道，劉梁奎所說的這一切都是事實，羊八井的工程跟他口中的移民計劃和末日委員會有著莫大的關系。這20年來，以羊八井為中心，方圓上百公里內，充滿了各種項目，意大利人、日本人、美國人、印度人、俄羅斯人……各個國家紛紛在羊八井建立科研機構，109國道上的車流量比20年前多出數倍，青藏鐵路也緊跟著提速。

“是的，作為時間穿梭者，我是末日委員會的一員，我能帶你們一家離開地球。”劉梁奎言語急促，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

與劉梁奎的急促相反，彭措拉巴長久地沉默著，他緘默不語，用力地咬著腮。

“還……還有多吉一家……”頓珠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吐出這幾個字。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下意識地想要保護自己所熟悉的人，“還有瘋喇嘛，他已經快70歲了，多吉……多吉不在后，沒有人照顧他。”

“當然可以。”劉梁奎沖頓珠點點頭，他知道這是彭措的愛人。

彭措仍舊沉默著，連頓珠也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彭措默默地沿著石板路往山下走，跟劉梁奎擦肩而過。明天，明天他們還得來一次阿扎寺，登巴堪布要親自為多吉次旦念《開路經》，幫助他的伙伴傻子多吉的靈魂升入天堂。

青藏高原的日落總是與光影曈曈這個詞休戚相關，云霞緋紅，整個天空就像澄澈湖水般。一群群緋紅色的魚成群結隊地游來游去，湖底那發光的寶石讓人睜不開眼。

在羅盤星座的南半球，有一顆叫霍德爾的白矮星隱匿在眾多恒星中，它與另一顆叫做博德的恒星形成密近雙星系統。在北歐神話里，霍德爾是黑暗之神，而博德則是光明之神，他們是一對孿生兄弟。

這個密近雙星系統距離地球只有短短3 000光年。5億年前的紅巨星坍縮過程是哥哥霍德爾在生命終結時的最后掙扎，坍縮結束了他的漫長一生，將他摁進白矮星的墳塋里。可霍德爾哥哥并不甘心這么死去，他無情地汲取著弟弟博德的生命，作為一顆3倍太陽質量的恒星，博德有著數不盡的物質可以提供給霍德爾，這些恒星物質在恒星風的吹拂下，沿著洛希瓣②穿過拉格朗日點，涌向白矮星。沒有人知道這種雙星系統在茫茫宇宙中的存在幾率是多少，人們知道的是，如果霍德爾從博德那汲取了足夠物質，一旦自身質量達到錢德拉塞卡極限③，白矮星內部可憐的熱效應以及電子簡并將無法抵御其巨大的萬有引力，引力坍縮將不可避免，隨之而來的是中子簡并過程，在高密度的壓力下，游離在原子核形成的海洋中的電子被狠狠地摁進原子核，霍德爾將以每秒上千公里的速度向內坍縮，在霍德爾的內部形成一個致密的中子內核。隨著急速坍縮和中子簡并，急劇上升的溫度則會引發一場空前巨大的爆炸，大量氫元素形成的外殼在爆炸中被拋灑出去，坍縮后的反彈演變為超新星爆炸，留下一個直徑不到一公里的中子內核。對于在其100光年范圍以內的行星生命來說，霍德爾所釋放的能量將是致命的。

3 000光年無疑是個尷尬萬分的距離。任何一臺每秒運算量過億的計算機都能夠模擬出霍德爾超新星爆炸對地球造成的影響。伽馬射線將會穿過3 000光年的虛空，直奔地球，同時，伽馬射線的輻射與地球大氣層內的物質反應生成一氧化氮，一氧化氮將會徹底摧毀地球的臭氧層，生態系統土崩瓦解，地球的表面對于生命而言將失去所有意義。這種短波高頻的射線對碳基生命的直接破壞作用也極大，輻射劑量一旦超過600雷姆，生命體的造血器官就將受到損壞，白血球迅速減少，腸胃系統崩潰，甚至對中樞神經造成永久性傷害，至少八成的人將在兩個月內死亡。

爆炸將發生在西元歷2039年9月15日的凌晨6點12分，屆時，地球生命將面臨一場其進化史上最為殘酷的考驗，能夠在當中幸存下來的生命少之又少。人類也不例外。

人類是在時間穿梭者的口中得知這一切的——那是幸存者們的最后掙扎。

正如劉梁奎所說的，兩天后，末日委員會走到公眾面前，宣布了霍德爾星將在兩年后爆發這一消息，霍德爾星的坐標被公布出來，半小時內便得到了幾乎所有能對雙星系統進行觀測的天文臺的確認，他們大多位于北半球。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史無前例的時間移民計劃正在進行著。

彭措拉巴陷在一張鋪著紅絨卡墊的靠椅里，感到萬分疲憊，那是一種比連續開車幾夜不合眼還令人難以忍受的酸痛。

在環形加速器指揮所的公寓樓里，彭措得到了兩間屋，老阿媽、洛桑頓珠和德吉梅朵帶著小卓瑪住一個屋，自己和瘋喇嘛帶著小嘉措和小尼瑪住一個屋。這時候，瘋喇嘛正轉動著轉經筒，嘴中反復念著六言大悲咒，幾個小家伙專心致志地翻看著卡通書。窗外是廣袤的原野，地上綠一塊禿一塊的，云彩在地面上留下斑駁的黑影，巨大無比。

“他可以拯救所有人，他可以。”瘋喇嘛突然停止轉動手中的經筒，爆發出響亮的喊聲。

“誰？誰可以，可以干什么？”彭措似乎沒聽清楚他的話。

“我看見所有人都活了下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緊接著，瘋喇嘛開始絮叨起旁人聽不懂的囈語。

彭措知道，他又開始犯傻了。他嘆了口氣，站起身往外走。

“阿爸，你去哪？”小尼瑪說話時并不抬頭，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卡通書籍。

小尼瑪的阿爸并沒有回復他。他徑直走下樓，環形加速器指揮所的大廳在距離這500米外的小丘上。一排排巨大的黑色電纜或鋪在地上或架在橋架上，像一株根莖糾纏的蒼天大樹。一座座高塔作為接收和發射的裝置聳立在高處，瞠目怒視著羊八井為中心的大片開闊平原。

