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鯉結

天雷打下的那一刻，墨錦正在湖邊悠然的喝著茶。原本銅鏡般平整無波的湖面驟然起了幾團漣漪，墨綠的顏色慢慢的暈染的更深。

那茶據說是人間有名的“顧渚紫筍”，泡過兩回，濃香四溢，便連嚴絲合縫的茶碗蓋也遮不結實。

可是對于一只鯉魚來說，味道未免太過。

墨錦是只錦鯉，是只在湖中活了幾百年可化為人形的錦鯉。魚形時通體黑金，色澤明麗，人形時氣度高貴，俊秀非凡。

錦鯉一族數量稀少，卻天生的仙根，越過南天門便可化為青龍。墨錦從不覺得這是幸福，也不過就是會被封一方水泊，而且還要苦修五百年。

所謂苦修，就是這五百年間，斷七情六欲，戒葷腥辛辣，終日呆在暗無天日的水底。

墨錦聽族中先輩提起時便興致缺缺，還有點抑郁非常，與其如此還不如在這池邊，慢慢終老，起碼還可以體會人間種種，活的也頗多自在。

他喝掉了最后一口茶，見天邊的雷打得差不多了，這才收了茶杯茶碗，施施然起身，向著一處山澗走去。

比雨坑大不了多少的水泊內，僵直的躺著一尾通體金紅的錦鯉。

墨錦皺皺眉，從水泊邊拾起一根小小的木棍，戳了戳那尾半死不活的魚：“喂？還活著么？”

那魚兒直挺挺的一動不動，良久，方才費力的甩了甩尾巴，被一道暖光包裹著，漸漸化成了人形。

“嗚嗚?！被扇说聂~兒眨了眨眼，眼中卻無淚，細白的手指頭將眼圈周圍揉的更紅，語調凄凄怨怨：“你和我說這次不疼的。”

她從水坑里勉強站起來，沒穿衣服，摸了摸胳膊上得傷口，又要咧嘴哭。

“我說叫你躲在水底，誰讓你找了這么淺的地方？這下好，結結實實正好一百，一道沒少都砸腦袋上了?！蹦\抽了抽嘴角，過去攏住她松散的頭發：“碧游，你沒被砸成傻子就該謝天謝地了。”

凡間每逢精怪長成，可以化人，天上便會遣下天雷百道，忍過的方可成功，忍不過的只能自認倒霉重新修煉一百年。

碧游從小就頭腦混沌，又不肯如其他錦鯉一般用功，一次成功，簡直應該燒高香。

碧游晃著腦袋半響，身上被雷火灼出的火辣感消退，低頭掃見自己的手，這才雀躍，頗有些得意伸展開胳膊：“好看不？”

“恩。”墨錦一點不愧疚的觀摩她的裸體，摸了摸下巴淡定的發表意見：“好像額頭寬了點，眼睛太大了點，胸，額……”小了點。也算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美麗姑娘。

碧游洋洋得意的甩著頭發，竄到他身后把他的外衣扒下來，披上裹好，又在原地動了幾下，嘟囔道：“真不習慣，兩條腿好難受，哪里有游在水里舒服？”

墨錦肅然：“還不是你自找，早說過你吃不得苦，還不如留下尾巴繼續做條小魚兒去。”

碧游一聽，立刻急了：“那可不行?！闭f完低頭，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我還想去見一個人呢?！?/p>

她說完了，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眼見墨錦的臉色沉了一下，就急急忙忙的解釋：“我是真心的……”

墨錦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有住的地方嗎？”

