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圖風格:不要畫Q版,畫一個桃花繽紛下翩翩走來的仙子。
一
所謂禍從口出——我早該明白無論在人間還是天庭,管不住嘴巴的人,遲早要因為大嘴巴而遭罪的。
我雖身為女兒身,無奈世世代代都是天庭武將,生來就武力超群,這天庭第一戰(zhàn)將的名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鼐痛髟诹宋业念^上。
仙友們,都說我為人有點直,可有時直過頭了,就等于自討苦吃了。
那日我被天帝封為貪狼星君,酒后失言,也不知對哪個仙友就發(fā)起了牢騷。
我大吐苦水:“你們不要看我人前風光啊,可憐我正當韶華,仙界里沒一個人敢來向我提親,我這個第一武將當?shù)萌菀讍嵛遥渴恰页姓J我力氣大了一點,可我像是會雖是家暴的人嗎?我心里頭的苦,你們不知道啊……”
仙友問我:“那敢問貪狼星君心中可有如意郎君的人選?”
我當時醉得昏天暗地,突然就從苦情戲里驟然跳出,開始大言不慚地說:“如意郎君算不上,但是要說身材的話,那北方天帝離清的身材,可實在讓人垂涎三尺啊,肩寬腰細,屁股挺翹,讓人一見掉魂兒啊……嗯?怎么看到的,當然山人自有妙計啊……哈哈——”
說完我還不怕死地嘖嘖兩聲,大有意猶未盡的意思。
可世間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沒過幾日,我就被天帝以“敗壞風氣”為由揪到凌霄殿上,而站在天帝側旁的正是統(tǒng)領北方天將的紫薇天帝離清,他居高臨下地看我,眼里看不出一絲情緒。
我瞧這陣勢不太對味,頓時后知后覺地想起了當時那頓“瘋言瘋語”。
天帝痛心疾首地說:“貪狼星君你酒后狂言,竟敢辱沒紫薇天帝清譽,何等心術不正!何等歪風邪氣!何等傷風敗德——貪狼你可知罪?”
我冷汗直冒,很有當了采花賊的自覺,我為了補救,誠懇地看著離清:“帝君,我……我負責總可以了吧?”
天帝氣得夠戧,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這紫薇帝君竟然揚起一抹微笑,說不上親和,倒讓人背脊一涼,毛骨悚然。
他說:“既然如此,就勞煩貪狼星君了。”
如此,我堂堂天庭第一武將,竟被罰去離清的紫薇殿當跑腿的,為期一百年整。
二
東華在我要搬去紫薇殿的前一夜過來找我,他說他有妙計。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
東華拍案而起,大聲罵道:“你堂堂貪狼星君,本君的未來——咳,咳,總之怎么可以去離清那里跑腿,這事我不答應!”
“木已沉舟了啊……我損了人家的……清譽,去補償一下也情理之中啊。”
東華憤憤道:“貪狼,只要明日我去向天帝說明要提早娶你,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這百年苦力也自可免了!”
我撇開臉:“東華,說謊是不好的。”
東華目光如炬,似可以看穿我內心:“你該不會是自愿的吧?”