彭措拉巴慢吞吞地朝指揮所走，一排哨兵直挺挺地立在指揮所外100米外的地方，禁止任何人靠近。彭措站在警戒線外，透過大樓里的落地窗，他看見一群淡褐色皮膚的人在樓里熙熙攘攘地走動，大概十五六個人，表情焦躁不安。

“你是彭措拉巴吧，聽說你就是那個救了劉老一命，用卡車把他送到羊八井的藏族大哥。”邊上的哨兵主動跟他搭話。

“他是這么介紹我的？”

“你馬上會被全世界的人認識，末日委員會正在公布這個隱藏了20年的巨大秘密，你是拯救世界的那個人。”其他哨兵也向他投以微笑。

“那些人剛從地下的環形加速器上來，做了一系列程序復雜的免疫檢查，估計現在正在進行登記吧，他們每人會得到一張臨時身份證……”

“他們確實來自未來？”

“確切地說是2112年，瞧見他們的皮膚沒，劉老說那是通過修改基因程式形成的，幫助他們抵御強伽馬射線。”

“劉梁奎身上的膚色就相對較淡，可為什么這些未來人的脖子上沒有疤痕，像劉梁奎那樣的？”

“劉老是第一位成功進行時間穿梭的人，由于我們的時代沒有接收器，他們只能利用地下礦物形成的粗糙拉莫斯環進行躍遷，這種天然拉莫斯環并不常見，而且很不穩定，在誘導它跟高緯度膜進行連接時，很容易發生拉莫斯泄露。”

“原來是嘉黎縣的礦。”彭措自言自語，“拉莫斯泄露是一種輻射嗎，跟伽馬射線一樣？”

“對，雖然穿越拉莫斯空間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是拉莫斯輻射所留下的傷害卻是永久的。”那哨兵給自己點了根煙，在末日委員會公布真相之前，環形加速器項目都是以物理研究為偽裝進行建設，除少數人之外，沒人知道今天的時間移民計劃，因此，對于哨兵而言，這里的工作并不沉重，況且，在一公里外的公路邊，還有另一道關卡。

“劉梁奎他？”

“20年來，劉老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那些傷害的摧殘。夜里值班的時候，常常能聽見他屋里傳出很沉痛的喘息聲，他從不呻吟，默默地忍受著。政府給他請來國內外最好的醫生，但都毫無用處，因為沒有先例，誰都不敢胡亂下結論。”哨兵無奈地搖著頭，抖了抖手里的煙，“治療只進行了一段時間，再后來，劉老拒絕治療，全心致力于環形加速器工程。

“很多人都說，20年前，是劉老給人類帶來了毀滅的消息，但是，這20年來，也是劉老一個人，在不斷地給予人類生的希望。”哨兵深深吸了口煙，補充道，“謝謝你救了他，彭措大哥。”

20年前，作為75年后的時間穿梭者，劉梁奎趕在霍德爾發生高溫熱核爆炸之前抵達了羊八井宇宙線觀測站。這些圖景，彭措拉巴都未曾看到，但是他可以將它拼湊出來，并且確信分毫不差。劉梁奎可能向那些電子學控制室的研究人員說出了觀測站正在進行的某個項目或者研究，這個研究尚未對外公布，論文還在起草階段，但是他闡述了這個研究的現階段成果。當然，這些在75年后的論文庫里都能夠查到，研究人員可能就此相信了他時間穿梭者的身份，但是多半將信將疑。劉梁奎讓他們將所有天線對準羅盤星座南半球的某顆恒星，他給出一個坐標，就在那天正午，云層像海里的輪船般在風里飛快地游弋，許多個陰霾天氣之后的第一個晴天里，研究者們探測到了兩顆致密雙星的夫瑯和費譜線④。霍德爾和博德是一對天文學家尚未注意到的雙星系統，霍德爾在汲取博德的物質的同時，會不定期地發生小型熱核爆炸，對這次爆炸的準確預測，使劉梁奎被確認了時間穿梭者的身份。緊接著，大量關于霍德爾的研究鋪天蓋地地展開了，每秒運算次數在一億次以上的巨大計算機模擬顯示，劉梁奎對其在2039年發生超新星爆炸的預言也是準確的。

在各國政府的介入下，一個對聯合國負責的機構誕生了——末日委員會，它比歷史上任何一個國際機構都富有實權，可以說，這是無政府主義的巨大成功，但是，那卻是瀕臨滅絕的人類的最后掙扎。

“他們出來了。”哨兵提醒，打斷了彭措的思緒。

那些淺褐色皮膚的未來人乘坐一輛像游覽車般的藍色小車穿過又直又長的水泥路，劉梁奎和其他人在另一輛車上，他們這是去觀察室，也就是他們住的公寓。

“劉老說他們的世界里，只剩下不到1 400萬人，其他所有人都在兩年后霍德爾大爆炸帶來的環境突變中死去，他們是得益于基因改造才幸存下來。”哨兵朝他們努努嘴，似乎對這些未來人并沒有多大興趣，“在時間移民計劃中，環狀加速器每次只能讓最多20人通過拉莫斯通道，然后等待被擾亂的拉莫斯高緯度空間恢復平靜后，進行下一波移民。初步估計，將所有75年后的人移民到現在需要一年半時間。”

時間移民是劉梁奎對這個年代進行技術輸出的唯一條件。劉梁奎來之后，首先建立了量子通道，兩個世界通過微觀粒子進行通訊，技術輸出包括環形加速器的建立，如何通過加速器創生愛因斯坦-羅森橋，并利用負能量密度的奇異物質將它撐開，形成一個馬鞍面的負曲率時空面，當然，還有太陽近軌的那個偉大工程。工程浩大而耗時長久，由末日委員會直接進行管理。

“你來了，彭措。”車開得并不快，劉梁奎從車上輕輕跳下，走到彭措身邊，哨兵們向他點頭問好。

“在屋里悶得慌。”彭措拉巴注意到他的兩鬢已經有些斑白，“你忙你的去吧，那些都是你那個世界的人，你應該有很多想跟他們聊的。”

“為了適應惡劣的環境，20年間，他們又進行了無數基因改造，那已經不是我離開時的世界了。”劉梁奎望著遠去的小車，“他們甚至在做實驗，為自己裝上一副鰓，好到海里去生活。”

