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衣錦還鄉,專程接老爹進城。
車子蝸行在進村的山道上。這條路局長太熟悉了,中學六年,從村里到鄉里,從村里到縣城,幾乎每周都要往返一趟,晴天滿身灰,雨天兩腿泥,可受罪了。現在雖然改成水泥路,可還是沿襲了原先的蜿蜒線路,七扭八彎大擺長蛇陣。不到十公里的路,足足開了半個小時。用駕駛員小李的話說,那真是“兩腿打顫,雙手哆嗦,雙目赤紅。”到村里,拜訪長輩,每家派發一袋禮物,接了老爹返城。車上,老爹沒說一句話,眼睛一直盯著窗外,從車前鏡里,局長瞥見老爹悄悄拿袖口擦眼角。
老爹到了省城,就顯出他的土氣來,或者說大城市無限放大了他的俗氣。老爹第一次走出居家小區的大門,就洋相不斷。走在街上,看到一排排高樓隨時要倒塌下來一樣,車子長蟲一樣看不到盡頭,路人螞蟻似的黑壓壓一片,老爹就感到頭暈目眩,腦袋嗡嗡響。剛想過馬路,一輛車子就“吱”地在身邊急剎車,車窗搖下來,一個染黃毛的小青年對著他稀里嘩啦一頓罵。一個大蓋帽慌忙跑過來,把他拉到一邊,嘰里咕嚕對著他訓話,老爹眉頭擰成一個大問號,茫然不知所云,也嘰里咕嚕回了幾句。大蓋帽聽了直搖頭,指著綠燈示意他過去,老爹就跟在幾個行人后面走過去了。到馬路對面,老爹不往前走了,他的犟脾氣上來,就站在那里傻呆呆地看紅綠燈。看了幾遍,老爹才看出門道,紅燈亮,車子跑,綠燈亮,行人走。明白了這個道理的老爹就無比氣悶,心想還是在村里好,沒有烏龜車,閉上眼也不怕走岔道,人多了還能邊走邊嘮嗑,熱鬧著哩。老爹轉過一條街就沿原路返回,一來怕走岔路,二來怕遇到煩心事。走回小區門口,腳還沒邁進去,穿制服的門衛就緊走出來,攔住他,不讓進。老爹犯迷糊了,自己出門還沒一炷香的工夫,咋就不認得自己了?這人頂少小自己一輪,咋這般迷糊,難道城里人都這般迷糊?犯疑間,一輛烏亮的車子在他身旁停下,喇叭叫個不停,門衛慌忙撇下他,跑進門房摁了開關,門就自動拉開一條道,車子突突竄了進去。接著又有幾輛不同顏色的車子進出,門衛都笑瞇瞇地打招呼。老爹逐漸明白過來,明白過來的老爹就不住搖頭,城里人只認車子,不認人,更別提自己這般的鄉下老頭。老爹沒法說清自己的身份,也記不清兒子的手機號碼,門衛也無法明白他的“鳥語”,堅決不放行,老爹只好站在門房邊,呆呆地看各色車子和衣著光鮮的人進進出出。幸好臨近下班,媳婦下班回來看到他,到門房打了招呼,門衛這才認真掃視他一遍,點點頭,沖他笑一下。老爹沒明白啥意思,也沖他笑一下。
在城里呆了一段日子,好多事情老爹還是琢磨不透。比如,城里有些女人不喜歡生孩子,卻買了貓狗養,喂鮮魚、肉腸、牛奶,比人吃的還好。城里人對動物這般有愛心,人情味卻很淡。有一回,他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倒在路邊,表情痛苦,很多人圍觀,就是沒人上前幫忙,他急了,罵了幾句老家土話(當然沒人聽懂),上前把老頭攙扶起來。一會兒,一輛急救車把老人接走了。老爹就想不明白,城里人生活好了,咋德行卻這么差?想當年,兒子八歲那年得了一場急病,還不是多虧了村鄰連夜背著趕到鄉衛生院,才撿回一條命。人活一輩子,誰能不碰上個疙瘩事,誰不需要別人搭把手,到哪不是這個理?老爹回家把這事跟兒子說了,兒子說做得對。老爹卻感覺兒子說話像沒下鹽的菜,寡淡淡的。
