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笑如春風的樣子,連同自已當時椎心刺骨的感覺,在他賞月、聽雪,四季遷徙的時時刻刻,忽然就躍然眼前。明明已經分離,又仿佛永世相依。
壹
那是一座聳立天外的無名山,到處可見流云飛瀑的瑰麗景色。初秋晌午 風里揚著金色的沙礫。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鳥撅著腚停在溪澗邊飲水,“沙礫“刮到了它臉上,是些細碎的枯草屑,它不滿地嘀咕了一聲。
“噓——那邊有人參烏在叫!”亢奮的人聲遠遠地傳了過來。這種烏專吃人參。
人參鳥忙不迭飛回了樹木蓊郁蔽日的枝葉中。夏末秋初是它最堵心的時候,“放山人”嗚嗚嚷嚷一股腦兒上山來挖野山參,多得像山里的蚊子、湖里的蛤蟆,攆走一批又來一批!
它昂著腦袋停在樹權上,眼睛緋紅,倏忽進射出一點狡黠的精光,鳥喙里吐露一串符文狀的輕煙,直奔那群放山人而去……
讓他們在那個巴掌大的地方迷路一下午好了。天黑之后天狼星升起,人們靠它辨識方向,“鬼打墻”失去作用,不過到時入侵者畏懼山上的狼蟲虎豹,自己也會乖乖下山去。
——等等,風里怎么傳來一股女人的味道?
大事不妙!
嫵媚甘甜的香氣并未被“鬼打墻”困住,是從另一方向順風飄來,正好是長著那一株八葉參的樺樹林。
七葉為參、八葉為寶、九葉成精。人參鳥守了這株山參幾百年,就為了在它第九片葉子快要長出來的時候吃掉它,這時人參最具靈力,又不至于長腳跑掉。如果提前采摘,苦心的等待將前功盡棄。
人參鳥心急火燎飛到了樺樹林,高聲喝止那瘦削的村姑:“快住手,你這可惡的偷兒!”
可還是晚了一步。雜草敗葉中,她已用削尖的六寸長鹿角,把那株八葉參完完整整掘了出來。少女雖穿著荊釵布裙,依然遮不住那一份天生麗質,凝脂般的臉頰上泛著一抹欣喜的紅暈。她好像被說人話的鳥嚇到了,聲音發抖地解釋:“我沒有偷東西,這人參是小女子我剛才‘開眼兒’找著的。”發現山參就叫開眼兒。
她不知道眼前那張黑黝黝的鳥臉上,已經聚滿了怒氣。
“休要狡辯,此路是我開,此參是我栽!”這個沒常識的東西,不知道人參種子都是通過鳥糞播種的嗎?
少女著急了,絮絮說著她爹得了嚴重的舌疳,就等這人參救命呢,邊說邊把山參往懷里藏——這個不要命的動作讓某鳥徹底失去了理智。
等人參鳥回神時,少女純凈剔透的元神已經被它吸進了嘴里,滑進了喉嚨。少女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手里的參籽落了一地。人參鳥用腳丫踩她的臉,毫無反應。
它……它殺人了?
忽然,天外飛雷令整座山都震蕩了,很快混濁宏厚的雷聲一浪接一浪打來,人參鳥慘叫著躲避,一個炸雷卻照著它的腦門兒精準地劈了下來!
核桃大的鳥腦子里閃現很可能是最后一個思想火花:天庭震怒,吾命休矣!
貳
小小的腦袋上騰起了一股裊裊的青煙,人參鳥歪倒在少女的遺體旁。王母出現在云端,云冠羽衣:“草菅人命的蠢貨,你可知罪?”