碧游歡樂的指著小水坑道：“你失憶了？這不就是我家?！?/p>

“我說的是人住的屋子?！?/p>

“額，那沒有?！北逃谓裉靹倓偦巳诵?，連衣服都是從墨錦身上扒下的，屋子什么的，那就是浮云一樣的存在。

“去我家吧?！蹦\忽然頭疼，也許收留這個迷迷糊糊的家伙實在算不上是明智的舉動。

墨錦住的屋子背山靠水，正在山中靈氣聚集的山窩里。他自成了人形，就真如一個人般的喜好，將屋子收拾的舒舒服服。

碧游頭一次以這種奇妙的角度觀察四周的景物，就連路邊的一朵小野花都恨不得停下仔細查看一番。

“從現在開始一個字都不許問?！蹦\一見她眼神閃爍就知道會有麻煩，索性快刀斬麻杜絕話嘮。

碧游別嘴，歪在屋中的檀木椅子上，像魚一樣拱動著，自得其樂。

隔了一會兒，她見墨錦不理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墨錦，你說我明天能出山嗎？”

“不知道。”墨錦心情不算太好，將書架上的一堆書收拾好，也不抬眼：“你要是覺得自己這幅樣子能出去見人，就盡管去。”

碧游黑亮的眼珠轉了轉，從椅子里蹦出來，習慣性的兩腿并在一起在地上跳了跳，站立不穩無精打采的又縮回椅子里：“算了，我還是先練好走路再說吧?！?/p>

墨錦說得對，她總不能這么蹦著出去嚇人，尤其是那位毛公子。

碧游第一次遇見毛公子是在一次集市上，她住的水坑因為雨水漫溢，自己又睡的熟了，結果被沖進了河水中，正被一個漁夫逮了個正著。

那漁夫見她通體金紅，形態優美，知道不是凡物，將價錢定的極高，也因為這個她才沒有過早被酒館買走，成了下酒菜。

她頹廢的縮在臟兮兮的木桶里只想哭，白白在山中活了將近三百年，還沒等成年就要死了。

“這尾魚倒是稀罕，要賣幾錢銀子？”一個清越的聲音傳進了耳朵，乍一聽像極了墨錦，碧游精神一振，甩了甩尾巴。

“毛公子您可真識貨，這么個寶貝咱也叫不出名，十兩銀子，您就拎去吧，紅燒或是清蒸隨意?！?/p>

碧游抬起頭，正瞧見那公子的一雙眼，清澄寧靜中透著熱烈，暖洋洋的像燃起了一團火，碧游忽然覺得舒服，就像寒冷的冬日里縮在泥窩里的感覺。

她慢慢的伸展著身體在水桶中游動，十五六歲的雋秀公子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游得這么好，怎么能給紅燒清蒸了呢？”

“是，是，公子您心善?！睗O夫的聲音透著喜悅，這么半天總算是碰上一位有錢的主兒。

那毛公子回頭，招呼身后跟隨的小廝掏銀子。碧游這時已經不游了，趴在桶側呆呆的瞧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公子。

她覺得自己的臉紅透了，好在原本就通體金紅，看不出來也就不覺得丟人。

“我出十兩銀子買你這尾魚。”

碧游驚醒，正瞧見墨錦立在水桶邊，皺著眉毛不怎么友善的盯著毛公子。

她吐了個水泡，尾巴一卷又開始漫無目的的游蕩，墨錦來的真不是時候。

“這……”漁夫一見有人出價更高，猶豫了。

“我出十五兩?！?/p>

“五十兩。”墨錦一向不喜歡和人拉扯，索性抬了個天價，自袖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漁夫，在他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拎起水桶轉身就走。

碧游將頭稍稍冒出水，吐了個泡泡，想和那位公子告別，然而卻被墨錦擋了個結結實實，連人家的衣袖都看不到。

“我要做人。”等到了僻靜處，碧游探頭正對著墨錦，堅定的吐出了一句話。

墨錦揚眉：“你開什么玩笑？變化很痛苦的?！庇绕涫撬€有十幾年才到正式化形的年紀，提前的話恐怕更難熬過天雷劈頂。

碧游不以為然，抬起美麗的魚鰭托了托自己的臉，扎進水里再也不肯出來。

墨錦良久方才開口：“人……也許是靠不住的?！?/p>

靠不住……碧游認真的想了想毛公子，怎么會呢，他那么一個清雅的人。

確定了努力的方向后，碧游開始刻苦的修煉，通往天門的河道她每天都要游上幾個來回，經常累得直接沉到河底獨自蜷縮著養傷。墨錦雖然嘴上說不愿，然而對于她的固執，采取了默認一般的支持。

