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凝山上原本有許多制蠟作坊,明初時還有作坊專門制作貢蠟送往京城為天子所用,名噪一時。不知什么時候起,漸漸有這樣的傳聞,說西凝山高超的蠟匠有一門特殊手藝,能制一種奇特的蠟,融合在人的肢體上,修補殘肢斷臂。更有人說,西凝山頂級的蠟匠會用蠟制出真的人,跑跳行走與一般人無二。
這些不知真假的傳聞喧囂一陣,復悄無聲息在時光里沉睡,某一日經冷風一吹,又蘇醒過來。
這時是個深冬,滴水成冰的天氣,連家祖宅花園里但凡有枝葉的都凋落了,剩下滿園光禿禿的大小枝丫,清寂寥落。秀慶跟在領路的丫鬟身后從花園里穿過去。狹窄的小徑上鋪了五彩的石子,硌在少女薄薄的鞋底,又硬又涼。她想開口叫小丫鬟走慢些,但“唉”了兩聲后發覺她離得更遠了,像是躲避不及。
秀慶無計可施,默默跟在后頭。她頭一回來這龐大陰森的宅子,來給姐姐秀馨的新墳前添一炷香。
小丫鬟冬喜邊走邊拿眼角偷偷窺著跟在后面的人。
這女孩兒看似比自己大一兩歲,眉眼生得很好。鼻梁挺直,眼窩也比一般人深一些,尖尖的面孔線條柔和利落,小巧的櫻桃嘴兒被凍得烏青。最是那一雙杏眼,水波清冽,多看一眼都能把人深深地溺進去。與她死去的姐姐,有七分相似。
前一刻,冬喜還含著五芳齋的酥皮糖,聽連宅一幫子的小丫鬟們圍著炭火盆,壓低聲調說那位新亡的少夫人。
她嫁來時所有人都驚艷了的。他們的表小姐淑蓮本來也是美的,但在她面前就似一粒蒙了塵的棋子。她嬌柔,精致,漆黑的大眼里似有一層終年不散的霧氣,瀲滟著迷蒙水光,美得靈氣逼人——少爺肯大費周章從西凝山娶回來的美人,怎么會有差的。
新婚不久,老太太就給少爺連城君一單大買賣,叫他去北京。連城君放不下露珠似的嬌妻,輾轉流連了幾天。老太太一怒之下提了拐杖去新房里打人,連城君最是怕奶奶,這才勉強去了。有人見到晨起請安時,老太太拿鑲了銅皮的拐杖戳少夫人的額頭:“你男人在你床上不肯起來,你是得意了,連家上下百十口都等著喝西北風。什么不肯學,就學那些狐貍精,抓住男人不放手,離了男人不能活!”
十八歲的女孩孤立無援,跪在地上一言不發,一張絕美的尖尖面孔紙一樣白,越發襯得眼仁漆黑,有膽小的丫鬟看了止不住地哆嗦:新主子眼里一絲生氣也沒有,竟不像是人。
少爺走后的兩個月,祖宅接連走了三次水,燒死了幾個雜工,十來間下人屋子也燒得七七八八。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的事,漸漸地,不知從哪里傳開來的消息,到了這宅子每個人的耳朵里:少夫人原來根本不是人,是從西凝山來的蠟女。
西凝山的蠟人,與湘西的趕尸,苗疆的巫蠱一樣,人人都似知道,但沒人說得清。
西凝山的蠟匠會用融了血的蠟汁修補人的肢體殘缺,更有厲害的人,會使一些不能見光的邪術,用蠟做出一個真正的、能走會跳的活人出來。
這么一看,少奶奶秀馨越發渾身疑點。
自少爺走后,開始還能聽到她在園子里跟小丫鬟們說說笑笑,被老太太呵斥不分尊卑不成體統,房里的丫鬟婆子一并被罰,每人砸斷一根小拇指。這下算是剪子絞布帛,干凈利落,那方小小的園子里再沒有一絲聲響傳出來了。有時路過的婆子見少夫人蜷在蠟梅樹下的躺椅上,似睡著了,瘦瘦小小一個人堆進臃腫繁復的錦繡華裳里,花枝上凝的露水“滴答”落在她不見一絲血色的面孔上,她的睫毛顫一顫,卻動也不動,像足了西洋偶人。