“罪……罪該萬死!”鳥喙一張開,就冒出一股嗆人的焦煳味。
王母說,那少女行了一千多個長身叩拜上山來,孝行感動了上蒼。于是才讓她”開眼兒”找到人參,人參鳥卻半路殺出,拂了老天爺的好意……
以前有次山中人參欠收,人參鳥偷上九霄瑤池去啄食了蟠桃,打那以后王母就一直看它不順眼。它以為這次被王母拿著,新賬老賬一起算,自己肯定要被打散魂魄了,豈料王母卻放過了人參鳥。但要它將功折罪,化作那少女上官絳渭,帶上八葉參去治好她的父親,然后再替她盡孝道,好好侍奉二老。
一切都按王母吩咐的進行,上官家貧,人參鳥砍柴燒水做飯,沒少做家事。上官老爹被醫治好后,一家人倒也生活得幸福和睦。
沒想到會橫生枝節。
當朝東辰國的皇帝頒旨,要在良家女子中選妃,充盈后宮。上官絳渭容貌絕代,在家鄉這一帶名氣很盛,于是被皇帝欽點了去。人參鳥不敢抗旨,唯恐連累到二老,又害人性命,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絳渭乘著騾車進了京城,入住的“渭清宮”富麗堂皇,鑲金琉璃瓦,橫梁是云檀木,墻上嵌著雕龍繪鳳的珊瑚窗,看得她險些閃了脖子。都說東辰王治國有方,國庫里金銀絹帛多到裝不下。
絳渭住了幾日,漸漸知道了,民間選人的女子大多都去嬪妃手下當仆役了,運氣好點的,也不過伺候皇帝普通的起居洗漱。
可東辰王很快擺駕渭清宮。他撩開珍珠璧玉串成的簾幕,帶著一點龍涎香的香氣踱了進來,星河燦爛般璀璨的眸子緩緩掃向絳渭。
不知為何,那一瞬絳渭的心跳得極快。夜莫桀并不猙獰,他生得俊美無雙,從頭到腳被一股高貴華美的氣息籠罩,讓絳渭想起山中最挺拔俊秀的那一株花樹。
他執了絳渭的手,說自己早就聽說,某山野之地有位美人,生就出塵如仙的好姿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從那時起,他就思她念她,渴望有朝一日一親芳澤。這些情話,無非是對那個已經命喪黃泉的“正主兒”絳渭說的,可冒牌貨還是忍不住地心里柔軟。
好幾百年,人參鳥還是第一次知道被人溫柔地注視,和捧在手心是什么感覺。
那晚夜莫桀并未宿在渭清官。不過仿佛為了證明自己說的不假,當晚渭清官就被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滿了,皇帝的賞賜琳瑯滿目,晃花了侍女們的眼。其中要數珍奇藥膳和御用的沐浴藥草最多。
絳渭不解,有膽大的侍女插嘴說:“不奇怪不奇怪,哪個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寵妃艷若桃李呢,當然要進補。還有啊,皇帝喜歡膚若凝脂的美人兒,特地在渭清宮修葺了華美的浴池,頗用心的。”
原來是這樣。
叁
賞賜與日俱增,夜莫桀來得越發勤了。他發現絳渭挑食嚴重,只愛吃高麗參,便常來關照她好好用膳,非看著她把那些貍唇、鳧脯,珍寶級的補品乖乖吃下肚。絳渭吃得痛苦,心里卻挺受用。
宮里盛傳渭清宮來了個“妖精”,把東辰王迷得顛顛倒倒再也不看別的嬪妃一眼,獨獨與她終日在渭清宮纏綿。只絳渭自己知道,即使夜莫桀已經下旨冊封她為夫人,卻從未寵幸她。
暮色已降,夜莫桀照例要離開。春天的雨絲如霧、如煙,籠著那個頎長的背影,竟顯得有幾分孤獨和蕭索。絳渭心里一動,拉住了那人的袖子,上好的絲綢握在手里一陣冰涼:“皇上,你為何不要我侍寢?”
