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畫人民幣的小孩都很聰明

暑期工

30年前的暑假其實和現(xiàn)在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的夏日午后焦躁的蟬鳴，有的孩子回鄉(xiāng)下姥姥家避暑，有的留在家里困得不想寫暑假作業(yè)在竹涼席上睡出一身汗。童岸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即使是雙職工也經(jīng)常捉襟見肘，童岸是老大，每逢寒暑假都找點活兒干，這樣每學(xué)期父母只要給他交個學(xué)費錢，學(xué)校里自己的包括弟妹們的書本費，就都夠了。

童岸愛畫畫，也有天分，沒事的時候喜歡趴在桌子前面畫，手舉炸藥包的董存瑞，頭戴軍帽懷抱機槍的雷鋒，畫出來還真像那么回事。以前童岸年紀(jì)還小，只能干點兒零碎活兒，比如去食品廠的蜜餞車間，給腌蜜棗用的棗上劃絲，一個棗子40條絲，均勻細長，收入不多，手指上卻傷痕累累，手上也生了凍瘡。童岸不覺得辛苦，就是遺憾給的工資低了些，不夠買畫紙顏料的。

所以當(dāng)在冷飲廠工作的二姨問他愿不愿意趁暑假的功夫給她們單位畫廣告牌，童岸聽了報酬之后一口答應(yīng)了。為什么不去呢，這是多么好的一次機會，又能賺錢又能把自己的畫展現(xiàn)給大家看。童岸有些緊張，萬一畫不好怎么辦，二姨倒很輕松，沒事，就讓你畫個冰棍汽水，能讓人看出來就行。

童岸開始了在冷飲廠外面畫廣告的生涯。他避開上下班工人們進進出出的高峰時間，把腳手架一支就開工了。遠處飄來冷飲廠特有的香氣，是各種香精和化學(xué)添加劑的味道，奶油的，巧克力的，香蕉的，童岸平時舍不得買根冰棍，路過副食品店時，店員揭開厚厚的棉被捂住箱子時，童岸都要忍住深吸一口冰涼甜氣的沖動。而現(xiàn)在，濃濃的香氣撲面而來，這個16歲的少年在這些奢侈的氣味包圍下，幸福極了。

汽水瓶

要知道人若是處在特別幸福的狀態(tài)，就容易出問題。童岸在瞇起眼睛深深吸氣的時候，忘了手里刷墻的那把大刷子，啪嗒一聲厚厚的白色涂料就滴了下去。

底下有個男生“嗷”的一聲叫，童岸往下瞅，只見他伸手摸摸頭頂，然后聞聞確定不是鳥糞，才抬頭看見腳手架上驚慌的童岸。

童岸往下看，是一張比他還要稚氣的圓臉。男孩大聲問他，你怎么亂甩顏料？童岸爬下腳手架，那個男生看清楚了畫這么一幅巨作的竟然是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眼里立刻放光，原來你是個畫家啊。

除了汗味兒，童岸在那個男孩身上聞到了食品廠消毒用的氯水味道，還有橙子香精、小蘇打的香甜氣。童岸問他，你是汽水車間的吧。男孩咧著嘴笑，我哪能干得了那個，我是刷汽水瓶子的，刷20個給1角錢。

20個1角錢，童岸迅速地在心里盤算了一下，200個才能賺1塊錢，自己畫完這幅巨大的廣告，能賺70元，簡直就是一筆巨款。童岸有些驕傲，那個自稱叫柳小武的男生卻遠遠地站開，打量童岸畫出來的草稿，他說，不像。

童岸隱隱有些憤怒，你一個刷瓶子的敢說我畫得不像。柳小武說，咱廠出的汽水勁特別足，新灌進去的喝一口能打半小時的嗝兒，你這開了瓶的汽水怎么看不見冒泡呢？

童岸恍然大悟，可還是嘴硬，這些汽水是開蓋開了很長時間了。柳小武的神情突然變得很惆悵，他說，我從來沒喝過冒泡的汽水，偷著喝的也都是他們灌裝完剩下的隔夜汽水。柳小武咂咂嘴，最好喝的是菠蘿味的。

肉丸子

很多年后童岸有了自己的女兒，小家伙每次一臉神往地想著某袋零食臉上的表情都會讓他想起柳小武。童岸那天下午在廣告畫上的汽水瓶里加了很多泡泡，咕嘟咕嘟的挺熱鬧。柳小武仰著臉端詳，這下真像了。

柳小武戴著那頂蘸著顏料的帽子和童岸一起下班，有年紀(jì)大的工人從他倆身邊經(jīng)過，打趣他，小武，你怎么頂了一頭鳥糞??？柳小武不生氣，也不回嘴，童岸有些生氣，小武不在乎，說，我要是生氣了，刷瓶子的活兒立刻就丟了。

中午飯童岸一般都是自己帶，兩個饅頭幾塊咸帶魚，一玻璃瓶子的綠豆湯。童岸1米72的個頭，光著上身能看見清晰的肋骨，家里孩子多，能上學(xué)能混個囫圇飽就不錯了，可是烈日下長時間勞動，又是攀爬在手腳架上，童岸仰著脖子畫了兩個小時，支持不住栽了下來。

廠里的人把他抬到樹蔭下，童岸醒來看見自己的胳膊上蹭破一大塊皮，有職工說小孩別畫了回家休息去吧。童岸最怕“休息”二字，萬一就想辭了他呢？童岸掙扎著站起來，沒事沒事，我就是有點兒熱著了。