少夫人再不與人說話,成天只要買蠟,一箱一箱的紅蠟白蠟金漆蠟搬進去,她點了滿滿一屋子,不過幾天就燃光了。再買。
直至三個月前一個大風的秋夜,不知蠟燭引燃了她房里的什么,整間園子,連同少奶奶一起,被燒得只剩下一堆冷灰。
連家的老太太端坐在梨花木的扶手椅子上。椅子下墊了厚厚的貂絨,油光水滑的毛皮從深褐色的扶手下滑出來一些,表小姐淑蓮站在下首看見了,笑臉盈盈掖回去:“姑奶奶當心著涼。”
“還是你知道心疼姑奶奶,沒白疼你。”老太太雙手摟著暖爐攏在廣袖里,嶄新的天青色綢緞襖子里是最細密的鴨絨,鋪在熏籠上熏了好些天,從每一根絨毛深處膩出濃郁香味,在隆冬密封嚴實的房里,幾乎要將人熏暈過去了。
是以冬喜輕手輕腳推開廳門,那股冷風卷進來時,所有婆子丫鬟都舒了口氣,像又活過來了一遭。
冬喜小心翼翼地稟報:“老太太,我把秀慶帶您跟前來了。”
垂老的婦人這時才微微掀開眼簾。她的眼角是向上吊的,似一只皮毛失去光澤的老狐貍,眼珠子卻是黃褐色,在干涸的眼眶里慢慢慢慢地轉動。她年輕時有一副十分妖嬈的皮囊,那時連家的老爺已經娶了正妻,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從戲班子里娶了她回來做妾。前清崩倒時到處是叛軍,連家舉家躲避,這一路是他們的劫。老爺老太太,嫡出的長子長媳在路上都中流彈死了。再回來,就只剩下她與長房的七歲孫少爺連城君,孩子那么小能當什么事,這個漂泊無根的戲子就順理成章成了連家的老太太、老祖宗。
她不說賜座,秀慶就這么一直站著。寒氣從冰冷的地磚上侵上來,青灰色的單薄褲管在輕輕打戰。
“冷吧。”老太太倒笑起來,“這太湖邊,比你們那個西凝山冷多了吧?”
秀慶只知點頭。
冬喜嚇得哆嗦,扯她衣角:“回答老太太問話,要說‘回老太太話。’”
老太太攏了暖爐,指甲上三寸長的玳瑁鑲紅玉甲套敲在銅爐上,“叮叮叮”一聲聲響得急促。
“算了,現如今也比不得前朝了,小戶人家越來越不講究,這些禮數早就沒了。”
秀慶不知說什么,修長的手指死命絞著短襖前襟上一粒盤扣。
老太太突然又轉回話頭來:“是冷吧。你姐姐被燒得尸骨無存,焉知不是怕冷惹出的禍?她是長房嫡孫的嫡妻,綾羅織錦的衣裳滿滿三大箱子,床榻上輕紗的幔子掛了一層又一層,她不但點一屋子燭火,又懼冷,時時要燃著炭。只一星半點的火氣,就全著了。這么引火的物件兒擺了一屋子,海龍王在也是撲不滅的。當初我也跟城君說,這里冷,比不得西凝山,一方水土一方人,在自家地面上娶個體體面面的媳婦哪里不好了,扯這么遠,大費周章把她從西凝山接過來,玉粒金莼好生供養著,還出了這種事。”
隔了很久,秀慶才聽明白連家老太太是在說姐姐秀馨小戶人出身不體面。
她咬著唇,眼淚氤氳著,但也只是含在眼眶沒有落下來,連一絲絲的不滿都不敢表露——這里青瓦灰墻的宅院一進連一進,夾墻的巷道一條接一條,來來往往的下人絡繹不絕,但還是顯得大,太大,太冷,似一座死寂的墳墓。秀慶覺得,只要一個疏忽,就會被吞噬進去,連骨頭渣子也不剩下了。
底下的丫鬟婆子暗暗搖頭。早知道少奶奶娘家沒人,但也不想這么不濟,死了都快兩個月,才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娃娃,還似有點癡。只可惜了少夫人,那么一個美到極致的人兒,似一片花瓣凋落到水里,聲響全無,只微微一點漣漪過后,什么都不剩了。
