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秋天,大地漸次熄滅金色的燈盞
一個衣衫襤褸的稻草人站在水稻田里
和秋天告別。我確信,這不是消失
而是一場悄悄的隱退
一場盛宴之后的謝幕
生命在四季輪回后的華美轉身
天空像一只湛藍的大鳥,愈飛愈高遠
在無邊的飛逝中,你漸漸收攏了羸弱
的光芒
你派出的一只鷹在天上放風
一個游動著的幽暗身影
風過處,秋水細了,秋山瘦了,秋草
枯了
仿佛接到統一的暗示,萬物紛紛凋謝
維也納金色大廳里的歌聲此刻也戛然
而止
窗外的林地,有人在打掃落葉,一堆
一堆的,
像金色的火焰,也像秋天的墳墓
從一枚落葉開始
有人幫你重整這杯盤狼藉的河山
干草垛
秋天是從草原的深處開始的
是從扛一桿釤鐮的人
走下山坡開始的
是從一堆一堆干草垛開始的
秋天的草原
下著太陽金黃色的雨
干草垛是金黃的
胡楊林是金黃的
向日葵是金黃的
余暉里的山坡上
靜靜啃草的兩只小山羊
是金黃的
喀什河里飛出的兩只魚
不是鯉魚,是青黃魚
草原是牧人
鋪在天地間的一張花氈
春天的草原由里向外
生活是一次解散
攤開,攤開,攤開……
是一次漸行漸遠的幸福推移
鋪天蓋地,漫山遍野
由外向里的是秋天的草原
在風雪之前,一張花氈式的草原
被牧人從天邊卷起
像一個詩人悄悄收起的一幅山水畫
卷起的草原
是從一堆一堆的干草垛開始的
草原遼闊,過掉的日子需要慢慢地收
攏
一枚野花散發昨日的氣息
扛釤鐮的人,正渾汗如雨
干草垛下,一輛藍色的馬車
還沾滿去年芬芳的草葉
趕馬車的人,正望著天邊的紅云
一只臥在干草垛上的狗
秋日的正午
也許是初春的暖棚上
一只狗慵懶地臥在
牧戶,也許是農家的
一堆干草垛上
它的毛色有些發亮
可能是黃色,也許是黑色
在我的想像中
它竟然變得
色彩斑斕
光亮的毛發
甚至還閃現出
無比動人的光澤
誰都知道,它并不食草
它是食肉動物
也許一塊帶肉的骨頭
更讓它回味無窮
此刻,它橫臥在干草垛上
但并不意味著
它的崗位就在這里
也許只是隨意尋了個
舒適的暖窩
放飛自己并不
遼闊的心情
其實它更像鄰家
那個頑皮的男孩
喜歡在草垛上
竄上竄下
并常常制造一些
小小的惡作劇
現在它正瞇縫著眼
悄悄打量像兔尾一樣
短暫的時光
太陽已經西移
薄暮里隱約覺得有個身影
在草垛前晃動
窸窸窣窣的聲響
讓它猛然有了警覺
它忽地一聲狂吠
卻見一只食草的老牛
被它驚嚇得
連連后退
食草的牛,瞪著牛眼
不解地看了它一眼
又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哈薩克
諺語:臥在草垛上的狗
并不一定吃草
我翻譯成漢語是
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如今食草的老牛
早已在歲月里老去
我卻常常懷念
臥在故鄉干草垛上
那只愛管閑事的狗
城西路上,一群覓食的烏鴉
如果它們聚集
寬闊的天空
會不會有一片烏云閃動
落下的雨
讓世界哭泣
現在是冬季
皚皚的白雪
覆蓋了飛翔的念頭
它們收回了展翅
棲在直插云天的白楊樹上
冷冷的鐵樹上
開出了烏黑的花朵
午夜的環城路上,有燈火閃過
幾輛運草車,抑或運糧車急駛而過
像一群綠林好漢
身披烏衣,“嘩”地一聲
從樹上飄落
它們不打家
也不劫舍
只是覓食地上遺落的
幾顆草籽、麥粒
有點像城里的拾荒人
那一刻,我認定他們來自家鄉
是早年的伙伴和親友
是我貧賤的前身
烏衣輕飄的一瞬
我分明感受到
