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眾人不懂,她只是哭哭喊喊的。璉二爺沒有法兒,只得去糊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奶喘著氣等著呢……
那鳳姐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周圍一片漆黑,正不知往哪方行走,就見前面遠遠走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僧人問道人道:“道兄,今日吾輩再度何人重返仙境?”那道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公案正該了結,吾二人今日所度之人,就是一干冤孽之債主,眾冤孽今日太虛候他質辯。”說罷二人已到鳳姐跟前,那道見了鳳姐遠遠稽首:“鳳君見禮,知鳳君今日返駕太虛,吾二人特來引渡,倉促見禮,望鳳君勿怪。”說罷深施一揖。
鳳姐舉目觀看,眼前之人不正是當年魘魔逢鬼之時救過自己的一僧一道嗎?遂不及許多,深深萬福:“深謝道長再次搭救之恩,實乃再造之德,有勞二位前來引渡,妾婦這廂有禮了!”
待平身舉目,早見一僧一道已前行甚遠,鳳姐此時身不由己,遂悠悠蕩蕩,跟隨二人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到、飛鳥罕至之處。
鳳姐見此心中不由一喜,想到:“此處倒也有趣,我若在此度過一生,即使出家心也情愿。強如在榮府理家,雖歷千辛萬苦,終惹天怨人怒,遺恨終身。”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前面有人作歌道:“凡鳥偏從未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鳳姐忙看來人,見來者是位仙姑,但見此人生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一雙眼睛橫波入鬢、轉盼流光。
鳳姐一時覺得面熟,卻又想不起是哪家女子,正沉思之際,只聽那人冷笑道:“知姐姐今要來此,愚妾特奉警幻仙子之命前來候接。姐姐勢場中人,透徹玲瓏,連我都不記得了?姐姐權掌榮府之日,可謂機關算盡害人無計,姐姐難道就不記得巧借秋桐之手算計了誰?”
鳳姐大吃一驚,即刻想起尤二姐之舊事。可眼前之人又非二姐,莫非……
鳳姐本是絕頂聰明之人,立時明了眼前之人即為尤二姐之妹三姐也。
就見三姐手提鴛鴦寶劍,前指鳳姐道:“今日合該與你償算舊宿冤債。”說罷手舉寶劍,向著鳳姐就刺。
正沒開交處,悠忽一人飄到跟前:“且慢動手。”語畢早立于二人中央,擎臂架開三姐手中之劍。
三姐負氣收回寶劍,直目觀看:見此人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三姐不識其女,正欲櫻口動問,就聽此人開口言道:“三姐息怒,吾乃警幻仙子之妹字可卿者,今奉吾姐之命前來候接鳳君鸞返太虛幻宮辨質,三姐休要犯顏相待,以免拂了眾卿之意,吾姐與眾卿已在彼相候,吾等休再耽擱,趕緊去會面為要。”
鳳姐不敢耽擱,即刻隨可卿奔向太虛幻宮,三姐無奈,只得寶劍回鞘,跟隨二人而去。
鳳姐隨可卿至一所在,遠遠見橫建石碑,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橫書四個大宇道是“孽海情天”。當下隨可卿進入二層門內,就見大殿金碧輝煌,煞是耀眼。正上方端坐一仙子,此仙生得翩躚裊娜,大與凡人不同。再看仙子前方分列左右,相對坐有二人。左邊一人形容與眾相異: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右邊一人:但見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鳳姐立時恍然,此二人非黛玉、尤二姐而何?
明了眼前之人為誰,鳳姐立時一身冷汗。心也納罕,二姐恨我罷了,可黛玉此舉為何?
鳳姐正欲上前與眾招呼,就聽警幻開言道:“來者可是金陵王氏熙鳳?”
鳳姐向前深深萬福:“愚妾正是!今來此地聽仙子教誨,愚妾三生有幸,乃妾之福分也。”
就聽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今有瀟湘妃子與賈門姻妾尤氏狀告于你,言你擅特權、秉詭計破他人婚姻、離夫妻情感。借他人之手,達一己之私,心地歹毒,致人死地而后快。可有此事?你有甚話可說?”