老太太豈有看不出的。
孫媳婦的死敷衍得滴水不漏,她原本也沒怕過,只是對手相差太多,叫她也沒了興致,揮一揮手:“我乏了,都散了。”
冬喜帶著秀慶,與一眾丫鬟婆子都下去了。
表小姐淑蓮一排銀牙把嘴咬得煞白,老太太瞥她一眼:“行了,這小魚小蝦翻得起什么浪。還有十來天城君就回來了,你好好跟他相處,轉了年你們成婚,過一陣有了孩子,管她死了的人再怎么美,也是黑土里的一捧灰,轉眼也就忘了。”
淑蓮面孔煞白:“姑奶奶,侄孫女還是有點……怕。”
“怕,這時候知道怕了?當初我怎么說的,叫你跟城君一道去西凝山,你嫌路遠,車顛,不肯去,叫他帶了個妖精似的女蠟匠回來!”老太太一頓拐杖,怒其不爭,“這回人都燒死了,還說什么怕。你只管去部署你的,再叫他們放出些風,把蠟女的事再編得神似一些。到時候城君即便回來,也只是個妖女引火燒死了自己,鬧不出什么。別再縮手縮腳,等他翅膀再硬些,把我們老的少的掃地出門無依無靠,你再怕也來得及。”
淑蓮打了個寒戰,一聲“是”答應得瑟瑟縮縮。
老太太恨不能一杖敲醒她。在這些古老封閉的陳舊老宅里,每塊青磚上都濺著那些個柔弱女子滾燙淋漓的鮮血,每方黑土下都掩埋著她們纖細無力的骨,每片花影下都有她們冤屈幽怨的游魂。生在這里,就是要斗爭的。等著掩埋別人,或被別人掩埋。這是女人的戰場,一刻也心軟不得。
“心里不安的話,多去給她燒幾回紙,叫她好上路。”
第二天清早就有丫鬈來請秀慶梳洗,早飯過后去祭拜少夫人秀馨。
老太太年事已高,深冬酷寒時不方便外出,表小姐淑蓮陪著秀慶,與十來個提了元寶蠟燭的婆子丫鬟朝山上連氏祖陵走。隆冬時滿山蕭瑟,冷風刮在面孔上,砂紙摩擦似的疼。
“冷不冷?”淑蓮問。
“嗯。”秀慶老老實實點頭。
淑蓮遲疑一會兒:“老太太說,這里恐怕太冷叫你受不住,待今天你祭拜完表嫂,明天休息一天,趁著天上有些太陽,就差人送你回去西凝山了。”
這番話說得已經不算婉轉,秀慶當然聽明白了,他們想她早早就回去。她有些舍不得,姐姐一個人在這里,這么一想,眼底立刻有了淚,唯恐自己哭出來,只模糊“嗯”一聲。
淑蓮是混在大宅子里的人,心眼畢竟比她多幾個,瞥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一會兒,說:“表哥對表嫂很好。”
就是對她太好了。若是差一些,老太太恐怕還安排了她去給他做平妻,就是太好,恐怕他連妾也不愿意娶了,只好費盡心思想了蠟人的法子出來——
“你們西凝山的蠟人,是怎么一回事,與書上說的一樣嗎?”淑蓮終究有些好奇,那些在書里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書上怎么說?”反而是秀慶滿面茫然來問她。
淑蓮這些日子以來不知翻了多少書,她揪了一根長長的草葉繞在指尖上:“書上有一個不同的故事,說明初時候,西凝山有個蠟匠,不小心殺死了妻子的妹妹,為了求得他妻子的原諒,便用蠟制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出來。”
秀慶目瞪口呆:“他的妻子原諒他沒有?”
