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個“熬”字,黎一平熬了十多年,總算熬進了“雙人間”。
這是機關的規矩。科長帶著他自己和他以下的一群人,在一個大統間里辦公,同事和同事之間的隔斷,是磨砂玻璃屏,既模模糊糊,又不高不低,讓你坐著辦公的時候,可以看得見對面的同事,更確切一點說,是看得見對面同事的一小撮頭發。可別小看了這一小撮頭發,它至少讓你知道對面的同事在不在自己的崗位上。有的時候,如果那位同事疲憊了,人不是挺著坐,而是賴在椅子上,身子矬下去,這一小撮頭發就不見了;也有的時候,那同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豎直起來,你就能看到更多一點頭發,然后看到他的額頭,甚至都能對上他的眼睛了。也有的人在這里熬成了精,甚至能夠從這一小撮頭發里,看出對面這個同事的心情,看出他一切正常還是新近遭遇了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熬到副處,進了雙人間,人與人之間不再有這種模糊的隔斷,那一小撮頭發就沒有了。你面對的是另一位副處的全部面目。當然,再熬下去,就是正處,正處是單間。然后,如果當上局領導,就是套間,辦公室里帶衛生間,方便時不用出辦公室,那真是很方便了。正局長就更方便一些,是三套間,除了辦公室、衛生間,還有接待和休息間。
從進單位的那一刻起,不用前輩交代吩咐,拿自己的眼睛一看,就知道這個事實,每個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目標。這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房間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有性子熬,熬到那份兒上,自然少不了你。更何況,如今在那雙人間、單間、套間里辦公的人,又有哪個不是熬出來的。
黎一平現在算是熬出了比較關鍵的一步,從大統間來到雙人間,除了享受成功的喜悅之外,一個最明顯的好處,就是安靜。
從前黎一平在大統間里心神恍惚,無處躲藏,夢寐以求的就是這個安靜,可奇怪的是,當安靜真正到來的時候,黎一平還沒來得及享受雙人間給他帶來的喜悅,倒已經滋生出了許多新的不自在。
過去在大統間里辦公,那是許多雙眼睛的盯注,但這許多雙眼睛的盯注是交叉進行的,并不是這許多眼睛都只盯著你一個人,而是你盯他,他盯她,她又盯你,你又盯她,一片混亂;其二,這許多眼睛的盯注,大多不是非常直白的,而是似看非看,似是而非,移來轉去,看誰都可以,不看誰也都可以,十分自由。可現在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總共只有兩個人,沒有第三者可看,同事間的這種盯注,就從混亂模糊變得既明白又專一。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如果沒有什么打擾,連對方的呼吸都能聽得清楚,更不要說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從身體到思想,幾乎無一處逃得出另一方銳利的眼睛和更銳利的感覺。因為空間小,距離近,你越是不想關注對方,對方的舉止言行就越是要往你眼睛里撞,你又不能閉著眼睛上班。即使閉上眼睛,對方的聲息也逃不出你的耳朵,即使在耳朵里塞上棉球,對方的所有一切,仍然籠罩著你的感官。
結果反而搞得黎一平鬼鬼祟祟,坐立不安,百爪撓心似的,
老魏比黎一平先進雙人間,他能夠體會黎一平的心情,也很善解人意,跟他傳授經驗說,我剛進雙人間的時候,也是這樣,總怕同事以為我在窺探他的隱私,看他的時候,眼睛躲躲閃閃,說話的時候,總是吞吞吐吐,對他避諱的事情,我是只字不提,可我越是小心,他就越是懷疑,他越懷疑,我就越小心,這樣搞七搞八,惡性循環,最后怎么了,你知道的吧?
