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中天,林蛋大】
像是一個亡命天涯的吃貨,忽然,有那么一天,思念起家鄉莼菜鱸魚的滋味,所以楚中天又回家了。
時隔十年,楚中天出現在他出生的那座小城的一間專賣假煙假酒的小賣店的旁邊。這個“旁邊”現在很了不起,因為煙酒店已改名叫“瑪麗煙酒行”,所以,它的“旁邊”就成了瑪麗隔壁。楚中天來瑪麗隔壁準備打包二十條烤紅眼魚。
這種魚非常的不厚道,兩顆眼睛就占據了身體的三分之一,在跟死魚眼對望之際,楚中天遇見了一位小學同學。“林蛋大!”小學同學用東北姑娘特有的大嗓門喊道,“林蛋大你還記得我嗎?”
楚中天的外號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網上流傳甚廣的笑話。小學時寫字寫得分家了,楚,中,天,三個字豎著擺,組合成“林蛋大”這個豪氣干云的別號,小學的六年,“蛋大居士”也是他。
楚中天問小學同學,每天都忙什么?這個問題夠二的啊,明明就是一個燒烤店的店員,還能忙什么呢!就好像在街上碰見雙胞胎的小姐妹,你問姐姐是哪個,姐姐舉手,你再問妹妹是哪個,妹妹會對你說,你是傻B吧?
但是小學同學回答得特別妙,帶著一顆天真的赤子之心,她自豪又幸福地告訴楚中天,她在忙婚禮呢。她打算和愛人去新疆旅行結婚,她從沒出過遠門,結婚以后可能也沒機會旅行了,所以這次要好好走走。一個從小到大,從年輕到老,都將在這閉塞的小城度過的姑娘,她所體會到的旅行,怎么能和一個四海為家的男人一樣呢?“那你呢?你每天忙什么呢?”小學同學問楚中天。
“我?我忙著逃命。”
同學呆了一秒,呵呵一聲,“林蛋大”所引發的親切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尷尬。眼前這個戴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至大是個外企白領,至小也是個銀行出納的文質彬彬的男生,他說他在逃命。他是因為看不起在燒烤店每天串五千個雞心的小學同學而開這種玩笑嗎?同學心寒地閃了。
楚中天換上墨鏡,繼續吃那條魚。其實他倒也沒撒謊。
【有一個男生游泳把褲衩游到樹上去了】
一般在喝下四聽冰鎮的雪花啤酒,或者一升扎啤之后,楚中天會開始想起人生中最久遠的一樁恥辱。那是大學時候的事,那一天,在游泳館,他對花粥說:“喂,你只穿小褲褲進游泳館是不是也可以啊?”
花粥瞪了他一眼,沒說話,游著游著不見了。
五分鐘后,花粥上岸,揚著手里的游泳短褲說:“你不穿小褲褲是不是也行啊?哈哈哈哈!”楚中天在水中緊緊捂著下體,生怕四周的女生發現他被人拽走了褲衩。他在水里大叫:“花粥求求你!花粥,不要走!”
結果,死三八還是走了,還把褲衩拋到樹上。楚中天被男生營救出來后看到他那深藍色的短褲像一面大旗一樣飄揚在空中,直接哭了。然后全校的人都知道有一個男生游泳把褲衩游到樹上去了。
后來,他和花粥又和解了。事后描補這件事時他又南轅北轍地掏心掏肺:“我真的覺得大胸很丑!如果有人給我介紹胸圍是A的女孩,我會拒絕,我會說:太大了!”