淑蓮嘴唇邊上泛出一絲淺淺笑意:“他弄錯了,他的妻子其實早就死了。”
“你講一講,我想聽。”秀慶揚起面孔,越發顯得一雙大眼清澈明凈,與她的姐姐秀馨有九分相似,“行不行,淑蓮姐姐?”
指尖上的草葉一卷,堪堪拉出一道血痕,一大滴血珠子落在灰撲撲的土里,滾成了圓圓的暗紅色一團,像是沉浸多年的血漬。
故事起源在很多年前收養鰥寡孤獨之人的養濟堂里。養濟堂里有個孤女,幼年眉眼就比一般人生得好,長到六七歲,就是個顯而易見的美人坯子了。美人自然受些優待,養濟堂里的小子追著她跑,時時有人到她跟前來獻殷勤。
她不過是個孤女,美貌使她有了優越感,這優越感叫她獲得許多額外的幫助,叫她覺得安全,是她要死死抓住的東西。
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的面孔漸漸長開,原先在右眼角一塊亳不起眼的淡青色小胎記,不知不覺之中越長越大,越來越深,直至十五歲時,逐漸蔓延的印記已經覆蓋右側小半邊面孔。她心急,私下打聽良方,卻始終無計可施,只能將烏發蓄留得更長,長長一縷自面頰邊垂下來,將胎記擋住。
有一日,還是生出事端來。
那天她在池邊提水,澆灌花花草草,遇到養濟堂里一個有名的潑皮少年調戲。那人動手動腳來摸她面孔,她只怕被他扯開發絲見到那一塊胎記,一時驚嚇地縱身跳進冰冷的池水里。水居然十分深,她踩了兩次沒到底,想恐怕在劫難逃了。昏昏沉沉時,被一只手緊緊拽住了手腕。
養濟堂里平素總與她作對的少女危難時刻將她拉起來,兩人坐在石板上,精疲力竭。她正要開口道謝,突然驚覺少女詫異的目光正落在面孔上,心下頓時一涼——頭發已經濕透攏到腦后去了,整張臉,沒有一絲遮掩地呈現在對方面前。她一伸手,將這個不能被人知曉的秘密連剛剛救起自己的恩人,從石板上推下去。
一念入魔。
養濟堂的人沒料到她一個半大小女孩有這么惡毒的心思,把這件事歸于潑皮引起的意外。但她怕,怕面頰上的印跡終有一天被人看到。她準備逃走時,她的姐姐從西凝山找來了。
西凝山上盛產白蠟蟲,她的父親郭氏經營一間制蠟坊,還曾為京師進貢蠟燭,名噪一時。她們姐妹出生時,有路過的方士說蠟坊終究會毀在她手上,父親鬼迷心竅,將小小的她包裹起來,放在養濟堂門前。母親失去一個女兒,過不久抑郁而終,直至十五年后父親彌留時,才將真相告知姐姐,她即刻就來尋了。
她們一胎雙生,一模一樣。
但她知道,她們根本是不同的。姐姐身邊的男子替她將鬢發抿到耳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上,白白凈凈,什么痕跡也沒有。
她不動聲色跟姐姐回了西凝山,乖巧地取得他們的信任,拜在姐姐的未婚夫手下學制蠟。西凝山郭氏蠟匠懂得凝蠟換膚,凝蠟修補殘肢。她十分有天分,又是自己人,不到半年就把修補面孔的方法學了來。
隔不久有一天,蠟坊的人都去山上祭祀蠟神了。
那晚起了大風。風似怒潮從西凝山的蒼翠樹海里漫過,整片山谷都回蕩著凄厲哀怨的嘶鳴。
她在熬蠟房門口扭轉開關,千斤重的石門緩緩打開,灼熱的氣浪撲出來。幾十口熬蠟的大鍋,上上下下錯落地排開來。