碧游覺得很累，可是比起能再次見到那位公子的喜悅，這些苦難有什么要緊的？

也許……她甩著尾鰭想，自己成了人形一定也會很美，沒準兒還能和那位毛公子有一段良緣。

碧游在山中呆了十天，期間跌跌撞撞摔了無數的跤，扯破了墨錦幾乎全部的衣服，渾身青紫，總算是走的有模有樣。

墨錦屋里的藏書很多，她無聊的時候翻一翻，就覺得自己離毛公子又近了一點。

終于又隔了半個月，正是中秋，碧游在墨錦的默許并且陪同下，可以出山。

山下鎮子的集市上正是熱鬧非凡的時候，大團的煙火絢爛在夜空，點的碧游美麗的眼睛如同星璀。

“快看快看，那個燈會轉的！”碧游力氣驟然變大，扯著墨錦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對著街角高大的走馬燈目不轉睛，一臉向往。

墨錦緊緊的抓著她的手，生怕把她弄丟了，“你小心些，人也是分好壞的?！?/p>

“知道了，知道了……”碧游一耳進，一耳出，全不放在心上。

墨錦不再吭聲，淡色的眸子不經意掃過街角某個身影，微微皺了皺眉。

“墨錦，我們把它買回……”碧游回頭，小心翼翼的扒著他的袖口，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忽然怔忡，繼而瞪大了雙眼。“那個……那個……”

墨錦低咳了一聲，剛一抬眼，身側一道影子已經飛快的飄了過去。

……

這個家伙，墨錦咬牙，頗有些頭疼的跟了上去。

碧游小心的走到一盞荷花燈下，遮遮掩掩的微露出半張臉，窺視著眼前清雋的毛公子。

她扭捏的扯了扯衣角，考慮著要不要上前。

是不是有些……太不矜持了？

正糾結的難受，這時忽的一陣風吹過，那盞燈被刮的劇烈晃動，燈架終于不堪重負，“啪”的一聲砸了下來。

棉紙的燈罩燃燒成一大團火焰，噼啵作響。碧游反應不及，整個人傻掉了一般站在原地。

魚兒最怕的就是火，不管是否已經成了精怪，骨子里的天性總歸是改不掉的。

死死的閉上眼睛，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一只手罩在她的頭頂，死死的護住，胳膊被人大力的一扯，晃悠著就已經安全的地界。

再睜眼，那團火已經將周圍的幾盞燈盡數引燃，其中一團正沖著碧游朝思暮想又偷窺了半天的毛公子飛了過去。

碧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猛地甩開拉住自己的手，沖上前去，催動法力，胡亂的一揮。

余火燒盡，空氣中只有一股燒焦的糊味，碧游只覺得胳膊上如同被人揭了鱗一般劇痛難當，剛才那股勇氣蕩然無存，捂著臂委屈的想哭。

疼，真疼啊……

“這位姑娘，可是燒到了？”一只手遞過一方錦帕，小心替她包好了燒傷處。

“嗯……”碧游咬著下唇抬起頭，只看了他一眼，臉上微紅，復又垂了下去。

“好了，剛才多謝姑娘?！泵邮┦┤恍辛藗€禮，俊秀的唇角上翹，眼神專注的望著碧游，態度十分的溫和：“請問姑娘家住哪里，在下也好答謝。”

“我家……住在……額……”碧游緊張的話都說不好，只好扭頭求救似的看著墨錦。

墨錦一襲黑衣，整個人淡然隱沒于夜色中，仿佛失卻了存在感，然而聲音卻是如玉石墜地般的清越無匹：“檀青山中?！?/p>

毛公子這才注意到碧游身后站立的這人，愣了一下后問道：“敢問這位是……”