黎一平是知道的,和老魏對桌的那位副處長,得了腎病,病休去了,也正因為如此,黎一平才有機會進了雙人間。
最后老魏總結說,所以呀,你不要向從前的我學習,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老中醫說,恐傷腎,怒傷肝,憂傷肺——黎一平笑了起來,說,老魏你放心,我皮實著呢,不會被你搞成抑郁癥的。老魏說,這就對了。
既然老魏這么開誠布公。黎一平也就放下了心里的負擔,和老魏坦坦蕩蕩地做起了同事。
一天黎一平接到老同學打來的電話,老同學祝賀他升職,黎一平打個哈哈說,我升什么職,也是個文職,哪敢跟你周部長相提并論呀。那邊也哈哈說,怎么,組織部長帶槍啊?黎一平笑道,你們手里那紅頭文件,比槍厲害多啦。又敷衍幾句,就擱下電話,對面老魏正埋頭做自己的事情,眼都沒抬,根本就沒在意黎一平剛接了個電話。
隔了一天,上班后不久,老魏朝他看了看,忽然說,老黎,周部長就是組織部的周部長吧?黎一平一愣,這話沒頭沒腦,不知從何而來,細想了想,想起來了,就是前天的那個電話惹的,趕緊說,周部長確實是組織部的周部長,不過不是我們市委組織部的周部長,是外縣市的一個縣級市的組織部周部長。老魏也趕緊說,你不用說那么清楚,我隨嘴一問而已。
又有一次,黎一平老婆打電話到辦公室,電話是老魏接的,交給黎一平。老婆問黎一平頭天晚上是不是去了天堂歌舞廳,黎一平說沒去,老婆說有人看見他了,黎一平說肯定是別人看錯了,老婆又不相信,說,怎么不看錯別人,偏偏看錯你,黎一平惱怒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沒有去,別說天堂歌舞廳,地獄歌舞廳我也不認得。老婆這才偃旗息鼓。
照例過了一兩天,老魏又忍不住了,說,老黎,你太太好像很在意你噢。黎一平道,何以見得?老魏笑說,三天兩頭查崗的,必定是在意老公的吧,還有,她有危機感哦。黎一平一笑,說,你太太沒有危機感。老魏說,何以見得?黎一平說,根據你自己的邏輯分析的吧,因為你太太從來不打電話來查崗嘛。老魏嘿嘿一笑,黎一平也聽不出是得意還是別的什么意思,又說,不過,老魏你其他亂七八糟的電話也不多,不像我。老魏說,你人緣好吧。
三番五次如此這般,讓黎一平感覺老魏不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樣坦率,而是時時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呢,搞得黎一平心里有點毛躁,但畢竟自己剛剛升到這個職位,熬得好辛苦,怎么也得隱忍了。黎一平不往心上去,一如既往,凡離開辦公室上洗手間,或者到別的辦公室去辦事,手機一般都扔在桌上不帶走的,他回來時,老魏告訴他,你手機響了,只響了一下。大概是短信吧。黎一平一看,果然是短信。也有幾次,黎一平回來的時候,感覺手機好像移了位,他有點疑心是老魏拿過去看了他的來電顯示,來電顯示看就看吧,如果顯示的是號碼,老魏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如果顯示出儲存過的電話,那就更沒什么好擔心的,他也沒儲存什么不該儲存的人名。盡管這么想著,心里卻總有些不舒服。后來有一次朋友發來的短信他沒有收到,當然就沒有回復,結果耽誤了人家的事情,被朋友埋怨了一通,黎一平這才想起老魏,會不會老魏偷看了他的短信內容,怕被發現,干脆將這短信刪除了?
