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拿去,給你的妹子,我才不稀詫哩!”花花臉色氣得刮白,一巴掌打落男人手里的項鏈,轉身就往大門外跑。她太急,也太慌,還沒跑上幾步就叫門檻一擋,“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臉蛋蹭破了一大片皮,血汪汪的。牙花子磕爛了,嘴里又咸又腥惡心得要吐。左手也爛了兩處,滲出來的血和沙土混在一起,鉆心地疼。但她顧不得喊一聲疼,叫一聲媽,一咕嚕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往村外跑,“騰騰騰”的腳步聲沉重而急促,還隱隱地透露著憤懣和不平。
午后的巷道里,除了毒辣辣的陽光外不見一個人影,更沒有丁點的聲響,一切都顯得那么寂靜,那么肅穆,勞作了多半年的莊稼人都去“龍口”里奪食了,哪里還有閑人呢。跑了一陣,她才看見鋪了一層陰涼的墻根里有兩只毛發蜷粘的小黃狗,吐著長長的紅舌頭,耷拉著臟兮兮的頭,尾巴一搖一晃有精無神地走著。再往遠處些,一頭青灰色的小驢駒在一堆黃土里打滾,翻過來,滾過去,整得塵土飛揚。聽到急急的腳步聲,倆狗“唰”地豎起尖尖的耳朵,瞪大粘滿眼屎的眼睛回頭驚恐地望著狂奔而來的她。她仍在跑,汗珠子淌進眼窩里,睜不開眼,便撩起衣襟擦了擦。見她來勢迅猛,倆狗先自膽怯了幾分,夾起尾巴趕緊溜到一旁,直到她跑遠了,遠得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時,倆狗仿佛才幡然醒悟,連蹦帶跳攆著遠去的背影“汪汪汪”地大叫了一陣,而后也就沒有了聲氣。
鄉間的路,由于打上了水泥硬得很,腳踩上去咯得難受。只是此刻的她全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亂哄哄的腦子里只頑強地、反復地閃現著這樣一個念頭:快,快截住牛娃,叫他想個最最好的辦法,人家都把刀子架到脖子上了哇。唉,一點都沒想到,誰又能想得到呢?事情咋會這樣來呢?快,快截住牛娃!
她跑,不要命地跑,面孔通紅,大汗淋漓,深紅的襯衣緊緊裹住豐滿苗條的身子,青春的風韻愈加顯露出來。翻過草木泛黃、滿是墳頭的馬蓮坡,越過沒有半點咸水,只有白花花堿土的咸水灣,很快便又爬到山尖尖插到云彩里去了的臥牛山的半腰里。一條不太寬的小路蜿蜿蜒蜒纏在山上,打老遠看小路的一頭搭在山上,另一頭則似乎就系在浩瀚無垠的天穹里了,極陡,也很遠。小路的左側是座白土崖。山崖不算太高,也說不上有多陡,只是因為天長日久,風剝雨蝕,崖頭早已變得高低不平。半崖里,幾只瘦弱的山羊緊貼著崖壁一邊緩緩往前挪動步子,一邊貪婪地啃嚼著樹葉、果實,還有從巖縫間探出頭來的冰草穗穗。三兩只雪蛋蛋般的小羊羔緊跟著母羊,不吃草,也不咂奶,只一個勁“咩咩”地叫。這些,她哪有心思欣賞?她只恨不能長上一對翅膀立刻飛到牛娃的身旁。跑到一個急轉彎處,她實在跑不動了便雙手抱住肚子靠著一棵老杏樹站了下來,黑葡萄樣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小路的遠處,嘴里反復念叨:“牛娃,你快來呀,今早說得好好的,車買上了趕晌午一定來,現在日頭都偏西了,為啥還不見你的面哪?牛娃快來,你快來呀!”終于,小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隱隱地似乎還伴有機器的聲響。她精神為之一振,睜大眼睛盯著小黑點。小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顯,那是一輛嶄嶄新的貨運小汽車,車頭上還纏著一條大紅緞被面子,當中挽了個碩大的繡球,神氣活現得很。車子“突突”地吼,把一串又一串濃濃的黑煙吐出來撂在空蕩蕩的山路上。機器的轟鳴聲在幽幽的山谷里激起長長的回音,驚得鴉鵲、野兔四處飛竄,車把式原來是個二十二三歲的精壯小伙子。他雙手握定方向盤,鷹隼般的大眼緊盯著前面的路,眉宇間透著一股勃勃英氣。
靠著老杏樹喘息的花花用渴求的眼神搜索,但是拐彎處的山崖遮住視線,車子又不見了。她趕忙手腳并用幾下爬到陡坡上,車子在不遠處。她的心禁不住怦然跳動。開車的人,那開車的人不就是叫她望眼欲穿的牛娃嗎?頓時,在她的內心深處涌上一股不可名狀的情感,她低聲呼喚著急忙扯下脖子里的白紗巾,一陣風似的沖下山坡迎著車子邊晃,邊喊:“牛娃——,牛娃——”跑了沒有十來步,她便覺眼前濺起一片金花花,頭里“嗡嗡”一響,腿一軟就倒在小路的中間……
貨運小汽車依舊吼叫著往前走,趔趔趄趄,東倒西歪,像個醉漢。拐過一道彎,再拐過一道彎,快到她跟前時,車子“吱嘎嘎”沉沉地呻吟著,穩穩地停在兩三米遠的地方。牛娃熄掉火,跳下來單腿跪在地上攬起早已暈倒在地的她,急切切地呼喚:“花花,你醒醒,牛娃來了。我是牛娃呀,花花你快醒醒!”但花花不言語,臉色黃黃地看著真叫人心疼。連叫了幾聲花花還是不應,牛娃心里便也酸酸的。大概過了十來分鐘,花花的臉色才由黃變紅,呼吸也均勻了。她呻吟著慢慢睜開疲憊的,網滿血絲的眼睛失神地打量著張惶失措的牛娃,長長的睫毛撲閃幾下,眼淚頃刻就洗了臉。她頭歪向一邊,嘴唇咬出了血,靜靜地一聲沒吭。
牛娃愈加著急,連聲催促道:“花花,家里出了啥事?你哥打你了,還是罵你了?還是有其他的事?說實話,啊!”。
花花還是不語,只是默默地流淚,滿腹的委屈似乎無從說起。停了一會,她把單薄的身子往牛娃懷里偎了偎,仰起臉,凄苦地搖了搖頭。她好后悔呀,撂掉十九說二十的人了,為啥還這樣毛手毛腳沉不住氣,偏偏要半道上來截牛娃哩?等他回了家,自己知道所發生的事情也許心里會更好受一些?,F在說給他聽,能承受住嗎?唉,都怪我,怪我太蠢笨哪!花花自責著。
花花不吐不咽的樣子惹得牛娃真來了氣。他沉下臉,說:“花花,你還把我當外人?好,不說也中,我先回家問去,自有人給我說哩,紙里包不住火?!彼崎_花花,大步走到車子跟前。牛娃跳上車就要開走,花花慌了,連忙趕上去拽住牛娃的衣襟,說:“牛娃,你千萬嫑生氣,我給你說實話。不過,你要受得住啊!”不得已,花花狠狠心,痛苦地敘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后晌里,趁天氣稍涼了些,花花去廟灣地里挖新洋芋。來到地里還沒挖上幾個,就見隔壁的尕胖又跑又喊沖她而來。到了跟前,尕胖拉住她的衣襟,說:“花姐,你才走,寶順哥就打發我來尋你,他說家里來了一大幫親戚,叫你炒菜做面片去?!闭f罷,尕胖又炫耀般地掏出一大把紅紅綠綠的糖果舉到花花面前,說:“怪呀,花姐,我看寶順哥今兒比哪天都高興,一路走還一路唱‘少年’呢。你看,給了這么多糖糖。平日里,從沒見過他笑,見了我連看都不看一眼。”尕胖剝一顆“金絲猴”奶糖丟進嘴里“吧嘰,吧嘰”有滋有味地嚼,又將另一顆“大白兔”奶糖剝了紙要花花吃。此時,花花不知道家里發生了啥事情,她笑嘻嘻地伸手刮刮尕胖圓嘟嘟的臉蛋把糖還給他,說:“給了你就吃唄。你花姐不喜歡吃甜食,吃了牙疼,還是你吃吧。走,我們回家看看去?!被ɑ〒蹞垩澖巧系耐撂嵘纤芰洗?,尕胖扛上鐵锨,倆人一路說說笑笑往家里走去。
走了一截路,花花覺得有點不對頭:來了一大幫親戚?平時可從沒來過這么多呀。俗話說得好,“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當街沒人問”。我家滿打滿算頂多只有五六家親戚,沒爹少媽的,年頭節暇除了娘娘、姨娘來轉轉看看,平日里連個胖點的鬼都不來,一下子哪來這么多的親戚呀。哦,想起來了,前些時候媒人張羅著給哥哥介紹媳婦,說不定哥哥的媳婦今兒說成了,娘家人來浪家了。怪不得這多半個月來哥哥忙忙亂亂的,尤其這幾天更顯得高興。嗨,我大概有嫂子了!想到這里,花花心花怒放,腳步也不由地加快了許多,尕胖三步并作兩步才能攆得上,乏得直哎喲。
一進家門,花花就覺得今天家里的情形確實與往日大不一樣——廚房門敞開著,油煙霧氣一股一股地往外竄,西房里還不時爆出一陣陣的歡聲笑語,還有響響亮亮的(扌害)拳聲。
門檻上蹴著一個四十郎當歲的男人,臉皮黧黑,左眼皮上有一塊刀疤,正猴急巴巴地瞅著大門外頭,神情顯得十分焦慮、憂愁,心事重重。一雙粗礪的大手搓摸著剛剛刮掉胡子的大胖臉,腳跟前有一堆煙頭,長長短短,橫七豎八。顯然,他已經等候多時了。忽然,那男人眼神一亮,嘴里輕松地“哦”了一聲站起來,接著又“嘿嘿”笑了。原來他瞅見了剛剛進門的花花。
“花,花花,你來了,近日忙不?”那個男人連忙往前走了兩步,手足無措,胖臉上堆起一層諂媚的笑容,五官擠成一個疙瘩,活像臉上爬了一只癩蛤蟆。花花停住腳步打量他,心想,他是誰呀,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聽那人張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花花心里很是疑惑:這個人我平時根本沒見過,也不知道是哪家親戚。
“也不忙,跟平日沒啥兩樣?!被ɑ☉鹬?,客氣地點了點頭就匆匆朝廚房走去。那個男人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掛著滿臉的滿意快步走進西房里。
廚房里熱鬧得很。由于煙氣實在太重,沒法看清里面的東西,花花只好靠住門框揮手趕趕漂浮在眼前一團團的煙氣,睜大眼睛往里張望。
“喲,死丫頭,你來得早唄!快看,把人家急得就像吃奶的娃娃離開了媽。還張眉瞪眼地做啥哩,快過來阿嫂有要緊話說,頂頂緊要的話!”正望著,本家一位嫂子端著幾個空碟子一顛一顛地從西房里走過來,一見花花忙把空碟子往窗臺上一撂,拽緊花花的衣襟癡癡地笑,楞是不說話?;ɑㄓ行┢婀郑槒牡馗葑觼淼诫u窩前,忙打聽:“三嫂,西房里來的都是些啥親戚,往??蓮臎]來過這么多。門檻上蹲著的那個男人又是誰呀?”