鳳姐還未及言,仙子左前方就坐的黛玉喉頭哽咽,音聲悲戚。再看右前方尤氏二姐也是清淚滿面。仙子見此,大生悲憫之心,隨即言道:“瀟湘妃子,你等還有甚話作速講來。”
瀟湘妃子哽咽已過,凄聲清越:“妾生于靈河之岸,得神瑛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歲月。為酬報灌溉之德,故下凡間為他還淚,其問我二人志同道合,情真意切。木石姻緣順理成章。孰料神瑛成親之時,此婦獻調包計易木為金,強力成就金玉之緣。我萬念俱灰以至淚盡而逝。凡間俗語云,‘寧拆十廟,不破一婚’。我與神瑛有緣無姻不能相合,豈非此婦之罪孽?此婦今日前來,萬望仙子不要心慈手軟,將其逐出太虛寶境,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萬復不劫,方消我恨。”
瀟湘妃子話音剛落,右廂就座的尤氏二姐接言道:“妾因婚而喪,本來璉二爺與我尚有真情,我欲與其生子以全其脈。此婦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正是因為此人心腸歹毒,借劍殺人,令我命喪黃泉。我們這兒乃清靜之地,禮德之所,豈能留此不義之人玷污寶地!”
那鳳姐是何等聰慧之人,早已明了事情的危機與利害。只見她翠眼流轉,還未等仙子說話,便開口言道:“哎呦呦,二位妹妹聽我細言,你們剛才說的可冤枉死姐姐了。自從黛玉妹妹進得賈府,便與寶兄弟志同道合,心有靈犀,我心里清楚得很并且很贊同。還記得你向我討茶吃時我說過的話嗎,‘你既吃了我家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好妹妹你想一想,是這話不?足見我是贊同木石姻緣的。只可惜寶兄弟與妹妹有緣無姻,你們倆的姻緣上至娘娘、老太太、太太,下至丫鬟仆婦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可不知為什么都不贊同,我一小小弱女子豈能阻之?至于掉包之計,即使不為我想出,其他人也會想得到,我只不過替老祖宗盡孝解難罷了。況且妹妹在賈府住了這么些年,我這當家主婦難道就無一些好處到姑娘那里?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些年我苦苦支撐,早已心力交瘁,姑娘該體諒我些才是。姑娘是明白人,萬萬不可聽信那起小人的碎言而骨肉相殘。我知道姑娘剛才說的一時氣話,我是不會當真的。等哪天閑下來,我還要尋姑娘討教詩文呢,姑娘這樣仁慈、聰慧,肯定不會推辭。過不多久我就有資格入你們海棠詩社了,到時候我要好好謝謝姑娘的教育之恩呢。”
鳳姐抬頭望了黛玉一眼,見其面上雖仍有戚痕,然怒氣似已消去很多,一時放下心來。遂眼光轉向二姐,見二姐眉眼緊鎖,怒氣依舊,忙開口道:“剛才只顧和黛玉妹妹說話,竟冷落了妹妹,該打,該打!妹妹以德報怨,在我病危臨來之時,妹妹不計前嫌還去看我,這足以令我羞愧難當。還記得我當時說的話嗎,‘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我知道妹妹也恨著我,可我沒有辦法,妹妹就替我想一想,二爺知道我不能養育,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二爺娶妾生子也無可厚非。可也太不把我這當家主婦放在眼里了。二爺再娶這樣大事,我卻毫不知情,妹妹你說我甘心嗎?再者說,依二爺性格,久慣獵色,先是多姑娘,后是鮑二家,再有機會認識了你。在他看來,妻不如妾,在和鮑二家偷情時,就商議等我死了以后要把平兒扶了正。我成了他們的眼中釘,以他們意,非害了我的性命不可。因此我豈能引狼入室?當然這不是說妹妹。況且妹妹人物標致,心又善良,行為舉止大得人心。即使安守婦道,我也需防之。昔大宋太祖皇帝有言,‘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此言雖顯霸道,也未聞后人有幾多非議。我為了保護我的利益,利用秋桐為器與妹妹為對,原只想把妹妹擠走,并非要把妹妹置死地,妹妹之殤確非我本意。現事已如此,妹妹即使把我殺了也于事無補。況你我姊妹曾共事一夫,切莫家丑外揚惹他人恥笑!不知妹妹以為如何?”
二姐本是善良懦弱之人,鳳姐一番話早已使他心胸透徹,此刻見鳳姐滿臉和悅,話語中聽,胸中怨氣頓消大半,一時竟不知說什么為好,只剩得低頭垂思呆呆發愣而已。
警幻仙子聽鳳姐說得大似有禮,一時不好再說什么,環顧眾人一遍,眼光落在可卿那里。心中頓時有了主意,這可卿在凡間之時,就深得賈府上下喜愛,更何況聰慧伶俐善理糾葛,此事何不問他如何處置?
想到這里,仙子開口動問:“可卿妹妹,剛才幾位妹妹的話語你可聽清?你意若何?”