黎一平有點惱,又吃不太準,便使了個點子試探老魏。這天出門上班前。用家里的電話給朋友打過去,讓他在上午九點半時,發一條短信給他。朋友笑道,黎一平,你到底升到了哪個處,是情報處嗎?黎一平心里不爽,沒心情開玩笑,說,你發是不發,不發我請別人發。朋友趕緊說,發發發,寫什么內容呢?黎一平說,隨便。朋友又笑說,不怕你的同事偷看?黎一平說,就是要讓他看的,你記住了,九點半準時發。
到九點半差兩三分鐘的時候,黎一平借故離開辦公室,并用心記住了手機的位置,出去轉了十來分鐘,估計派給朋友的活兒該干成了,又回到辦公室,沒感覺出手機移動過,抓起來一看,沒有短信,趕緊抬眼看老魏,老魏若無其事地辦著自己的公,沒告訴他手機響過,有短信或有電話。黎一平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一直熬到老魏也出去辦事了,他趕緊拿辦公室的電話打給朋友,責問為什么爽約不發短信給他,朋友指天發誓說九半點準時發的,黎一平不信,朋友大喊冤枉,說,你不信你可以過來看我的手機,我手機上有已發送的短信,可以為我作證,要不,我現在就把這封信的內容念給你聽?黎一平不想聽了,掛了電話,眼皮子直跳,朋友的短信又被老魏偷看后刪除了?
一氣之下,不冷靜了,給同事中最鐵的一個哥們兒大鬼發個短信,即興謅了一首打油詩:歡天喜地享自由,哪料前輩神仙手,來電短信看個夠,此間自由哪里有?
大鬼回信說,不自由?我和你換辦公室,讓我進去不自由,你出來還你自由。雖是調侃,也調得黎一平心情有點沒落,沒有再回復。
過了一兩天,上班進辦公室,老魏比他先來,已經到走廊的電水爐上打來開水。黎一平泡了茶坐下,看到老魏低頭在擺弄手機,片刻后。黎一平就收到一條短信,一看來電顯示,是老魏的,奇了怪,抬頭朝老魏看看,老魏沒說話,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短信。
黎一平打開短信一看,猛覺腦子里“轟”了一聲,血直往上沖,竟是他發給大鬼罵老魏的那條短信,老魏又轉發給他了,黎一平咬牙切齒罵了一聲大鬼個狗日的。老魏說,不是大鬼發給我的。黎一平腦袋里又“轟”一聲,那就是說,這條短信不知轉過幾個人的手機,最后到了老魏手機上。
老魏笑了笑,說,你誤會了,我沒有偷看你的短信。黎一平無以面對,心里比吃了一碗蒼蠅還難受,卻還找不到發泄對象,責怪大鬼也是可以的,但是已經沒有這個必要,連大鬼都能出賣他,還有誰是可以相信的呢?
黎一平謹慎起來,單位同事間,他盡量少發短信,別人給他發信,他一般不回,如果涉及重要事情的,他會拿電話打過去,電話里簡單明了地說幾句,實在回不了電話而又必須立刻回復的,比如對方正在國外呢,那國際長途就太過昂貴了,也比如人家在主持會議,這時候打人家電話,豈不是存心搗亂,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回短信,一般只寫兩個字“收到”,沒有態度,如果是必須要表態的,就寫一個字“好”,或者一個字“不”,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夠得到他再多一點點的片言只語。
起先同事們也沒有過多注意到他的這個習慣,有一次他到外地出差,坐飛機回來需要辦公室派車去接站,他給辦公室管車的副主任打電話,那主任不在單位,又打手機,手機通了,他告訴主任他的航班和達到時間,主任奇怪說,咦,你發個短信不就行了,還用打手機?黎一平說,反正我告訴你了。主任說,你告訴我,我事情多,還不一定記得住呢。黎一平說,你拿個筆拿張紙記下來不就行了?主任說,我現在人在外面辦事,一只手開車,一只手接你電話,哪來的第三只手拿筆,第四只手拿紙啊?但黎一平還是沒發短信,當然主任的記性也是好的,沒有誤事,要不怎么當主任呢。