我有點不敢看東華的眼睛。
其實我那天酒后失言……中還真帶幾分真。
應該是五十年前,那次天帝一時興起組織仙友們來模擬對戰(zhàn)——這據(jù)說是從人間學來的玩意兒,有利于仙友們居安思危、增強團隊友誼,反正我當時是一方副將,負責去殲滅敵軍右翼部隊,在闖入一個結界后,我光榮地迷路了。
弟兄們都知道我武力強,路感弱,所以平時做個任務什么的,都得給我配個識路的下屬,可這次對方布的結界很是強大,一路人都被沖走了,結界里是濃霧密布的叢林,我在里頭走了半天,才看到一處湖泊。
湖中有人,泛起漣漪。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人的裸背。
月光灑在對方光滑的背部上,每一寸肌肉都像野獸一樣充滿力量,長發(fā)帶著濕潤披在身后,僅僅一個背影就足以讓人血脈賁張。
我看到那人堆放在岸邊的盔甲——那是敵軍的。
我愣愣地站在岸邊,拔不出腰間的劍,我此刻忘記了自己身為將領的責任,直到那邊的人察覺了我的動靜,轉頭看來。
那是一雙冷漠而高傲的眼睛。
僅僅也只是一瞥而已,可這五十年來,我卻記憶猶新,彷如昨日。
三
紫薇殿的仙童們,一個個畏我似狼虎。
那日我偷懶化作小鳥藏在樹上睡午覺,卻聽到幾位仙童在樹下竊竊議論。
梳著小辮子的丫頭說:“你們瞧見那貪狼星君沒,她可真討厭!辱了我們帝君的清譽不說,現(xiàn)在還好厚著臉皮來我們紫薇殿!如意姐姐說了,這叫,這叫什么什么先得月……”
“是以退為進!近水樓臺先得月!貪狼星君真是一點做姑娘的廉恥都沒有——我聽凌霄殿的侍衛(wèi)說,當時她就在天帝面前打滾撒潑,非要來這兒補償?shù)劬瑢υ蹅兊劬撠煟 ?/p>
丫頭倒吸一口涼氣:“聽聞貪狼星君武力第一,平素暴力,萬一,萬一對帝君硬來……帝君可要吃虧了。”
我醒了過來,抖抖羽毛,委委屈屈地飛出來,然后一用力。
“哎喲!哪里來的畜生亂拉屎!”
我喳喳地哼著小曲飛走。
仙童們的惡意態(tài)度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這離清的心思,我卻是真真捉摸不透。
我想,他其實并沒有將我的酒后瘋言太放在心里,否則我來這紫薇殿都好幾年了,他也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離清這個人,初見似玉,只覺光華內斂,看久了,就該知道他其實是一把鋒利的劍,惹不得碰不得。
遠遠觀望就夠了,這也算是一種圓滿的畫餅充饑。
然而有一夜,我與下屬暢飲晚歸,卻沒想到離清卻在紫薇正殿那兒等著我。
我有點受寵若驚,表面上裝得卻很正經,朝他拱拱手,文縐縐地道:“夜已深,帝君這是……”
離清一揮袖,面前變出幾瓶仙釀,他說:“大戰(zhàn)在即,以后就沒有飲酒的時間了,貪狼過來陪我。”
幾日之后,就是仙界與魔界內應里應外合的日子,這次大家做全了準備,磨好了刀槍,只等著內應暗哨一吹就殺過去雪恥千年前的敗績。
但他下一句話,卻讓我杯中酒灑了出來,離清說:“我今日已向天帝請戰(zhàn),將為前哨站的主將。”
我結結巴巴地說:“這……未免也太危險了,帝君地位尊貴,去打前哨實在是不妥!”
誰不知道前哨是最吃力不討好的一環(huán),危險不說,還總容易被炮灰——莫非是我看走眼了,眼前的紫薇帝君原來是這般身先士卒的好領導?
離清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按住我的手,溫柔似水地問:“不知貪狼可愿陪我打響這頭一戰(zhàn)?”
我傻啊我——這種苦活我,我才不會——
“當然愿意!”我義薄云天地干盡杯中酒,眼里是一片火辣辣的赤誠,“與子同袍,是我之幸!”
他欣然微笑,垂下眼簾,掩下一切思緒。
四
出征前我去找了東華,他對我閉門不見,絲毫不顧兄弟友情,只是隔著一道門對我說,貪狼,你真是被豬油蒙了心肝,被美色惑了心智。
我越發(fā)心虛,因為東華說得沒錯,我當時的的確確是被離清眼里的期待與溫柔所蠱惑。
我不忍去拒絕他的期待,離清所期望的,我都想為他達成。
我不知道,這種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感情,是不是可以稱之為愛。
東華說,你會后悔的。
我假裝聽不到,拔出腰中佩劍,為離清披甲上陣。
這次的內應不是別人,正是魔君的親弟弟。
兄弟相殘,我等獲利。
魔君對自己弟弟缺少戒備,喝了對方準備的茶點,里頭有仙界煉了五百年才煉出來的誅魔丹,魔君的弟弟與仙界暗通款曲……不,棄暗投明許久,甚至連魔宮地圖都一并給了我們。
廝殺沒有止境,我熟悉戰(zhàn)場上的一切殘酷與痛楚,銀劍染血,
誰叫我是猛將呢。
喘著粗氣,我劈開一個高級魔物,手指撫過劍身,抹掉上頭的血跡,正欲前行,卻被離清擋在了身后。
“怎么了?”