“是我……兄長！”碧游終于想到了這個絕妙的回答，雙眼亮晶晶的搶著回答。

墨錦不由自主的抽了抽嘴角，下巴的弧度越發顯得深刻。

“原來如此，我瞧兩位不凡，若是有緣，倒不妨一起走走如何？”

“好啊，好啊！”碧游有點迫不及待，不經意掃到墨錦沉著一張臉，立刻閉上嘴，小心翼翼的去扯他的袖口。

墨錦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就自顧自的先行了一步。

“令兄似乎不太喜歡與人相處?！泵右琅f是微笑，目光在碧游臉上慢慢流轉，溫柔的如同最輕薄的紗。

碧游“呵呵”的傻笑了一聲，小步的跟在他身后，心口被一種奇妙的情緒觸動，羞澀中又帶著一絲小小的期待。

墨錦獨自走在前面，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耳中兩人的說說笑笑聽著也有些莫名的刺耳，忍不住大步的走的飛快。

“姑娘，你我既然如此投緣，隔幾十日便是重陽節，不如一起泛舟江上如何？”

“這……”碧游眼瞧著墨錦越走越遠的背影，猶豫了一下。

“令兄如果想來，也可以。”

毛公子的瞳孔是墨黑的夜空，仿佛有細碎的星。碧游閉上眼睛，堅定了點下了頭：“我去！”

“墨錦，墨錦，等等我啊。”碧游可憐兮兮的抱著胳膊跟著墨錦身后，撅著嘴哀怨的喚著。

墨錦仿佛沒有聽見，碧游索性快走了兩步拉住他的腰帶：“你不高興么？”

墨錦一把扯開她的手，一個收勢不及，袖口被扯破了一個大口。

碧游瞪圓了眼，這才發現他袖口被燒焦的痕跡和內力有些模糊的血肉，哆嗦了一下：“你受傷了？怎么不告訴我？”

她被燒破了一點皮都想哭，墨錦燒成這樣，不會有損修為吧。

墨錦一言不發的將胳膊背在身后，當著碧游的面，“呯”的將門鎖死。

碧游完全不懂到底是怎么了，自己見到了毛公子，墨錦難道不開心么？

她蹲在墨錦門前的石階上，想啊想，卻無論如何都不明白。

到底……是哪里不對呢？

墨錦每日都起的很早，即使是前一天休息的并不算是太好，山中清晨的日光是最讓生靈們愜意的。

他揉著眉心，慢慢的推開了門，冷不防正靠在門上的一個東西立刻呈球狀滾進了屋里，在屋內滾了好幾圈后，撞到了桌旁停了下來。然而卻抱著桌子腿蹭了蹭，繼續發出鼾聲。

“……”

墨錦無語的走了過去，捏著她的鼻子提了起來，搖了搖：“醒醒，天亮了。”

碧游揉著眼睛坐起來，一眼看見他就撲了上來：“墨錦，你沒事兒了吧？”

墨錦眉毛皺的死緊，一手扒著她摟住自己脖子不放的胳膊：“松開！”

“嗚嗚，不要?！?/p>

“再說一遍，松開！”

“不松！”

墨錦霍然站起身，碧游沒察覺，胳膊一軟，直直的就摔在了地板上，嚎啕大哭。

魚兒沒有眼淚，她卻干嚎的很傷心。墨錦在魔音入耳的摧殘下終于忍無可忍：“行了！別哭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哭的更傷心。

“好了，我沒事兒?！蹦\受不了頭痛，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不過是毀了些鱗片，養一晚就好了?！?/p>