夜莫桀回頭,眼里掠過一絲驚訝,似乎還有遲疑。
他在猶豫什么呢?人間女子更加守禮,知檢點,是不該這般大膽妄為的。絳渭頓時羞慚地縮回了手——千萬別露了馬腳才好!她不知道,自己含羞帶怯間,萬種情思都堆砌在了眼角。
“朕在等。”夜莫桀俯身將絳渭打橫抱起,
“等你像現在這樣拽了朕的袖子,讓朕知道你不是曲意逢迎,而是真心愛上了聯。”他笑,眼眸如春日池塘的水,溫暖如許。
東辰王勤政,不會為任何事誤了早朝,翌日清早他就離開了。
絳渭閑得發慌,索性四下轉悠。沿著清幽的宮廷小徑走了一會兒,七拐八繞,一回神已不知身在何處,盡頭是個小庭院,院門上書一個“栗”字。她好奇地偷偷探了腦袋進去看,冷清的綠蕪墻朽和青苔院落,像很久沒有修繕打掃過。
“誰?”緩緩飄垂的帷簾后面,響起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聲音。絳渭馬上腳尖點地,飛身退出了老遠。
本能地逃跑,活像自己很見不得人似的,這大概是當了幾百年人參鳥落下的毛病吧!
短短一剎,她瞥見了女人的面容:玲瓏的鼻尖,流星似的明眸,生得極美,就是臉色慘白得不似活人。
絳渭回到渭清宮,正好遇到其他妃子來串門,是佛口蛇心的尹夫人。據說不少婕好、才人都死在她的手上,杖責而死的、幽閉至死的、賜鴆酒的……宮婢就更不計其數了,骨灰撤在枯井里,已經堆積了厚厚的一層。
——東辰王不是明君嗎,怎會放任尹夫人禍害后宮不管呢?
于是又傳說尹夫人會一些法術,陷害起人來才十拿九穩,蒙蔽了皇上。
落了座,絳渭嗅到尹夫人身上的確有旁門左道的氣息,不禁擔心自己的真實身份被識破。寒暄了幾句,尹夫人話中有話地假意勸絳渭:一朝得寵,也別盲目高興,先想想怎么在后宮站穩腳才最要緊。即使你的風情一時傾了皇座上的帝王,就賞你貍唇、駝峰這些上八珍,今后膩味你了,還不是一樣丟你在一旁自生自滅嗎?
絳渭打著哈欠,敷衍地點頭。尹夫人還沒被人這樣怠慢過,心里不高興,便下了一劑猛藥:“上官夫人,你可知這‘渭清宮’早先不叫渭清宮,還住過一位皇上寵妃的事?”絳渭果然一下子清醒,問是誰。
“栗貴妃栗染,過去在宮中風頭無兩,本是立后人選。”尹夫人幸災樂禍道,“可惜她身子骨弱不能承歡,皇上看了心煩,最后不僅冷落她,還將她從這里逐了出去。”絳渭微怔,乍然想起皇宮深處那一個陰森院落那個蒼白女子想來那就是栗染了吧。
尹夫人的柔荑覆在絳渭的肩頭輕拍了拍,眼里閃過一絲捉摸不定的東西:“所以妹妹,你且記住栗貴妃的例子,七分紅處便成灰,你現在已經紅透十分,只怕今后……”灰都剩不下。
那時,絳渭只當尹夫人是醋意翻涌,說的酸話罷了。
肆
絳渭在宮里生活久了,無聊時也學著妃子們調脂弄粉,對鏡貼花黃;或者穿針引線,做些慘不忍睹的女紅。回想過去山中幾百年修仙的宏愿,恍若一夢。習慣了深宮的無趣,說到底是因為愛上了和她共枕席的那個人,甘愿做被馴養的人參鳥,關進皇宮這座大籠子里,為他守候。
情之一字,有時真是無理可循的東西。
立秋后邊境起了戰事,夜莫桀給政事耽擱,一直沒來渭清宮。轉眼過去半月有余,邊塞傳來捷報,東辰大勝,夜莫桀龍顏大悅厚賞了戍邊的將士。聽說還俘虜了敵國一員猛將羌儀將軍。
慶功宴后,那個久違的身影終于出現。夜莫桀俊美依舊,五官刀刻般清晰,他拉著絳渭轉來轉去地打量,目光溫柔。這樣的男子,真的會是尹夫人口中那個一味地貪歡慕色,對過去的愛人十分冷酷絕情的人嗎?
