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青海湖的繁花季節。綠草茵茵,野花點綴其間,北千里光(一種高原野花)像一團團金繡球閃現草坡;瑪仙蒿像群群鮮紅的幼鶴降落湖邊。然而開得最多最盛的要數油菜花了,為圣湖鑲百里金邊,給人以富麗輝煌之感!
油菜花地中的田塍上,蜂箱一字擺開,蜂群忙碌地起落飛旋。高原上迎來了各地的養蜂客;青海湖進入了一年一度的流蜜季節!
走過花區,時聞蜂歌嗡嗡,工蜂從身邊頭頂掠過,衣服上留下花粉和蜜點。如果再細心一些,會發現汽車的擋風玻璃上也有蜜滴哩!青海湖因蜜季的到來而增添了她的清芬和甜意!
我不由得對那些弓腰、勞作花間的養蜂人,投出敬佩和羨慕的眼神,想去和他們一同背水、割蜜,共享豐收的喜悅!帶著這樣的心情,我走近一個養蜂客臨時的高原之家。
一張紅牡丹似的臉,探出金花叢中。看姑娘秀氣的身段——微笑的眼睛閃動著寶石光點——準是來自江南水鄉的俏囡囡。我說明職業,姑娘立即把我讓進“家”——小小的地窩子,塑料蓋頂,里面僅能直起腰,熱氣撲臉,頓覺得高原烈日就掛在頭頂。
屋內,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正轉動分離器的手柄搖蜜。隨著她頭手自然地晃動,汗珠灑落地上,她轉過臉對我嫣然一笑,這使我想起南國帶露的茶花。看她倆的身段和五官,儼然是一對親姐妹。
姐姐叫志花,妹妹叫恬恬,來自浙江海邊。我喝著她倆自制的蜜茶,話題就從她倆怎樣來到青海湖開始。
姐姐說得詩一般簡練:“一年三季就這么趕過來的唄。”
一個“趕”字,把生活描繪得逼真逼俏又耐人尋味:一月趕廣東的紅花;二月趕湖南的油菜花;三月趕湖北的紫云英;四月趕江蘇的槐花;五月趕河南的棗花;六月趕內蒙的蘆心草;七月趕青海油菜花;九月底趕回浙江過冬;第二年再出來趕……
一年三季趕花期,追春的腳步,隨春來,跟春去,轉徙大半個中國。似乎生活充滿詩意,然而萬里跋涉,更多的是艱辛。在內地雖含辛茹苦,沐雨櫛風,所到處皆有村落,一遇困難能及時得到當地人的幫助和周濟;可來到青海,翻過日月山,茫茫高原,人煙稀少,種種想象不到的困難一一闖到面前,全靠姊妹倆獨自克服。妹妹初出遠門,天真、好奇、甚至帶點探險心情,不兩日竟被高山反應折騰散盡。從海拔32米的故土上到3200米的高原,真比坐飛機還高,就是躺在床上,也頭疼欲炸,耳朵里像養了一群亂蜂——嗡嗡直響!姐姐咬牙、喘氣,用一天挖了地窩子,蓋上塑料篷,總算安下“家”。屋里,白天熱得像蒸籠,夜里又冷得像冰窖。
姐妹倆摟抱著取暖,聽著曠野上狐鳴狼嗥,妹妹嚇得直往姐姐懷里鉆。
姐姐拍著妹妹安慰:“阿恬,你不是愛數星星嗎?你看高原上的星子又大又亮!”
恬恬斷續在姐姐耳邊說:“姐,我們走吧……這個地方太……”可怕兩個字停在嘴邊,不愿說出來。
看著高山反應對妹妹的折磨,志花還能說什么呢?只有把妹妹抱得更緊了,吐出兩個字:“好吧!”
“那我倆一塊走!”
姐姐口氣略帶堅定:“我還受得了。”
“你一個人在這里怎行?”
“行!你先走。”
這晚上,妹妹望著星空直到天亮……
第二天,姐姐收拾好行裝,把妹妹送上去西寧的便車……
回到地窩子,志花把頭捂在床上,半天沒抬起來,恨不能把高山反應抓到自己身上。下午,晴空里一團烏云倏地冒出來,給雪山戴上黑帽子,頃刻,黑云滿天亂滾,風雨交加,青海湖像凌空傾倒下來。志花哪見過這樣的氣候陣勢?顧不得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頭臉生疼,忙著招蜂、蓋蜂箱,結果還是有一群蜂,不知被風雨趕到哪去了。再扭頭一看,她傻眼了,狂風撩開房蓋,呼啦幾下競把頂篷揭走了,雨沖在床上,打在鍋、碗、水桶上,叮當直響。
志花站上房椽,蓋塑料篷布,釘子壓住這頭,那頭又飛起來,蓋住全身,像要把她卷走。
就在這時,一雙手拽開她裹身的塑料布,并快速壓在房頂,釘牢。志花抹掉滿臉雨水,才看清是誰——姊妹倆在房頂上,雨中擁抱了!