“真沒事兒？”碧游立刻收了聲，去扯他的袖子：“我看看?！?/p>

“不信我？”墨錦不動聲色的收回了胳膊，把她攔開。

“信?！北逃梧街?，討好狀：“你最厲害了?！?/p>

墨錦低頭瞧見她濕漉漉被露水打濕的眼和頭發，嘆息了一聲。

在外面凍了一宿，還真是個傻瓜。

這么一想，右臂火辣辣的疼痛感消退了不少。

然而幾天后，墨錦卻沒想到，碧游燒傷的地方卻是嚴重了許多，先是烤焦的皮膚開始小塊的脫落，流血不止，她也跟著精神有些萎靡，歪在床上一點力氣都沒有，疼得整日眼淚汪汪。

墨錦探了探她的額頭，燙的厲害，喂她喝了一口靈芝湯后忍不住提議：“要不然，過幾日還是別去了?！?/p>

墨錦心中明白，她這只怕是前些時候修行的太快，一旦受傷，弊端立現。如果不認真調養，只怕是對自身精元損失太大，甚至殃及性命。

“不要?！北逃螝庀⒀傺伲拔掖饝恕！?/p>

再說，機會多不容易啊。

墨錦心知勸解無用，將手中的藥碗放下，淡然道：“其實，倒是有個法子能盡快好起來?！?/p>

碧游立刻精神一震，眼巴巴的瞧著他：“我就知道你有辦法的。”

“除非將此處的鱗片盡數剝除，棄之不管?！蹦\冰冷的手在她臂上觸了觸，“再找些其他的靈樹皮裁成鱗狀暫時貼上，待到長出來就能好了?！?/p>

他言盡于此，對于錦鯉而言，拔鱗之痛不嚳于抽筋，乃是最最不能忍受的。

更何況再好的樹皮又怎及得上自己天生的鱗片？那粗糙會磨破細嫩的里膚。

碧游聽了果然沉默了，呆呆的愣住了。

墨錦沉默的看著她，目光專注。

“好?！北逃螌⒛樫N在膝蓋上，悶悶的發出了一聲。

“你再想想吧。”墨錦只覺得煩躁。

“不用了?！北逃螆远ǖ奶痤^，“不就是幾片鱗么？你受得了我也沒事兒的?！?/p>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急匆匆的加了一句：“可是你下手也得輕點，找點軟的樹皮……”

話雖然說的豪氣沖天，可畢竟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拔鱗的小剪刀還沒碰觸到，碧游就忍不住傷心的直哭。

墨錦也想忽視，可是哭聲越來越大，就停下手：“要不就算了?！?/p>

“別啊。”碧游扯著他不松手，大義凜然：“你快點吧?！?/p>

墨錦瞪了她一眼，手上迅速的一抬，一片黑焦的鱗已經飛了出去。

碧游一愣，一聲慘叫卡在喉嚨里戛然而止，痛的抽不上氣來。

墨錦鐵了心不去管她，施了個定身法后動作更是飛快。

不過是短短的三炷香時間，倒是真如過了幾百年，碧游動也動不得，牙齒差點咬碎，額頭上冷汗直冒。

然而碧游自己也清楚，最疼的不光是拔鱗，用樹皮換鱗的過程也會難受無比。

可是她等啊等，只覺得有微微涼的東西一點一點的貼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就如同她自己的鱗片一樣舒服。

這是什么靈樹的皮，就像……她迷迷糊糊的想著。

嘴里忽然被人塞進了一個甜甜的東西，沖談了嘴里的血腥氣，碧游嚼了嚼，是她最愛吃的桂花糖。

墨錦抬袖試了試滿頭的冷汗，緊咬的牙關松動，解開了她的定身咒，將已經軟成一團的某只魚扶起來。

一團暖光，碧游緩慢的化成了一尾金紅漂亮的魚，只在魚鰭處少了些許的鱗片。墨錦將她放進早已經備好的山泉水中，慢慢的松手，任由她蜷在木桶地下養傷。

“值得么？”墨錦站在木桶邊，幾乎不易察覺的吐出了這么一句。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露出的原本完好的左臂此時亦是一片血肉模糊，大片的鱗被生生的揭下去，卻不覺得痛。

沒有人回答，碧游已經暈乎乎的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墨錦垂眼沉默了，劇痛另全身不由自主的微微痙攣著。木桶中偶爾蕩起一點漣漪，映著他的倒影，無比孤單。

