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0年中秋的月光里
1980年9月,我進入高中學(xué)習(xí)的最后一年。
學(xué)校要求成績好的學(xué)生住校迎接高考,我們每周六回家一趟,周日傍晚回校晚自習(xí)。我的家在離學(xué)校八里外的鵝公坪,在這個九月,我隱隱地發(fā)現(xiàn)家里的氣氛有些不同,年近花甲的父母對我這個滿崽是更好了,殷殷的期望從他們的眼神中流露出來;大我9歲的哥哥對我更嚴厲了,夜里在油燈下做作業(yè)時,他總會躡手躡腳地在我身后站一兩次。九月下旬周日的那個傍晚,蕭瑟的秋風(fēng)正掃蕩寂寞的湘中大地,我父親對我說:“后天是中秋,你給謝老師帶一包月餅去。”我唯唯諾諾。
我背著六七斤大米和一大罐蘿卜干炒肥肉,行進在返校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想到裝著我一周給養(yǎng)的布袋子里有月餅,我的心里就癢癢的。走出自己生產(chǎn)隊的地盤,我就隔著布袋摸那包月餅到底有幾個。確定是八個之后,我的口水就流出來了。我抑制著想偷吃的欲望,一路狂奔。翻過西祠坳,雙峰縣第十四中學(xué)的校舍,就在廣袤的田野對面。我坐下來,望著蒼茫暮色中的鄉(xiāng)村世界,突然有些發(fā)慌,然后,我打開布袋。八個月餅分成兩疊用一張暗黃色的皮紙包著,上面放著一張兩指寬的紅紙。我輕輕地解開繩子,把紅紙放到一邊,很容易就把皮紙包裝拆開了。我看到了月餅——和現(xiàn)在的月餅不一樣,沒有餡,也沒有機器壓出的花紋,只在正中心有一個紅點。我吃了一個。想原樣地包起來,馬上就發(fā)現(xiàn)不行,因為兩疊月餅不一樣高了,我又吃了一個。
回到學(xué)校,晚自習(xí)我有些心不在焉。十多個同學(xué)睡在二樓一間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地鋪挨著地鋪。臨睡前我看著枕邊的布袋,心里算計著明天怎么把月餅送給謝老師。第二天,早操,上課下課,中飯晚飯到晚自習(xí),我一直都找不到機會。在晚自習(xí)結(jié)束前10分鐘,我提前溜出教室,到宿舍打開布袋又偷出了兩個月餅揣在懷里,從學(xué)校圍墻邊的側(cè)門跑向后山。滿地月光,比白晝還亮堂。我嚼著這個世界上最香甜的月餅,心里滿滿地充斥著愧疚。大地靜寂無聲,聽得見田野對面的狗吠聲,聽得見草叢中蟋蟀的鳴唱,也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第二天早上,我就把月餅送到了謝老師的房間。他的老婆是一個瘋子,聽說是他在武漢讀書時的同學(xué),一直在方圓十里的村莊內(nèi)游蕩;他的大兒子謝智輝和我同班,還有女兒和小兒子謝化龍。謝老師驚喜地收下了我父親的這份禮物,他永遠不知道應(yīng)該是八個月餅,也永遠不知道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心里的愧疚。
三十二年后的今天,又近中秋。我想起我的父母,愧疚之情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位詩人的詩句蹦進我的腦海:但愿西行的太陽不要沒落/永遠照徹這荒涼山岡/因為我的父母躺在這里,而我/還得深入不再溫暖的人世。
在深黑色的天幕里
還記得那些你實習(xí)過的地方嗎?那些短暫而又邊緣的日子帶給過你怎樣的感受?