我問恬恬,你怎么又回來呢?
恬恬追憶那天的情景:“下了日月山,我頭不痛了,心卻疼起來。我不能丟下姐姐!我想,蜜蜂采不到蜜還不回巢,我連小蜂都不如,能空手回老家嗎?!”
當恬恬聽說一群蜂丟失了,傷心地自責:“要不是我臨陣脫逃,會這么糟糕?”
就在大風雨那天,屋頂是搭起來了,破損的地方仍在小漏不說,屋內景象卻讓人哭笑不得,坡上的雨水朝屋里灌,鍋盆碗筷漂著打旋,床板下流著一條小河,只得挖一條溝排出門外。姐妹倆頂著雨布在床板上坐了一夜。
早晨雨過天晴,姐姐讓妹妹拾掇蜂箱、屋子,獨自出門找蜂去了。晌午,當姐姐引著蜂群回來,恬恬高興得就像失散的家人又團聚一樣,連蜂帽也忘了帶撲上去迎接,結果被螫得捂臉亂跳。恬恬伸過手,“你看現在還有疙瘩哩!”
原來蜂是很乖巧的,躲在花葉背后,雨澆不著、風刮不落,非常平安地度過狂風暴雨。當主人舉起“招子”,便跟著飛回來了。
又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姊妹倆躺在床上,透過玻璃天窗望著高原長空的月輪,聞著一陣陣飄進小屋的油菜花香,真還有點詩意哩。這時恬恬才覺得高原之夜比內地的美,月亮、星星都比內地的大、亮。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野獸叫聲,使月夜更加幽靜。妹妹就在這愉快安詳的夜境中入睡了。半夜一覺醒來,見姐姐披衣坐在枕邊,借著馬燈、月光給蜂兒縫制棉墊,看樣子真像慈善的媽媽。妹妹央求姐姐趕快睡覺。可姐姐讓她明白,人有高原反應,蜜峰也有哇。本來采蜜就非常勞累,在高原上就更加辛苦,一只工蜂只能活兩個月多,有的僅一月多就累垮了,默默地死在野外,也不回巢,不多吃一口自己釀的蜜。天氣變化這么大,晝夜溫差20多度,縫上墊子,為的讓它們夜晚稍稍舒適一點,休息得好一些。
恬恬再不能人睡。她披衣走出土屋,繞著木箱,傾聽蜂群動靜。突然恬恬發現一個大黑影,閃著兩點綠光,向這邊移動
“狗熊來啦!”恬恬哭喊著奔回土屋。
姐姐跳下床,拍拍妹妹的背:“別怕!”隨手拿起一個瓶子奔出去。恬恬大著膽子跟在姐姐身后,只見狗熊正舉起毛茸茸的前掌,拍打蜂箱,要偷吃蜂蜜!怎么辦?眼看整個家業要毀在這畜牲手下。
正在恬恬發抖、發傻的時候,一個奇跡出現了,姐姐劃著火柴,點燃玻璃瓶口,對狗熊扔過去,咣當一聲,瓶子碎裂,地上濺起火花,有幾點落到狗熊身上——只見狗熊前掌著火,嗥叫一聲,邊撲打、邊向山里逃去……
狗熊狼狽逃躥的樣子,惹得姐妹倆哈哈大笑。
原來酒瓶里裝的汽油——這自制的燃燒彈,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
“虧你能想出這等主意?!”我問志花,“是從小說里還是電影上學來的?”
志花指指地窩子背墻上貼的一張《天女散花》圖說:“從它得到的啟示。”
我曾隱約聽到新近流傳的“養蜂女散火智斗狗熊”的故事,版本竟出自這里!
恬恬拿起床頭邊的一個汽油瓶:
“我也準備了一個,可至今都沒有派上用場!”她調皮地說,“是不是熊狼們開了個會,發了通知,‘養蜂女家去不得’!那只狗熊的燒毛面積可能有10%!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見恬恬笑得這般開心,爽朗。
相比之下,志花的情緒卻顯得低沉:“唉,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至今還掛記著那狗熊傷著了沒有?毛長起來沒?常在山坡上放一碗蜜汁,等它再來,只要不砸箱倒柜,嘗嘗我們的蜜也好!可再也沒見蹤影……”
三人都沉默了。我打算結束采訪。兩姊妹,又斟了一碗蜜茶,硬是要我喝了再走。我從蜜茶中喝出了她倆的勇敢、善良,也品咂出姊妹倆在高原上生活的苦、澀、香、甜,這滋味,會久久留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