絳渭走了一下神,就瞥見夜莫桀很快臉色轉暗。
殿內燈火搖曳,絳渭想了想,迎上去:“皇上可是在憂心那一名俘虜如何處置?本想收為己用,哪知重刑也不能使羌儀將軍屈服,卻又覺得殺之可惜?”
夜莫桀回頭,深深地看了絳渭一眼,目光如劍。他沒料到一個深宮妃嬪,居然能輕易道出他的心思。夜莫桀淡淡道:“愛妃猜得不錯。”絳渭一揚眉,躍躍欲試:“我倒有些勸說羌儀歸降東辰的辦法,愿為皇上一試。”
要說也奇怪,羌儀經受住了封侯拜相的誘惑,重刑加身的威逼,幾天工夫,卻真讓一個女子勸降了。夜莫桀大感意外。朝中風傳絳渭是使了美人計。初冬夜里,夜莫桀邀絳渭一同登高賞月,他們拾級而上,走入掛滿宮燈的樓閣,斜倚在裝飾著黃金的闌干上。清冷的明月,像一只俯瞰大地的迷離的眼。
他問絳渭是如何說服羌儀的?
絳渭故作輕松地笑:“我說,好馬配英雄,好漢仕明主,現在他的處境是:進一步萬劫不復,退一步官進爵。”夜莫桀點頭,說雖然是金玉良言,但類似的勸解,之前派去勸降的人可沒少說。你一定說了什么與眾不同的話才將他打動。
絳渭說,她還給羌儀講了一個故事:
孔子向老子問道,老子一言不發,只是張開嘴讓孔子看他的舌頭和已經脫落不在的牙齒。孔子頓悟:柔軟的比堅硬的更長久。
——她正是用這個來勸說羌儀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懂得變通。
夜莫桀聽了撫掌微笑,贊揚愛妃真是博學多識又巧言善辯,真該讓那些謀臣和辯士跟你學一學呢。絳渭心里大松了一口氣。
羌儀那么頑固,又怎么可能輕易被說服呢?雖然絳渭的法術被王母收回,但做鳥妖時呼朋引伴的伎倆沒有忘,她割破手腕,以鮮血為引,驅動符咒,召來故交“入內雀”。
這種妖怪一些域外的典籍上做過記載,它的鳥蛋細如塵埃,比人的毛孔還小,能輕易鉆入皮膚。入內雀把蛋下在人的身上,當幼鳥孵化后,會從內自外啄食人的內臟作為食物,直到吃空才飛出人體。
修煉到一定程度的入內雀鳥還多了樣本事,當它把鳥卵下在人的顱內,就能驅使幼鳥只精準地吃掉這人的七情六欲,而不傷人半分。
羌儀被吞掉的,正是作為一員敵將對東辰國的深仇大恨。
沒了這份恨,絳渭再勸降就容易多了。
伍
光陰彈指,宮里的人說整個后宮要數上官夫人最有福分,進宮快一年,長寵不衰,美食和浴藥依舊源源不斷地送往渭清宮。
尹夫人平時遇上絳渭,眉眼間都漏出幾分掩不住的怨懟。有一個宮婢羨慕地說起皇上對上官夫人的好,不巧被尹夫人聽見,好好一張嘴就被針線血淋淋地縫上了!不過怪的是,尹夫人沒少往其他妃子宮里放些蛇,或者假惺惺送些帶毒的胭脂水粉什么的,卻一直沒對絳渭下毒手。
這天入夜后下起大雨,皇宮在閃電霹雷中搖晃,夜莫桀宿在了渭清宮。一夜沉醉后,他和往常有所不同,天明時沒有馬上離開,擁著絳渭在榻上靜靜聽窗外簌簌的落雪聲。懷中人身上散發馥郁的浴藥香氣。
為了養護好皇上所喜愛的冰肌玉膚,絳渭在浴池里一天三遍地洗,快要洗掉一層皮。可渭清官的婢女說了,有些藥草是雙刃劍,能使膚若凝脂,但同時也傷身——難怪絳渭最近總是胸口收緊,心臟絞痛。
夜莫桀得知,動情地說,真是難為你了。
“為了皇上,吃盡苦頭我也甘愿。”絳渭笑靨如花。抱著她的手臂莫名僵了僵,夜莫桀沉默,半晌之后換了一個話題,說時常見絳渭眼眶泛紅,可是有什么眼疾?