“喲,好我的傻丫頭哩。來的啥親戚,你還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女婿,干溝里的李二柱,房里還有媒人和你婆婆家的人哩。咋著,你哥沒給你說?”嫂子很有些吃驚地問?;ɑ〒u搖頭,臉立時陰了。我看這個寶順哪,頭確實叫牲口踢了,這么大的事兒也不給妹子通傳一聲。不過也沒事兒,長哥為父唄,不說也就不說了。不過這女婿的長相確實太有點哪個。你嫑看我瘦得跟干棍棍一樣,但把他我連眼角角里都不放??墒鞘虑檫€有另外的一方面,只要你倆成兩口子了,他的妹子就過來給你哥當媳婦。照我說呀,嫑管他的長相,好看的臉蛋上也不能種西瓜,你就看他那副身板,我家那頭白鼻梁的騷牦牛也比不上。瘦嫂子的一席話,羞得花花臉孔像塊紅布。瘦嫂子滿不在乎,兩手做個極其夸張的下流動作,順勢擰了一把花花肉酥酥的胸脯,說:“跟你的尕女婿娃暄板去吧,嫑扭扭捏捏的。這事開頭難免害羞,往后皮皮也就厚了?!笔萆┳诱谡f話間,猛聽廚師直著嗓子喊:“喂,死干棍棍,上菜了!”“放你姆媽的臭狗屁,老娘立馬就到!”瘦嫂子大聲回一句,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她走了,而留給花花的一席話卻像一盆冰水澆透了花花的心,她根本回不過神來,只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西房里,氣氛愈加熱烈。
“花花,嫑站在當院里,小心著涼了。你看我給你買了啥,這條金項鏈重著哩,這算是見面禮,金戒指、金手鐲往后再拿過來。”那個男人出來了。他笑瞇瞇地走到花花跟前,肥厚的手掌里果然托著一條金項鏈。他低聲催促:“花花,快套上,快套上!哈哈哈……”那個男人的話音未落地,西房里馬上傳出一陣暢懷大笑:“戴上,戴上,看她同意了,同意了!”花花斜眼一看,窗玻璃上貼著四、五張臉,鼻尖尖被擠得平平的。“拿去,給你的妹子,我才不稀詫哩!”花花臉色氣得刮白,一巴掌打落托在男人手里的項鏈,急忙轉身跑出了大門……
2
“牛娃,你看人家把刀子都架在我倆的脖子上了,你就快想個辦法吧。不然……”敘述完事情的經過,花花撫摩著牛娃的胳膊顫聲道,黑葡萄般的大眼里半是淚水,半是希望。
“哈哈!笑話,哄尕脬蛋娃去吧。我倆的事情莫家梁上除了還沒出娘肚的娃娃外,還有誰不知道?誰還插一杠子呢?”牛娃根本不信,樂呵呵地逗花花。直到花花變顏變色,賭咒發誓,急得快要哭了時,他才覺得事情嚴重了。頓時,牛娃心里亂了,一時竟不知道該咋辦好了,雙手只是把花花摟得緊緊的。過了一會,牛娃抬起頭,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崖灣里。崖灣里,一片陰涼灑在一塊沒有棱角的長滿褐綠色苔蘚的大青石上,苔鮮一叢一叢很厚,一對瓦藍色的野鴿子在上面跳躍,翻轉,“咕咕咕”地叫喚。它倆時而舉起淺灰色的喙相互梳理羽毛,時而又喙銜著喙盡情地戲耍。呵,多么幸福的一對情侶喲!牛娃呆呆地看著,心“撲通撲通”地跳,眼里熱辣辣的竟忘記了方才的不愉快。懷里,花花微微閉上眼睛靜靜地期待著牛娃的反應。等了好長時間,就是聽不到他說話,花花有點不解:“怪了,平日里他是個炮仗脾氣,說炸就炸,說爆就爆,今兒……”花花仰起臉才看到牛娃那副喪魂落魄、情態迷戀的模樣,她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她沒有驚動牛娃,眼神循著牛娃的目光望去——大青石上,兩只野鴿子更顯得親昵癡迷了。那只體態矯健,情火炙熱的公鴿子先是繞著母鴿子轉圈圈,接著“啪啪啪”地連連拍幾下翅膀,然后動作輕捷地猛一下躍到母鴿子的背上,尾巴使勁往下壓。母鴿子極其溫順地蹲伏下身子翹起尾巴,渾身顫栗著任公鴿子盡情地溫存,愛撫……公鴿子躍上,跳下,再躍上,再跳下,幾經反復,方才滿意地“咕咕”叫幾聲,原地轉幾圈,鼓鼓勁,舒展翅羽飛上藍天,母鴿子也緊隨其后騰身起飛。兩只野鴿子先在藍天上盤旋一陣,最后飛遠了……一看野鴿子的神態和動作,花花的臉紅了。她是頭一次如此大膽地面對動物間交媾的情景,怎能不臉紅呢!然而,心頭那泓本來就蕩漾不息的春潮此刻愈加覺得洶涌激蕩。她情不能禁,心跳氣短,情態迷醉,眼睛嬌憨的微微閉上了,思緒掀動長長的羽翼,翩翩翱翔在對往事的回憶和遐思之中了……
莫家梁的半腰里,靜靜地流淌著一股清凌凌的泉水。泉水先愉快地淌一段,再叫莫家梁人圍堵在一座深深的澇池里,匯成大大的一汪水,只留個碗口大的眼兒叫它往外淌,就是這股泉水滋養了莫家梁一輩又一輩的人。晴天,泉水清澈碧澄,一眼就能看得清水中怪模怪樣的小沙石,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水生物,紅黃紫黑,緩緩蠕動,一屈一伸,煞是可愛。一到雨天,泉水就變得渾渾沌沌,啥都看不清了。但是,不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這股泉水始終如一地流淌著,永不知疲倦。泉水這地方既是莫家梁人每日必須光顧的地方,也是牛娃和花花孩提時的樂園。
這一天,清風送爽,艷陽高照。牛娃吃過早飯,背上糞背篼,提上炒面口袋喊上花花來到這里。山路太陡,天氣炎熱,當倆人來到泉水邊時早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他倆將背篼、籠子一撂就在泉邊玩起家家來,自然是牛娃當新女婿,花花做新媳婦兒。不大工夫,牛娃就糊了一臉的泥巴,渾身透濕?;ɑ兀辶藵M頭野花,紅的是蜜罐罐,粉的水晶晶,白的是饅頭花,藍的是馬蓮,五彩繽紛,香氣撲鼻,惹得幾只蜜蜂和一群蝴蝶繞著她飛。她跑,蜜蜂、蝴蝶追;她停,蜜蜂、蝴蝶圍著她旋?!翱┛┛保β曪h灑在泉水旁,山野里。
“花花,肚子癟了吧?”艷艷的日頭滑過當空了,牛娃這才想起該吃點東西了,他摸摸肚皮問道。“來,我倆吃炒面嘎兒?!彪S之他提起炒面口袋走到泉水邊?!盎ɑǎ賸洴偭耍靵沓??!彼叩馈;ɑㄅ苓^來趴在泉邊,嘴巴貼近水面眼睜睜地盯著牛娃。牛娃把炒面捏成鴿子蛋大小的疙瘩,輕輕地一個接一個地放在水面上,泉水托舉著炒面疙瘩一蹦一跳往下跑,到嘴邊了花花猛一吸就吃進嘴里,她一連吞吃了十來個。牛娃悄悄使了個壞,他把一個疙瘩捏得有半個雞蛋大撂進水里,“哧哧”地偷著笑,花花沒注意,猛一吸,干炒面嗆得她臉色發青,鼻涕橫流,連忙灌一陣水,直喊肚子脹。牛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斑恚銐?,你壞透了?!被ɑ魷I花,追過去拳頭擂得牛娃脊背“砰砰”響,牛娃不躲也不閃,任她打。瘋也瘋夠了,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日頭也快要下山了。牛娃拾上半背篼糞,花花挖滿一籠子野菜,倚偎著,說笑著,踏著滿地落日的余暉匆匆趕回家去。
一面陡峭的山崖上張著七、八個窟窿,深洞洞黑森森的。幾只灰褐色的山雀扇動翅膀飛出又飛進,窟窿深處不時傳出“嘰嘰嘰”的鳥叫聲。山崖底下,花花癡癡地望著,一臉企盼的神色?!芭M弈憧础蓖魂嚕ɑǖ降兹滩蛔×?,指著剛剛飛進去一只山雀的窟窿,歪頭調皮地問:“牛娃,你有本事抓幾只嗎?我隔壁的蛋蛋可歹了,前天抓了一只花翅膀的石頭雀兒,說要火里燒上給他阿大治病哩。我阿媽心口子疼起來能嚇死人……”“嫑說了,要說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這有啥難的,鉆天大柳樹我三下五除二就上去了,這崖頭它才有多高?你看著!”牛娃緊緊貼身的白汗褂,又將露出仨腳趾頭的破球鞋扔在地上,再朝手心里吐口唾沫,順著一條崖縫往上爬。他將腳趾嵌進土里,左手摳緊半崖里突出的一小塊尖尖的石頭,站穩后右手再悄悄地探向洞里。他滿臉得意,扭頭朝崖下翹首期盼的花花扮了個鬼臉。冷不防,“撲楞楞”一只山雀驚叫著從窟窿里飛出來,撞了他的臉后又在頭頂上旋,旋了幾圈“嘀”一灘黑褐色的鳥糞落下來,“啪”不偏不倚真好砸在牛娃的頭上。牛娃一驚,忘了是貼在半山崖上,急忙抽手去擦,哪知手一松,腳底一滑“嗦溜溜”就滑向崖底。頓時,蹭起的一片灰土罩住了他的身影。花花驚叫一聲,扔掉籠子撲向崖根……
一個中秋節的后晌里。早已長成大姑娘的花花穿著一身新衣裳,挎著一籃子月餅被阿媽趕著,攆著去牛娃家拜節。來到大門口她羞怯地只是徘徊,就是不敢進去,直到巷口傳來人們的說笑聲才硬著頭皮往里走,心也“撲突撲突”地像打鼓。進得大門沒走幾步,就和外出的牛娃撞了個滿懷。“你,你來做啥?”牛娃驚喜地問?!斑恚瑏砜磦€傻瓜唄。給?!被ɑ▼砂V地瞪他一眼,將籃子塞給牛娃。牛娃接過籃子放在地上,隨即打開了手中的紅提包,里邊是兩個糖月餅,十幾個鮮嫩嫩的桃兒、杏兒,還有幾件新衣服。他說:“花花,過節了,我姐叫給你送些月餅和果子來,順便也把八月十五的節禮拿來了。你看顏色中不,尺寸合適不?嘿,昨兒滿超市跑,挑壞了才挑了這幾件。你要看不上,我明兒就換去?!迸M抟贿呎f,一邊把衣服遞到花花手上?;ɑㄍ妻o著,聲音里滿是埋怨,說:“咳,送個啥節禮呀,我又不是沒衣服穿。再說,你阿媽才歿掉,家里也不寬展,還是把衣服退了吧?!薄鞍ィ呀涃I來了,咋好意思退去呢?往后我注意就是了?!薄澳浅?,往后要是再這樣我就罵?!被ɑㄕf完,深情地凝視著新衣服。
呵,鮮花般的童年,還有諸多的往事,曾留給牛娃和花花的是多么難以忘懷的記憶喲!一想起這些花花的心醉了,但又一思謀眼前的處境,她的心又碎了。“老天爺呀,你為啥要給我倆這么個磨難哪!”對著漂浮著悠悠白云的天穹,花花激憤地大聲喊叫。
3