九九重陽，卻和中秋不同，城內酒肆到處可以聞見蟹子的香氣，人的節氣卻是魚兒的地獄。

碧游原本有些圓潤的臉瘦了一大圈，腰身也細了，卻不見任何憔悴之色。緊緊的皺著鼻子，跟著墨錦向前走著，邊走邊想，這味道真是難聞。

墨錦走的清閑，卻牢牢牽著她的手，待到來到內城河邊方才放開，指著河中的游船道：“那人就在船中。”

碧游眼睛越發的亮，扭頭不好意思的看著墨錦道：“那你回去等我吧?！?/p>

墨錦搖頭：“我就在這兒等?！?/p>

“哦?！北逃螞]心沒肺的扯了扯身上的衣帶，一步三回頭的向著游船走過去。

墨錦沖她招招手，示意自己沒事兒。碧游這才念了個簡單的訣，走在水面上如同平地，很快就到了游船邊上。

她再扭頭，岸邊的墨錦已經成了小小的黑點，影影綽綽的怎樣也看不清。

揉了揉眼，碧游果斷的鉆進了船篷。

船中早已經備好一桌佳肴，還有船家特有的泥壺小燒。碧游的視線漂移，正瞧見毛公子端正的坐在船中一角，正沖她點頭致意。

“姑娘果然守信，請坐?！泵愚D頭吩咐船家：“倒不妨再向湖中去一些?！?/p>

待到船家應下啦，又對碧游道：“也不知道姑娘口味如何，擅作主張了。”

碧游的臉紅著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毛公子本就是健談博學之人，碧游雖然迷糊，對人間不甚了解，毛公子卻只當她是天真爛漫，并不曾懷疑眼前如此可愛的姑娘。

兩人有一處沒一處的倒也相談甚歡，碧游早忘了墨錦的囑咐，被連著灌了幾杯酒后，就有些腳軟。

“來，再嘗嘗這菜?！泵硬恢裁磿r候已經挪到了她身邊緊挨著坐下，碧游只覺得自己的腰上被人摸了一把，她低頭正要瞧瞧是怎么了，可惜眼前天旋地轉，無論如何都不清楚。

毛公子笑著又給她夾了些菜，手又輕輕在她腰上觸了觸。

他竟不知，此生還能有這等艷遇，這姑娘看著就是單純好騙的模樣，自己倒不妨一夕風流，大不了明日哄哄就罷了。

若是再糾纏，就索性踢開，反正這等事，一個女人也不好聲張。

想到這兒他笑意更深，又給碧游夾了一口菜，試探道：“姑娘，你嘗嘗啊?！?/p>

碧游晃著勉強夾起來，胡亂塞進嘴里，終于醉的不行，整個人軟倒在毛公子懷里。

她混沌中只覺得難受，似乎有人在她身上摸摸捏捏，煩人的很。嘴里吃進的菜有股奇怪的腥氣，就如同那次不經意咬到自己手指的味道。

手指……嗯……手指？

魚腥氣！碧游忽然間清醒了過來，一把推開正摟著自己的毛公子，呸呸幾口吐出了嘴里的殘渣，面色慘白驚慌的問道：“我剛才吃了什么？”

“這河上最肥美的秋刀魚啊?！泵硬幻靼姿秊槭裁捶磻绱藙×遥灰詾槭亲约旱木乒嗟眠€不夠多，于是又柔聲誘哄道：“若是不愛吃，換一種便是……”

轉頭吩咐船家換了一道魚后，又扭頭興致勃勃：“說起來，我幾年還曾差點買到過一尾奇怪的魚，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p>