而我,無論將來人生會去往何地,畢業(yè)實習(xí)這短暫的日夜都將留在我的生命里,就像月亮,永遠留在深黑色的天幕里。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深圳一家知名日報實習(xí),跟著一位一線記者跑現(xiàn)場。這種從校園到現(xiàn)場的反差過于赤裸,以致于我在一夜之間從校花談了多少個男朋友的浮夸,一頭扎進深圳一天會死多少人的逼仄中。
上班的第一天,前輩張大哥帶我去寶安某小區(qū)。那里有一個年輕人跳樓了,原因是工薪太低,事業(yè)不順。當(dāng)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在清理,我看著地上的一灘血,它難看得那么驚悚,令人發(fā)恨。是要經(jīng)歷了怎樣的糾結(jié)和絕望才會干這種蠢事呢?在報紙上看到死人和專程趕到現(xiàn)場的區(qū)別是,前者翻過去,后者,也只能翻過去。
然后胸口發(fā)悶。
正悶著呢,張大哥一個電話又將我召到醫(yī)院,一個車禍民工正在和醫(yī)生鬧糾紛,身上沒錢醫(yī)院不愿受理。當(dāng)我到達現(xiàn)場的時候,那個滿頭是血的民工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他躺在地上號啕大哭,血在他黝黑而粗壯的血管上樂此不疲地往外涌。一大群人在圍觀,張大哥臨危不亂地采訪,整個世界如此井然,除了我。
基本上不需要腦子,我的手命令我掏出銀行卡,上面有我這半年的生活費和我哥給我的私房錢。我上前遞給那個咄咄逼人的醫(yī)生說:“刷我的卡吧!”
這事就這么平靜地解決了,張大哥后來對我說,沒飯吃刷我的食堂卡,不包紅燒豬蹄。
我笑了笑。這世界已經(jīng)不明亮了,倘若我們再不肯借他人一點光亮,又如何奢望世界能變好?
這么一天就在發(fā)悶和一笑中過去了。
我清晰地記得那一晚和張大哥喝的啤酒中印出了一輪明月。
光粼粼,清澈澈。
嚇得我一個激靈,酒意盡失。大約人生真的在不如意里的歲月居多。不是世界不美好,是我們的欲望越來越多。校花,張大哥,民工大哥,還有我,祝愿我們都一路安好,在未來的哪年哪月哪一夜,我們都還能同享這一輪明月。
在甜沁的,淡月色的糖里
在深圳的這幾年,于我只有一個動詞,搬家。
房東、樓層、通風(fēng)、距離、鄰居、超市等等,都一度成為我搬家的理由——當(dāng)然,還有價格。
開世界大學(xué)生運動會那一年,恰逢我失業(yè)。整個城市小到城中村,大到地鐵天橋馬路,無一不重新規(guī)劃整修。我所住的單身公寓附近的地鐵開通了,于是,一個小單間房租漲到了2000。搬家那天下暴雨,好友莉莉和我跟著搬家公司的車,搖搖晃晃把行李送到樓下,本來說好200元的搬家費,欺弱的黑搬家司機反口坐地起價,沒有500不卸行李。扯著脖子和他爭論很久之后,他一下子把我的一箱書直接掀在濕漉漉的地上。為防報復(fù),我懷著咬牙切齒的痛和絕望把500塊錢甩給他。
我在房中央打開那一箱書,它們陳舊,荒蕪,跟隨了我整個青春。現(xiàn)在它們濕漉漉,飽脹了污水之后不復(fù)之前的矜持,到處開裂,不知羞恥地起著皺——如同我此刻的人生,失戀又失業(yè),失去了重力。
全城整修,誰來整修我。
我號啕大哭。
世界上的好人都不大會安慰人,如同莉莉。她只知道看著我,在越來越黑的天色里,眼圈紅了又紅。我哭得酣暢淋漓,醉生夢死。
莉莉突然大叫:“你看外面!”哭聲受了驚嚇戛然而止,我愕然地抬起頭,對面高樓上,頂著一輪大得不真實的圓月,看起來像顆波板糖。
莉莉說,搬家第一天老天就送你一顆這么大的棒棒糖,快點笑一個,否極泰來!