她的姐姐,喝了她泡給的花茶,就靠在剝落顏色的墻角下,睡得嬰兒一般。她拉她到蠟鍋面前,將她的面孔按到沸騰的蠟汁里,熱蠟覆上她的面孔,她的后頸起了巨大的水泡,晶瑩剔透的一顆顆,珍珠一樣柔美。
美人就是美人,死了也還這么美。
下半夜時,風刮得越發凄厲,她關上石門,盤起膝蓋,手里拿著她的新面孔——剛剛從姐姐的臉上剝下來,這張瑩潤透亮的殼子下是淋漓的血跡,被滿室熱氣蒸騰出詭異的香。她把它輕輕覆蓋在面孔上,一絲不差地貼合——除了那塊青色的胎記,她們本就是一模一樣的。
她換了姐姐的衣裳,回到她的房里,在含苞梅花的清冷香氣里安穩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用力搖她肩膀:“醒一醒!”
是他。
“熬蠟房……不知怎么坍塌了,滾燙的蠟汁流淌了一地,我們打開門,在其中看到,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穿著你妹妹的衣裳……”
“她怎么會半夜去那種地方?”她假裝失魂落魄,扯住他的前襟,泣不成聲。
這個癡心又愚笨的男子,突然跪在她的面前,幼童一般失聲痛哭:“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告訴她凝蠟修補身體的辦法,她定是想自己試驗,悄悄溜進蠟房,不料昨夜颶風,蠟房坍塌……”
“你滾,滾出去!”她憤恨嘶吼,抽出琉璃瓶子里的梅花枝一根根摔在他身上,演到十分逼真,心里卻為他的呆傻笑到要癲狂了。
新的蠟房很快修繕,但西凝山的人都知曉,因妹妹枉死,她性情大變,與他再也不復往日恩情。有一天,他突然來找她,叫她去舊的蠟房。
冬夜酷寒,漫天飛絮,是入冬來的第一場雪。蠟房坍塌后,石門邊有條只容一人進出的狹窄縫隙,她躋身進去,一眼即看見破敗的蠟房正中間那座一人高的蠟像。那面孔,分明就是她自己。不,是妹妹。不,妹妹就是她了。
“我將融了你妹妹骨血的蠟汁重新融化……再過七七四十九天她就能復活成人……這是師父都沒有掌握的技藝,不是修補面孔,不是修補殘肢,是鑄造全新的人……”
她不知他在絮絮說什么,什么也聽不清。她繞到蠟像的側面,蠟像右面頰那里,不知融蠟時沾染了什么污漬,有一塊淡淡的青色,牢牢地,陰魂不散地盤踞。
為什么要回來,回來的又是誰?
她一手推倒蠟像,蠟像磕在石門上,頭顱輕易就折斷了,掉下來摔得顱腦四分五裂。
她奪門而出,身后突然一聲悶響,回頭看時,他一頭撞在巨石上,殷紅的血跡自石門蜿蜒下來,染透了薄薄雪霜。
“我要怎樣做,才能叫你原諒……”他似有淚,但面孔上依然是笑的,溫和的,清淡的笑,一如那天與姐姐一同來養濟堂時的模樣。他們自馬車上下來,站在養濟堂簡陋的大廳里,笑吟吟地朝她伸出手:“來,接你回家了。”
她那時明明伸手過去了的,但已經回不去了。
這故事淑蓮早看過,心里的震撼已經過去了,秀慶卻是怔怔地,隔了很久,才用變了調的聲音說:“她,太壞了。”秀慶長長呼出一口氣,“做人怎么可以這么壞,她不會有好報。”
淑蓮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要說的不過是這其中凝蠟成人的技巧,根本沒有思考過人物的命運。太壞了嗎?太壞了所以不會有好下場?