可卿聽仙子點名動問,立起身來環顧眾人,先見黛玉淚痕滿面,二姐傷感仍存,鳳姐委屈楚楚。覺得心中大有不忍,隨即開言道:
“剛才瀟湘、尤姨所言大有道理。嬸娘所言亦頗有見。諸位長輩在上,小女所言難免不識進退。請恕直言,當初寶叔與瀟湘卻也志和心儀,當初嬸娘贊同足見嬸娘善解人意。可自古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容男女個人自行了決?況金玉良緣乃娘娘旨意,老太太、太太之愿。嬸娘豈能忤逆不遵?至于寶二叔成親之日,嬸娘獻掉包之計也只是為全孝道而排老太太、太太憂解難罷了。再者,此做法也維護了家族利益、全了家族的體面。以我管見,不惟無過,而且有功。談及嬸娘和尤氏姨娘之間是非,姨娘以至含恨金逝,實出意外,嬸娘對此也是始料未及,姨娘之舉亦其情可憫。然從結局后果看似大可不必,尤姨若心胸開闊些結局斷不如此。況二叔是見一愛一之人,焉知久后嬸娘家中地位確保與否?不得而知。嬸娘確保自身利益而采取些手段是可以理解的,翻開歷史書籍,大凡妻妾反目有哪個不是妾遭慘死?漢祖死,呂后將戚夫人‘割耳、挖眼、去四肢啞藥后扔進茅廁充人彘’。真真殘忍,較之呂氏,嬸娘真乃寬厚仁慈之人也。”
可卿說到這里,眼望眾人,見黛玉二姐都要開口,遂面直警幻急續道,“姐姐位居仙宮,凡問絮事豈能全知?凡間有諺:‘清官難斷家務事’。適才眾位所言乃系家事,況本家宅已做處理,外人不宜僭越代庖。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可卿說完,眼望眾人,見鳳姐眉眼帶笑,心中也頗自得,此番言語報答與她,自慮不枉凡間與嬸娘好過一場。
警幻仙子是何等聰慧,聽可卿所言實為鳳君開脫,自己豈能不知7可若也此,可就苦了瀟湘妃子,她現在太虛幻宮地位非凡,諸事仰仗于她,開罪于她非同小可。對鳳君如何發落還要細細思量。怎得一兩全之計,各方均感滿意之舉最妙。嗚呼其難哉!
恰在此時,一直在副冊櫥格尊位里安坐的香菱聽得外頭格外熱鬧,再也不甘寂寞探頭出來,想看個究竟。
仙子一眼看到香菱,即刻想起賈雨村“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之故事,心中頓時有了主意。隨開口言道:“諸卿今日有緣相聚,實乃太虛之幸。剛剛諸位各自道出凡問歷幻之事。可眾卿知曉凡間之事豈是吾等過問得了?舉凡恩怨皆因果報應,命運使然,非吾輩強力為之。諸卿應各安天命,以求善果。有句哲言講,‘既來之則安之’,‘相聚一處泯恩怨、入我門來一笑逢’。諸卿心積恩怨,其必影響今后諸卿相處之和睦。過去的恩怨情仇亦應隨風而逝,至今日始眾卿應一團和氣、親如姐妹。但剛才瀟湘妃子與尤氏二姐所言所求不能全然冰釋,今日吾判決如下:鳳君原安排金陵十二釵之次席,著即降為第八席,次尊之席著元妃娘娘補之,瀟湘妃子仍居首席之尊,協吾同執太虛幻境之事。至于尤氏二姐,因香菱先你而來已置副冊首尊,故置副冊次席,位居香菱之后與之共同執掌副冊眾姊妹之事務。不知眾卿以為如何?”
那黛玉聞聽自己居十二釵正冊之首席,且協仙子打理太虛幻境,鳳姐由次席降為第八席,從此往后歸自己節制,心中怨氣頓時消減殆盡,不禁臉上大有得色。二姐心中也頗為得意。一轉眼見黛玉臉上由陰轉晴,知道仙子此舉亦合了黛玉之意,聯想自己也位居副冊次席,且協香菱同掌副冊席位之事務,立覺神清氣爽。縱有另話也無可言論了。
那鳳姐見自己被安置于十二冊正冊之八席,以她心高氣傲之心態豈能甘心?正想說什么,只見斜對過可卿遞個眼色與她,鳳姐頓悟。心想來日方長,今權宜暫居,待日后施展心機,再加可卿相助,還怕我不執掌太虛神宮?
鳳姐即刻起身點頭同意,并口贊此舉甚妥不絕。當即表示從今往后妥當為人,與眾姊妹和睦相處,斷不再做其他招人非議之事。
警幻仙子見眾人再無他議,口稱還有其他要事,起身拂袖飄然離去。
眾人送走仙子,略加客套,少不得依次而坐。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