內心的黑暗
有一噸多重
何必呢,一條道跑到黑
我心里默默地想
不妨像同類的鸚鵡
學說幾句人話
不也混個衣食無憂
“哇”的一聲,幾句鳥語厲聲飛來
像一塊烏黑的石子
擊碎了我內心的黑暗
夏塔河邊
看過一眼,一世都無法忘卻的地方
仿佛前世的親人都居住在這里
在塵世里奔波多年
其實,天堂就在眼前
汗騰格里峰下
雪山流下靜靜的白銀
汩汩流淌的夏塔河邊
有幾只山羊從巖畫上下來
邁著悠閑的腳步
躲過神的鞭影
我學他們的樣子,在河床邊坐下
此刻,我發現,一條飛奔而下的溪流
掘進心靈的河岸
滋潤內心的良田和牧場
有時候,看似遼闊的幸福
其實只需一截歡快的流水
水的藍,云的白
都那么靚麗地流動著
我僅僅坐了一個黃昏
腹里的那些凡夫俗事
就像一堆亂石
被河水卷在岸邊
無人揀拾
午后的花園
白色的籬笆墻
綠色的藤蔓開紫色的花
一只金色的蜜蜂
伏在粉紅色的花蕊上
忙碌著它的情事
風輕輕地吹著
這是一個午后的花園
一位姑娘走來
眼睛清澈
運載沉重的臀
樹下站著一人
他像詩人一樣
叫了一聲姑娘的名字
像蜜蜂叫著花朵的名字
他渴慕著自然界的自然
此刻他想脫離人類
像一匹饑餓的狼
閱讀者
看書累了
我可以在房間走走
抽一枝煙
用噴出的煙圈
套陽臺上一枝無聊的花
書里的漢字,經年看一張老臉
也累了。卻只能待在書里
待在字里行間
像一行行玉米林
待在田間地頭
故事還在繼續
一些人命關天的大事
還懸在一些情節里
和那些字糾葛在一起
我有些疲倦
一些是是非非的事
我也無法當即立斷
由他去吧
我把書合上
像輕輕關上了一扇門
只一會兒的功夫
書里的那些人
就跳出字里行間
破門而出
像一群綠林好漢
又重新把我打劫回去
其實,我也惦念黃金屋里
那些顏如玉似的美事
歲末,銀行門口排長隊的人
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
我看見銀行門口簇擁著那么多人
他們不是暴徒,也不是搶銀行的
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手持工資卡,按秩序排著長隊
從銀行里取回
自己的一日三餐、柴米油鹽
他們都是平民百姓
不是工資基本不花的一族
吃喝也只能靠自己解決
老婆基本自用,煙酒自己花錢
排在我前面的是兩個外地民工
在交頭接耳,小聲呧咕:操!過年
不回了。寄點錢算逑。
話有點粗俗,但意思明白
隊形有點亂,有點筆走龍蛇的味道
我也是這個隊伍里的一員
也只能耐著性子,緩緩跟進
看看自己卡里的錢
其實也不多了
像孔已己的“多乎哉,不多也”
一個過冬的人
沒有儲備足夠的柴禾
早年的那些儲蓄
被房地產商掠劫一空
還欠著銀行一堆
扣除每月的房貸
剩下的也只能勉強養家糊口
按理說,我不能再來銀行了
一個負債累累的人
怎好在債主面前提款取錢
好在我們事先有約
可以分期付款
金錢,這個我一度鄙視的俗物
竟像一個勢力小人牢牢套住了我
讓我為五斗米折腰
終日不得開心顏
我把肉體和血汗抵押給銀行
靈魂卻悄悄溜了出來
回首看,卻茫茫一片,空無一人
青春和才華已所剩無幾
但一生的債務總要還清
現在,我不斷提醒自己,信守諾言
要身體健康,遵紀守法,努力工作
要避免天災人禍
也要避免頭疼腦熱
像一個在茫茫大海航行的人
避免激流險灘,懸崖暗礁
爭取達到勝利的彼岸
失眠者說
他把自己笨重的身體
擱置在暗夜的床上
出殼的靈魂飛出窗外
像凹地里的一叢新綠
搖曳在月光下
靈與肉同處一體
卻像一對彼此厭倦的夫妻