我被她說得一瞬間破涕而笑。
托莉莉的吉言,也或者,所有的倒霉必然都有個盡頭,更或者,是我在釋放了所有的怨懟之后,開始必然地面對人生。總之,一切真的在慢慢好起來——這也很正常,必然會好起來的,那是因為,老天真的在悲傷里,融化了一顆甜沁的,淡月色的糖。
它真的長成一顆月亮的樣子——所以,你也能嘗得到。
在我所知的經(jīng)驗和所有的勇氣里
我相信月亮是能聽懂人話的。
14歲那年,父母離異,把我送到了離家30公里的地方上初中。他們和我說那個學(xué)校教學(xué)質(zhì)量好,交了贊助費好不容易才進去,但我心里始終認為是他們拋棄了我。
我借住在表姑家,她家房子靠街,有四層,一樓南面是門面,北面是廚房、餐廳,二樓是他們一家三口的起居室、臥室,三樓我一個人住,算是客房兼雜物房,四樓也是一面是雜物房,一面是露臺。露臺上種著很多花草,還有葡萄藤,還可以洗衣服。
我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內(nèi)心非常不快樂,總是想家,卻發(fā)現(xiàn)我再也無法找回曾經(jīng)完整的家。最糟糕的是第二年,表姑工作調(diào)動,舉家搬遷到市里,我負責(zé)看家。
那段日子,我每晚都會坐在露臺上看著月亮流淚。與父母有關(guān)的每一段記憶都就著月光咀嚼了無數(shù)遍,真的無數(shù)遍。我愛他們的,以及我恨他們的。他們忙著各自的新生活,除了按月寄生活費,就是電話例行公事,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
對,好好學(xué)習(xí),從此遠離。
一個周三放學(xué)后,我發(fā)現(xiàn)鑰匙掉了,轉(zhuǎn)身就往學(xué)校趕,去拿課桌里的備用鑰匙。可是教室門鎖了。我找不到開鎖的人。
我在住處和學(xué)校之間一趟一趟走了7遍,我想能循著原地找到鑰匙,我想能碰見也許也落了東西的開鎖的同學(xué),我想著可以發(fā)生的種種可能。可是除了天會黑,其他什么也不肯發(fā)生。
我并不慌張,但也并不知道該去往哪里。我時不時抬起頭,看看這輩子我也許永遠無法再忘記的月亮,它懸掛在兩棟高樓的縫隙間,透亮、潔白。照著我,不離不棄。
我對著亮光想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氣敲響陌生的鄰居家的門。我希望能借他們家的露臺過一下,讓我爬過去,然后從閣樓的窗戶鉆進家里。鄰居同意了。
就這樣,我有了人生中第一次爬露臺的經(jīng)歷。兩個露臺離得不是特別近,但也不至于遠到令我悲傷。我貼著水泥欄,一步一挪,用我所知的經(jīng)驗和所有的力氣,保護著我所有的勇氣慢慢攀爬了過去。月亮作證,我并不覺得可怕,相反,鎮(zhèn)靜得可怕。
只有月亮知道這件事。
此后,我告訴自己,這世上沒有任何難事是跨不過去的。
在黑黑的,單車和飛機的影子里
勢利這種味道,每個人都有機會吃一吃的。
我只是吃得比較早,所以格外刻骨銘心而已。很小的時候,爸爸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每到生日和逢年過節(jié),我的房間總是堆滿了禮物。大到官員小到鄰居,我以為我真是世界上最招人疼的小孩。直到小學(xué)三年級的一天,父親被合作伙伴出賣,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