柳小武中午的時候神神秘秘地給他端來飯盒，童岸打開一看，里面滿滿的是肉丸子、油煎小鯽魚、雞肉絲什么的。童岸問他這是哪兒來的，柳小武說是廠領(lǐng)導(dǎo)慰問的，童岸放心了，大口大口地吃。柳小武在一邊看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不停地問，童哥，魚咸不咸，肉不塞牙吧？

童岸讓他張開嘴，夾給他丸子吃，柳小武閉著眼滿意地咀嚼著。那天的大米飯?zhí)貏e香甜，肉丸子口口咬下去香氣四溢。

賣雞蛋

沒幾天，柳小武在食堂偷飯菜的事情就被揭露了。柳小武心眼多，在職工蒸飯的大籠屜里掀開一只只鋁制飯盒，誰的飯菜好偷誰的，每個里面夾了幾筷子，就沒人發(fā)現(xiàn)。這次被抓了個現(xiàn)行，柳小武垂頭喪氣老老實實地蹲在墻角里等著被發(fā)落。

童岸這才知道那天豐盛的午飯也是這么來的，氣得真想踢他兩腳。柳小武委屈地看著他，我就是饞怎么辦，我也拿自己沒轍。童岸說，那你也不能讓我吃你偷來的飯呀，這不也陷我于不義了么。柳小武半晌沒說話，然后用手背蹭眼睛，我沒偷，我就在每個飯盒里舀了一點兒。童岸看著他長滿老繭的手心，還有磨出來的水泡，有點心軟，說以后可千萬不能這么干了。柳小武低著頭，答應(yīng)了。

柳小武因為年紀(jì)小又不是正式工，廠里沒做什么處罰，只是不能留用了。柳小武提著自己的玻璃罐子，上面油漬漬地拴著一根紅繩，瓶子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晃得人眼疼。

童岸的廣告牌畫了快一半了，柳小武一直沒有出現(xiàn)，童岸覺得少了他在身邊聒噪有些安靜得過分。廣告上的奶油冰棒和蛋卷冰淇淋鮮艷奪目，可惜嘴饞的柳小武吃不到。

過了幾天柳小武神奇地出現(xiàn)了，瘦小的胳膊上挎著一籃子雞蛋。柳小武這半個月拿著收集來的糧票，到農(nóng)村去收富余的雞蛋，然后拿到城里，找個供銷社門口一蹲，守著一筐雞蛋做起了小買賣。

可惜好景不長，柳小武被舉報為資產(chǎn)階級的苗頭，有戴紅袖箍的街道大媽滿街追著跑，籃子里的雞蛋晃蕩破了一半，賣不掉了，于是柳小武端著這小半籃雞蛋來找童岸。童岸看著籃子里蛋殼碎掉的雞蛋，挺高興，全家早上能喝上雞蛋湯，要掏錢給柳小武，柳小武推回來了。

兩個人站在廣告前打量，柳小武有些惆悵，你說你畫得這么好，這么真，你要是能畫人民幣就好了。

偷冰賊

就在童岸的廣告畫快完工的時候，柳小武急匆匆地找來了，哭喪著說，我媽中暑了，怎么辦？童岸說還不趕緊送醫(yī)院。童岸把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只有幾毛紙票。

童岸一天都有點兒心神不寧。柳小武說過家里只有媽媽和兩個妹妹，一旦出事就慘了。傍晚的時候柳小武來了，媽媽沒太大事，但是大夫說了，得讓病人呆在涼快的地方。

柳小武嘆口氣，我又不能把我媽背到冷飲廠的冷庫里……童岸也很為難，有下班的工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廠外走，提著的飯盒里有白氣兒冒出來，童岸和柳小武知道廠里又發(fā)勞保了。所謂的勞保，就是三伏天里的冰棍。

童岸悄悄地對柳小武說，晚上你還來門口，帶繩子，我?guī)闳€地方，能讓你媽涼快下來。

柳小武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夜里十點左右兩個人在門口碰面了。童岸沖他打了個手勢，兩個人摸黑進了冷飲廠。

童岸這段日子天天呆在腳手架上，這是冷飲廠唯一的制高點，整個廠里的地理位置都熟極了。柳小武說，你要帶我去哪里??？童岸說，找冰塊去。柳小武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咱們這不是偷嗎？

童岸也覺得這事做得不太地道，可是他們沒有錢買，一大塊冰很貴的。童岸說，就這一次，為了救人，不能算偷啊?？戳∥湟荒樸露对俅螐娬{(diào)，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碎冰塊

兩個少年費勁地用繩子綁好冰塊，從窗戶里再爬出來的時候，一道手電光掃射過來。柳小武低聲叫，不好。巡夜的保安已經(jīng)亮著手電筒照著他們了，正朝他們跑過來。

童岸和柳小武撒腿就跑，手里還不忘提著五花大綁的冰塊，外面的天氣悶熱，冰塊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兩個少年呼哧呼哧地跑，膠鞋跑掉了一只，后面的保安正大聲叫嚷著。柳小武想回頭找鞋，童岸拽著他不讓他回去。

手里的繩子一下子空了，冰塊化了一層，從繩子里逃脫出去。童岸和柳小武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掉轉(zhuǎn)身體，柳小武著急怎么也用繩子拴不住冰塊，童岸一把把冰塊抱起來，抱在懷里，冰涼的固體給汗毛迅速降溫。童岸的身體一抖，而后是滲入肌膚的冷意，像是整個黑夜安靜下來。

在1980年的夜里，兩個少年一個抱著冰塊，一個跑丟了鞋子，在灑滿月光的柏油路上，奮力地向前奔跑，越跑越快，哪怕心臟快跳出身體，他們也不愿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