碧游驀然睜大了眼，愣住了。

墨錦靜默的站在岸邊，看著遠處游船點點的燈火淋漓，平靜的水面上映著花燈的光華，月光遙遙的罩上一層薄紗，美的不似人間。

慢慢的張口，夜里寒涼，呼出的氣息也是霧蒙蒙的一片，墨錦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副樣子頂了兩百年，也確實是累了，如果那位毛公子真的能照顧碧游，也許他就該考慮越過云靄浮動的天門，去做一條青龍。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遠處游船的燈火忽然滅了一下，一道人影飄了出來，很快就到了墨錦近前，一頭扎進他懷里，嗚嗚的開始痛哭。

墨錦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局，故而也沒有多驚訝，拍了拍她的背道：“那位公子不喜歡你？”

碧游抬頭，還是很傷心，可是眼睛里無論如何也流不出眼淚，只是抽著氣開始搖頭。

“那怎么……”

碧游抽噠噠的開始講述，墨錦聽了半天，總算大致鬧明白了一個囫圇。

“他……他居然說他最愛吃魚……嗚嗚……”

不光如此，那位毛公子還提到了那次在集市上遇到的那尾漂亮的鯉魚，于是津津有味的回味著：“那么一條極品的錦鯉，怎么能清蒸紅燒，糖醋了才最美味?！?/p>

墨錦聽后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頭發道：“所以你就跑出來了？”

“恩……”碧游鍥而不舍的揉著眼睛：“我還把他踢到河里去了?！?/p>

哎？墨錦難得唇角微微上翹，并不想教訓她什么，牽著她的手：“好了，回家去?！?/p>

碧游委屈的往他背后一賴：“你背我?！?/p>

走了這么半天，腿都疼死了。

她在墨錦背后依然不老實，信誓旦旦的道：“我再也不要做人了，還是山里好。”

墨錦聽了一笑了之，她這不過是孩子脾氣，誰知道幾天后轉了性子是不是又嚷嚷著要重返人間？

碧游還在嘟嘟囔囔的抱怨著什么，而墨錦耳邊卻仿佛失卻了嘈雜，變得一片寧靜。

“喂！呆瓜，我問你話呢，你為什么這么久了都還不越過那道天門？”碧游扯著他的耳朵。

墨錦的腳步忽然頓住了，他靜默的站在原地，笑了笑：“因為喜歡一個傻姑娘啊。”

“誰啊誰啊。”碧游來了興致，熱切的巴著他：“是不是隔壁山小溪里的蓮蓬姐姐？還是山頭水洞里的驀然？哈，不會是經常鉆洞來來回回的青衣吧？她是只狐貍哎，不同種真的沒關系嗎？”

墨錦在她腿上拍了一下，成功使得她老實了下來：“別胡說。那姑娘還不知道?！?/p>

他剛認識她那會兒，已經快要成了人形，而她不過才是一尾小小的魚苗，莫名其妙的被水沖到了山上的小水坑里，也不記得自己的家。

只是她長不大，所以一直不明白了罷了。

“那她可真傻，你多好啊?！北逃梧狡鹆俗臁?/p>

墨錦忽然笑的開懷，扭頭看著她：“就是傻啊?！?/p>

碧游呆愣愣的看著他的臉，湊到他耳邊，緊張的問：“墨錦，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恩?！?/p>

“真的？”

“恩?！?/p>

……

不過片刻，也許是被人背著太過舒服，碧游眼皮沉重，直直的陷入了夢鄉。

夢中還是那片小小的水渦，她蹲在那里攪著水玩，一個人站在她身后，長身玉立，低聲說：“我喜歡你呀。”

“怎么可能？總說我笨……”墨錦聽到她夢中的囈語，背后傳來了低低的呼氣聲。心中如同被蘸了醋的針尖刺了一下，酸澀了起來。

不遠處迷茫一片，正是進山的路，東方淺白，半露出晨曦。

胳膊上的鱗片總有一天會長好，然而心上的缺口卻無論如何填補不上了。

也許總有一天，那個傻姑娘會知道吧。知道他也曾經為了愛一個人，揭掉了整整一臂的鱗片送給了她。

可這是連墨錦自己都不明確的事。

他們只是兩尾錦鯉，一樣不思進取，貪戀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