放學(xué)回家,家里站著許多親戚。他們一改往日的謙恭友愛,個個咄咄逼人。
從此,家里欠下了天數(shù)債款。那一年,我們?nèi)覐谋本┌岬缴钲凇T谖业母拍罾铮拖駨亩际邪岬睫r(nóng)村——一家3口蝸居在租來的不足10平方米的隔板房里,只有一張床,沒有任何家具。
我出生在年末,萬家燈火爆竹升平的日子。臘月底,爸爸騎著單車帶我去街上買對聯(lián),他騙我說是平時開車累了騎單車放松。我跟爸爸說,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帶我到蛋糕店,只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蛋糕。我說爸爸,這個蛋糕還沒有天上的月亮大。
爸爸居然難得地笑了一笑。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恐慌頓時排山倒海而來,我放聲大哭。
父親哄了我很久,但所有的說辭在失去的優(yōu)渥面前都變得無力。
好吧,他站起來,低頭看著我說,你上車,我?guī)闳ベI一架飛機。
我的父親,在人生最黑暗的夜里載著我,在羅湖的街道上找玩具店。月亮照著單車的影子,變窄,又拉長,黑黑的,怎么樣它都在,我覺得很有意思。那時的我渾然不知人世艱苦,又似乎意識到人生從此不同。
那天晚上,父親大概是傾盡了所有,總之我拿到手的是一架航模。
飛機在大而圓的月光下俯沖和滑翔,很多孩子張著嘴仰著頭,在旁邊看得流口水,那是我到深圳后最快樂的一天。爸爸坐在一旁看著我,就那么看著,沒什么表情。
那段時光我已經(jīng)忘記有多漫長,似乎也就是一場月光的時間,但又似乎天天都是這樣的,彌漫著哀傷的,平靜的月光。
當(dāng)我的父親重新經(jīng)營的公司再次興旺,家里突然間又高朋滿座,我也突然間又變成世界上最討人喜歡的少年。而我卻始終無法釋懷那一年的生日和那個不懂事的我。那些總是后知后覺的懂事和理解,就像月光下單車和飛機的影子,它們黑黑的,會變化,但無時無刻地存在。
那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夜晚。
在世間千萬種的愛里
我以為這世上有許多婚姻是不需要愛情的,比如我的外公和外婆。
從我記事開始他們就在不停地吵架。任何事情都可以讓他們吵起來,小到看電視澆花,大到工作外出。確切地說是我那性格豪爽的外婆忍受不了老實巴交不善言談的外公。
直到前年外公去世。
平時神采奕奕嗓門到一里之外都有存在感的外婆忽然變得沉默寡言,少了兩個老人斗嘴的家里顯得有點大過了頭。年底,按照南方的風(fēng)俗掃歲——要把屋子徹底沖洗一遍才能招來好運。我?guī)屯馄畔捶块g,發(fā)現(xiàn)她所有的窗戶都沒有防盜網(wǎng)和紗窗。我說還是裝上吧,這樣敞著十分危險,小偷不費勁就能爬進來。外婆沉默了一會說,這兩年也沒見有小偷進來啊。不裝。
萬一進來了怎么辦?你一個老人——
你外公病重不能外出,就把防盜網(wǎng)和紗窗拆了讓他不出門也能看看天上的月亮!裝了還怎么看!