彭措拉巴在劉梁奎的眼神里看到一種不可名狀的落寞感。是啊，他既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也不再屬于75年后的世界，作為一個時間穿梭者，劉梁奎幾乎失去了所有一切。

“你有妻子和孩子嗎？”

“霍德爾爆炸之后，男性人類的精子完全喪失了活性，毫無生育能力。我們的繁殖依靠存儲在精子庫里的精子，勉強能夠保持人口基數。”劉梁奎頓了頓，“我妻子叫韓竹喧，我的量子物理學導師的女兒，她是第一名回溯過去的時間穿梭者，因為拉莫斯礦形成的天然拉莫斯環的不穩定性，大量拉莫斯輻射泄露，她消失在了拉莫斯加速器的穿梭艙中。拉莫斯泄露量大幅超標，技師宣布了她的死亡。”

彭措心中一陣悸動。

“對不起。”

“好了，我得走了，彭措，那些褐色皮膚的家伙還有幾項指標沒有得到確認。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人類的存亡。”劉梁奎深吸口氣，“今天過后，全世界都將知道霍德爾星的消息，世界就要發生劇變了，好好照顧自己。”

“等等，劉梁奎。”彭措叫住轉身正欲離去的劉梁奎。

“什么？”

“未來人全都有機會到你所說的宇宙另一邊的世界去嗎？”

“不，只有那些最優秀的人，”劉梁奎生硬地說道，“還有，那些足夠好運抽到好簽的幸運兒。”

彭措拉巴沖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目送劉梁奎遠去的身影，他眼里浮現出這個男人隱忍著肉體的劇烈痛楚，為人類奔波求生存的日日夜夜。

又起風了。

在劉梁奎的時代，為了生存，一場空前絕后的科技革命如一枚重磅炸彈般在幸存者中炸開，全民投入科學技術革新的狂熱中。

他們大致有兩個方向。第一，基因改造，以適應霍德爾大爆發后的人間地獄。這一技術在短期內非常有效，幫助人類走出了最初的困境，但相對于一個文明而言，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于是他們在最前沿的物理學中尋找方向。霍德爾大爆發5年后，希格斯波色子向災后的人類展示了它變幻莫測的真面目，標準模型這張拼圖的最后一塊小紙板終于浮出水面，根據這張上帝創造人類時的設計藍圖，困擾人類足足一個世紀的命題終于得以解決，人類很快統一了相對論和量子力學。

這時，隱藏在由膜組成的十維宇宙中的一個方程式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這一方程式的詭異之處在于，它向人類揭示了一條躍遷途徑，通過這一途徑，人類可以進入到高緯度的空間——也就是膜——中，再次回到三維的膜上時，我們就實現了躍遷。在廣義相對論中，這一途徑被稱作愛因斯坦-羅森橋。在劉梁奎的時代里，它被稱作拉莫斯通道。

創生拉莫斯通道的方法相當簡單。巨大的質量本身具有錐子一樣的特性，幫助鑿穿三維空間，這一點，對于廣義相對論的研究早已證明，通過拉莫斯變換，可以找到途徑在巨大星體周圍建造一個通往高緯度的便捷通道，順著錐子的痕跡向高勢能區游動，從而達到目的。

很快，對拉莫斯通道的研究便趨于成熟，人類擁有完備的理論基礎，但是，災后的地球滿目瘡痍，根本沒有力量進行大規模工程建設。研究結果表明，太陽近軌道是最適合用來建立拉莫斯通道的地方，然而，75年后的未來人，他們喪失了所有太空探索的能力。

絕望中，另一個消息讓人類重拾希望。那就是時間穿梭，霍德爾大爆發之前的21世紀上半葉是人類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刻，也只有那個年代有能力建造拉莫斯通道。因此，時間移民成為了未來人的救命稻草。

能量巨大的粒子加速器能夠對時間造成巨大扭曲，形成自我循環的“閉合類時因果線”，那是粒子對撞的結果。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愛因斯坦-羅森橋，它建立在時間這一維度之上。

在講述完這一切之后，劉梁奎站起身，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又深又長。

而彭措拉巴則聽得幾乎忘記了呼吸。這是時間移民順利進行的一周年紀念日，已經深夜了，窗外一片凄清，天空澄明，月亮在一小片云層里穿梭著。

“這里太寧靜了，劉梁奎，常常讓我忘記外面世界的真實模樣。不知不覺間，一年過去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人是怎么活過來的。”彭措緊緊握著雙手，手心沁出細密的汗珠。

“生活總要過下去的，太陽近軌的拉莫斯通道無法將所有人都帶走，根本不可能。早在20年前，我們就開始在深山里建造龐大的地下掩體系統，留在地球的人將過得比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好得多，他們會提前進行基因改造，大部分人都會活下來，繼續生活在這顆古老的星球上。”劉梁奎直言不諱道。

每每這時，當談論到人類生死存亡的時刻時，彭措拉巴都會迅速選擇沉默，劉梁奎知道，他不愿看到有人被留在地球，這里將在一年后變成人間地獄，即使活下來又有什么意義呢。可是，誰又能怎么樣呢。劉梁奎再次默默地嘆息著。

這時候，地板傳來一陣抖動，彭措感到自己被向前推了一把，桌上的杯子“哐當”一聲跌在地上，摔碎了，清茶灑了一地。振動并未持續多久，眼看著倚在墻邊的柜子快倒下來的時候，振動停了下來。

“你去把孩子們帶到樓下的空地上，如果是地震的話，很有可能只是前震，主震過幾分鐘就會到。”劉梁奎站定身子，向彭措交代道。突然電話響起來，是指揮所，“喂，我是劉梁奎。什么……嚴重嗎？我馬上過來，你先把里面的人全部撤出，馬上啟動二號備用電源，將參數維持在拉莫斯值以下，穩定住拉莫斯場。”

劉梁奎掛斷電話快速撥通另一個號碼，“我是劉梁奎，事情你都知道了吧，馬上對方圓一百千米內的人員進行撤離，封鎖109國道，實施六級戒嚴令。”劉梁奎掛了電話開始朝屋外走，走到門口才回頭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對彭措說，“帶著孩子們先離開這里，是緊急事態，不過會沒事的。”劉梁奎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消失在了門前。