掐著指頭趕著算,不多不少,牛娃和花花已經相好了五個年頭了。五個年頭,那可是一千五百多天哪,只是由于花花的哥哥寶順,一個年近四十且有點神經病的光棍漢一門心思要拿妹子給自己換個媳婦,再加上花花年紀還小,因此他倆的事至今還在鏡兒里。
話說到這里,也就不能不說說莫家梁了。
提起莫家梁,有這樣幾句順口溜:“莫家梁,莫家梁,山像和尚頭,溝里沒水流,十年九旱不豐收,三歲的娃娃愁白頭。”別的難處姑且撂一邊,單就這尕娃們娶媳婦的事就害得莫家梁人不知淌了幾溝溝的眼淚,眼睜睜地瞅著很多男娃娃精光光來到陽世上,長大了,長壯了,長老了,一眨眼又精光光叫黃土埋了,叫黃土吃了,一輩輩連個女人的邊邊都沒沾上。那些渾身是勁,但沒處發泄的光棍漢們一有空暇便一伙伙,一堆堆自動聚攏在村口的“老神樹”下,或者馬家鋪門子的土臺臺上,不是賭錢酗酒,就是罵天怨地,但最多的還是談論女人,眉飛色舞,津津有味。有個把光棍熬不住便趁著朦朧的夜色爬墻入室,找男人外出打工的騷女人出火。運氣好一點的好歹跟騷女人睡了個覺,但大半的光棍運氣不好,不是叫女人抓破了臉皮,便是叫在家的男人生擒活捉。
花花的哥哥寶順雖不這樣浪,但想媳婦也快想瘋了,畢竟是快四十的人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常說,“瘸子的腿上拿棍敲”。寶順娶不上媳婦本來就夠孽障的了,誰知道前年秋天翻茬地時被大黃牛拉了個馬趴,竟得上了“咒世病”。從這以后,他只要一犯病就口吐白沫沫,手腳僵硬,模樣活活嚇死人。多年來,媒人走馬燈般換,但媳婦就是死活說不上。寶順愁啊,一年到頭難得露幾回笑臉。人還不到四十歲,頭發早就白了一大半,說他足足有五六十歲連娃娃們都信。每逢年頭節暇,他總要給供在堂屋里的佛像獻上大饅頭,點上三炷香,虔誠萬分地邊磕頭,邊禱告:“大慈大悲的老佛爺,救苦救難的老佛爺,你發發善心,快給你的小冤家送個媳婦吧,聾瞎瓜瘸我都不嫌,只要能養娃娃,嫑斷了我王家的根就中!”每月初一、十五,香爐里總會冒起濃濃的香煙。正月里莫家梁上耍社火,而社火里那個象征吉祥如意,據說專給人們奉送男女的“胖婆娘”角色由他一手包攬,從不讓別人妝扮。
光陰,就像一盤古老的水磨,三轉兩轉就把人轉大了。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花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眼瞅著妹子成了莫家梁上頭一個俊姑娘,靈秀得就像一朵才開的牡丹花,寶順那顆幾乎死了的心竟然又“突突”跳開了。他常常獨自思謀:干脆拿花花換個媳婦吧,等著娶一個,還不知在哪個丈人的腿肚子里轉筋呢??梢晦D念這樣做又覺得對不住平日里疼他,細心照料他的花花。但一看到住在大廟跟前和靳家巷子里的賭棍尕財財、喇叭匠吳得壽都拿自己的姐姐、妹子換上了媳婦時,他又動了心:還是換個吧,換親在莫家梁平常得就像喝涼水。若不換,正兒八經娶個媳婦,以前難,現在更比登天還難。這些年來隨著政策的活泛,農村里臉蛋好看一點的姑娘都叫勞務輸出了,跑上海的跑上海,下廣州的下廣州,奔北京的奔北京,稍次一點的也要在西寧城里逛蕩逛蕩。剩下的那些拿不到臺面上的丫頭們身價便水漲船高了,沒個十萬八萬的你休想娶到家,即使娶來了,你還不一定就能守得住她,人家一不高興了撒丫子就往有錢的另一家跑,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就我家這個條件,咳,連個卡碼都沒有!再說,換個媳婦這也是為了王家不斷香火呀,九泉之下的爹媽也不會怪我吧。拿定主意,寶順便細細思量,尋找和自己般配的人家,排來擠去本莊莊竟沒有一家合適的。后來有媒人介紹說山背后干溝李二柱家有個瞎了一只眼,死了倆男人,跟前還有一個半大丫頭,今年三十八歲的妹子,問寶順同意不同意。“中,就和二柱的妹子換吧,管她瞎子不瞎子,好歹也是個女人唄?!币惶?,寶順收拾停當正準備去干溝找李二柱,沒想到李二柱前來尋找前晚上跑丟的老母豬。倆人碰在一起了,幾盅盅老酒一燒腸子,換親的事也就一拍即合。半個月前寶順去了一趟干溝,怪得很,平時三棒棒打不出個響屁來的他那晚回來競哼哼嘰嘰地唱了個大天亮。
午后,太陽加快步子匆匆忙忙往西跑,白云懶懶散散朝東走。小路上依舊靜靜的,沒有人來,也不見車輛過往。唯有山風趕趟般一陣吹過,又一陣急急地攆過來,刮得兇,運貨小汽車上落了厚厚一層土。離小路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塊大大的臥牛石,青灰青灰的,牛娃和花花靠著它相擁而坐,默默無語。牛娃方正的臉上罩著一層厚厚的愁云,兩道劍眉痛苦地絞扭在一起,兩眼失神地看著面前不遠處一棵黑刺樹。黑刺樹又粗又矮,滿身是疤痕和黑色的斑點,兩只叫不上名字的小蟲蟲在樹干上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倆往上爬一陣,碰到突起的疙瘩,伸出爪子去試試,很快便摔到地上。牛娃一驚,回過神來,他猛地想到自己和花花眼下的處境,不也和這兩只蟲蟲一樣嗎,掙扎,掙扎,最終……他簡直不敢往下想了。他伸手捺捺花花鬢間的頭發,說:“花花,我不知道貸款買車子是不是辦法!我想趁著眼下的好時光,只要人勤快些,估摸著跑上一年半載還貸款沒啥問題。往后掙上錢先把東房翻修翻修,再置辦幾件新式家具,到時候你的年齡也到了,我們紅紅火火辦個喜事。人唄,一輩輩就這一回,太寒酸了人笑話哩不是。唉,有道是‘人謀略,天安排’,誰知叫李二柱插給了這么一杠子?!迸M尥衅鸹ɑ∶赖哪橗嫾毤毜囟嗽斨?,說:“花花,看來我倆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條就是明天早早去鄉政府找頭頭走個后門,倘若走通了那就先把結婚證領掉,只要有了結婚證哪怕他天老爺干涉也干球蛋。倘若鄉上說你不到年齡不給領,那就……那就……”牛娃“那就”了半天,就是說不出口,臉憋得通紅,頭扭向一邊。“那就啥呀?”花花見牛娃神情怪異,忙坐正身子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明白。牛娃笑而不答,只是臉更紅了,細看鼻尖尖上還有一層汗珠子哩。花花不依不饒,使勁搖他的胳臂,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說:“說呀,你快說,‘那就’啥呀?不說,我先走了?!彼室饩镏?,掙扎著就要起來。牛娃緊緊抱住,不讓她動。他羞澀地輕聲對著花花的耳朵說:“第二條路那就‘生米做成熟飯’,把事情辦了。”說完,便擺出一副挨死打的姿勢。“喲,死頭,羞死人,羞死先人了!”大了的姑娘有啥不懂,有啥不知?剎那間,花花的臉紅了?!跋关?”她佯罵著,抿著嘴,癡癡地笑,頭深深地,深深地埋在牛娃的肘彎里。牛娃用勁一摟,花花便“哎喲,哎喲,”直喊疼,她不說成,也不說不成,只是扭捏著。纏磨了一陣,一看太陽,牛娃說:“哦,我差點忘了給你說,明兒一大早我要去鄉農機站找馬站長要個手續,再去縣上拉些貨。記牢了,不要睡得太死,聽到車子響,你就悄悄出來,我倆找馬鄉長去,‘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我準備了五千塊走后門的錢,不夠了再找鄉上工作的同學借一點,我要叫他李二柱‘瞎子點燈——白費蠟’去?!被ɑ]再吭聲,只默默地,重重地點了點頭。她還有啥說頭呢?自打跟牛娃相好的那天起,她就鐵了心:即使上刀山下火海,這輩子就跟定牛娃了,白頭到老,直到白頭到死!
“給,花花,你看我這記性。”牛娃突然記起了一件事。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條金燦燦的項鏈托在手心里,說:“來,戴上。城里人戴得,鄉巴佬也嘗個鮮,說不定比他們還攢勁哩?!迸M迶堖^花花的頭將項鏈戴在她的脖子上?;ɑ☉C怒了。她摘下項鏈,瞪大眼睛,說:“燒包,燒包,眼看買車貸了一尻子賬,還有啥興頭買這東西?再說,我這丑八怪也不配戴這么金貴的家什,給——”花花把項鏈放回牛娃手里,再用懇求商量的口吻,說:“牛娃,明兒把它退了,多買兩桶柴油多跑幾趟車吧。以后掙了錢,發了財你買啥我都不擋。嘿嘿,只要心里有我就中?!闭f完了,自個忍不住先笑個不停。牛娃一樂,說:“看你,看你,還沒結婚就給我打上預防針,套上緊箍咒了,往后我還能有好果子吃嗎?常言說得好,‘頭爛不在一斧頭’,其實這也值不了幾個錢,可能也不全是金子?;ɑ?,我又要說傻話了,往后嫑說是金項鏈,金手鐲,就是天上的月亮、星星,只要你說聲摘,夠不著我也要往高里跳一跳哩。戴上,再推辭我可急了?!辈蝗莘终f,牛娃硬將項鏈戴在花花脖子上?;ɑ]再說話,也沒再推辭,默默地撫摩著細膩光滑的項鏈,眼里閃射出幸福的光芒。她軟塌塌地倒在牛娃懷中,喃喃自語,說:“牛娃哥……牛娃哥……你……”嘴唇微微開啟,仿佛在期待著什么。立時,牛娃心頭泛上一股熱噴噴的激情,他渾身顫栗,牙關打架。他迷迷糊糊地應答著,火炭般的手笨拙地,粗魯地伸進花花貼身的襯衣里,輕輕摸索,柔柔捏弄……繼而,緊緊攥住她胸脯上那兩坨顫悠悠跳兔般的乳峰,再也不愿松開了?;ɑ抗饷詠y,兩手牢牢勾住牛娃壯壯實實的脖頸,頭無力地依在他那堅實寬厚的胸脯上。牛娃心頭“忽”地躥起一團炙燒了多年的火,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從心底升騰,升騰。他不顧一切地將嘴深深地埋在花花的秀發里,鼻腔里馬上撲進來一股淡淡的清香。這清香,像牡丹的醇馥?像石榴的清爽?像丁香的甘甜?不,似乎都不像!她更像怒放在山野里,田埂上,河溝旁那一朵朵,一叢叢,一蔟蔟野菊花的芬芳!