只是事后有一天閑著無事的時候,這主任和其他同事說起這事,大家才漸漸地聚攏了這種共同的感覺,覺得黎一平挺值得同情,好不容易熬到副處,進了雙人間,結果搞得都不敢發短信了。大家都罵大鬼,大鬼就罵小玲,小玲罵老朱,老朱罵阿桂,阿桂罵誰誰誰,誰誰誰又罵誰誰誰,最后都怪到老魏身上,說老魏太惡毒,你竟然把黎一平說你的壞話又發回給他,你讓他的臉往哪兒放,何況你們還面對面坐著上班呢。
老魏起先有些委屈,說,你們怎么都怨我呢,我又沒有看他的手機,是他自己心虛,瞎懷疑我,還發短信誣陷我,我不把這信還給他,我心里氣不過。大家說,就算你心里氣,也不應該把事情做絕,把臉皮撕破,你看現在黎一平,像換了個人似的,看到我們,都是低著頭,垂著眼睛,弄得大家挺尷尬的。老魏聽了,想想也對,說,其實事后我也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了,我最多嘴上說他兩句,不應該把那個短信直接發回給他的,讓他的臉沒處放了。大家說,老魏你知錯就好,但知錯還得改錯,解鈴還需系鈴人哦。老魏說,鈴可是他自己系的。大家說,老魏,說了半天,你又回到原地踏步?老魏這才說,好好好,我解鈴我解鈴。
老魏要解鈴,大家七嘴八舌幫他出主意,這樣那樣的,都被老魏一一否了,最后有一個人說,不如讓老魏也發一個罵黎一平的短信,最后再轉到黎一平手機上,這不就扯平了,誰也不欠誰,黎一平的臉也就有處放了。老魏笑說,那不是黎一平的臉有處放了,那是我和黎一平的臉都沒處放了。大家說,老魏你那臉能叫臉嗎,放不放都一樣。
這邊大家正在跟老魏起哄,那邊黎一平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電話響了,抓起來一聽,正是他的那個朋友,聲音很怪異,拖長了聲調說,黎一平啊,近期有情況嘛。黎一平沒好氣說,你有情況?你有什么情況?朋友說,別裝了,你的手機怎么老是一個女的接聽?黎一平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機,好好地在桌上擱著呢,說,怎么可能,絕無可能,手機就在我手上捏著呢。朋友說,怎么絕無可能,是絕對可能。我前幾天打過一次,是個女的接的,我一聽,知道不妙,趕緊掛了。以為你過一會兒會回電給我解釋一下,卻怎么等也沒等到。今天,就是剛才,我又打了一次,還是她,奇怪了——忽然停頓了一下,不等黎一平再解釋什么,那邊已經“哈哈”大笑起來,說,你說手機在你手里捏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說了不說了,是我的問題——想掛電話了,黎一平不讓他掛,問,到底什么情況,說清楚。朋友說,唉喲,我前一陣手機壞了,換了個新手機,肯定是倒儲存號碼時倒錯了吧。又核對了黎一平的號碼,果然是倒錯了一個數字。黎一平腦門又“轟”一聲,這就是說,你明明沒有發那兩個短信,卻說發了,害我懷疑老魏偷看了又刪除,你把我害慘了。朋友說,也不能說我沒有發,我發了,但沒發在你手機上,不知發到哪個傻×的手機上去了。黎一平說,你還有臉說別人傻×?朋友笑道,我傻×我傻×,行了吧。
黎一平想把這個事情真相告訴老魏,是自己冤枉了老魏,但是怎么開口說呢。怪朋友發錯了短信?怪朋友倒錯了號碼?怪他自己多心了?怪他自己心里有鬼?思來想去,總覺得再怎么說,都是越描越黑,心里正憋屈呢,手機又響了,短信又來了。