城里的生活悶得慌。天大抵都是灰蒙蒙的,像掛了一塊臟抹布。晴好的夜晚也尋不見幾顆星子,少得冷清,時隱時現,像些迷途的孩子,讓人揪心。街上到處都閃著五顏六色的人造光,老爹的眼就不夠用了,要細瞇了瞅東西,久了還會無端流淚。很多店鋪還整夜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知疲倦。老爹就很迷惑,難道城里就沒有夜晚,難道城里人晚上不用睡覺?老爹格外懷念鄉村的夜晚,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勞作一天,枕著滿屋的泥土氣息,聽著蛙子的歡叫,想著稻子拔節的情景,就能酣然入睡,一覺天亮,精氣神足。
在外頭老犯迷糊,家里也不舒坦。上廁所得坐瓷磚馬桶,不像蹲茅坑拉得暢快;晚上得睡軟塌塌的什么“思”,不像木板床睡得踏實;吃飯不能狼吞虎咽,得把魚骨頭肉架子吐在碟里,等等,做啥事都講究。老爹六十多年來的生活習慣都被打亂了,人像一下子被抽掉筋骨,往日的精氣神都跑了,整日蔫頭耷腦,像遭了秋霜的老茄子。
老爹滿腹心事,卻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兒子也難得跟他嘮家常,一則兒子應酬多,晚上指不定幾點回來,二則兒子已經差不多遺忘方言,交談變得格外吃力。老爹不明白這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進步?人一旦離開生養的土地,就會逐漸把這里的東西遺忘,包括服飾,包括言行,包括習俗,包括骨子里流淌的血脈,這算不算忘本?老爹覺得自己的生活能力嚴重弱化,遠不如10歲的孫子,自己像是一下子從80年代穿越到21世紀,茫然不知所措,吃喝好,卻不自在,像籠中鳥。
來城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老爹惦記著孫子。孫子只在每年春節前后跟兒子媳婦回鄉一趟。孫子長得虎頭虎腦,個子像地里的莊稼,一個勁地往上長。孫子讀三年級了,一周上五天正課,周末還要媳婦陪著學什么洋文、鋼琴,忙得陀螺轉。老爹根本沒法跟孫子交流,孫子動不動就蹦出一句洋話。孫子大了,也嫌老爹土帽,出門不跟他走一道。老爹就寒了心,都說隔代親,他卻是想抱孫子都難。想起村里那些老伙計爺孫逗趣,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次,老爹看到孫子拿水果刀在削蘋果玩,雕成一個人頭,后來扔進了垃圾簍。老爹心口像被刀子刮了一下,他想起當年,兒子偷吃別人一只蘋果,被他拿荊條狠狠教訓一頓。現在生活是好了,可也不能這般糟蹋食物啊!他撿起蘋果,板了臉,訓了孫子幾句。晚上孫子就不吃飯了,關在屋里不出來,任憑媳婦磨破嘴皮也沒用。媳婦數落幾句,老爹心里窩火,也沒吃一口飯菜。
坦白講,媳婦還算漂亮賢惠,說話輕聲細語,不似電視上那些婦人橫眉豎眼,盡挑老人毛病。可媳婦是正宗的城里人,不像村里的媳婦貼心貼肺,也染了城里女人的嬌貴脾性,不愛干家務活,每周都要雇人打掃衛生。老爹估摸一下,也不過個把時辰,媳婦就塞給那人一張“毛大頭”。一張“毛大頭”,是他一年辛苦耕作收入的五十分之一,能買幾十斤白花花的大米。也就是說,城里人100個小時賺的錢,就夠他一年的收入了。農民真賤命!老爹心口堵得厲害,像當胸被人重重砸了一拳。難怪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田地荒蕪越來越多,只剩下幾個老骨頭守著祖輩吃飯的家伙。那可是肥得流油的土地啊,祖祖輩輩骨子里流淌的血脈啊,養育了多少代人啊,說荒廢就荒廢了!