5分鐘后，公寓區的空地上迅速停滿了車，士兵穿梭在各個公寓樓之間，神情茫然的人們幾乎是被推攘著進入了車里，他們大多數是記者、科研人員、技工和政府官員。20分鐘以后，整個拉莫斯環形加速器指揮基地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些技術最精湛的人員，彭措拉巴跟他們一起坐上一輛越野車，往事發地點趕去。

彭措將家人送上車后，主動留了下來，這里的工作人員都認識他，全世界的人都認識他，因此，也沒有誰過多地阻攔。

越野車在10千米外的一個基地停下，茫茫的高原荒漠里，幾棟兩層建筑異常突兀地聳立著，建筑不高，但是占地面積大，太陽能板幾乎像湖面般展開在一片荒漠里。人們從車里下來，魚貫進入基地。升降梯將他們帶到地底，這里是拉莫斯環形加速器的一個重要節點——最為重要的。

“你怎么來了，荒唐。”從升降梯里出來，正好撞上滿面愁容的劉梁奎，他剛從隧道里回到隔離艙室，將拉莫斯輻射服脫下，對其他技工劈頭蓋臉地怒罵，“誰準你們帶他下來了，這是他該待的地方嗎？”緊接著，他迅速變換語氣，低聲細語，用無比鎮定的口氣說道，“我下去看過了，拉莫斯環已經完全崩潰。這一年來，我們對拉莫斯空間的擾動太過頻繁，恐怕拉莫斯通道被某種高緯度的未知粒子或者別的什么擊中了，大量輻射正通過坍塌的通道泄露出來。”

“是不可逆的嗎？”一個勇敢的聲音在人群里響起。

“還不知道。希望不是的，否則……”劉梁奎身邊一個寸頭劇烈地搖著頭說道。

隔離艙室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如果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那么情況將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我們沒有辦法主動從維度的低端對高端維度進行影響和作用，甚至沒有人知道事情究竟會發展成什么樣。

“別磨蹭了，大家各就各位，你們是這個星球上最熟悉拉莫斯理論又對環形加速器了如指掌的家伙，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去，事情最終會發展成什么樣子，全看你們今天的表現了。”劉梁奎周身散發出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彭措感到，即使是他的某個眼神，都像是一個指令，能讓他的團隊毫無條件地服從。

技工們從鐵皮柜里各自取出一套拉莫斯輻射服，開始往身上套。他們穿好衣服，站成一排，將碩大的頭盔夾在腋下，像極了即將上天的宇航員。劉梁奎站在他們面前，用目光掃過一張張堅毅的臉。

“你們還記得自己的拉莫斯紙條上寫了些什么嗎？”劉梁奎仰著頭，低聲問道。

“那是我5年前寫的，誰還記得，應該是要一棟房子什么的吧，要不然就是個姑娘。”這聲音引來一陣哄笑。

“我寫了希望世界和平，病有所醫，老有所養。”

“我想有顆星星是用我的名字命名。”

“我在拉莫斯紙條上詛咒了巴薩，希望它連續10年拿不到聯賽冠軍。”

氣氛瞬間活躍起來，劉梁奎也跟著笑，那笑是彭措不曾見過的，他笑的時候，鼻翼抽動，嘴角傾斜，脖子上山脈狀的痂像血管般膨脹起來，不停跳動。

“我們得走了，劉老，不能再拖延了。”這個沉穩的聲音讓狹小的隔離艙室的氣氛頓時凝重。

劉梁奎重重地看了他們一眼，彭措拉巴下意識感覺到一絲不安。“跟我來。”劉梁奎對彭措說。

他們打開一扇重重的鐵門，走進一條又直又長的甬道，鐵門合上時發出低沉的“噗噗”聲。甬道里應急燈光昏暗異常，大約走出去100米，他們進入一個布滿儀器的艙室。

“什么是拉莫斯紙條？”彭措問。

劉梁奎坐進一張皮質椅中，摁下一個綠色的掣，一排監控視頻閃爍著亮起來，其中一個顯示出隔離艙里的人正一個接一個進入巨大的環形隧道。“拉莫斯空間是一個充滿危險的未知領域，任何跟拉莫斯空間扯上關系的工作都有相當大的風險，尤其是我的環形加速器團隊，這是人類與拉莫斯空間接觸的最為龐大的工程，沒有人能預料到它的不確定性。”劉梁奎一面飛快地操縱著控制面板，一面說道，“拉莫斯紙條上記載的是他們決心留在環形加速器工作時所許下的愿，一旦有所不測，活下來的人將替他完成夙愿。但是，他們的大多數要求都相當離譜，只是些漫無邊際的抱怨或者嘲諷。”

“等等，你是說……他們回不來了。”

“大部分人。”劉梁奎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是顯而易見的，拉莫斯輻射幾乎充滿了環形隧道，大大超過了輻射服的極限劑量，能在這樣的劑量里活下來，那才叫奇跡。”

彭措本想狠狠地責備劉梁奎，他竟可以如此冷漠地面對這樣為他義無反顧地奔赴死亡的團隊，自己卻毫無作為。但是，當彭措看到這個像狼一樣堅毅的漢族男人，竟坐在椅子里淚流滿面時，他吞下了所有的話。他們默默地看著監視視頻中傳來的影像，那些死士乘升降梯下潛到更深的地下，兩人一組或單獨一人，乘坐簡易的快速輕軌列車，直奔各個數據采集點和其他重要節點。

艙室狹小得可怕，彭措后悔自己選擇留下來，因為眼前的巨大震撼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來，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胸膛。

“劉老，將畢宿五到畢宿七之間的拉莫斯閾值和時間網格圖傳送到我的便攜終端上。”艙室里的擴音器開始陸續傳來死士們的聲音。

“我們已經抵達第十八個磁高能加速區段，正在進行能譜分析。數據太龐大了，劉老，得麻煩你動用網格系統，幫我將冗余數據剔除掉，否則等我分析完這些數據，晚飯都涼了。”

“這里的電纜斷了幾根，乖乖，這可不像是被老鼠啃出來的。不過備用的綠顏色電纜完好無損，謝天謝地。”