人參鳥生來就紅嘴角,紅眼睛。
絳渭胡謅:“幼時得過眼暗之癥,點過黃連慢慢好了。”
夜莫桀撫摩著那雙眼瞼,語含憐惜:“淋漓襟袖啼紅淚,這雙好看的眼,如果它的主人有朝一日心碎,是否也會滴落紅淚?”人們管女子的眼淚叫紅淚。絳渭說:“可皇上是不會讓我心碎的。”十分篤定的語氣。夜莫桀終于不再說話,表情隱在一層層的明黃帳幔中,如墜云山霧海看不真切。
東辰王又遇到了新麻煩。
邊疆之戰東辰大獲全勝,讓鄰國元氣大傷同時痛失一員良將,鄰國稍作喘息之后仍不肯罷休,再度舉兵來犯。
雖不如上次來勢洶洶,但如今羌儀在朝中身居要職,夜莫桀擔心羌儀和敵國來個里應外合,到時局面將變得不容易收拾。決定先派人去一探虛實,看羌儀是否存有異心,再作打算。所以這次行動不能打草驚蛇,最好偽裝成探望故人,過府敘舊。
勸降了羌儀的絳渭是最合適的人選。
瓊花飄灑階前,耳邊風聲如沸,絳渭上了備好的軟轎。
“絳渭。”夜莫桀忽地叫住了她。
“皇上還有何事叮嚀?”絳渭探出頭來。
“孤王……沒事了,你去吧,萬事小心。”咬牙的模樣,像是很不愿讓她去以身犯險。宮中險惡,動輒得咎,很多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為了夜莫桀,絳渭心甘情愿。
絳渭到了羌儀的府邸,兩人相談甚歡,原來羌儀早一心向著東辰了,她不免為夜莫桀高興。忽然間,兵戈聲四起,三五個人破門而入,為首的是尹夫人在朝中的親信大臣。
“還不快將這對狗男女拿下!”他向同黨使了個眼色。
那些人手腳極快,一邊綁人,一邊撕破絳渭的衣衫、扯散她的發髻,還故意在她肌膚上掐出紅痕。
“住手!”而羌儀怎么也拔不出懸在腰際的劍,恍然大悟之前喝的茶水里給下了軟骨散……
后宮這幾日像一鍋煮沸了的水,細熬慢燉著渭清宮的新鮮事。據說寵妃上官夫人與羌儀將軍私通,滿朝嘩然,皇上震怒,他只差沒一把火燒了渭清官,并下詔嚴辦此案。大家都說,上官夫人這次必死無疑了。
天牢。
獄卒罵道:“別喊了,皇上明白,說了,不會見你。”
原來任她有幾百年的道行,當身陷囹圄,和所有手無縛雞之力的蒙冤女子也并無二致,只能拍著血跡斑斑的監牢大門大喊大叫。夜莫桀想必是氣極了,竟一面也不肯來見她。如此絕情!
日復一日,絳渭和羌儀遭到嚴刑拷打,無數次地昏死過去,再被鹽水潑醒了接著受刑。羌儀不堪忍受折磨,加上侍奉明君的夢也碎了,對“罪行”供認不諱,唯求速死。
絳渭卻始終不肯認罪。
卻也知道,上官絳渭這副肉身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也許死在天牢為免不是件好事,反而能少受些痛苦,東辰國用“磔刑”對付私通的妃子——便是民間所說的千刀萬剮了。
陸
絳渭召喚來入內雀,準備先消去夜莫桀的怨氣,再做打算。這妖物的雛鳥在夜莫桀腦袋里仔細察看了一番,沒發現他對絳渭懷恨,所以就沒有“恨意”可以吞噬——這讓絳渭十分意外。
被寵妃戴了頂碩大的綠帽,夜莫桀居然不生氣?那么他在眾人面前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其實是裝出來的?他為何要這么做?