時光過得飛一般快。就在他倆溫存纏綿之間,太陽又向西跑了一大截,陽光也不怎么烤人了,山風還捎帶些涼意。花花扳開牛娃虎頭鉗似的雙臂,揚起嬌美的臉龐憂郁地說:“牛娃,實不瞞你說,我信迷信,也講過迷信,去年夏天下院里的神漢焦巴兒給我算過命,他說你是火,我是水,水澆火滅,一輩輩命不好?!闭f這話時,她眼里流露出不安和迷惑,聲音也很低。牛娃笑了笑,沒回答。他緩緩地抬起頭,深情地眺望著遠處那一溜連綿起伏、莽莽蒼蒼的峰巒。峰巒,一座挨一座,極像牧人驅趕著的羊群,涌向天外,每座峰尖上都纏繞著云絮。天空中,幾只矯健的蒼鷹時而低飛盤旋,時而鼓翅上旋。牛娃似乎從中感受到了一種啟發和激勵。他激動地站起來,果決地揮揮手:“焦巴兒那全是胡說八道,聽他胡謅人都活不成了。成家后我跑運輸,你就在家邊帶娃娃,邊喂豬,養雞。地不種了,改成淺山塑料大棚種菜給城里人賣。眼下的政策這么好,只要肯找竅門,肯流汗,我就不信尕日子紅火不起來,難道陽世上的富裕種種全撒到城里、川里去了?等將來攢下錢了,我們兩家就搬出這個窮山梁梁到城里住高樓,逛馬路去,像前院里的趙尕琮一樣也叫娃娃們在城里念書,娶城里的姑娘,過一種我們的老先人從沒過過的日子。你說對不?”他扭頭盯著花花,眼睛虎虎有神,胸脯一起一伏。“對著哩,牛娃,我也是這么想的。人不是常說‘夫妻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嗎。往后只要我倆好好過日子,就不信走不到人前頭。但我又一想今日的事兒,心里就像打鼓,總覺得麻煩比順利多。唉,活人難悵啊,陽世上嫑來就對著哩?!被ɑǖ难廴τ旨t了,她急忙轉過身去?!皨浥?,花花。天塌下來,我牛娃頂著,地陷下去,我牛娃填平!有我牛娃在,他們誰也嫑想打你的主意。要說啥李二柱,就是三柱、四柱扎成把把來也干球蛋!”牛娃斬釘截鐵,像給花花發誓??吹贸鰜?,他要堅決保護自己心上的人。他重新坐下來,又把花花摟到懷里,雙手捧起她那滿月般的臉孔,深情地凝視著,凝視著。他看見花花黑亮亮的秀發里斜斜地插著一根冰草稈稈白生生的很扎眼,便騰出右手輕輕地將冰草稈稈抽出來,放進嘴里咬成一小截,嚼碎了,“噗”一口吐得遠遠的。隨后,他又俯下頭,柔柔地親吻花花濕津津的臉腮?;ɑㄑ酆瑹釡I,心潮激蕩:“牛娃哥,摟緊點,再摟緊點?!睆呐M奚砩纤惺艿搅藦奈锤惺苓^的溫暖。這溫暖,跟小時候阿媽給予的有相似之處,但更多的是不同。她從牛娃身上看到了未來夫妻生活燦爛的前景!花花不再說話。她明白,此時此刻話是多余的,她只是任由滾燙的淚水盡情地流淌,潑灑。手,狠勁兒將牛娃的腰身箍了再箍,野櫻桃般的嘴摩娑著,似乎在渴望著,渴望著那撼人心魄的一瞬。
牛娃更被一種心理和生理上的強烈欲望所折磨著。他周身燥熱,心跳氣短,心頭像有一群螞蟻在爬,奇癢奇癢。他似乎瘋了,他啥都不顧了,左臂再一次緊緊摟住花花柔軟,馨香的腰肢……
4
“哇呀呀!”猛然一聲怪叫在他倆頭頂上炸響。倆人慌忙分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臉卻燒烘烘的,心也像在擂鼓,“咚咚”震得耳膜響。
高高的崖畔上,站著莫家梁上的羊倌。羊倌姓安,大號叫進順,自小喪失父母,由本家叔父收養。這羊倌雖然又聾又啞,卻天資聰穎,凡是別人做過的動作,他便過目不忘。平時配個小鑰匙,補個破爛鞋啥的很在行。特別使人驚奇的是他不知從啥時候起,竟能模仿一整套宰豬的過程,從逮豬、捆豬、進刀、燙豬、拔毛、剖肚、涮腸、裝腸到吃腸,一環緊扣一環,全學得惟妙睢肖。每每飯后茶余,人們便圍攏在寨門里頭的戲場子里叫他表演。他也刁得很,一般人根本說不動,而只要你一轉身,他還就學你剛才的動作,讓你哭笑不得。當然了,如果人群當中稍微有點頭面的人一比劃,再叼給他一根紙煙或塞給幾塊糖,他便會興致勃勃地表演上一番。怪異的表情,滑稽的動作逗得人們捧腹大笑,而他也美得要死。莫家梁上也就數他最能吃苦,平日東家里出糞,西家里拉土,只要叫他瞅見了,就要幫上一把。誰家有了紅白事,誰家就有他的影子,拉水,洗碗,揀菜,忙個不閑。因而,他深得滿莊莊人們喜愛,村里人也時常給他些衣服、鞋子、飯食啥的,日子過得倒也可以。
啞巴羊倌站在崖畔上,赤著一雙滿是裂口的大腳板,腰里纏著一根草繩。他左手卡在腰眼上,右手揮動長長的羊鞭,羊鞭像條蛇在空中絞扭,纏繞,“叭叭叭!”鞭聲清脆響亮,接連不斷。鞭聲響過,空中飄飛著許多纖纖的鞭花。花花轉過身,朝啞巴一笑。啞巴又“哇哇哇”地大叫幾聲,先指指花花,再側身指指遠處的莫家梁,看他滿臉焦慮的神色,似乎在說:花花你家有事,快點回去。
“死啞巴,瞅熱鬧也不挑個時辰,滾球一邊去!”一見是啞巴,牛娃懸著的心放下了。他輕輕吁口氣,彎腰拾起一塊尖尖的瓦片片用力朝啞巴甩去,“啪”地一聲,不偏不斜端端地砸在他的光腳背上,裂口里頓時滲出殷紅的血來?!巴弁弁?”啞巴怪叫著坐在地上抱起大腳片連連吹氣,揉搓,臉都疼歪了。牛娃見狀,哈哈大笑,再彎腰尋找瓦片。啞巴一見,慌忙站起來一瘸一拐趕緊溜了。緊跟著羊炸了群,“咩咩咩”山野里一片驚叫聲,羊蹄踏起的黃土遮蓋了小路。
“牛娃,回家吧,日頭快下山了?!被ɑㄕ酒饋?,抖抖紗巾系在脖子上,催促道。
“好——吧?!迸M匏坪踹€有點不情愿,慢騰騰地走過去。貨運小汽車歡叫著,沿著彎彎的小路朝莫家梁駛去。一路上,煙圈噴出來,一個挨一個,先在車頭上纏繞,而后又被遠遠地撂在后頭。山風刮得更猛,更急了。它尖叫,撕扯,狂旋,亂竄,卷起樹葉,吹起草稈。崖頭上,一叢叢的冰草,一墩墩的臭蒿草在山風的肆虐下搖曳,起伏,發出“嗚兒嗚兒”的響聲,令人心悸。車子晃過一道山灣又一道山灣,漸漸遠去了。
太陽快要滑下西山了,它給莫家梁這座不大的小山村鑲上了一抹橘紅色。光棍漢們,還有剛剛散學的娃娃們照例聚在一棵已有二三百年歲月的被人們當作“神樹”的老榆樹下閑諞,戲耍。不知何年何月有人在“神樹”下建起一座青磚小塔,一人多高。“立下招兵旗,就有吃糧人?!焙芸欤砩媳憬腥藗兝p掛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紅布布,風一吹,飄飄蕩蕩,洋洋灑灑,倒也十分壯觀。塔前有一個香爐,一年四季香煙裊裊。也不知咋整的,這些年日子好過了,講迷信的人反倒比以前更多了。那些做官的,放高利貸的,開餐館的,跑運輸的,甚至連做皮肉生意的人都要來這里敬香叩頭,祈求保佑,塔前一年四季熱鬧得很。嫑說其他,就連那個“神漢”焦巴兒,也一改以往搗雞販蛋,替人宰豬殺羊賺取點糊口錢的窮酸相,競也今兒坐“奔馳”,明晚乘“奧迪”,專給一些當官人家、有錢人家發神、算卦,忙得一天尻子不落家,渾身上下光鮮得看不成。
當聽到貨運小汽車的響聲時,光棍們便齊刷刷地抻長脖子張望?!罢l買的呀?這得多少錢吶。狗日的,還真有點眼光,會搶抓機遇,加快發展哩?!庇泄夤髡f?!昂?,戲散了,臉洗了才看戲把式哩。國家大著哩,窮地方多著呢。雖說現在改革開放了,政策松活了,但‘龍吃千江水——總有不到處’,我們這拉羊皮不沾草的鬼地方要想過上電視里說的那種美日子,還不知道是猴年還是馬月哩??偛荒苷f政策好了,我們這里馬上就能長草長樹,滿地里淌油。早著吶,到頭來他這車不當廢鐵賣,我倒巴浪走路!”還有光棍這樣諞?!袄仙駱洹毕埋R上像開了鍋,說啥話的都有,劣質紙煙的味道嗆得人鼻孑L癢癢的,直想打噴嚏。只有小把戲們沒有磨牙閑諞的工夫,一聽車子的響聲,高興得就像村里來了放電影的,滿地里翻跟斗、“立馬樁”。“走——看汽車去?!庇型尥抟宦暫?,大家伙便一窩蜂朝村口跑去。
遠遠地,一個小黑點出現了。漸漸地,黑點由小變大,越來越近,響聲也越來越大……莫家梁上頭一輛貨運小汽車的轟鳴聲,第一次撕破了小山村寧靜、安詳的面紗,也在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信息閉塞,生活艱辛的村民心窩里攪起了環環漣漪。車子駛進村子剛停在“老神樹”下,光棍們便“呼啦啦”全都圍過去,摸摸這,揣揣那,問這問那,有人眼里流露出羨慕、佩服的神采,有人則是滿臉不屑一顧的表情。只有小把戲們樂得要命,跑前顛后,大呼小叫,一驚一乍。有的想摸摸明晃晃的車燈,但顧慮電打,磨磨蹭蹭不肯伸手。有的想爬上駕駛座,嘗嘗軟墊子的滋味,又怕牛娃罵,老看他的眼色。于是,你推我搡,誰也不肯先出頭。
“牛娃,狗日的,看川里人這幾年發了財,你眼窩里就像進了沙子是不?媽媽的,這真是‘人心沒有雞蛋大,騎上騾子想走馬’,你也想美美地撈一把?”有人連諷刺帶挖苦。
“對啊,上面不是一勁提倡以人為本,成果共享,勤勞致富嗎?我就試當試當,這沒啥不好吧?只要肯下茬,大財發不上,我想小收入總該有點。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一年四季爬在那兩三畝地上撲騰,你就嫑想富起來。少眼熱,你們也買去,買農機國家還有一筆不小的補助哩?!迸M抟贿呅呛堑貞鹬贿呿樖肿テ鹨粓F棉紗擦拭起車頭來。
“啊呀喲,快來看哪,牛娃這個瞎慫不光買了車子,還連媳婦都‘買’上了。艷福不淺哪,我就咋沒這個命喲?!惫夤鞫牙?,外號叫“拔毛狗”的范三保一眼瞅見剛剛跳下車的花花,便一驚一乍地故意大叫起來,臉上的表情別有一番味道。花花羞紅了臉,勾下頭匆匆往家走,她覺得脊背上像有無數根鋼針在戳。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瞟了牛娃幾眼。忙里偷閑,牛娃也飛快地朝花花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花花,明早千萬耍誤了時間哪!花花會意地點了點頭。很快,俏麗的身影就被一堵土墻擋沒了……身后,牛娃呆呆地張望了好一會,十分惆悵地一邊揩手上的油泥,一邊禁不住想:明天,明天的后門能不能走成呢?