“你知道嗎，自從去年末日委員會——我們私下將它稱為見鬼委員會——將這鬼消息公布出來，歐洲五大聯賽悉數停辦，那個賽季的最后，巴薩奪得聯賽冠軍，實現了四連冠。哦，這是什么鬼東西……但是，劉老，我真心希望，如果一切都能回到正軌，即使巴塞羅那連續10年拿不到一個聯賽冠軍，我都心甘情愿，不會有半句怨言。等等……”那個聲音驟 然停止，短暫的靜默后，他急促地說道，“劉老，快打開井宿八的所有通道，我的便攜終端探測到一個大家伙。”

劉梁奎的雙手在布滿按鍵的面板上翻飛，像個鋼琴家。“這是……”他對著面前的麥克風說道，但彭措認為那更近乎于自言自語。屏幕上，出現了一個類似于地圖的圖像，劉梁奎拖動著那個圖像下方的拉條，那是時間軸，圖像上的圖案立即發生形態上的變化，像一攤湖水，水域不斷變寬變大。

“馬上離開那里，阿丹。”劉梁奎對著麥克風爆發出一聲怒吼。

“已經沒用了，你知道的，劉老，而且我早就準備好了。”阿丹的聲音驟然壓低了些，像有什么掐住了他的脖子。彭措感到一只無形的巨掌覆蓋在自己頭頂的廣闊空間中。

“快下命令吧，劉老，時間緊迫。”

劉梁奎沉默著，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目光都沒有焦點，仿佛注視著無限遙遠的地方。

“劉老，我該怎么做？”阿丹將劉梁奎拉回現實中。

劉梁奎將語音頻率切換到廣播模式，“所有人，除了阿丹的所有人，用最快的速度趕往離你最近的隔離艙，實施七級防輻射措施。”劉梁奎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然后開始對面前的圖形進行更多更復雜的分析。他調出另一張圖，彭措看出來那是一張西藏地圖，他對上面的道路非常熟悉，還分布了一些樹根一樣的褐色線條。

“這果然是個大家伙，阿丹。”劉梁奎打開與阿丹的通話頻率，“比我預計的最壞情況還要糟幾十倍。”

“哈，我他媽要成為超級英雄了。”阿丹調侃道，聽得出他的氣息已經非常紊亂，話語時慢時快。

“每個節點處都配備有一個緊急裝置，用以關閉拉莫斯通道。現在，輻射正沿著拉莫斯礦脈在地底延伸擴散，唯有關閉拉莫斯通道才能阻止它的蔓延……”

“緊急裝置？”阿丹打斷他的話，“我知道那個裝置，但是一旦啟用之后，拉莫斯通道將會永久關閉。劉老，還有300萬人沒有移民過來，一旦關閉，我們沒有時間再建立另一個拉莫斯加速器了。”

“……我知道。”

彭措怔了怔。

“別他媽跟我討價還價，我跟他們一起經歷了最苦難的日子，我比任何人都更想救他們所有人。”劉梁奎聲嘶力竭地喊道，“但是，在這顆星球上，有更多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脅。我們已經失去夠多了，為了這個文明，所有代價都是值得的。”

又是一陣沉寂。

“我知道了。”阿丹的呼吸愈發紊亂，像埡口上印滿經文的經幡，被風吹得上下翻飛，“你把通過網格系統分析得到的宏觀數據傳給我，盡量詳細，要關閉拉莫斯環可不是光靠那緊急裝置就行的，我得對拉莫斯通道內的粒子進行頻率匹配分析，能譜分析，這些都得手動操作，跟相機對焦一樣，真是麻煩。”換做平時，任何人都會覺得阿丹嘮叨個沒完，“一旦勢能能級或者頻率在匹配時出現差池，你知道的，一切都玩完了。好的，我收到了，劉老。讓我看看，首先是拉莫斯頻率，天哪，我敢肯定，沒有他媽的一個人遇到過這么高的頻值，簡直可以瞬間把一頭牦牛烤成焦炭。”彭措感到阿丹的每一句玩笑話都在重重地撞擊他的胸膛，劉梁奎將阿丹的通話頻率調到廣播模式，所有死士都在隧道里一路奔逃，一路聆聽著阿丹的話，他們陸陸續續沖進離自己最近的隔離艙，脫下拉莫斯輻射服，彭措看見他們中有些人大張著嘴，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大聲吶喊。他們重重地拉下頭頂的緊急拉閥，那是七級防輻射措施，一股墨綠色的液體從艙頂打開的孔中傾瀉而下，幾分鐘內就將密閉艙室灌滿，噙滿淚水的死士們被浸泡其中，拉莫斯液體具有防超強輻射的功能，里面有可供呼吸的氧氣，能夠通過皮膚進入他們的身體里，他們能在里面待很長時間，一直等到救援人員的到來。

“我說劉老，便攜終端是不是該換代了，這型號太過老舊，而且運算速度緩慢，等得我直打瞌睡。”聽得出，阿丹已經是竭力穩定呼吸，好讓自己的聲音連貫些，“終于他媽的出來了。能級處在中上游，不算高。好了，現在誰都他媽別吵我，人工匹配是個細活，這比配中藥可復雜多了。別吵我，別吵我。”廣播系統里傳來阿丹噼噼啪啪擺弄便攜終端的聲音，過了好一陣，“好，好了……劉老，我……我找到了那個從拉莫斯空間闖入通道的……奇異粒子，我創生出另一種相反頻率和能級的粒子與它結合，‘嘭’，它們……湮滅了，湮滅了……”

彭措面前的屏幕上，湖灘狀的圖形停止了擴張，與拉莫斯礦脈形成一種難以名狀的奇怪形狀。

“你還能跑，阿丹，馬上給我滾進隔離艙去。”劉梁奎大叫著，幾乎扯破了嗓子。

“劉老，我是……是真心希望啊，巴薩……連續十年都拿不到聯賽冠軍，更……更與歐冠無緣……”

“好的好的，狗日的巴薩再也拿不到冠軍……”劉梁奎哽咽著。

“別管我，劉老……快組織人員撤離……吧。這么大的輻射……泄漏，我……我能夠猜得到，這一個小時內……它已經沿著拉莫斯礦脈擴散到了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地區。我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晚，但是……但是，快行動吧……”