就是阿桂轉發給他的老魏罵他的信,罵人的水平可比他高多了,黎一平先是一愣,隨后就想明白了,知道是老魏他們用心設計解鈴呢,不由咧嘴笑了一下,一抬頭,正巧老魏從外面進來,也沖他一笑,雙方都覺得應該妥了。
沒過兩天,卻又因為一個短信起了點風波。老魏收到一個會議通知,是通過一個短信平臺發的,號碼是10052809760010005,內容是通知老魏某日某時到市委會議室參加市委常委擴大會議,會議議程已發送至各單位OA系統,請及時查收。
老魏只是個副處長,怎么會通知他參加常委會呢?雖然是擴大的會議,但頂多擴大到局長了不得了。不過老魏還是比較謹慎,他特意到機要員那兒問了一下,有沒有市委機要局發來的常委會的會議議程,機要員奇怪說,議程倒是有,還不止一個呢,但那是給局長的,你怎么來要議程呢?辦公室其他人聽說了,更是把玩笑開大了,說,老魏,你怎么關心常委會的事情呢?又說,老魏,是不是內定要提局長了?老魏百嘴莫辯,只得把手機短信給大家看。
大家看了,都頗覺新奇,說,騙子真是爐火純青了。老魏卻說,未必就是騙子哦。
老魏回到辦公室跟黎一平說,老黎,先是你一刀,后來我一劍,我們已經扯平了,你還沒完沒了了。黎一平說,你以為那個會議通知是我發給你的?我有那么大本事嗎?老魏說,你不是有本事編打油詩嗎?黎一平說,我有本事編什么,我也編不出個短信平臺啊。老魏硬是不信,說,那不一定,現在的人,個個神通了得,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來的。黎一平生氣說,是我做的我就承認,不是我做的我不認的。老魏說,認不認,事實都在這兒。
第二天,老魏被局長叫去臭罵一頓,方知那個常委擴大會的通知是真的,常委要聽一個專題匯報,匯報內容專業性強,局長怕自己說不清楚,特意帶上老魏,結果老魏沒有去,會上局長果然匯報不力,被領導批評,回來豈能不找老魏撒氣?
老魏悲催,也不和黎一平坦誠相見,而是短兵相接了,說,這事情,說到頭了,還得怪你,要不是你作怪發短信罵我,我怎么會懷疑會議通知是騙子發的?黎一平無言以對,敗下陣去。
午飯后的休息時間,老魏照例要去摜一會兒彈,丟下黎一平一人,房間里空空蕩蕩,倒是安靜了。黎一平想上網看看新聞,卻看不進去,心煩意亂,抓起桌上的手機,“嘀嘀嘀嘀”一口氣寫了一封長長的短信。
信寫完了,發給誰呢,難道真能發給老魏嗎,發給老魏豈不又是此地無銀,但不發給老魏又怎么樣呢,心煩意亂。世界這么大,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這么多,可是有誰能夠看他寫的這些東西呢,又有誰能夠體會他的心情呢?思來想去,結果就是“無”,無人能看。
不如開個玩笑,就發給“無”吧,收信人的號碼應該是一組數字,那也不難,“無”不就是“5”嗎?黎一平在收件人一欄里,順手按下了“55555”,短信就像子彈一樣彈出去了,發給了一個不存在的手機號碼,發給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它不像發錯的郵件,如果不存在某個郵箱,郵件會自動退回,短信卻不會,無論有沒有對方存在,短信發出去,就不再回來了。可是,無數的發錯了的沒有人接收的短信,到哪里去了呢。憑空就沒有了嗎?在空間,或者在某個什么站臺,它們會不會掉落在那兒了呢?會不會有什么東西在看著這些滿天飛的錯發的短信呢?無數的短信在空間劃過,難道就不會留下什么痕跡嗎?