5
莫家梁上。
王寶順家。
這是一座典型的西北農家小院。黃土夯成的四方四正的莊廓墻,墻基很厚,墻上安著一個磚大門,門左邊的對子早就沒了,右邊對子的字跡也被曬得白白的,大門兩側各栽一棵尖葉柳,水桶般粗。不遠處,是座樓式廁所,掛著草簾子。稍遠處的豬圈上頭蓋著塑料布,有豬的“哼哼”聲不時傳來。進得院子,靠西頭一溜四間松木舊房子,西南角里是兩間伙房,北邊有兩間土擔梁的小屋子。當院里,用土塊壘起了一座四四方方的“中宮”,“中宮”里安著一個水泥墩墩,一座青磚雕成的小廟安在上頭,里頭有三盞銅燈兒。圍著水泥墩墩還栽了好多花,牡丹、芍藥、龍爪早已開敗了,只有大麗花和菊花還在開著。
今天,這座莊廓里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反倒像過年一樣地熱鬧。前來訂親的那伙人早就喝光了四瓶“互助”大曲,吃掉了燉豬肘子、酸辣里脊、油炸排骨、粉條炒豬肉、蘑菇炒羊肉等七八個菜。他們當中,有的人臉孔賽過雞冠子,有的人面色鐵青,還有的人臉皮白刮刮地像一張紙。他們越喝興頭越大,聲調也越來越高。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一些從沒擺過的東西:色彩艷麗的是衣料,黑皮鞋、紅皮鞋、白涼鞋應有盡有。一只精巧的女式手表躺在衣料上,拇指蓋大,秒針“嘀嘀嘀”地走著。緊挨衣料的是兩包“益陽”牌茯茶,一塊正方形的羊肉方子上箍了一圈大紅紙,兩只酒瓶子的脖子也用紅頭繩拴著。除此之外,胭脂、粉盒、木梳、篦子、襪子、手鐲等一切訂婚用的大小物件堆了一堆。大概是因為換親兩免了的緣故吧,桌子上就是沒有票票。要知道,平時人家里訂婚票票可是最大頭啊。
一進門,花花沒吭聲,趁院子里沒人她悄悄地溜進西房的另一頭,躲在裝滿豬飼料的四條麻袋后頭,她要弄明白這伙人到底想怎么樣。大概有人打了個手勢吧,西房里的吆喝聲、吵鬧聲靜了下來,只聽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在屋里回蕩,撞擊人的耳膜:“吭吭,我說寶順哪,趁著大家都還沒醉倒,就先把事情扯一扯。我看你也是快奔四十的人了,有啥主意還拿不定的。爹媽歿了,你就是米柜上的‘灶王爺——家之主’,這事你說了算,要放干脆些,不要拖泥帶水的。二柱那頭嘛,早就打鼓著接神哩。今早臨來之前我去了他家一趟,麻煩哪,他阿媽新近又添了病,看樣子挨不過舊歷年。一見我她就哭著央及,她說二阿舅你給寶順求個情,下個話,緊事緊辦,拿喜事給我沖沖病,興許我能好哩,我實在丟不下這個陽世啊!吭吭,我的意思是老人們的愿望當小輩子的最好耍違背,倘若老人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就會后悔一輩子的?!闭f這話的是李二柱的二阿舅,一個干巴但很利落的老頭。
抱頭呆坐的寶順聽了老漢的話,抬頭瞟他一眼仍沒開腔,一張破板凳被他扭得“吱吱扭扭”響。
“哼,做夢娶媳婦,盡想美事!”這邊,花花憤憤地從心底里罵了一句。
背靠門箱歪坐著的李二柱的姨夫,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彈彈煙灰,拔正身子,接上了話茬,說:“我說寶順同志喲,人不是常說,凡事都要抓緊,抓而不緊等于不抓嘛。像娶媳婦這號事更得緊上加緊,最忌諱拖拖拉拉,要快刀斬亂麻,夜長夢多啊。這么的樣樣不少了。遠處的暫且不說,只你們莫家梁這幾年一連就出了三樁麻煩事。你們下社里張背斗家的喜喜,上巷子里竇家的桂桂,你隔壁趙鐵匠家的玉芳,本來說得好好的同意換親,結果臨到喜日子了,你看抹脖子的抹脖子,吊麻繩的吊麻繩,喝農藥的喝農藥。再不,就跟上個外來人溜了’,管球你兩家雞飛蛋打?!?/p>
聽到這里,寶順的身子微微抖了幾下,呆滯的眼神停留在墻上那黃塌塌的電影明星劉曉慶的照片上,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起,神態若有所思。
“可不!”炕頭上盤腿坐著的媒人,一個四十來歲的細高個兒的女人手里攥著一只雞腿,邊啃邊說:“我說寶順哪,二柱的大妹子實話是花兒里頭的白牡丹,馬群里的走馬,人伙里的人尖尖?!彼合乱淮髩K雞皮塞進嘴里嚼幾下囫圇半片地吞下肚,又開了口:“你看她平日耍出門還罷了,一出門,尻子后頭尕小伙一幫一伙的,零花錢,衣裳,日常用品家里從來沒為她操心過?!?/p>
“二姨娘,你胡諞哩,我妹子哪是那號人,說話把住點,也不怕崴了舌頭?!崩疃毖哿?,他怕二姨娘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攪黃了換親的事。
“喲喲喲,看我這張老鴰嘴盡胡謅哩。我也沒啥壞心,只是想在寶順面前夸夸你的妹子唄,其實她穩當得很哪?!彼樣樀匾恍?,忙給自己打圓場。接著說:“寶順哪,一定要抓緊喲。倘你不抓緊,萬一叫外旁人戀上、愛上啥的,那就狗咬尿脬空歡喜了。現如今只認錢,不認人的這個世道里啥怪事都有,尤其大姑娘的心就更像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晴陰不定哪?!?/p>
“對著哩,對著哩,半點都沒錯!”媒人的話音剛一落,來訂婚的人齊聲附和。
寶順轉過臉瞅了媒人一眼,心里罵道:“球!啥人伙伙里的人尖尖?一個克死了倆男人,瞎了左眼睛的二婚頭,還帶著一個尕丫頭,我多少天前就見過。憑她的那份人才給花花端屎倒尿都不配,還傳啥人尖尖哩?!绷R罷了,他沉下臉仍不表態,只顧大口大口地抽煙,煙頭滿地都是。
黑暗中,花花氣得渾身打顫,想:“這幫長舌頭,原來就是這么攛掇老實人的。既然事情緊,李二柱的媽媽病重,那就把你們家的丫頭、媳婦娶給去呀!”她憤然站起來,要進屋論個長短。也就在這時,忽聽寶順喊了一聲:“親戚們——”她只好又原地蹲下。
電燈泡的光亮里,只見剛才還蔫不拉嘰的寶順掂量了一陣大家的話后,態度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眼神變得明亮起來,精神也振作了。八成,他是叫這伙人的海吹胡擂漲昏了頭腦,也許可能認真考慮了自己的實際情況吧。他望望這個,瞅瞅那個,最后一拍大腿,說:“中!中!聽了老人言,一輩輩不受難。二柱——”他扭過身子,叫一聲:“我同意換。但是,丑話撂前頭,我妹子俊,你妹子丑,你得給我妹子找點錢。‘麻眼兒打平伙——公道要緊’。我也不想多要,你就找給五萬塊吧,我也好給花花說,少一分就拉倒!”
李二柱不干了。他擰歪了脖子說:“這話你就差了去了。我們倆這是‘雞蛋換線——兩不見錢’的買賣,一個囫圇人換一個囫圇人。你我妹子的臉都是一塊板板兒,七個眼眼兒,誰都沒多長個啥東西,只不過胖瘦不一樣罷了,憑啥要我找錢呢?”
“就是,就是,二柱說得有道理。你們兩家是‘周瑜打黃蓋——家愿打一家愿挨’,只要婚后倆人攢勁干,還怕沒錢嗎?錢唄,它本就是人身上的垢痂,洗掉一層有一層哩。寶順,既然大事成了,就嫑在這點上計較了。”訂婚來的人們又一齊勸道。
思謀了一陣,寶順臉上又放晴了?!澳浅砂?。反正也就這么回事了。明兒我先去‘老神樹’前點個香,再找焦巴兒算個日子,趁早把事兒辦了。我還是那句話,你妹子丑,我妹子俊,總覺得吃大虧了?!睂氻標坪跻荒樀脑┩鳌?/p>
“對啊,對啊。這么說我倆想一搭里去了。這叫啥來著?哈哈,照書里的話,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按莊稼人的話就是‘曹操碰上蔣干了,瞌睡遇上枕頭了’。放的干干脆脆的事不辦,拖泥帶水,費那么多氣力干球哩嗎?!崩疃蜗碌鹪谧焐系募垷?,掐滅了撂地上,捏得指頭骨節“嘎吧嘎吧”響??此歉焙锛睒樱莶坏媒裢砩暇彤斝吕扇攵捶俊?/p>
“吭吭,我說還是寶順干散,釘是釘,鉚是鉚,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活人就該這樣。唯唯喏喏,婆婆媽媽的人我一見就泛黑血哩。來,二柱快給你寶順哥看上四盅酒,人逢喜事精神爽,四紅四喜滿滿上!”干巴老頭一發令,炕上所有的人都齊刷刷地跪起來,滿盈盈的四大盅酒立時擺在寶順面前。
寶順憨憨地,開心地笑笑,舌頭貪婪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干哪,快干哪,辦事干散,喝酒也要干散哪!”大伙齊聲攛掇。
寶順用三個指頭撮起酒杯,剛湊到嘴邊但很快又移開來,他又沒了方才的豪爽,神情顯得沮喪,遲遲疑疑起來。他放下酒盅,走到房門口扳住門框往外張望,外頭很黑很黑啥都不見,只聽得“呼呼”的風聲。寶順折轉身,略略沉思一會,又端起酒盅,手卻“唰唰”地抖,怎么也放不到嘴邊,他只好再次把酒盅放到炕桌上,攤開手自嘲地說:“你看,你看,我這記性叫狗吃了。花花屬小龍,滿打滿算今年才吃了十九歲的飯,要早點辦,結婚證可領不上啊?!彼肿仄瓢宓噬?,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
寶順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澆滅了滿屋子人們心頭喜悅的火焰。大家你看著我,我瞅著你,“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了。是啊,這確實是個要命的事情,不到結婚年齡硬結婚那可是太歲頭上動土的事,違反了婚姻政策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立時,屋里除了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氣聲和“噓溜噓溜”的喝茶聲外,再沒有了別的聲音。
黑暗里,花花暗暗松了一口氣,心也稍稍寬展了些。她心里說:“哼,你牛再大,還有個治牛的法哩。沒有結婚證你就跟風結去吧?!贝丝?,她真想放聲大笑,出出憋在心里的悶氣和惆悵。但她沒有。
“嗨,看你們該愁的不愁,偏愁晴天里沒日頭?!本驮诔翋灥檬蛛y受的時候,一直蹲在長板凳上摳腳丫的李二柱“噌”地跳下來,把半截冒著青煙的煙頭往茶碗里狠狠一按,套上皮鞋,晃晃腦袋,變戲法般掏出兩個紅本本很得意地撂在炕桌上,說:“嘻嘻,寶順大哥你熬煎個球哩。如今這世道哇,我算是‘碟子里舀清水——看透了’。你不管辦個啥事,都得講究個門路,講究個關系,講究個人情。說穿了,一要花錢,人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照我看錢多還能叫磨推鬼哩。二只要抓住當官人的一些見不得人的把柄,啥事就都能辦成。當然了,當官人見不得人的把柄不是你想抓就能抓到的,這得碰運氣。沒娘的娃娃天照顧。嘿嘿,這回偏偏就叫我這瞎牛碰上草坡了。媽媽的,這結婚證整得也實在太容易了,倘若在座的愿意聽,我倒想諞一諞哩。”李二柱打住了。他十分炫耀地望著大家,順手再抽支煙噙在嘴上。
“快,諞諞,我們這些老半死們也學著點,往后娃們辦點事說不定用得上呢?!贝蠡锞忂^神來,齊聲嚷嚷。
黑暗里,花花著實嚇了一大跳,全身立刻發冷,發抖。她拿脊背抵住麻袋,屏聲斂氣,細聽起來。
“好咧,那你們就把耳朵奓起來吧。”李二柱抿口茶,潤潤嗓子,說:“其實,換親這事我跟寶順哥早就說妥了。說妥以后哇,我心里反倒添了一塊病,因為憑我這副豬八戒樣樣,憑家里的窮勁道,要娶花骨朵般的花花那簡直和猴兒撈月亮沒啥兩樣。那咋個辦呢?是活人總不能叫尿尿憋死唄。我就慢慢地琢磨,無論如何首先要把結婚證搞到手,因為它是命根根,只要把它搞到手天,王老子都干涉不著。我就想呵想——”李二柱賣了個關子,趁勢喝了一大口茶。
“快接著說,接著說?!贝蠡镉执摺?/p>