御書房,左右都已經被屏退。
“皇上請留步!”尹夫人擋在夜莫桀面前,“這個節骨眼上去探望上官夫人萬萬使不得!到時故人相見,皇上宅心仁厚,必定心軟,無法再痛下殺令。”
夜莫桀不知在躊躇什么,又折了回去,隨手抄起一本奏折朝尹夫人擲去:“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干的好事,是你陷害了羌儀和絳渭對不對?”
他竟然都明白!
絳渭透明的元神附在御書房的簾子上,驚愕萬狀。人和妖物都有元神,聚則成形。絳渭現在是肉體凡胎,卻用妖怪的辦法強逼自己元神出竅,這十分冒險,很有可能無法歸位。她的元神帶著心里種種疑問剛潛入御書房,就看到這樣奇怪的場面。
尹夫人被揭穿,臉上卻毫無懼色,雙膝一軟跪在了書案前:“臣妾罪該萬死!可是皇上,栗貴妃今早又咳血了,命在旦夕,正等著那救命藥。請念及臣妾憂心如焚,又見皇上你舉棋不定,唯恐事情生變,才自作主張!”
提到栗染,夜莫桀的表情變了。
“你先起來。”他臉色稍緩, “罷了,不管由誰動手,她最后都是要死的。”
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呢?絳渭聽得糊里糊涂。尹夫人走后,夜莫桀出了御書房,踏上一條幽清的小徑,直到那陰森院落出現眼前。原來他是去見栗染。
絳渭一直以為她寵冠后宮,今天看了夜莫桀對栗染的呵護備至,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栗染臥榻不起,夜莫桀親自喂藥,溢出嘴角的藥汁,用絹帕小心翼翼地擦掉,并柔聲軟語寬慰栗染說:“救命藥不日將制成。”栗染聽了,忽然掙扎著要坐起來,立刻又被一雙健臂扶住。
她激動地說:“臣妾今天剛剛得知,一年前皇上聽信尹夫人的讒言,用旁門左道的邪術從民間挑選出了一位體質最適合做‘容器’的弱女子,又以選妃的名義召入宮中。讓她服用頂好的藥膳,并且日日用藥材洗浴,這一切都是為了使藥性能滲入她的心臟,一年期滿,便剖心取藥……”
夜莫桀騰地從床榻邊緣站起,打斷栗染:“夠了。今早尹夫人來的時候,看來又多話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早就決定好的事,當栗染這樣一字不差地講出來,卻有種被這些話扼住了咽喉似的窒息感。
栗染繼續勸說:“臣妾本來就命不久矣,不想皇上為了我濫殺無辜!臣妾希望皇上做個使人昭昭的明君,受萬民愛戴、萬朝來賀。”
“如果救不了我的栗染,名垂青史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夜莫桀一臉下定決心的表情說,“朕已經賠上了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也就無所謂再多一個妃子了。”
是的,尹夫人已經為他鋪好了路,現在夜莫桀只需要順水推舟,治絳渭的罪。
話音剛落,有什么沁涼的東西穿過了夜莫桀的身體,像是一陣清風。
——檐角絳渭的元神終于顫抖著跌落下來,撲到夜莫桀的懷中。
一個鎮紙在手里把玩久了,尚能焐出一點溫熱,何況是把一個活人摟在懷里一年呢?
她真想看看,夜莫桀暖熱的胸膛下面埋著的到底是怎樣的冷硬心腸,是否堅若磐石,色如隕鐵?元神沒有痛覺,為什么絳渭卻分明感到一陣如火焚身的痛楚呢?