片刻之后,一個短信到了,黎一平一眼瞄到來電顯示出“55555”,一瞬間簡直魂飛魄散。
“55555”在短信上說,到底應該去修行,還是應該發短信?黎一平沒有來得及反應“55555”的調侃,他立刻回復:你是誰,怎么會有你?怎么會有五位數的手機號碼?“55555”回說,不奇怪呀,我是單位的集團號,集團號顯示的就是五位數,我單位的頭一位數是5,我手機的最后四位數是5555,這就有了我,55555。黎一平立刻否定說,不可能,我們單位也是集團號,不同的集團號之間,怎么可能走岔?“55555”說,飛機也會偏離航道,動車還會追尾,這么多短信在天上飛,出點差錯也是正常的哦。黎一平說,你到底是誰,開什么玩笑。“55555”發來一個笑臉:老兄,你是個太頂真的人。
黎一平看著這個笑臉,恍恍惚惚之間,不知道剛才是夢是醒,看看自己的身子,坐直在辦公椅上呢,不像睡過覺的樣子,老魏似乎已經摜了彈回來了,趕緊問老魏,老魏,我剛才睡著了嗎?老魏警覺地看了看他,小心地說,你睡著沒睡著,怎么問我呢?黎一平又說,那,我剛才發短信了嗎?老魏更是一臉的緊張,趕緊擺手說,別,別,你別再跟我玩短信了,我怕了你。
老魏話音未落,手機“嘀”了一聲,一封短信又到了老魏的手機上。
老魏低頭看短信,一看之下,頓時臉漲得通紅,表情異常興奮,坐立不安,過了片刻,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就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外聯的小艾找我有事,我去一下。
老魏走了一會兒,有人進來了,黎一平抬頭一看,正是艾莉,“咦”了一聲,說,美女,你怎么來了?艾莉說,我來找老魏。黎一平說,巧了,呵不,是不巧了,老魏說是去找你了。艾莉“喲”了一聲,說,可能他走了東頭的樓梯,我走了西頭的樓梯。站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打到自己辦公室問,老魏有沒有過來,那邊說沒有。艾莉又等了一會兒,好像非要等到老魏來。黎一平說,你坐下來等吧,他到那邊找不見你,自然會返回來的。艾莉說,可是頭兒叫我跟他出去辦事,馬上就要走,等不及了,你能不能幫我轉告一下,說我是想當面跟他解釋的。黎一平說,什么事?艾莉說,不好意思,剛才我發了一個短信,不是發給老魏的,發出去以后我才發現。發到老魏手機上去了,我來告訴他一聲,發錯了,請他別在意。黎一平“啊哈”一聲說,這小事一樁,還用得著特意跑過來?你再發個短信糾正一下不就行了?艾莉說,恐怕不行,恐怕會有些誤會,所以我還是想當而來和他說一下,可結果還是沒能當面說,麻煩你轉告了。
老魏回來后,黎一平就把艾莉的話轉告了他。老魏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悶了半天,問黎一平,她告訴你短信的內容了嗎?黎一平說,沒有。老魏懷疑地瞅了他一眼,說,你沒問嗎?黎一平說,我沒問。
老魏沉默了。過了好半天,忽然沒頭沒腦地說,老黎,姓氏排列中,哪個姓和魏字排得最近?黎一平不知老魏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說,那,要看你以什么為序,如果是以筆劃為序,魏字筆劃多,有近二十劃吧,和它排在一起的,像樊啦,翟啦,濮啦,你數數是不是差不多?老魏默默地想了想,大概覺得這幾個姓都不是他想要的,搖了搖頭,說,以拼音字母排呢?黎一平想了想,說,拼音字母排,魏,后面大概就是吳了吧。
老魏一聽個“吳”字,頓時臉色煞白,黎一平趕緊借口上廁所逃了出去。
接連兩天上班,黎一平都外出辦事,到了第三天,他一坐進辦公室,老魏就忍不住了,說,老黎,跟你說說,她約我吃飯,又說發錯了短信——見黎一平不吱聲,老魏又說,就是說的艾莉,她不是來找過我嗎——他臉色慘淡,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她其實是約誰的——見黎一平仍然不說話,老魏嘆息了一聲,是的,我知道,你也許會想,不就是一頓飯嗎,約誰不約誰,有什么大不了,沒人請,自己請自己一頓也罷,可是,可是,這已經不是吃飯的問題,問題是我知道了她約的是誰,問題是我發現了她的秘密。問題是無意中我犯下一個天大的錯誤,問題是——老魏的聲音顫抖起來,問題是,我出大問題了——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又走開了,把老魏嚇住了。