緊接著，廣播系統里傳來一陣電流的“嗞嗞”聲，他們等了一會，阿丹再沒說過話。劉梁奎回頭望著身后的彭措，彭措拉巴也望著他，眼中滿是疑惑。

“我并不知道事態會發展成這樣，我不知道泄漏量如此之大，通道被徹底打開了，拉莫斯環沒能穩定住。”劉梁奎猛烈地搖著頭，都快將腦袋從他瘦弱的肩膀上晃下來了。

“頓珠，頓珠她會怎么樣，還有孩子們、梅朵、瘋喇嘛……”彭措拉巴一把將劉梁奎從皮質椅里拎起來，他從不知道自己身體里隱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還有高原上的億萬生靈，你這個屠夫。”他拋出一拳狠狠地砸在劉梁奎的臉上，隱約間聽到骨頭被擊碎的聲音，像布匹被強行撕裂時發出的。

劉梁奎沒有再辯駁，他倒在地上，用右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沉重地喘著氣。彭措發瘋似的抓住他的頭發，將他的頭提起來，幾乎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甩出去的拳頭上，將劉梁奎打得貼在金屬艙壁上，鮮血從他的眼角、鼻孔流淌而出。劉梁奎的臉頰止不住地抽動，口水混著鮮血淌滿了他滿是胡碴的下巴。

彭措拉巴再一次沖到他面前，將他爛泥一樣的身體提起來，“干你該干的事，能救多少人救多少人。”

劉梁奎一邊喘氣一邊咳嗽，全身都在哆嗦。他切換著網絡系統，鏈接到指揮系統中去，他接通一個頻率，“我是，我是劉梁奎，拉莫斯環形加速器最高總指揮……”

那頭急促地打斷了他，“劉老，情況怎么樣……”

“聽我說，”劉梁奎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我將拉莫斯輻射的區域圖傳給你，按著圖的范圍，馬上進行封鎖，一只烏鴉也不允許它飛出去。”

劉梁奎將那張輻射區與拉莫斯礦脈重疊的圖發送了過去。幾秒后，“劉，劉老，幾乎整個青藏高原都在這張圖里，這里……”

“別他媽廢話，我決不允許輻射源走出這個區域，在這個區域的邊境建立防疫所，為輕微輻射者提供醫療救助，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我無權進行大規模的人員調動，接下去的事就由你接手吧。”劉梁奎切斷通訊，重重地躺進椅子里，孩子般啜泣起來，他哭喪著臉說，“在拉莫斯輻射區域里暴露了整整一個小時，他們根本沒法存活下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這個艙室被層層拉莫斯液體包圍，能屏蔽掉大部分輻射，過不了多久，會有直升機過來接我們。”

“你得救所有人，劉梁奎。”彭措拉巴突兀地提出這個要求，時間仿佛回到了那個雪后的正午，相反的是，當時，是這個漢族男人向他提出要求——“你得送我到羊八井。”當時，他是這么說的。

“什么？”劉梁奎的反應，跟那時的彭措拉巴如出一轍。

“一定有什么辦法拯救所有人，現在活著的所有人，你得把他們都帶到你所說的宇宙的另一端，而不是區區幾千萬，不是抽幸運簽決定。他們所有人都得活下去。”彭措拉巴大張著鼻孔，怒視著這個漢族男人，“這是對你今天所作所為的救贖。”

劉梁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艙室里沉悶異常，儀器運轉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瘋喇嘛說你有辦法，是吧？”彭措拉巴打破沉寂。

荒涼的西北高原上，遍布黃沙，怪石嶙峋，天空高遠，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核工程正式竣工完成。一共1 800個發動機，由末日委員會提供設計圖紙，各個國家據此進行對口承包施工，1 550平方千米的巨大工程，內部散布著300個運輸機起降平臺，外部由柏油路形成的輻射狀網絡連接著歐亞大陸的各個角落。在航拍鏡頭里，每個發動機都呈現出一口巨大的深井的樣子，井口高出地面20米，其主體部分分布在地下3 000米的范圍內，直徑巨大的串聯管道甚至掩埋得更深些，從高空看起來，無數個深井形成果蠅復眼般的龐大結構。

地底深處的核反應堆陣列釋放龐大的能量，它與由碟狀的不銹鋼金屬絲網制成的交流換熱器相連通，氡氣通過上百萬個交流熱換器，發生劇烈膨脹和收縮，從而震蕩產生聲波，聲波驅動上一層的活塞發電，上萬兆瓦的電能源源不斷地輸出，供給更上一層的引擎。氙氣由陰極發射至陽極，進入氣體放電室，在巨大的磁場中，與電子相互碰撞而被電離，再上一層的高壓柵制造靜電場，對電離氙進行2 000米長的加速，最后由深井口噴出淡藍色離子束。

在災難面前，人類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和力量，擯棄成見，末日委員會主導者著一切。整個工程在10個月內便竣工交付使用，今天是它的啟動儀式。

7月22日，這一年的夏至，距離霍德爾爆發產生的伽馬射線抵達太陽系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西北高原像個燃燒的巨大火盤灼燒著其上的所有生靈，啟動儀式就在這樣的高溫中開始了。

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此時此刻全球的人類都已經在幾周前全部進入地下掩體，寥寥無幾的幾個人站在開闊的平臺上，相互對望著，風沙順著無數口深井形成的縫隙吹來。

“說點什么吧，劉老。”一名攝影師扛著攝像機走過來，提醒劉梁奎掩體里的數十億目光，正注視著這一刻。

劉梁奎站在人群中間，所有人都等待著他，攝像機的綠燈閃個不停，他正欲開口，又頓了頓，低頭沉吟了會兒，才干咳了兩下，表情拘謹地說道：“我們沒有機會重新來過，一丁點的機會都沒有，整個過程，哪怕只要有一個參數設定錯誤，這個民族都會面臨滅頂之災，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即使順利通過了拉莫斯通道，等待在宇宙另一頭的，也未必是一帆風順的日子。因此，我想說，此時此刻，我們所有人，在人類直立行走的幾百萬年以來，第一次走在了一起，不分種族，擯棄意識形態的成見，淡漠所謂領土主權，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芥蒂。我幾乎快認為這不是一場災難，而是神明的賜予，讓人類第一次以一個種族的形態出現在宇宙中，勇敢地直面宇宙所帶來的挑戰。”劉梁奎仰起頭，看著空中某個虛無的物體，“這樣，即使這顆星球不夠幸運，我們終將在此遭到毀滅，我們也有理由坦然地面對星空。”