她離開荒山,來到熙熙攘攘的人間,卻比當妖怪時更加孤獨;她到底是不諳世事的人參鳥,以為傾心去愛就是全部了,卻不曾想過會愛到心神俱碎。絳渭的元神悲傷得恨不能就此散去,化為塵埃揚散在風中。
柒
夜闌人靜,打瞌睡的獄卒忽然驚醒:“叩見皇……”來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獄卒去外面把風,自己鉆進了狹長昏暗的甬道。絳渭明日行刑,他也不清楚為何要多此一舉來見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夜莫桀看清她的樣子時,不由得心中一窒。鐐銬加身的絳渭披散著頭發,渾身淤青,再也不復曾經的風華絕代,倒是形同鬼魅。她不哭不鬧,也不喊冤,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那樣平靜的眼神,競讓夜莫桀莫名驚懼。
最終絳渭對夜莫桀和盤托出,緩緩地說,她并非真的上官絳渭,而是鳩占鵲巢的人參鳥妖,犯錯后被罰到人間苦修……
她以為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百年很快就能對付過去,沒想到這人間走一遭,會賠得這么慘。她本可以召來入內雀報復夜莫桀,可她,做不到。
“夜莫桀,我最后問你,可曾對我有過一絲半毫的動心?”絳渭目光如炬。
搖頭,他撇開臉不看她。絳渭只是一枚棋子,下棋的人怎么可能喜歡上自己的棋子?
怎么,可能。
絳渭突然一陣大笑,邁著凌亂而搖搖欲墜的步子從墻角迎了上來。枷鎖哐當作響,夜莫桀以為絳渭要對自己不利,連忙后退,哪知絳渭揮起的右手最終落在了自己的胸膛,五指深深插入……
“我不恨你。”她臉上笑容絕美,夜莫桀注定永生難忘,“我愛了,便承擔這愛,若犯了愚癡,也索性一條道走到黑。”絳渭的右手伸到了夜莫桀面前,已是滿手血污,而掌心中,跳動著摘下的心臟。
獻給你,她仿佛在說,笑容凝固在嘴角。
轟然倒地時,一滴紅淚跌進了塵埃。
“不——”凄厲的悲唳瞬間打破了夜的寂靜,夜莫桀急火攻心,喉嚨一甜,一大口血從口中奔涌而出,大片大片濺到地上那人的囚衣上。
絳渭以為夜莫桀的血是可以凍死人的冷,想不到竟也是熱的。
上官夫人在死牢里畏罪自殺的事很快便在皇宮里傳開了。御藥房秘密取走她的心臟,烘干后研成粉,拌入栗貴妃的飯食中,不多日,栗貴妃臉色紅潤起來,居然能下地行走了。
其實尹夫人當初獻策用人心浸藥,根本是瞎編亂造。一個是為了延誤栗染求醫;二來讓夜莫桀身邊有個“做藥”的女子,無法再寵幸別人,而這女子最后也是要被殺的,豈不一石二鳥?
她怎知道,絳渭乃人參鳥妖,平時飽食人參,一顆妖心歪打正著真的具備治病的功效。
栗貴妃大病初愈,尹夫人便設計謀害,東窗事發后尹夫人被皇上賜死。而這時人參鳥妖的元神已經被王母拾起,妥善安放在天庭荷池的某一朵蓮心中,風起便隨風輕輕搖曳。
王母讓人參鳥在佛前聆聽教誨,洗去一身罪孽和血氣,潛心向善。王母說,其實一切并非天意捉弄,而是它命中該有此劫。
原來這一世的夜莫桀,是當年和人參鳥共同護參的大蛇投身轉世。大蛇與人參鳥明爭暗斗幾百年,最后在一次和烏妖的激戰中落敗而亡。
此后,東辰依舊繁華世代,一些人卑微而隱秘的死亡似乎什么也撼動不了。栗貴妃搬回了以前的住處,一切都仿佛從未發生過。
對了,現在這兒不叫渭清宮了,雖然叫什么已不再重要。夜莫桀換掉了所有的擺設,卻還是無法把那一張微微笑著的臉從心里趕出去。那個人笑如春風的樣子,連同自己當時椎心刺骨的感覺,在他賞月、聽雪,四季遷徙的時時刻刻,忽然就躍然眼前。
明明已經分離,又仿佛永世相依。
懷中女子,一會兒是栗染的臉,一會兒又變成了絳渭的……
胸口不禁空空蕩蕩地難過,夜莫桀不明白,為什么他并沒有獻出自己的心,現在胸腔下原本心臟的位置,似乎也只剩一捧灰燼了。
皆如夢,何曾共?
只因有情皆孽,多情則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