媳婦一般只燒晚飯,一家子的早中兩頓基本都在外面解決。家里的各種燒飯家伙老爹不會用,就經常到附近的一家手搟面店吃面。店面也是一家子經營,五口人,一對老父母,一對青年夫妻,一個光屁股毛孩。頭發禿頂的老頭不耍滑頭,手藝好,舍得下氣力,搟出的面條寬實、筋道,煮出來熱騰騰直冒氣,再撥勺辣油,撒點蔥花、蒜末,人們吃得稀里嘩啦,末了還要捧起碗把湯水喝個精光,冒一頭熱汗,打幾個飽嗝,說不出的暢快。來這里吃面的大抵都是打工人,或者像他一般的老頭,不像城里人那般穿得板正或花哨,看著順眼。一般都是三兩人出入,爽快地叫面,操各色口音閑扯淡,吃面發出吸溜的響動,老爹覺得格外生動、親切。老爹就喜歡上了這里,幾乎每天都要光顧。久了,跟店老頭熟識了,比劃著談幾句,老爹也不知道店老頭有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幫店里搭把手干些零碎雜活,全身就有了氣力。作為報償,店老頭也沒再收過他面錢。老爹越干越歡,之后還主動承包洗碗、掃地的活計,把面店當成是自家開的。店老頭開始還勸誡,后來就放任自由,心里疑惑,也不去管他,誰不樂意有免費的幫手。可惜好景不長,沒半月,局長不知怎么知道了,找老爹談話,說得委婉,意思清楚,兒子是嫌他丟臉了。老爹再去面店,店老頭對他也變得客套,死活不讓他干活。老爹明白,兒子已經招呼過了,大家心里有了顧忌,再沒那般自在了。
老爹習慣早起,每天都要出門逛一圈。小區往前走拐過兩條街道,有一個小公園。經常能看到幾個老人在耍拳腳,穿著寬大的衣服,動作慢吞吞,舞起來有氣沒力。老爹就思忖他們耍一趟下來,自己怕能挑擔子走出一里路了,也可以播完一壟菜籽了。幾個老頭子圍著一個石桌玩棋子,時常爭得面紅耳赤。有個女娃子在放蝴蝶風箏,線頭扯在樹丫上,急得抹淚哇哇哭,年輕的母親扯著線腳左拉右拽,線繃斷了,仰頭看天干著急。老爹想起自己小時綽號“猴子”,十多米的大樹噌噌幾下就能上到頂,現在卻拿眼前三層樓高的松樹沒轍,不中用了。公園的角落里躺了兩把石椅,已經有些年頭,石面已經有些破敗剝落了。一只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微禿,清瘦,閉目養神。老爹坐在另一只上,抬頭看見天上熱烙餅樣的日頭,心里逐漸活泛起來,瞇了眼,思緒就回到了村里。再過半晌,幾個老伙計就該坐在村頭的大榆樹下曬暖,癟著幾顆黃牙閑扯,幾個毛娃在嬉笑打鬧,不知疲倦。
小區里面也有一個小花園,上面有成片的草皮和散碎的花木。樹是不知道名堂的“小老頭樹”,樹冠都縮成一團,只一層樓高,長不大。花有紅的、黃的、紫的,有成簇的、單個的,都叫不出名字。草皮隔段時間就有人拿機器割過,長得細密,整齊。可惜,長成這般好的草皮是不能讓人玩的,有頑皮小孩在上面玩耍,很快就會被一個老頭趕下來。老爹就可憐起這些小孩,想自己鄉下的童年,幾個伙伴在草地上撒野打滾,憑誰也攆不走,多自在。在鄉下,只要手腳勤快,偌大的田地任你耕作,春播種,夏插秧,秋收割,冬育肥,每個節氣都有不同的活計,人活得勞碌,忙得充實。老人看著自己長滿老繭的糙手,心里感慨萬端,這雙大半輩子在土里刨食,跟泥瓦打交道的老農的手,就這樣閑置了。