同處一室,卻常常反目為仇
他仿佛占有了生活的肉體
卻無法像一支考古隊
挖掘出她深處的靈魂
也許她厭倦極了,靈的輕逸
宛如空靈的輕煙,虛無縹緲
肉體的貪婪、浮躁
仿佛躍出河面的巨鱷
也讓她常常不安
黎明醒了,她一夜未眠
巨靈如風,正從遠處翻山越嶺
像一個背信棄義的女人
在滾滾紅塵里有了一夜情
她有些厭倦,鉆進肉的臭皮囊
像鉆進早年的棉被里
更像一枝鮮花插在牛糞上
此刻,有風輕輕地吹過
青草在月光下開始舞蹈
帶著思想的清輝
一個早起的人,在一堆亂墳似的文字 里
找到了他出殼的魂
像在草叢里欣喜尋到
因失眠落下的一枚蛋
葬禮
意外,這絕對是一個意外
他在心里說
一個沒有壽終正寢的男人
在上帝還沒有熄滅宇宙之前
他先熄滅了自己
躺在那里,面對人們一個個
從半開著的門,帶來的關切
他關閉了最后一扇窗口
一個生活的逃逸者
妻子還沒有說下課
他就早退了
那個女人伏在地上
悲愴地大聲哭泣
“天吶,天吶,我的天塌了,
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啊”
一個失去天的女人
頃刻陷入了暗無天日
他躺在那里,一聲不語
不知道自己這樣一個卑微的男人
會成為一個女人的天
去墓地的路上
女人的臉上下著雨
我們抬著她的天
多么寂靜的天啊
沒有一絲陰云
不刮風,也不下雨
天翻地覆
我們終于把她的天
戴著死亡的面罩
埋在了地下
墓園里添了一座新墳
那個女人匍匐在墳頭上
還戴著愛情的面具
哭天喊地
哭天,天不應
叫地,地不答
她伸手在空中亂舞
想抓住點什么
眼看著自己的男人
像孩子縮回
大地的子宮
在明亮的燈光下
今晚,在明亮的燈光下
看一張老照片
是一張黑白照片
已經久遠了,有些像夕陽浸過的黃
也像歲月揚起的一片塵土
我心中突然升起
一種強烈的渴望
仔細尋覓
照片上有沒有
歲月留下的裂縫
我多想側身擠進去
重新站回那張照片的人群中
有一張青澀的臉,望著遠方
傻傻地帶著微笑
唯一的蘋果
從枝頭摘下
一個碩大紅艷的蘋果
也許藏在你的身上
我們把它當成唯一的生活
躲在里面,不管春夏秋冬
時光像一把刀子
繞著我們一圈圈地削著,小心翼翼地
以免果皮斷掉
我抱著你,像蹲在樹上的松鼠抱緊一 枚松果
沉溺在果香迷人的氣息里
你不能尖叫
否則果皮斷掉
和母親的一次通電話
很久沒有給家里掛電話了
中秋節前
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
才知道母親病了
膽結石、高血脂、白內障
我才知道
有那么多疾病
都欺負著她
衰老的身體
而遠處我
卻傻傻地站著
無能為力
我讓小妹喚母親
來聽電話
我即刻聽到電話那頭
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個風燭殘年的影子
一下就站在了我的眼前
有些遲疑、混濁
含糊不清的聲音
從遙遠的故鄉傳來
“不礙事的,孩子,都是老毛病 了……”
接著她開始埋怨自己的身體
埋怨自己的老骨頭
仿佛疾病是她的過錯
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不停地數落著自己的不足
電話里有片刻的沉默
接著她開始詢問我的工作
我的孩子,我的夫人
最后,像訓戒兒時的我一樣
勸我少應酬
少熬夜,少喝酒
我一一點頭應下
還未放下電話
眼淚就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