“嗬,到底給我想起來了。鄉政府的馬鄉長正好是我二娘娘的一個遠房姑舅,十多年前走后門吃上了皇糧。大前年不知怎么還就當上了鄉長,牛皮哄哄得很。我還聽說他還是個‘酒盅盅一端,政策放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人,尕便宜上要緊死哩,給人批莊廓、定低保、發救濟啥的從沒按政策辦過,當地老百姓就怕他不早死。我高興了。球,就在這個有縫縫的雞蛋上下它個蛆兒。人常說,‘小恩惠能買轉帝王的心’,更何況他還是個凡胎,是一個比凡胎還凡胎的凡胎。于是,隔三差五我就往鄉政府跑,跟他套近乎,攀親戚,送酒買煙。今年四月頭上,馬鄉長要在鄉政府旁邊蓋一個專賣水泥的鋪子,我就豁上命給他不分晝夜干了六天活,飯自個吃,工錢一分沒要,把他美得要死,平日里一照面一口一個‘李尕兄’。一天中午里,我沒事又去找他。鄉政府院子里安靜得很,一樓二樓所有的門上都吊著鐵猴兒,只有三樓左手第三間的門半掩著,里頭有吱哩哇啦的聲音,我就三七沒管二十一一把推開了門。天哪!我渾身的血都不淌了,頭脹得有背篼大。你們說,我看見了啥?他媽媽的,馬鄉長正把他的朋友的年輕媳婦壓在床上拽褲帶哩。我能不慌嗎?我連忙說,沒見,沒見,我啥都沒見,你們忙,你們忙,然后就一溜煙跑回了家,頭里暈暈乎乎的,半晌不知該干啥。”
“這個狗日的,還是鄉長呢,真丟政府的臉。不如個畜生!”大伙憤憤不平,罵起來。
“后來怎么樣了?”干巴老頭問。
李二柱續上話茬:“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吧,馬尿雨兒‘嘩嘩嘩’往下倒著,姓馬的開著鄉上的桑塔納,提著兩瓶‘五糧液’,兩條‘軟中華’來了。他一進門就央求說,‘李哥,下話了,實話下話了。那天的事兒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萬千萬給保個密,我一個莊稼娃娃能混到今天這個位子確實也不容易喲,這個飯碗踢掉不得。只要你給我守住了這個秘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后只要你說打男的,我絕不會揍女人,有啥難處盡管言傳一聲。’嘿嘿,就這樣我把結婚證順順當當搞到手了,年齡限制算個球哇。人吶,一旦時運順了,插根扁擔都能開花哩。哼,有了它,我還怕他馬王爺長著三只眼嗎?”。
“哪,花花和寶順的相片你是咋弄上的呢?不到年齡硬結婚到底中不中哪?”有人插了一句。
“高人自有妙計。那回我把寶順哥整醉了,從他家相框里拿的唄。至于她的年齡嘛,我不急,四十多年都熬過來了,再等個四五年沒啥問題?!崩疃筮诌值卣f。
他的話音剛一落地,房里立刻就像降臨了喜神,大伙原本緊繃繃的面孔一下松弛了,個個喜笑顏開,伸手搶那兩個紅本本。還是寶順眼疾手快,他用寬厚的脊背擋住伸過來的手,搶先把結婚證抓在手中,急忙湊到鼻尖尖上詳詳細細地瞅。他滿臉的喜氣頓時煙消云散,換上的是一臉憤怒和羞辱,拿結婚證的手也索索地抖個不停。毫不含糊,王寶順,這個在小學里蹲了八年將就著也能認得自己名字的人,這回看清楚了結婚證上只有“李二柱”、“王花花”兩個人的名字,與他竟毫無相干!隱隱地,他有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眼里噴射出兩道憤怒的光,牙縫里硬錚錚地擠出了“狗日的”三個字,動作也變得粗野起來?!斑?”他一拳砸在炕桌上,三四個大碗一跳老高,然后又“叮鈴當啷”摔下來碎了兩個,湯湯水水灑了一桌子。寶順氣急敗壞,指著李二柱的鼻尖罵:“李二柱,你這個狗日的瞎貨,使尖耍滑日弄到我頭上來了。少客氣,不見兔兒不放鷹哪。你為啥光給自己領結婚證,不給我開?你‘扁擔上睡覺——想得寬’。哼,我王寶順蠢是蠢,但這點靈性還沒叫狗吃掉。今兒大家都有,我就把丑話說前頭,喜事要辦,兩家都辦。不辦,一齊拉倒,你當你的光棍,我做我的獨身。從今往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睂氻樢豢跉庹f完,拉長了臉把誰都不理。
大伙又沉默了。
黑暗里,花花又輕輕地舒了口氣,那顆近乎絕望的心又活了。她挪挪肩膀,揉揉酸麻酸麻的雙腳。
靜了片刻,還是李二柱打破了難堪的僵局,他揪了揪腫汪汪的眼皮,耍魔術般地又將兩個紅本本扔到炕桌上,鄙視地沖寶順嚷道:“你怕啥?去打聽打聽,我李二柱從爬出娘胎那天起,啥時干過過河拆橋的缺德事?前晚上我一家伙贏了前溝牛粉條匠的八百塊錢,不就又分給了他一半?寶順哥,嫑慌嫑忙,氣兒悠長,詳細瞅瞅這兩個紅本本上寫著誰的名字?”李二柱撇撇嘴,斜睨一眼氣急敗壞的寶順,滿臉陰陽怪氣。他再拈支煙,蹲幾下,劃根火柴點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寶順狐疑地抬頭望了望李二柱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尋找?!翱炜纯茨摹!崩疃妼氻槻幌穹讲拍菢蛹?,便努努嘴,催促他一聲。寶順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黑白相間的鬢角,拿起紅本本漫不經心地瀏……漸漸地,他那張灰不啦嘰的臉上顯露出喜悅的光亮。這會他看清楚了,紅本本上分分明明地有“王寶順”、“李淑蘭”兩個人的名字,印章血紅血紅的。
“咳,你實話是個胡日鬼。早點拿出來不就得了,干枉枉挨了一頓臭罵,劃來不?”干巴老頭笑著埋怨道。
“我就是要故意惹惹他,看他究竟是啥態度。罵,由他罵去,打是親,罵是愛,只要他嘴不困?!崩疃鶟M不在乎。
此刻的寶順從心眼里舒坦了。他捧著紅本本,眉開眼笑美美地擂上寶順一拳,說:“中,中。二柱,你這個干溝里有名的‘胡日鬼’,今兒我算服了?!彼麄绒D身朝著大伙高聲道:“說定了,事情就這么辦,操緊來快。我王寶順如果再變卦,就不是人養的!”
6
黑暗中,花花再一次絕望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李二柱今兒不光來訂婚,還把結婚證也整來了,從法律上做了保證。她胸口沉悶,兩頰脹疼,頭里“嗡嗡”響。她背靠著麻袋,兩手狠勁絞扭著衣角,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滾落。她想大聲嘶喊,她想大聲罵人,她更想撲上去將李二柱撕成八片!絕望中,她突然想起了牛娃,記起了牛娃那些甜心甜肺的話語,更記起了傍晚分手前的約定。她鎮靜下來,想:“只要有牛娃,嫑說他李二柱,就是天塌地裂我都不怕。也不看現在是啥年代了,還用這種老一套的辦法來逼婚,門都沒有。趁這些人沒走我得當面給他們說清楚,少來這一套。”人也怪,凡事一到頭上不免就要慌張,而一經拿定主意便也坦然了,眼下的花花便是這樣。她大步走過去,掀開門簾堂堂正正地站在火爐旁,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大家一句話不說。停了片刻,她見沒人搭腔,便伸手抓起那四個紅本本就往爐子里放。李二柱一見急眼了,一把攥住花花的手,花花往回一拽,“哧啦”一聲,結婚證成了八片,他倆各攥四半張?!澳萌?”花花隨手扔到地上。李二柱顧不得許多,趕緊蹲下身子撿起來捧到炕桌,用一只大碗壓住,手按在碗上不動。
“也不看看是啥年頭了,還耍換親的把戲!李二柱,我今兒明明白白給你說,這門親事我死也不同意!我已經有對象了,他就是中巷道里的牛娃。”花花高昂起頭逼視著李二柱,朗聲說。李二柱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色,他用求救般的目光望著寶順。花花的大膽舉動也鎮住了那伙山吃海喝的人,他們面面相覷,半晌出不得聲。
作為一家之主,寶順的臉上早就掛不住了。他威嚴地干咳一聲,沉下臉大聲訓斥:“一個丫頭家還不快出去,沒大沒小的像啥樣樣?這里還有你說話的地方嗎?沒家教?!?/p>
花花沒動,目光似冰塊,嘴角里掛滿嘲諷。
寶順見花花如此倔強,簡直氣暈乎了。他手腕一抖,“啪嚓”酒盅碎了,指頭割破了,血淌出來。寶順毫不在意地將手指放到嘴里,“吱吱”吮幾口,聲音抖抖地問:“花,花花,爹媽不在世,我這當哥哥說下的是話,還是放下的屁?若是話,那你就乖乖地跟上二柱過日子去,我也娶上個媳婦,安個家,留個后。哥哥的話等于放屁,那從今往后我就沒你這個妹子,你也沒有我這個哥哥,我們一刀兩斷!”他說罷,仔細察看花花的臉色,口氣又輕了些,說:“你還不知道,我也沒給你說過,實際上今年四月八浪廟會時我就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說你屬小龍,二柱屬大龍。他說‘家有兩條龍,一輩輩不受窮’,你們倆是棗騮馬配上了銀鞍子,美得沒說頭。你說呢?”寶順說完,把探詢的目光停留在花花激憤的臉上。
花花面朝寶順,攏攏滑到額前的頭發,說:“哥,你說的其他話我都聽,但我的終身大事多少也該問問我,由我做主吧,你怎么就隨便許人呢?要是爹媽還活著,他們恐怕也不會這么做。你就……”花花神態很平靜,語氣卻很硬。
“哼,說得輕巧。由你?俗話說由豬的脾性還想把天下拱通哩。”寶順的聲音明顯高了。“花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這事你心里明著鏡兒。你想想唄,事情很簡單。你不去,二柱的妹子就不跟我,我們王家也就斷了根。根,你說這斷得的嗎?萬萬斷不得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總得留下點東西。好了,我看這門親戚就這么做算了。跟誰,還不就是打發掉這一輩輩的光陰嗎?我看二柱家的情況也不錯,人口輕,地畝多,一年的糧食吃不完,這就對了唄,還圖個啥哩!不錯,牛娃人是長得干散,但家里弟兄六七個,前不久抬埋阿媽欠了一尻子爛賬,阿大又是個病秧秧,你去了能有好飯吃嗎?再說牛娃也不上路,盡想歪道道,想一夜吃成個大胖子。你說,在我們這個摔死雀兒絆死蛇,窮得叮當響的鬼地方偏偏要貸上那么一大筆款子買啥子貨運小汽車,除了拉糞、拉柴火,上山下洼的還有啥拉頭?我看他這是‘皮鞋里尿尿,三分鐘的熱氣’,耍的是二桿子,將來不趴在賬底下我王字倒著寫。當哥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坑里跳啊?!?/p>
花花仍不爭辯,昂著頭,似乎對誰都不屑一顧。這種無聲的挑釁在寶順看來無疑是火上澆油。他沒有了耐心,操起火鉗照準面前的一只暖瓶猛力一揮,“嚓啦”暖瓶碎了,開水四濺。李二柱慌忙站到花花面前想護著,花花不領他的情,用力搡開,說:“滾一邊去,這是我王家的事,與你不相干!”李二柱的表情很是尷尬,臉紅紅的。寶順怒不可遏,他沖進廚房撈上一把菜刀返身撲進來望著炕桌就剁?;ɑêε铝?,急忙跑出西房一頭鉆進小北屋,又從里頭死死扣上了門。
寶順的“咒世病”犯了。他兩眼發直,兩嘴角里滿是白沫沫,干嚎著,一陣風追到北屋門口。他推門,門不開;用腳踹,門依然不動。沒辦法,他原地“撲通”跪下,一邊“梆梆梆”地磕頭,一邊苦苦哀求:“花花,我的好妹子,求求你可憐可憐苦命的哥哥吧。誰叫莫家梁這么窮,誰叫我命這么苦哇!不看僧面看佛面。哥哥的面子當然沒啥可看,但王家先人的面子你不能不看哪,王家傳到我這一輩上難道就叫斷根了嗎?這條根斷不得,萬萬斷不得呀!斷根了,將來我到陰曹地府沒臉見老先人們哪!”很快,他的額上便起了個大包,很快碰爛了,血糊糊的。小北屋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靜?;ɑㄗ诳活^上呆呆地像一尊泥胎,她似乎根本就沒聽見哥哥的聲聲哀求。其實,她的心里早已滴血了,大滴大滴的……寶順哀告了好一會,就是聽不到花花的回音。寶順絕望了。他趴在門口,牙齒緊緊咬住門檻,嘴里“嗚嗚嗚”地吼,血一滴,兩滴,灑在門檻上……
屋里,清醒過來的人一窩蜂跑出來,團團圍住寶順,有的勸解,有的安慰,還有的高聲大罵花花。李二柱伸手拉起寶順,說:“嗨,我說寶順哥,你這是何苦來?牛脾氣得改一改,花花氣力單,身子骨嫩,吃得住這樣折騰嗎?我妹子淑蘭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貨,倘或知道你是個莽張飛,她心里不知咋想哩。”他又別轉臉,瞟一眼靜靜的小北屋,話里有話地說:“我說寶順哥,你也嫑太生氣,誰家說媳婦不圖個吉利?吵吵鬧鬧的,會帶來半輩輩的晦氣。不是我姓李的信口胡諞,現時的婚姻政策你也知道,只要你抓牢那個紅本本,天王老子也管不著你。領過了結婚證再說不同意,那還得到法院里去打官司。這結婚證就跟觀世音菩薩給孫猴子戴上的金箍差不多,戴上不容易,要取也難。我看把話就這么說死,再過五六天是十月初九,三六九是吉利日子,我來送禮。你送禮的日子就放在月底里,禮也不要太多意思意思就中,留著錢辦喜事吧。哼,我就不信煮熟的鴨子它還能飛了!”