她慌亂地朝前走了兩步,腳步不穩滑了一下,手指撐在地上,剛剛的,傷口破裂開來,鉆心似的疼。
秀慶坐在繡凳上,銅鏡前點了兩支白燭,燭臺下纏了黑紗,軟軟地似一縷斷發。
晚膳的時候,老太太又說,祭拜過姐姐再休息一天,然后就派人送她回西凝山。
秀慶有些惶恐,居然怎么都想不起來要回西凝山的哪兒去。不但想不起來住處,連自己以往的生活也記不起來了。腦海里模模糊糊的,只是姐姐秀馨的笑聲:“秀慶,秀慶……”她溫柔的手掌摩挲她的面頰,“好妹妹,你要好好的……”
好幾天前,她確實是在西凝山下偶然聽人說秀馨沒了,一路打聽,走到連家,卻不記得西凝山的事了。
不知坐了很久,燭火突突地閃爍起來,忽然有人叩門。一線細細的響聲,似若有似無的風。
冬喜跟進門來,這么近地打量少夫人的妹妹,才看到她右邊面頰上,靠近鬢發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淡淡青色的痕跡。冬喜撲通跪下來,朝她叩了一個頭,實實在在的,額頭磕在地板上“砰”一聲響。
“請二小姐幫我。”
她的右手伸出來,秀慶才看到她只有四根指頭。
“婢子本來是少夫人那里服侍的,后來糊涂犯了錯,被老太太責罰砸斷了小指。婢子聽說,聽說西凝山的蠟匠能補好,求二小姐成全!”
秀慶驚愕一下,恍然明白她說的是表小姐淑蓮白天講的事情,她腦中混混沌沌的,冬喜又磕了一下,額頭有血滲出來:“少夫人在世時跟奴婢講過,西凝山確實有這門手藝。不但可以凝蠟補斷指,補斷臂,連制出完整的人也有辦法。奴婢……奴婢才十三歲,不想就這么沒了手指……”
她嗚嗚地哭,秀慶去攙她起來她也不理,只是求二小姐成全。秀慶滿腦空白,只說:“你先起來,今天晚了,我一定替你想辦法。”百般承諾,才把她打發走。
秀慶坐不下去,在連宅里摸黑走,想去找表小姐淑蓮。她在這里誰也不認識,唯一說過兩句話的,只有表小姐淑蓮。她的樣子秀氣文弱,像是個好人。而且她知道些西凝山的事情,說不準可以幫到冬喜。秀慶憑著記憶摸索冰冷的青墻朝前走,一星兩星刺骨的寒意落在面孔上,是落雪了。
她尋到那點光亮,舒了一口氣,走近了想要推門,突然聽里間有人說話。
“姑奶奶,侄孫女……不想嫁給他。”
“胡說什么!他總會再娶,娶了別人,連家這富貴就沒有我們一絲一毫了!”
“可這富貴,本來就不是我們的。”
“怎么不是我們的!這就是我的!當初我辛苦盤算花錢請人半路上打死他們,從那時開始就都是我的了!”
“哐當!”似是花瓶撞倒了,跌碎在地上的聲音。
“姑奶奶,您……您……”
“話到這里,你若還是不想嫁,可別怪姑奶奶不留情面!”