劉梁奎停下來，早已老淚縱橫，周圍響起了持久而熱烈的掌聲。沒有人因為拉莫斯輻射的事責怪他，犧牲是在所難免的，60億人此時此刻，待在擁擠的地下掩體里，回憶著這個身上纏繞著死神鐮刀一樣的男人所默默承受的一切，他們坐下來，感謝佛主，感謝耶和華，感謝真主安拉。

而在月球表面最大的一片月海——風暴洋的邊緣，彭措拉巴，這個年過40的藏族男人，獨自坐在這里的管狀巖石結構山洞的艙室中，他整個身子都陷在椅子里，唯獨撐起脖子，腦袋很突兀地搭在枯柴樣的身子上，半張著嘴，眼皮抽動，眼珠子骨碌碌轉動著，目光在屏幕上游弋。拉莫斯輻射后的這10個月來，他消瘦了，他時常夢見頓珠，夢見多吉和梅朵，他們帶著孩子們出現在娘亞牦牛群里，出現在河谷的淺灘邊，出現在滿是火紅色漿果的灌木里。老阿媽轉動著轉經筒，“嗡嗡”直響，瘋喇嘛則低語著沒人能懂的預言。他總是哭嚎著從夢中驚醒，淚水混著汗水沾濕了衣襟。

彭措拉巴哆嗦著站起來，走到巨大的穹幕前，地球正在他頭上緩緩滑過，歐亞大陸出現在一片片雜亂的白色云彩下。彭措怔怔地盯著那片高原，那個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如今已變成生命的禁區，億萬生靈在那里灰飛煙滅，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偉大意義。

看著眼前視頻里的漢族男人，22年前，他走進自己的生活，改變了自己的一生，甚至改變了人類的命運。他皺了皺眉頭，吞咽著唾沫，重又回到椅子里。

“彭措大哥，劉老已經發動了地球引擎，我們也開始吧，對拉莫斯通道的參數進行修正和追蹤。”

彭措走進艙室，這是10年前由美國建立的月球基地，被改作了拉莫斯環的臨時指揮基地。李和林輝是那次拉莫斯輻射泄露事件中幸存下來的死士，其他人因為各種并發癥陸續病逝，整個基地就他們三個人，作為人類的最終守望者。

彭措對技術上的事懂得不多，10個月來，盡管他奮力學習，但是對拉莫斯理論的推導仍舊不甚明白，可他對設備維修技術卻已經熟練掌握。然而，當他主動提出要留下來時，地球上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他們尊重他。

“地球的運行軌跡暫時由地球掌控，我們會在其減速并切入水星軌道內部時接手，因為高溫會導致地球設備的不穩定。”林輝絮叨著，重復著那些他們都爛熟于心的東西，他只是想說點什么，“數據顯示一切正常，月球成功進入太陽的公轉軌道，現在，月球變成一顆行星了。”

早在上一個遠日點時，他們就啟動了與西北高原上相同的引擎——月球引擎，月球加速沿著切線脫離了地球的引力井。

李相對沉默些，他像個飛行技師般飛快地調整著圍繞在他四周的各種儀器，大廳上方的巨大顯示屏上，數據和圖表目不暇接地變換著。李和林輝的身上，有著比劉梁奎更嚴重的疤痕，從胸膛一直延伸到臉部，局部就像月球上的環形山——那是輻射泄漏事件所留下的。

地球經歷著漫長的減速過程，每當地球引擎因自轉到對準切線方向時，就被啟動一次，連續工作兩個小時才停下，如此反復。隨著地球自轉的加快，點燃引擎的時間間隔逐漸變短。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地球的公轉速度才減到足以進入金星軌道，僅半個月后，便成功切入水星軌道，跟電腦模擬的情景相同，地球成功錯開了金星和水星，它們的軌道只稍微有些改變，相互靠近了些。

這個時候，距離霍德爾超新星的強伽馬輻射的到來只剩下13個標準日。

一周后，地球的地表溫度已經升到500℃，大海里的水分早已被蒸干，這顆孕育了地球生命的行星，如今其表面已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即使是其地底儀器設備也不再穩定。幾乎快靠近火星軌道的月球，如今正式接手地球的指揮權。

“彭措大哥，你去睡會吧，你已經七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了，有我們在，沒有問題的。”林輝勸彭措。

林輝和李負責參數和數據分析，并作出相應調整，而彭措則負責這里所有儀器的正常運行，在這一點上，他甚至比這兩位死士更加拿手。

“等拉莫斯環穩定下來再說吧，正是關鍵時刻，要是出點什么問題，那可是六十多億生命啊。”

林輝和李也知道這些，沒再說什么，為了保障地球的軌道準確無誤以及拉莫斯環的穩定，他們也好幾個標準日沒有睡過。

僅僅幾天后，地球便完全進入太陽的引力井深處，加上地球引擎的助推，地球像個陀螺般瘋狂自轉著，以螺旋軌跡向引力井底部跌去。人類正式奏響了它偉大篇章最高潮的部分。

彭措在短短半個小時的小睡后，抬起沉重的腦袋。“伙計們，開工了。”李和林輝喘著粗氣從睡夢中振作起來。

一個小時后，早已布置在太陽近軌的探測儀器開始全功率運作，巨大如堡壘般的探測器像一個個足球隊員般快速傳遞著微觀粒子，這些微觀粒子很快被加速到拉莫斯值，一個以太陽近軌為圓周的拉莫斯環形加速器形成了，在太陽的引力井中狠狠地撕開了一條拉莫斯通道。

而地球正在一條無形的軌道上向拉莫斯通道飛快行駛著。不過，這遠遠不夠，即使直徑如此之大的拉莫斯環形加速器也無法創生出足以使地球通過的拉莫斯通道，簡直是異想天開。

這就是為什么人類需要抽簽決定哪些人足夠幸運，可以乘坐方舟穿越拉莫斯通道抵達宇宙的另一端，20世紀末的電影《天地大沖撞》就講述了這一抽簽儀式的無奈之處。

然而，是彭措改變了劉梁奎的看法，那場拉莫斯輻射泄露使得他成為了人類歷史上最殘暴的屠殺者，他意識到每個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他意識到靈魂的可貴和偉大。劉梁奎打算冒一次險，他以俄羅斯輪盤賭的方式，將人類的命運押作賭注，一局定輸贏。