寶順迷迷瞪瞪地爬起來坐在地上,兩眼失神地望著李二柱,不知可否地點了點頭,淚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滾。唉,多可憐的人哪。李二柱看看寶順癡呆的樣子,眼珠子轉了幾轉,歪著頭思謀了一陣后攬起寶順的胳臂,說:“寶順哥,外頭太涼,房里去吧,花花是聰明人會想通的?!弊叩介T口,他又轉過臉對干巴老頭說“二阿舅,馬嬸,天太黑了,你們前腳先走一步,我陪寶順哥再喝幾盅,再勸一陣,后腳就攆。中不?”“中哩,中哩,那你就留下再勸勸。叫他不要太傷心,傷心傷身體呀。我們先走了?!备砂屠项^招呼一聲,率先提上了包包??纯催h去的他們,李二柱的臉上閃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一瞬間馬上又恢復了常態。臨進房門,他又特意看了看小北屋的門,還有窗戶。門,緊關著,不透一絲亮光;窗戶卻開著一條縫。李二柱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片喜色,他使勁咽了口唾沫,輕聲哼起了小調:
麻五阿哥好心腸,
羊肚手巾里包冰糖。
冰糖放在枕頭上,
吃哩嘛不吃你思想。
四更里到了四炷香,
麻五哥上到炕沿上……
窗外,群星閃爍,銀漢燦爛。濃重的夜色里,這座破舊的莊廓院里人走席散,又安靜得像一座古廟。唯有兩只燈泡,一盞在西房,一盞在東房,悠悠地亮……
7
后半夜里,風小了一些,天空也清凈了許多。銀勺般的北斗星橫掛在天穹,是那么近,近得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偶而,有幾顆流星閃動著賊亮、賊亮的光芒,拖著長長的尾巴“唰”地一下劃破厚厚的、沉沉的夜幕,然后又悄然消失在神秘的遙遠的天際,不留半點痕跡。
小北屋里一片死靜。一只瓦數不大的電燈泡半明不滅,昏黃的燈光先將花花的身影拽長了,再映在黑糊糊的土墻上,像一幅制作精美的剪影。自從和哥哥鬧別扭到現在她一眼都沒眨,一滴水都沒喝,兩眼紅腫,頭發散亂,心里亂成了一團麻。她老在想:怎么辦哩?奸滑的李二柱耍手腕已占了上風頭。去鄉上吧,又不認識書記,就認識又有啥用處呢?他跟馬鄉長肯定要穿一條褲子,況且馬鄉長還是李二柱的遠房親戚。唉,真能把人愁死!那結婚證可是有法律效力的呀,按理說一旦領了結婚證就是兩口子了。倘若哥哥硬要我嫁給李二柱,那就活活虧死人哩,一輩輩的虧!越思想花花的心緒就越亂。她抬頭從窗戶里看看黑漆漆的天空,長嘆一聲:“算了,等明早給牛娃說,叫他拿主意吧,我心里亂死了?!被ɑ☉n心忡忡地就勢趴在方桌上——恍惚間,艷陽吐火,清風飄香?;ɑㄒ皇滞熘餮b革履的牛娃,一手牽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漫步在滿是鮮花的河灘里,轉累了采一束花坐在河邊,將雙腳伸進清涼涼的水里,凝視著遠天的飛鳥。綠茵茵的草灘上,小女孩追逐幾只色彩絢爛的蝴蝶“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一只蝴蝶被抓住了,小女孩舉在手里跑過來,甜甜地叫了一聲“爸——,媽——?!被ɑㄉ扉_雙臂迎了上去……突然,天上黑云翻滾,狂風驟起。河里巨浪沖天,水花四濺,一個浪頭“嘩”地撲上來。半晌,巨浪不見了,眼前依舊是艷陽吐火,清風飄香,但小女孩沒有了……
“媽呀——”花花驚醒了。她抬頭瞪大眼睛四處張望,全身被汗濕透了。哦,原來是做了個不祥的夢,她的心不由地往下一沉。此刻,外頭風更大,更急,似乎要揭掉房頂了?;ɑ▏@口氣,站起來從窗戶眼朝外看——西房里,淡淡的光亮摻合著沉沉的夜色顯得格外醒目,“咳,咳,咳,”寶順干澀的咳嗽聲不時傳來。哥哥是“黃連樹上掛苦膽,根根梢梢全苦透了”的人哪!花花的心隱隱地疼??戳艘淮髸?,花花打開房門,腳步輕輕地來到西房窗根里,她想求求哥哥原諒她白天的不禮貌,再求求他退掉這門親事?;ɑ▌傄焓滞品块T,忽然又多了個心思。她縮回手沒再推,兩手撐住冰森森的窗臺,踮起腳尖,右眼緊貼在窗玻璃上——“啊!”花花像中了魔,低低地叫一聲,身子晃了晃,軟軟地斜靠在門框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燈光下,寶順跪在炕頭上正聚精會神地粘糊著白天叫花花扯爛了的結婚證,手頭放著一個擦得明光晶亮的鏡框,阿媽的遺照也不知被弄哪去了,看樣子他要拿鏡框裝結婚證哩。緊挨寶順的李二柱不知說了句啥話,寶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手卻沒有停。李二柱一邊輕聲說笑,一邊給寶順灌酒,酒盅不再是白天用的瓷制小盅,而是茶色玻璃杯了。一陣工夫后,寶順頭一歪就栽倒在炕角落里沒有了聲響。
花花深深地嘆口氣,回到了小北屋。
夜很深很深,也很黑很黑,就像扣了一口鐵鍋。這已是后半夜了,要不了多久天就要放亮了。
花花根本睡不著,她合衣斜倚在被子上,無神的大眼睛望著慘淡的燈光,長吁短嘆。她想:要是阿大、姆媽在世還有個靠山哩,如今靠誰呀?阿大、姆媽你們倆歿得太早太早了呀。忽然間,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得她心煩意亂。是老鼠吧?入秋了,辛苦了多半年的莊稼人都忙著往家里拾掇糧食和柴草了,那些老鼠們大概也不消停了吧?;ɑㄖ刂氐乜攘藘陕?,響聲立刻就沒有了。但只停了一會會,那兩扇破舊的窗戶卻“吱扭吱扭”地響起來,響聲很大?;ɑㄏ耄嚎赡苁秋L吹的吧,刮了一整天的風,到現在還沒有停的意思?;ɑ☉袘械乜戳艘谎蹧]在意,繼續想心事。漸漸地,窗戶“嘎吱吱,嘎吱吱”比方才更響?!盁┧廊?”花花罵道,準備起身關嚴。猛地,她看見窗戶縫一點一點往大里開,很快便伸進一只胳膊來,一只男人粗糙的大手左右摸索尋找窗戶上的插銷,摸著后狠勁往起拔,“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很急。沒過多大工夫,插銷便被撥開,緊接著窗戶也被整個揭起來,李二柱塞進來半個頭,昏暗的燈光照在他那胖臉上,倆三角眼里噴發著淫蕩、貪婪的光。李二柱左手撐起窗戶,右腿伸進來,身子一屈,再一抻便騎在窗戶上了。他瞇瞇地笑著,先把窗子輕輕放下,然后再把左腿很麻利地收回來跳進屋里,他只穿了一件襯衣。站穩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開雙臂,說:“花花,嫑害怕,快過來,我倆說個話。快過來。”
花花頭皮發炸,渾身立時冒出了冷汗。她迅速站起來,慌忙跑去開房門,那知房門早叫李二柱從外面扣得死死的。她急速轉過身,厲聲呵斥道:“出去,快滾出去!”
“出去?說得比唱得好聽。要滾出去我就不進來了。嘻嘻。”李二柱一頭說,一頭色迷迷地盯著花花隆起的胸脯,那雙三角眼被情欲炙烤著,痛苦得一眨一眨的。他又說:“你看,馬上要辦喜事了,還缺些啥?嫑熬煎,千二八百的錢由我出哩。過來,我倆好好暄暄。”見花花不動,李二柱的聲調高起來。他盯著花花,一步一步地逼過來。
花花像頭受驚的小鹿,急得兩眼冒火,走投無路,連連后退,退到墻根里,再也沒地方去了。
李二柱滿臉淫笑。他猛地往前一撲,一把就將花花抓拉到懷里,臭哄哄的大嘴急火火地尋找花花的嘴。花花雙手亂抓,兩腳狠蹬,李二柱的臉上馬上有了幾道血印印。“去你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李二柱疼極了,他一用勁將花花壓倒在炕頭上,喘著粗氣,把她的兩手并攏來用左手牢牢攥住,右手只一下便拽住了花花的褲帶,嘴巴狠狠地貼在她的臉上,狂亂地吸吮她的眼睛、嘴唇……濃濃的酒氣嗆得花花喘不過氣來,可她的腦子很清醒:要頂住,千萬要頂住,不能叫這個惡棍玷污了自己清白的女兒身子!她左騰右挪,死死抵抗著,倆人扭作一團,氣喘吁吁。女人終久是女人,抵抗了一陣花花便沒了力氣,李二柱的整個身子磨扇般壓了上來,手又去解花花的褲帶……突然,牛娃那憨厚、英俊的面孔在花花眼前浮現出來。立馬,她精神大振,力氣陡長。就在李二柱騰手解花花褲帶的同時,花花使勁一掙,手掙開了,她翻身起來雙手卡住李二柱的脖子,李二柱一時喘不上氣,急得頭胡亂擺動,她又一腳蹬在李二柱的小肚子上,李二柱“哎喲”一聲重重地跌倒在炕沿根里?;ɑ櫜坏谜陆螅W電般操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怒目而視:“你來,看我不一刀戳死你!”
李二柱捂著肚子慢慢爬起來。他不但沒惱,反而“嘻嘻”笑了,說:“嗬,好厲害呀。娃娃我長這么大,還沒吃過這么大的虧??晌也挥嬢^,霎說是兩口子,就是舌頭還時常碰牙碰齒哩。兩口子那有不吵架的道理?今兒只要你高興,咋著都中。但話又說回來,不制服你王花花,你就不知道我的厲害?!崩疃呎f,便往花花跟前湊,眼神更淫邪。花花更急了。她抖抖水果刀朝著窗外大喊:“哥哥,哥哥,你快過來!”李二柱聽了,不但沒有絲毫害怕的意思,反而“嘿嘿”笑了,說:“說實話吧,今晚你就是把兩響炮拿到他耳根里放也聽不見了,我早就拿大盅盅把他整成一攤爛泥了。你叫,你叫呀,看他應不應?沒有這金鋼鉆,我李二柱白在陽世上混了四十幾年?!崩疃滞安淞藘刹??!罢咀?,再往前走,我就豁命了!”花花再一次揚了揚手中的水果刀。李二柱顯得有點不耐煩了,說:“不識抬舉的東西,這陣勢我見過的多了。那個女人不是這球樣樣,一開頭扭扭捏捏,把襠里那貓娃不夠叼一嘴的東西捂得緊緊的,活象是命根根。等到……也就變得老老實實了,還巴不得把男人整天連在褲帶上。其實我心里明著鏡兒,即使硬結了婚你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遲早會跑掉的。與其竹籃打水,還不如來個遠水解近渴,今晚就先讓我耍個,寧吃仙桃一個,不嚼爛杏兒半筐,免得我以后后悔。何況現在你已經是我的婆娘了?!?/p>
事情到這一步,花花實在沒治了,攥水果刀的手不由地抖起來。她橫下一條心:哪怕就是死,也絕不做對不起牛娃的事!