花粥笑出一個虎牙閃亮的笑,絲毫不覺楚中天猥瑣,她還說:“對,我也這么覺得!波霸都是蠢貨!隆胸的更蠢!”這是做哥們的前提和基礎啊,楚中天倒吸一口涼氣地想。好好一個姑娘,不能追了,追也沒用,她有一副男兒的心腸啊。
所以,有些事情的前提如果錯了,事后再補起來就很難。楚中天一廂情愿地把花粥排除在可追求的范圍外,這件事直接導致他追上了研究生院一個擁有大胸的河南師姐。河南女人美啊,洛陽牡丹一樣的嬌艷,可惜就是胸大了點兒。有時候他和河南勾肩搭背走在一起,他感覺那對胸像果凍一樣激動,女人真是世間萬物中神奇的神奇。
情人節前,為了給河南買禮物,楚中天集結了一堆死黨承包了一個廣告公司的活兒——往居民樓里挨家挨戶塞小廣告。死黨里也包括花粥同學,她說她缺錢。原來情人節女生們也缺錢啊!好,一起流汗,一起爬樓,一起受到居民大媽的冷遇,一起被狗驚嚇。“這條街所有的狗都想殺了我。”花粥說,“我上個月送報,拿報紙砸過它們的頭,一個也沒放過。我以為這個月我不會再回來了,結果……”
“你找了個什么樣的男朋友啊,至于這樣嗎?”楚中天嘲諷道。
“你管不著!”花粥拿鼻子哼他。
情人節的時候楚中天收到了一臺新手機,禮物放在班級的信箱里,沒有署名,沒有郵戳,只有一張卡片。上書:“手機是心靈溝通的工具,心的溝通從此開始。楚中天收。”
隔了三天,楚中天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見剛從公共浴池洗完澡回來的花粥。那時已經是初冬了,她光腳趿著拖鞋,顯得非常不合時宜。“我鞋被偷了。”花粥垂頭喪氣地說,“連塞在鞋里的襪子也一起被偷了。”
楚中天考慮了一下自己氣味別致的腳臭,最終還是自私地沒有借給花粥他的球鞋。然后花粥邁著凍紅的腳繼續往前走了,除了明年夏天游泳時還要拽掉幾次他的短褲以外,花粥不對這個男生抱有任何指望了。
楚中天追上花粥,把兩個大手悶子脫下來塞給花粥。“我背你吧,你把這個戴在腳上!”
軍綠色手悶子,棉花夾層,最里面還有暖暖的純羊毛。是東北地區僅次于酸菜燉粉條的特產。手悶子夠大,一只就夠裝下花粥的兩只腳。花粥套著這雙暖烘烘的手悶子伏在楚中天的背上回到宿舍,因為太暖和,到門口時她居然睡著了。
楚中天聽到睡醒的花粥淡淡地問了一句:“那啥,手機好用嗎?”
【一個正直青年的選擇】
楚中天把手機還給了花粥,因為楚中天是一個正直的青年。他思考了三天,最終的結論是,如果和河南分手,他占勝不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花粥后來自己用了那只手機。楚中天看到她在課堂上用手機玩一種變態的翻木頭游戲,隔得遠遠的都知道她玩得不好,他好想走過去告訴她那一關應該怎么翻,可是她還是咚的一聲,把木頭翻到洞里。
后來楚中天才發現,花粥玩手機時,眼睛根本就沒看著屏幕,她只是在發呆。她是個孩子一樣的人啊,喜歡一個人,得不到那個人的喜歡就不干了,就蔫了,就變成神經病了。她可不會像別的姑娘一樣寬慰自己,她軸得很。她也沒有別的姑娘的骨氣,你不愛我,我還不稀罕你呢!她不行,她是個慫貨,直勾勾地喜歡著楚中天,全校師生包括門衛都看得出她的失魂落魄。楚中天真心覺得有點對不起花粥,可是又覺得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憐惜太廉價。思來想去想寫幾句話給她,最終卻在紙條上寫了一句:“換個游戲吧。”
紙條經過階梯教室數十位同學的傳遞,跋山涉水來到花粥面前。只見她悲慘地笑笑,二十分鐘后,紙條又回到楚中天這里,上書一句話:
我相信有人正在緩慢地艱難地愛上我,別的人不會,除非你。
這是個不肯罷休的姑娘,楚中天預感到,她饒不了他了。就在那天下午,河南來找楚中天吵架,她說你和花粥到底什么關系?你們要不要臉啊?……河南人罵人罵得花樣百出,完全無法相信這是個讀書讀到研究生的文化人。楚中天想,親愛的,你就這樣對待我的一腔忠貞嗎?他難過地閉上眼睛,想起花粥紙條上的那句話。也許,此刻就是愛的開始,當前一段愛出現裂痕,開始松脫、疲沓的時候。