“姑奶奶……”
秀慶聽著,不甚明白她們說什么,但這個響動,分明就是打起來了。她猶疑著要不要開門,突然聽到“咔嚓”一聲,似是木架被扯斷了,隔著薄薄的窗戶紙,火光呼啦竄起來,紅彤彤一片。
起火了。
秀慶慌慌張張去推門,老太太果然和淑蓮打了起來,那文文弱弱的少女敵不過看似枯朽的老婦人,被掐著喉嚨摁在地上。衣架撞斷了,紗綢披風墜下來,一角堪堪掛在青銅纏枝并蒂蓮花燭臺上,刺刺地燃了起來。這房里本來是又暖又干的,燒起來又快又烈,秀慶踩了幾腳,火勢越來越大,只好放棄滅火的念頭。奔過來拉她們。
濃煙四溢,似掛了滿滿一屋子灰紗。
秀慶閉著眼去拉,拉到一只細細伶仃的胳膊,扯了就往外跑,到門外松開手,是淑蓮,滿面都是黑灰,從來錦衣玉食的小姐嚇得魂飛魄散,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姑奶奶,姑奶奶還在里面。”
秀慶頭一扎,又進去。
濃煙滾滾,什么都看不見了。秀慶走了兩步,腳下灼熱,連呼吸也是滾燙的。她照著原路摸回去,突然被人一把拽住腳踝——“快,帶我出去!”
老太太死死地抓住她,秀慶蹲下身拖著她朝外走,頭暈目眩,整個身子都要燃起來了,但也不放。死死拉住她,一步一步。離門口還有十來步時,再也沒有力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卻爬了起來,爬過軟倒的秀慶,朝前爬。
下人們都趕過來了,正應了那句話“海龍王在也是撲不滅的”,門口的窗紙全燒起來,近前不得。
表小姐淑蓮跌坐在門外號啕大哭:“姑奶奶,拉一拉秀慶,淑蓮求您了……”
老太太心里在想,巴不得她這樣死了才好。她奮力地往外爬,想到當初去找人來假裝叛軍槍殺自家老爺和大太太他們時,也是這樣從城墻的狗洞下爬出去的。只要爬出去,就好了。
但她爬了幾步便爬不動了。
衣裳下黏黏的,似拖了一層厚厚的油漬。她努力揉了老眼去看,袍子確實已經浸濕了,暗淡的紅,似陳年血漬。滾燙的觸覺開始出現在腳下,她擰頭去看。倒在地上的秀慶,只剩下了半邊臉,她的杏眼還在,依然水汪汪的,眼珠子還在轉著,她右邊面孔上一個淡淡青色的印記還在,但她貼著地面的另半邊身子,已經融化了,桃紅色半透明的東西在地上慢慢流淌開。
老太太顫顫巍巍伸手沾了一點,那一層東西在她蒼老的指尖邊流淌邊凝固,成了一滴將墜未墜的血淚。
那是蠟汁。紅色的蠟汁。
房頂的橫梁突然“咔嗒”一聲脆響,斷裂成兩截砸了下來。
烈火熊熊,外面清冷的空中雪絮還在一星兩星地飛著,被火舌一燎,蒸騰得無影無蹤一,似從未出現過一樣。
淑蓮找到西凝山時,大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漫天雪白。
她跟人打聽秀馨,才知道原來那個絕色的女子是西凝山數一數二的蠟匠。很久之前,她的師祖郭氏還曾做過貢蠟進貢京師,那是整個西凝山的榮耀。
“妹妹?”那人蹙眉,“沒聽說秀馨師傅有妹妹啊。”
淑蓮心里一滯:“叫秀慶的。”
“哦,是了是了,差點忘了。”那人笑起來,“郭氏舊蠟房里存了一尊斷了頭的蠟像,出嫁前秀馨師傅把蠟像照自己的樣貌修補好了,還給她取了名字叫秀慶,說是妹妹,替她守著西凝山祖業,蠟像本來就放在山上的祠堂里,后來不知被誰偷走了,再沒有見過……”
淑蓮一手捂住嘴唇,眼眶里突然盈滿淚水,睫毛一顫,晶瑩剔透的淚珠子滴在手背上,又燙又冰。但她什么也沒說,走出門,朝著西凝山最高處張望。過了好一會兒,她掖一掖領口的裘皮圍脖,深深呼一口氣,轉過身深一步淺一步地漸行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