由太陽的巨大引力所鑿開的愛因斯坦-羅森橋還不足以讓一顆行星通過。然而，拉莫斯理論的一個推演表明，在近拉莫斯通道附近，一場發生在低端維度膜上的爆炸足以擾亂時空，打開的拉莫斯通道將在一瞬間發生異變，如果時機把握得夠精確，這一瞬間，足以讓地球落入拉莫斯空間，再從高端維度膜跌落下去，進入通道另一端的宇宙中。

計算已經證明了，太陽爆發的能量足以提供這樣的爆炸能級。因此，人類的唯一希望便寄托在點燃太陽上，讓這顆處于主序階段的恒星提前步入死亡。但是一旦爆炸過于猛烈或者引爆時間不對，任何一個參數和細節出錯，人類都將在太陽的閃光中灰飛煙滅，或者硬生生撞在拉莫斯通道壁上，化為一團霧氣。這也是為什么劉梁奎從未提及這一方案的原因，這是場真正的賭局，莊家是宇宙星空。

可他最終這么做了，20年前便開始動工的太陽近軌拉莫斯環形加速器仍舊是主體工程，只是太陽爆發增強了它的功率。

彭措站在一堆建筑物一樣高大的柜式計算機前，各色電纜像水一樣淌了一地。他在最后一次對數據進行核實。“我們有10.5秒的時間引爆太陽，在這10.5秒內引爆，可以保證地球穿過拉莫斯通道。”他說。

“男子百米世界記錄是多少？”李問道。沒人回答他。

“彭措大哥，替我核實一遍軌道偏向系數，將它提取出來，代進剛才的公式再算核算一次，得保證萬無一失。”

兩個小時后，人類迎來了它最驚心動魄的10.5秒。10.5秒的時間，一輛F1方程式賽車可開出將近1 000米，百米冠軍可以沖過終點，一個不穩定的亞原子粒子可以發生一次衰變……但這10.5秒，將成為人類這個種族漫長進化史的最關鍵轉折點。

從拉莫斯環形加速器上的攝像機傳來的影像顯示，地球進入拉莫斯通道里，像一頭笨獸般沖進去，影像極度扭曲，地球的形象起初呈橢圓形，接著從中部開始向內凹陷，兩翼像煎過頭的大餅般蜷曲起來，最終變成一張薄紙片，紙片抖動著像風箏般張開，越發的纖細，從地球傳來的信號也被無限拉長，數千米的波長已經超出了光譜分析的范圍。接著，地球紙片的背后，宇宙另一端的星光通過拉莫斯通道透過來，鏡像效應竟將星星扭曲成一把把撐開的傘，光速在拉莫斯通道里快速變換著，這把傘打開又合上，十分詭異。

“到時間了。”當紙片地球縮小成一條寬如羊腸的紙條時，林輝沉穩地宣布道。

眾多屏幕中的一個開始讀秒。10.5秒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回憶自己的一生都是極其倉促的。彭措拉巴的眼前，只閃現了數個靜止不動的畫面，一個是幼時的自己與傻子多吉躺在牛群里，一個是在谷底的河流邊上，頓珠在河灘裸露的石塊上跳躍，像只蝴蝶，最后一幅畫面是一個壯實的藏族小伙和他旁邊皮膚細膩的姑娘，那是他的兩個孩子。頓時，這些畫面如遭受洪水來襲似的，一瞬間模糊一片。

林輝引爆了太陽，他手上的疤痕充血般鼓得極其飽滿，蛇一樣纏繞在他的手臂上。

一片靜謐。

太陽近軌的上萬個探測器均勻地分布在太陽周圍，這時，它們全都同時工作起來，一張無形的大網沿著太陽的表面張開。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大一統之后，劉梁奎同年代的人們發現了改造宇宙的無數可能性，一張屏蔽能量的拉莫斯場只是其中之一。從太陽近軌開始，它將太陽的能量完全封鎖在一個球體中，拉莫斯場開始收縮，花了足足半個小時的時間，拉莫斯場才由日冕層收縮至色球層。但是，僅僅在5分鐘內，拉莫斯場就將太陽的能量狠狠地壓縮進了光球層，高溫迅速蔓延至太陽核心，一股前所未有的沖擊力由內至外傳遞而來，而拉莫斯場強大得無以復加，它被設定在一個恰如其分的值域內，當場內的能量足以引發一場大爆炸時，拉莫斯場才被撕裂，將這顆恒星的外殼拋灑出去。

最終，地球的羊腸紙片消失在了太陽的劇烈閃光中，人類種族被裝在地球這個漂流瓶中，隨著宇宙海浪，被推向未知的彼岸。宇宙另一端有些什么，誰也不知道，我們知道的，僅僅是，在那里，我們遠離了霍德爾大爆發帶來的強伽馬輻射，人類暫時安全了。

在恒星爆炸形成的沖擊中，月球像海里的孤舟般承受著巨大海嘯，軌道向外緩緩移動。兩個標準日后，霍德爾超新星爆發所形成的大量伽馬射線抵達了這個銀河系邊緣的恒星系。從高端維度膜上看來，這就像是宇宙海洋中，一頭海豚躍出海面所帶來的漣漪，而這漣漪，幾乎將人類這個種族扼殺在這顆叫做“地球”的藍色行星上。

而宇宙，他對這一切只是緘默不語。

插圖：呂 力

綠天

始終固執己見地認為，只有在超越地球本身的危機出現時，人類才能真正走到一起，戰爭、軍備競賽、經濟制裁、沉痛的歷史遺留、種族歧視、階級矛盾……所有的所有，都將在這一刻灰飛煙滅，無政府主義走向政治前沿——人類只有在毀滅之后的重生中才能真正認清作為地球文明在宇宙間存在的意義。

這個過程中，將會有很多人為此默默地付出生命，甚至背負罪名，那些在許多年后的人類社會中不會再有人記住的名字，是最為偉大和光輝的。我想借此文向阿蘭·摩爾在上世紀80年代的同名漫畫《守望者》致敬，感謝笑匠，感謝絲鬼，感謝夜梟，感謝曼哈頓博士，最后，感謝羅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