過了一會兒。老魏盯著黎一平說,我說了半天,你怎么一言不發?黎一平不想和老魏的目光直接接觸,移開了一點,結果就移到了辦公桌上。辦公桌上,擱著老魏的手機呢。老魏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忽然間臉漲得通紅,說,什么,你懷疑我在錄音?用手機錄音?一把抓起手機,扔到黎一平面前,你看看,我的老土手機,沒有錄音功能。見黎一平還是不言語,老魏更加惱怒了,難怪你一言不發,你懷疑我什么,懷疑我口袋里有錄音筆?遂將數只口袋一一翻出來,你看,你看,有沒有錄音筆。
黎一平說,老魏,我沒有懷疑你。老魏冷笑說,現在的人,太兇險,臉上跟你笑瞇瞇的,說不定口袋里真有錄音機。黎一平說,老魏,對不起,我不僅沒有懷疑你錄音,連你剛才說的什么,我都沒聽清楚,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呢。老魏愣了愣,說,你自己的事情,什么事情?黎一平說,老魏你說,這茫茫的天地之間,有沒有一個什么地方,或者什么空間,或者什么時空交叉轉換站之類,專門收藏和儲存我們錯發了的短信?見老魏瞪著他,他又說,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們發錯的那些短信,就沒了,現在我才知道,總有一個地方會收到它們,甚至會回復過來,老魏,你相信嗎?老魏驚恐地看了他半天,說,我就知道,你們早就知道了,我收了艾莉錯發的短信,我就玩完了。
過了些日子,老魏調離了本單位,平調到外單位的一個副處崗位上。大家說。老魏還是有門路的,說走就走,這么快就調成了,說明背后有人哎。
老魏走了后,艾莉又來了一次,問黎一平,哎,我怎么聽說老魏調走是因為我啊?黎一平說,我不知道啊。艾莉說,奇怪了,你跟他同一間辦公室,兩個人天天面對面,離得這么近,還有什么秘密能夠瞞得過對方的?黎一平推托不過,想了想,才說,你上次說,錯發過一封短信給他,約他到哪里吃晚飯還是干什么的吧?艾莉說,是呀,我不是發給他的,發錯了,我怕他誤會,還特意過來當面跟他解釋一下,怎么啦?黎一平沒有說怎么啦,只是說,后來老魏問我,跟魏字排在最近的是什么姓,我說是吳吧。艾莉說,哎喲,老黎,你真神,我就是給老吳發的,一不小心發到老魏那兒去了。黎一平撇了撇嘴,沒有再說話。艾莉開始不明白,認真地想了想,忽然就想明白了,“哎喲哎喲”地笑了起來,笑得捧著肚子喊肚子疼死了。黎一平等她笑夠了,才說,是另外一個老吳吧?艾莉說,哎喲,又給你說中了,這老吳可不是我們局長老吳,我要是和局長有什么,會這么粗心嗎,你懂的。又笑了一會兒,又說,那是我同學老吳,而且,是個女的。黎一平說,你同學,那年紀應該跟你差不多吧,年輕輕的,怎么也都老什么老什么地稱呼呢?艾莉說,年紀是不算大,但是心都老了吧。
艾莉走了后,黎一平帶上手機到大辦公室去,辦公室的文秘小金有個親戚在移動公司,他想請小金的親戚幫忙解釋一下“55555”的疑問。穿過走廊,走到大辦公室門口,就聽到里邊嘻嘻哈哈,幾個人正在搶某人的手機查短信,要某人交代小三是誰,說是在小三論壇上看到他發表的為小三說話的文章,某人大喊冤枉,大家異口同聲說,反正我信了。黎一平聽著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忽然就打消了求解“55555”的念頭。
再回到辦公室時,看到管人事的副局長領著一位新人正站在辦公桌前呢,給黎一平介紹,這是新來的頂替老魏的副處長,是從外單位調進來的,看他們握了握手,副局長就出去了。
新來的副處長正要說話,黎一平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新來的副處長說,黎處長,你的手機響了,只響了一下,是短信吧。
原載《作家》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