我瞬間呆滯,眼淚不受控制地就流了下來。
兩年過去,家里再也沒有人提起防盜網(wǎng)和紗窗的事情。偶爾我也會站在那敞亮的窗口抬頭看看青空,真不知道那井底一方的天空到底積攢了外婆多少的心事和思念。
我開始篤定外婆一定深愛著外公。我也開始明白這世間的愛有千萬種,那些沒心沒肺慣壞你的脾氣的人,永遠是最愛你一個。
在平生最快意的一泡尿里
我爬上金沙江的半山,夜像一只用舊的鍋,二話沒說地倒扣下來。
哐當(dāng)——世界就暗了。
在黑暗里的江水更加咆哮,我偷了放在客棧桌子上的一只嶄新的鋁制水壺,灌滿一壺?zé)崴旁谀_畔,睡了。
這是金沙江邊上著名的張老師客棧,我并不是慕名而來,而是誤入歧途——當(dāng)我手腳并用攀爬上嵌在山崖上的鐵梯,真的后悔沒有立個遺囑,將我的尼康F5與我一起埋葬——雖然它永生都只能是一只膠卷機,反正我,一生也只是能做一件事情的人,這么一想,我們多么絕配。
半夜,山風(fēng)刮得像狼嚎,拼命地撞門。我非常擔(dān)心地抱著那只鋁壺,不能確認風(fēng)或者還是狼真的會破門而入,將我吃得體無完膚。這樣天和地十指相扣的地界,叫人怎么睡呢?不知道會被天吞了,還是被地給埋了。這么一想我尿意十足,決定起來在他們這個著名的廁所里拉個熱氣騰騰的尿。
這個著名的廁所真的在全世界都很有名,因為山風(fēng)會從茅坑里赤裸地灌進你的屁股,讓每個毛孔瞬間都灌滿叮咚作響的冷。當(dāng)你冷得一激靈的當(dāng)口,一勺瓢潑一樣的月光,兜頭就將你罩住。
怎么說呢,你一定見過最清澈的月色,月如盤口,星如碗口,但是你沒有感受過月亮的溫度——而且是在拉尿的時候。讓我告訴你,月亮其實沒什么溫度,透骨潔凈地涼,涼得你的靈魂都出了竅,涼得你在瞬間看見了世界的模樣,涼得你突然看見了人生的盡頭。
我在客棧外呆呆地站了很久,野曠天低,是要有多空曠的山野,才知道天低得有多讓人喘息。
月光把人的影子都沖沒了。我在陳舊的墻壁上看見一張尋人啟事,一個叫David的美國人,3個月前從這里失蹤,再也找不到了。我默默地看著,我相信他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他了。月亮也許讓他看見了比我所見更純粹的世界——或者說,幻覺。
第二天,我把水壺放回原地,走了。
就算生命真的是一場幻覺,我在這場幻覺里拉了一泡平生最快意的尿,夠本了。
從此還怕什么呢。
在什么也沒發(fā)生的然后里
像一個硬幣的正反面,同一個夜晚,同一輪明月,卻給人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天半夜,做完校刊最后一個版從編輯室鎖好門再出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了樓梯間。
我站在電教樓7樓的樓梯間朝窗外望。四周黑漆漆的,只看見一輪不大但圓的慘白月亮,冷清的黑夜襯著慘淡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安靜得像鬼片。我從沒有那樣恐懼過,也從來沒有覺得月光也可以那樣瘆人。
求救過程如何絕望不必多說,有誰冬天半夜三更守著電話不睡覺?我只知道電話被接通的那一剎那,我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么光明過。
那是一個我根據(jù)寢室號碼胡亂撥的陌生號碼,接電話的是經(jīng)管學(xué)院一個素不相識的男生。他顯然睡意正濃,我簡要地說明了情況,30分鐘后,他帶著守門大爺來把門打開了。我跟在他身后下樓,一層一層,輕輕重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敲打在我的心上。那種敲打無關(guān)愛,卻在那一刻遠勝于愛所能給予的力量。走出大樓就感覺到陣陣寒冷,只是,好像越冷,天上的那輪月就越明亮。借著那點亮光,我看清楚了這個來解救我的陌生人。黑黑高高,眉毛旁有顆小痣。在回寢室的路上,除了做自我介紹,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靜得仿佛只能聽到月亮一直跟在身后的腳步聲。
回到宿舍門口,我道謝,他道別。月亮還是那輪月亮,只是看在眼里卻溫暖多了。