【愛的破壞力】
但是很快,楚中天發現學校門口出現一輛悍馬,悍馬沒什么要緊,要緊的是,這輛悍馬是來接花粥的。這時楚中天才發現他跟他自己開了多大一個玩笑。人家花粥不過就是一個小孩子,喜歡他一個學期,她的耐心就用完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而己。但是整個中午,楚中天處在一點點傷心,一點點自憐,一點點怨尤,一點點憤怒的雞尾酒情緒中不可自拔。最后,在下午下起雨來的時候,借著雨傘,雨衣和墨鏡,他心潮澎湃地劃了那車兩道長長的口子。
他以為沒人知道這件事,但是他接到了悍馬大叔的邀請。大叔作為花粥的男友,要和同學們交個朋友。誰會和一個五十歲的大叔結為莫逆?可在座的所有人都已學會了應酬,學會了言不由衷。那個冬天夜晚,吃完高雅的餐廳后,大叔給花粥一些自由,讓她和他們去燒烤。酒要韓國燒酒,煙要0.8的中南海。當風迎著鼻子的方向吹來,楚中天感覺焦油那夠重夠厚的窒息感把整個肺和氣管熏上一遍,腐蝕掉上面柔嫩的表皮,成為一腔蒼老的壁壘。
我們老了嗎?有人問。有人不爭氣地點頭說,老了。花粥把杯口向楚中天照一照。楚中天給她又斟滿酒。她涂了黑色的指甲油,描了黑色的眼線,其實花粥是很美麗的,只是有一點點平胸。楚中天問花粥:“大叔喜歡你涂這種指甲油嗎?”她淡淡地答道:“我做什么,他都喜歡。”
楚中天覺得自己要氣炸肺了。
花粥則很高興很高興。
【五十歲的人也有愛情啊】
花粥是在送報紙的時候遇見悍馬大叔的。每天早上,她一出現,那條住著富人的街上所有的狗就都開始叫。她就把報紙卷成筒,一路砸過去。砸到那只肥頭大耳的秋田犬時,狗主動探出頭來,不叫,只是很舒服地等著,花粥發現她每砸完一下,那狗就把頭縮進籬笆,然后再探出來,挨揍,就像地鼠游戲機。在她砸得正起勁時,主人出來了,這是個面容慈祥的大叔,一頭白發像銀狐,是一個典型的生活優越提早十年退休的老男人,但他的表情或語氣里,不知哪兒總有股想要了誰的命的狠勁。他看了花粥半天,沒有罵她,反而問道:“小姑娘,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花粥說:“是啊,連你都看出來了。”眼神里帶著小孩對大人的那種盛氣凌人,那時花粥正為怎樣才能追上楚中天而煩惱。大叔五十年的尊嚴自信被花粥輕輕的一個白眼給推翻了。大叔撿起碎成片片的自尊心,那也就是大叔愛上花粥的開始。此外如果還有別的原因,也許是花粥長得很像他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這么瘦,這么簡單,這么干干凈凈。
花粥送了幾個星期的報紙后,大叔神不知鬼不覺打聽到了花粥不開心的原因。為了讓花粥笑一笑,大叔派馬仔去找河南師姐,馬仔們當然不會殺人,雖然馬仔們在需要殺人的時候是真會殺人。犯不著嘛,他們只嚇嚇她,拿小刀子把她胸罩的肩帶挑斷。
不久河南就和楚中天分手了。這件事在學校流傳為一個語感花哨的句式:洛陽牡丹不適合插在偶蹄類動物的排泄物上。
只要能讓花粥不煩惱,大叔愿意做任何事。但是,大叔也是有感情的,也需要回應,得不到回應也會抓狂。花粥說:“你不是說只和我做朋友嗎?你干嗎不讓我走?你放開我!”這是在花粥發現自己有一天被請進別墅喝茶,此后就被軟禁在里面之后。
馬仔們在客廳里恭敬地站著,都穿西裝,系領帶,襯衫雪白。你根本看不出這群文明的人的真實身份是打手。大叔還是那么慈祥地笑著,他想象著自己的老年生活——更老的時候,帶上所有的錢,離開中國,和花粥去愛琴海,在那兒買一棟房子,整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黑社會也有文化了,讀得懂海子呢。
【去哪里呢,已經這樣晚了】
楚中天已經一個月沒有見到花粥了,這一個月里他像一個強迫癥患者一樣反復不停地想一件事:如果現在花粥坐在我的對面,如果我徑直站起來扳過她的頭,強吻她。結果會如何?