有段時間,院里的一棵樹枯死了,有人補種了一棵,旁邊裸露了一小片泥土,熟悉的顏色和氣味令老爹蠢蠢欲動,某夜他就偷偷將幾粒西瓜子埋進土里。之后,老爹每天都要到那塊地方秘密“偵察”。終于有一天,兩棵綠秧子冒出頭了,沒幾天就鉆出一截子了,老爹心里越發緊張,生怕被人發現。有一天,還是被兩個小孩先發現了,一個說是黃瓜苗,一個說能長豆莢,爭吵引來幾個大人,大人們說什么的都有,誰都說不清楚。可惜,還沒一周,兩株瓜秧就沒了,不知是哪個小孩拔走了,還是被管院子的老頭拔走了,誰說得清呢,反正就是沒了,老爹心里空落落的。隔段時間,媳婦回家老是抱怨物價漲得厲害,蒜頭一斤要10塊了,蔥一斤要8塊了。老爹聽了心驚肉跳,咋也想不通鄉下賤得要命的東西,咋到城里就這般金貴了。陽臺上剛好有兩個閑置的花盆,老爹就從外頭裝回泥土,從菜場選了幾棵根須尚好的小蔥,培好土,澆了水,放陽臺的角落上種。沒幾天就抽開了,掐了下餃子,口味好,一家子吃得開心。正當老爹想多弄幾盆種蒜頭,不經意間聽到媳婦跟兒子的爭吵,媳婦說家里拿花盆種蔥,朋友都笑話了,戲稱他們窮得買不起蔥了,還說地板弄得黃乎乎的,衛生都不好搞,叫他找時間跟老爹說說,兒子支支吾吾過去了。老爹一夜沒睡好,第二天趕早就把盆子搬下樓,放在花園的角落里。自此,老爹徹底斷了種蔥種蒜的念頭。
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沒有什么老伙計說話,久了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說話含糊不清,小區里的人都以為他是個啞巴。老爹也覺得自己一天天地老了,越來越遲鈍。夜里,他夢到自己變成《封神榜》里的“雷震子”,長了一雙大翅膀,撲騰騰地就飛過城市的高樓,公路,人群,飛過連綿的群山,茂密的森林,叮咚的溪流,聞到了泥土熟悉的芳香,看到金黃的稻浪向自己彎腰,看到老伙計向自己招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溫暖,他向下飛啊飛……咚的一聲著地了,脊背一陣發酸發疼。猛地睜開眼,發覺自己從床上摔下來了。真是一把沒用的老骨頭了!老爹感慨萬端。
老爹病了,醫生也檢查不出啥大毛病,一個老醫師說可能是患了“城市恐慌癥”,說白了就是水土不服。
老爹在城里住了不到半年,終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鄉下。村里人都說老爹傻帽,不知道享福。
年前,局長又回了一趟村里。自家土屋門前,多出了兩層平房,里面還傳出朗朗的讀書聲。局長蹙眉疑惑,轉到后頭,原來自家的老屋被擋在后頭,老爹正跟幾個老人嘮嗑,聲若洪鐘,跟城里判若兩人。后來,局長方知老爹把自己給他蓋平房的錢都拿來建小學了,學校起的名字很響亮:建強小學。建強,是局長的大名。
散學了,學生撒開腳丫往家的方向跑。鄉野四處,炊煙裊裊,大雁歸巢,夕陽也隱進了深山。一切是那么近,局長卻覺得很遠,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