李二柱又往前蹭?;ɑ樕蛔儯灰а?,悲憤地喊一聲“牛娃——”便“嗖”地舉起水果刀朝心口窩猛戳。也就在這危急關頭,只聽李二柱大聲喊道:“寶順哥,你來干啥?”花花不知就里,舉著水果刀的手停在胸前,頭急速地扭向窗戶。窗戶,仍然半掩著,那里有寶順的影子?原來李二柱見事情危急,便耍了個心眼。沒等花花回過神,李二柱一個餓虎撲食把她拽進懷里,舉起拳頭照準她的太陽穴極有分寸的擊打了一下?;ɑㄢР患胺?,哼了一聲,身子晃了晃,便軟軟倒在李二柱的懷里,手里的水果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昏了過去。李二柱緩一緩,淫笑著把花花抱到炕上……電燈突然亮了一下,很快便滅了,房里頓時漆黑一團。
屋外,山風咆哮,狠狠地拍打著破舊的屋頂、門窗,似乎要把這一切統統撕個粉碎!它,是在為不幸的花花鳴不平?還是在強烈地控訴李二柱的暴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花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動了動,太陽穴疼得要命,再伸伸腿,下身也不對勁。哦,她記起了先前所發生的事情,她悲愴地哭了:本來是純潔無瑕的女兒身,如今……唉,我還有啥臉面見牛娃?還有啥臉面活在人世上哩?她哭著,使勁撕拽著頭發,捶打著床沿?!八懒怂懔?,陽世上再也沒活頭了?!被ɑê芄麛嗟嘏e起了水果刀——就在這時,“呼呼”的山風送來了一陣貨運小汽車的響聲,隱隱地,聲音不大?;ɑㄟB忙伸長耳朵仔細聽,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班蓿桥M薜娜嗀涇?,他來叫我了。”花花一骨碌爬起來從窗欞里往外張望——蒼茫的夜空還是那么深沉,還是那么遙遠。大半星星隱去了,天空亮了許多。隱隱地,東邊天空里透出一片魚肚色?!白撸娇h法院去告那個馬鄉長,還有那個李二柱。我就不信在共產黨的天下里,他們胡來就沒人管!”花花摸黑下炕,整整衣襟準備出門。但是,她又猶豫了。她兩手捂住臉,淚水從手指縫里溢出來?!鞍?,我怎么有臉給牛娃說呢?不說不成,說了也不成。天底下的男人哪,最計較,也最恨的就是這號事。算了吧,嫑再傷他的心了,還是死了干凈?!被ɑㄔ偃q豫著。又一陣風吹過,貨運小汽車的響聲很近,似乎就在巷口上了。花花坐不住了,她打定主意把事情的真相給牛娃說清楚,求得他的原諒,萬一他不原諒那就……她不敢往下想了。她揩掉眼淚,換上一身新衣服。她正要走出房門,忽然身后傳來“呼嚕,呼嚕,呼嚕”的打鼾聲。借著透進窗欞的光亮回頭一看,她不由地怒從心頭起,恨由膽邊生。在土炕的另一頭,發泄了獸欲后的李二柱死狗般地趴著,壓扁了的胖臉上還殘留著滿足、快慰的笑意。他的嘴半閉著,口水淌了一大攤。他翻了個身,伸了伸胳膊,蹬了蹬腿,赤身裸體,腿上長了一層厚厚的長毛,硬扎扎,像豬鬃。他蠕動著嘴巴,說:“喔,舒……坦……好舒坦,好……”
花花好一陣惡心。她咬了咬牙,拾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惡狠狠地罵了一聲“臭流氓,我要你的狗命!”毅然朝著他的心口窩戳去。就在水果刀挨近心口窩的時候,她卻改變了主意。她想:“借債還錢,殺人償命,這是古訓。為他搭上一條命,我年紀輕輕的還劃不來哩。不過,他不叫我這一輩子好活,我也不讓他這一世活得體面?!彼闳惶崞鹨恢慌?,拔掉瓶塞子朝著李二柱的面孔“嘩嘩嘩”地澆了下去……
“嗷——”正在酣睡的李二柱像挨了刀的肥豬,一聲慘烈的嚎叫后,彈簧般蹦起來,捂著火燒火燎的臉跌跌撞撞躥出小北屋。他被燙暈了,滿院子亂竄,就是找不著大門,轉了好幾圈兒才一溜煙跑了。
誰呀?都亮半夜了,咋從花花家跑出來?正在巷道口拾掇剎車的牛娃,看著遠去的李二柱麻沙沙的背影不由地嘀咕道,心頭立時罩上一層不祥的陰影,動作也變得遲鈍起來。
小北屋里,花花打開大衣柜,取出這幾年給人家栽樹、拔草、粉刷墻掙下的萬把塊錢裝在手提包里,同時也把水果刀放了進去。她猜想,脾性倔犟,但又極愛臉面的牛娃可能不會原諒她。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只能選擇兩條路:一條是去外地打工,永世不再回這莫家梁;一條是學過去幾個姊妹們的樣子,死在野狐坡上給她們做個伴兒。一切拾掇停當了,花花來到巷道口上,靠著大柳樹定定地看著牛娃收拾車子。過了好半天,她才十分悲痛地叫了一聲:“牛娃哥——”兩腿軟軟地跪在地上,泣不成聲了。牛娃大吃一驚,忙跑過來扶起花花,問道:
“花花,出啥事了,剛剛從你家跑出去的人是誰?”花花扳開牛娃的手,說:“牛娃,你先嫑問。你把車開到野狐坡,我,我再告訴你好嗎?”
野狐坡?黑咕隆咚的去那里干啥?牛娃不解,但他也知深花花的脾氣,只要她認準了的事九頭牛也嫑想拉轉。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吧?!?/p>
貨運小汽車折轉頭向東山根里開去。花花家的大門敞開著,黑洞洞的像個怪獸的口。
8
野狐坡,坐落在莫家梁的東山上,離村約有三里路,三四畝地大。也不知是啥原因,每到炎炎夏日,莫家梁別處極干,干得濺火星星子,而野狐坡上卻潮潤潤,綠茵茵的,狼尾巴蒿草長得淹過人的膝蓋。據村里的老人們講,早年這野狐坡上確實野狐成群,每到發情期那聲聲凄厲的嚎叫聲傳得老遠老遠,森森的,怪叫人害怕。那時候,這群野狐鬧騰得莫家梁四季不安,人人談狐色變。沒辦法,便由幾個老者出面湊錢在坡上修了一座“狐仙廟”,廟內彩塑“狐仙”豐姿,于是乎“狐仙廟”方圓幾百里聞名,四季香火不斷,據說莫家梁倒也太平了多年。
歷史變遷,滄海桑田,“狐仙廟”日趨冷落,野狐也從此銷聲匿跡了,野狐坡也和莫家梁其它地方一樣,干得濺開火星星子了。大前年,冷落了若干年的野狐坡突然又聲名大振,即使大白天男人們也不敢路過此地,更不要說婆娘娃娃們了。莫家梁一沒有重修“狐仙廟”,二沒有狐仙顯靈,而是花花家隔壁趙鐵匠的二姑娘玉芳,因不同意拿自己給弟弟換媳婦,就和未婚夫在這里自殺了。他倆的死法很特別:一根尼龍繩把兩個人的脖子和腳綁在一起,臉對臉側臥在半人高的蒿草里,跟前撂著一個空農藥瓶子。去年秋天,又有一對情人在這里抱頭痛哭,準備上吊自殺,幸虧被家人問訊攆來連拉帶拽勸回了家。花花為啥偏偏要選這個地方呢?牛娃心里很納悶。有了心事,車也開得很慢,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貨運小汽車左顛右晃。車越往前走,花花的心情也就越發沉重。
天空漸漸疏亮,星星愈加稀少,新月也早就沒有了影子,莫家梁的輪廓顯現了些許。黑幽幽的崖頭上不時傳來貓頭鷹“咕咕咩,咕咕咩”凄厲的叫聲,叫人頭皮麻酥酥的,渾身起雞皮疙瘩。土路變細了很像羊腸子,再走了一段就到了盡頭,車燈的光亮里滿地盡是石頭,方的,圓的,菱形的,更多的是三角形的。貨運小汽車在亂石堆里掙扎一陣后便懶懶地停在野狐坡前一塊平坦的地方。牛娃熄掉火,把坐墊放到地上,再把花花抱到坐墊上,自己點支煙挨著花花坐下來,晶亮的眼睛審視著她那早已被淚水泡濕了的面龐,心頭又一次飄起一片狐疑的云彩?;ɑü粗^,兩手捂住臉,肩頭索索地抖動著。她怎么開口,又說什么好呢?她打定主意,不說,死也不說!她只希望和自己的心上人坐一會兒,靜靜地坐一會兒,哪怕只是一小會兒!然后,然后就……她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淌著。
“花花,到底出了啥事?你不吐不咽的真個要把啞巴逼著說話哩嗎。你快說,有難處我倆一起想辦法。啊。”牛娃愛憐地搖搖花花的肩頭,懇求道。花花慢慢仰起滿是淚水的臉,晨曦里眼睛剛一碰到牛娃焦慮、灼熱的眼神,又慌忙垂下眼簾,使勁搖了搖了頭。“你快說呀,到底有啥事情,都快把死人急出尿來了!”越見花花吞吞吐吐的樣子,牛娃心里越著急,語氣也不由得硬了。他很納悶,平日里嘰嘰喳喳像個麻雀般的花花今兒到底犯了啥病?!奥槔c說,要不然我實話來氣了!”花花思忖,思忖了好半晌,才拿定了主意: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雪地里埋不住死人,實話給他說了吧,要打要罵隨他。她橫下了心,說:“牛娃哥,我,我,我對不起你。從今往后你就當這個陽世上沒有過我!”說完,她猛地站起身,掙脫牛娃的手急急地往野狐坡上爬。
牛娃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竟不知做啥好,愣了好大一會才拔腳攆上去。在上一個塄坎時,牛娃從后頭一把抱住花花,說:“你,你犯了啥神經??彀咽虑檎f明白,哪怕天大的事有我擔著!”牛娃使勁把花花往懷里拉,花花拼命往外掙,就在倆人撕扯當中,只聽“當啷”一聲,水果刀掉下來了,砸在一塊石頭上進出幾點火星星?!鞍?”牛娃大吃一驚,“你,你要干啥?”他搶先一步把水果刀抓在手里,然后用力扔得遠遠的。
“牛娃哥——”花花悲痛萬分地大叫一聲,說:“今晚,李、李二柱他……嗚——嗚——嗚?!彼谲采虾窟罂奁饋?。
就像被一聲晴天霹靂擊中了,又像猛乍乍叫高壓電打了。晨曦里,牛娃健壯的身板晃了晃就要倒下去,他急忙伸手抓住一棵碗口粗的榆樹,懵懵懂懂地盯著哭癱在腳跟前的花花,眼里噴射出生疏的光。半晌,他緩緩地抬起頭眺望著莽莽蒼蒼的遠山,嘴角急劇抽搐根本說不出半句話來。突然,他“哧溜”一聲撕開上衣,雙手在赤裸的胸脯上亂抓亂撓,頓時就印上了幾道深深的血印印,“啊——啊——啊——”沖著寂寥的山谷憤怒地大吼起來,吼聲激起一片回聲久久不散。吼了幾聲,他一把揪起花花,怒目切齒:“日你先人。你,你干的好事!”叉開手指的大手高高地揚起來?;ɑ]有躲閃,反而把淚盈盈的臉迎上去,說:“牛娃哥,你打吧。我知道你心里淌血了,美美地打也許會好受些。但這事不能怪我呀,我一個女人家實在對付不了狼一樣的李二柱,何況他又把我哥哥灌成了一攤爛泥。李二柱的品行你不是不知道,我實在是喊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哪。嗚——嗚——”牛娃高高揚起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軟軟地砸在樹干上,幾片樹葉悄然飄落地上。他腿一軟頹然跌坐在地上,失神的目光茫然無措的呆望著漸漸發白的天際,喘氣聲一聲粗似一聲。他精神似乎有點恍惚了,眼前竟閃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他和花花行走在莫家梁的巷道口上,“老神樹”下一伙光棍又在賭錢、抽煙、談女人。一見他倆過來便一個個伸長脖子像看兩只猴子,“拔毛狗”范三保的聲音格外刺耳:“狗日的牛娃機靈得眼睛里說話哩,但辦事兒卻沒有啥卡碼。挑肥揀瘦,東家的姑娘不要,西家的丫頭不瞅,好像東西挑挑,西揀揀,到頭來還不就是弄了個殘花敗柳。人這東西喲怪得很,命里三升,難求一斗哇。你看,你看,還把他美得就像栽跟斗拾了個金疙瘩。要是我,哼,寧愿打一輩輩光棍,白賞給都不要。”“哈哈哈!”光棍們全都暢聲大笑起來……牛娃渾身不由地打了個激靈,頭上也冒出了汗。他回過神來,斜眼瞅著泣不成聲的花花,眉心里綰起了一個大大的疙瘩。大概過了足足半個鐘頭,他才慢悠悠地說:“花花,我看這事還麻達得很?!疇敔敍]胡子,奶奶難捉摸’,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搞不清個緣由?,F在都講究依法辦事,我看明天你先去派出所報個案,叫他們調查調查,取個證,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有頭有尾了再說吧,嫑叫冤枉了人。唔,你看天快大亮了,我還得趕緊拉貨去,遲了恐怕輪不到?!迸M拗钢笘|方天邊,沒再理會花花,走下野狐坡獨自開著貨運小汽車走了。
四周一片寂靜,靜得叫人頭皮發炸??粗介_越快的貨運小汽車花花啥都明白了。她沒再哭,也沒再喊,只是伸長脖子遠望,直到望不見了,也聽不到聲音了才怪異地大笑了兩聲,笑聲著實叫人害怕。她慢慢地取下脖子上的項鏈,借著朦朧的晨曦深情地凝視著,凝視著……末了,她深深地嘆口氣,把項鏈小心地收起來裝進挎包里,又順手摸了摸鼓囊囊的錢夾子。她凝神細思一會兒后站起來,攏攏額前的秀發,再深情地望一望遠處影影綽綽的莫家梁,大步朝野狐坡下走去。 東方天邊,一抹朝霞,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