往后的很多年,看到月亮好的時候,仍然會清晰地記得當(dāng)初的每一個畫面。想象著那個男生莫名其妙地被電話吵醒,從溫暖的被窩里起身穿衣服,敲打守門大爺?shù)拇皯簦缓笏臀疫@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當(dāng)時的月亮,當(dāng)時的他,像吉光片羽,想起來就溫柔滿懷,安靜貼心。
后來常常和閨蜜說起這件事。她總問,然后呢。然后,真的沒有然后。
或許因為月亮那么好,所以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或者月亮都那么好了,何必要發(fā)生什么。就像侯孝賢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那就是最好的時光。
我想說,那是最好的月亮。
在一千年前,蘇軾的人長久里
據(jù)說,冬至夜里的月亮在一年中最圓、最大、最亮。
兩年前的冬至,我在佛羅里達。父母離異,我隨父親移民,那時17歲的我,連高中都沒上完。
移民和留學(xué)完全是兩碼事。留學(xué)永遠在路上,而移民仿佛一場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盛宴。剛來時我很寂寞,連孤獨都算不上。我想念母親,一根穿越重洋的細小電話線根本承載不起血濃于水的思念。我也渴望融入新的生活,但蹩腳的英文讓我始終邁不開第一步。
那時,夜里我常一個人爬上屋頂,躺在夜風(fēng)里看月亮東升西落。這是我排遣寂寞的唯一出口。如果說一個身在異鄉(xiāng)的人,還能從什么事物上尋到一點安慰,大概就只有這兩輪往來如梭的日月。
畢竟,這是同樣的日月。
那個冬至的晚上,我照例偷偷爬上了屋頂。
黑色的天幕里,在云層的映襯下,那淡白的滿月仿佛在薄霧朦朧的湖中穿行。我看著它被一點一點地遮蓋,被緩慢地吞噬。起初我以為是云,待到只剩下半個月亮?xí)r,原本清亮的月光逐漸退去銀輝,泛起了奇異的紅色,到最后,竟變成一輪紅銅色的滿月。它像一輪初升的朝陽,在滾滾云濤里閃著橙色透明的光。
一切都被籠罩在紅色的月光里。我被驚呆了。我忽然想到,就是這輪紅銅色的圓月,在十多個小時前,它照耀過地球另一端我的母親、朋友,它的光輝灑滿我所熟悉的那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也許母親也看著這輪紅色的月亮思念過我。
那是我第一次有點懵懂地明白,一千年前蘇軾人長久,千里也嬋娟的心情。一千年前是這輪明月,大洋彼岸也是這輪明月。
因為某些原因,我至今也沒有回過一次國。我寂寞,我想念母親,想念故鄉(xiāng)的時候,就抬頭看一看月亮。盡管再也沒有那樣的月食,沒有紅色的月光,但我知道,母親也在同樣的月光下生活,以及思念我。
月亮是形而上的安慰,它撫摸過我并不安全的內(nèi)心。
在清水般灌滿的粥碗里
失戀第7天,半夜無緣無故醒來。
興許是房間的空調(diào)開得有點猛,冷空氣罩在四周,忽然很想念溫?zé)岬奈兜馈?/p>
時間是凌晨三點,我決意起來熬一碗粥。一碗和我和他都沒有任何過往記憶的,普普通通的粥。
淘米,加水,點火。煤氣灶不斷發(fā)出咝咝的聲響,生猛的火讓空蕩蕩的房子充滿暖意。米粒在砂鍋里慢慢沸騰,筷子一圈又一圈重復(fù)地攪動,從一開始米粒不斷磕碰筷子的生硬,漸漸到最后的柔軟,綿糊了粥水,最后化作一團。
這大概就是兩個人的相遇相識。從磕碰到相容,然后不分你我,那又要怎樣的生分,才能讓水和米再次分離,米沉沒,而水漂浮,雖然,它們都已經(jīng)不復(fù)純凈。筷子刮到砂鍋底,發(fā)出粗糙的摩擦聲。把我的深思拉回來,粥水翻滾,米香四溢。
捧著溫?zé)岬闹嗷氐椒块g,呼啦一聲拉開窗簾。一輪滿滿的,飽脹的月亮竟然就掛在窗口,清水般凈潔的光,均勻地灌滿手中的粥碗。
我咬緊了牙,拼了命不想哭出聲。就著圓大的月亮和不斷滾落的淚水,終于把滿滿一碗粥喝完。
那晚我在空調(diào)房里滲出薄薄一層汗,月色之下,淚水都被吃回肚子里。
原來人事就是如此,只有自己才能給自己真正的溫?zé)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