結果是她甩我一個脆脆的耳光,還是她愿意成為我的老婆?
緩慢而艱難地,楚中天發現自己愛上花粥了。
其實,早在游泳池里被抓掉內褲的那一刻開始,在赤裸的下體與冰涼的帶有氯味的池水里,楚中天就知道他的心非花粥莫屬。只是他不敢承認罷了,只是他太愛面子罷了。現在怎么辦呢,她不見了,愛令他燒心,必須用冰凍的酒,用深呼吸,用倒頭大睡的方式對抗。
兩個月后,楚中天終于見到了花粥。那天,花粥逃出大叔的別墅,她要來參加畢業典禮。楚中天遠遠地看到花粥,忽然覺得她美艷極了,漂亮極了,她是平胸沒錯,可是她卻性感極了。楚中天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也許只有命運知道,那叫風塵氣息,縱然她只是待在大叔的別墅里,可是,她還是沾染了那棟房子的味兒。花粥涂了口紅,穿高跟鞋,在花樹下拋起學士帽的樣子,稍微有點不倫不類,但對于楚中天來說,卻是有生以來最強烈的吸引。
楚中天對自己說:我叫不緊張。
但他真正叨念的是:我很緊張我很緊張我很緊張。
他走到花粥附近了——他覺得他不是走的,他的腳都麻了,像灌滿了鉛,他是一路蹭過去的。他的嘴唇也紫了,像死去的肉。就這樣兒還想強吻人家?楚中天也有點看不上自己。花粥仰頭接住拋出的帽子,轉身看到楚中天。她嫣然一笑,有備而來:“楚中天,問你兩件事,第一件事,其實男生本質上都喜歡大胸的女人,對不對?第二件事,你已經緩慢艱難到了哪一步了?”
她踢掉高跟鞋,只用三四步,就輕松穿過周圍的同學,抱住楚中天的脖子,吻了他。
然后,在那個下午,他們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坐上飛機逃跑。飛機北上,先來到楚中天家鄉的城市,作為中轉,只停留一個下午。楚中天想到花粥還沒有吃過他家鄉著名的烤紅眼魚,于是鋌而走險,去餐館打包。傍晚,他們從家里開溜,拿了衣服、魚和錢。去哪里呢,天已經這樣晚了。花粥看著楚中天,前路漫漫沒有目的地,身后,大叔和他的馬仔隨時會殺來,像掐死小雞子一樣折斷這對亡命鴛鴦的脖子。
“要么,去新疆吧。”楚中天想起中午遇見的小學同學。有人是因為新婚而去新疆旅行,有人是因為相愛而去新疆逃亡。新疆真是一片樂土,樂土樂土,愛得我所。
不論怎樣,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愛啊,我們的愛啊。
兩天以后,他們在新疆阿爾泰的荒原里迷路。西部的天黑得晚,夜里十點,太陽還掛著,但卻不像中原的明亮,那奇異的天色令人深感宇宙及自身的存在。天黑下來了,他們來到一處無人的路口,左邊是連綿的群山,右側是浩蕩的沙漠,只有這一條路,通往一間破損失修的居民樓。那是早年在這里挖掘云母礦的工廠留下來的職工宿舍。人去樓空,只余下沒有窗子的房子。連賊都不會來這里,連GPS都沒有搜索功能了。他們走進那幢樓,二樓和三樓的很多房間被野生馬鹿占領,五樓還有空房間。兩人蹲下身,打開背包,展開睡袋,因為沒有窗戶,更可看到巨大璀璨的星圖,人顯得非常渺小卑微。
沒有人能找到這里。
這里只屬于愛情。
“你愛我嗎?”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