我正在奇怪,他竟然遞給我一張干凈的素色手帕,我低頭看自己滿是污跡血痕的手,頓時心有愧意,不想去接。
離清道:“把臉擦一下,等會兒跟在我后頭,別太辛苦。”
我一仰頭,很無所謂地說:“沒事,這小意思,再來百十個我都沒事。”
離清仿佛是無奈地笑了,眼里竟有幾分縱容的意思,他說女孩子家,也不要太逞能了。
我頓時臉紅了個徹底,支支吾吾地才應了聲好。
走在他身后,看著他前行的背影,眼眶灼熱得無法自抑,我貪狼武力從不輸人,從小,從年幼開始我就被父輩教育要獨當一面,要堅強不輸男兒。
從沒有人,遞過我手帕,讓我休息一會兒,不要太逞強。
被人呵護的感覺,好得幾乎能讓人落淚。
五
我與離清,是最先找到的魔君的人。
當時魔君已經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魔力外泄,恐怕早被誅魔丹毀了心智。
離清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可惜當時我沒有察覺,只是警惕地觀察魔君的變化,伸手擋住離清:“帝君,請不要過去……我先去探一下究竟。”
魔君的嘶吼聲震動殿宇,四周宮殿都在倒塌,我念咒設起屏障,在靠近魔君的時候,魔君似忽然恢復了些許神志,一掌揮來,我拿劍襠下,提氣準備大干一場。
而魔君突然停了下來,視線越過我的肩膀,似乎落在遠方,混沌的眼里浮現(xiàn)幾許清明,喃喃道:“是你——是你——”
我大惑不解,正看準機會生擒魔君的時候,站在一旁的離清突然出了手。
“帝君不可!”
我來不及阻止,離清的速度訊如雷電,眨眼之間手中利器就以捅入魔君體內。
離清眼神冷漠,嘴角微揚,竟有幾分殘暴之色。
我大駭:“天帝是要讓我們生擒魔君!你這是做什么!殺了他我們拿什么回天庭——”
離清不動如山,異樣的神態(tài)讓我覺得可怕,他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在劍柄上,劍下魔君早已失去神志,只剩下些微的氣息。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剛剛魔物魔性大發(fā),想要與我們同歸于盡,無奈之下,我們只能殺了他。”
言罷,他手上的力氣又重了幾分,平靜地將劍捅得更深。
我氣急,想要阻擋他:“帝君,你這是什么話!你的意思,豈不是讓我欺騙天帝!”
他看向我,說:“魔物人人得而誅之,就算他殺了,又能如何?”
我被震得半天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說不行,這種欺騙天君的事,我做不出。
離清終于拔出了劍,衣袂翩翩,不染絲毫血腥。他看向我,表情又恢復了從前的自制冷靜,翩翩君子,眉宇間甚至有幾分委屈。
“貪狼,難道你要為了這個魔物,背叛我嗎?”
六
凌霄殿上。
天帝看著我與離清,一字一句地問我說:“魔君最后失去神志,要與你們一起同歸于盡,所以你們才誅殺了他——貪狼星君,紫薇帝君所說,是否屬實?”
我盯著自己的腳尖,然后抬起頭,說:“正是如此。”
天帝最終是相信了,可有人不信。
東華在凌霄殿外截住我,將我拖到他寢宮里,這兒有他設的結界,不怕隔墻有耳。
東華眼有怒氣,質問我:“剛剛你撒謊了吧,在天帝面前。”
我當然是沒有,東華氣急反笑,道:“貪狼,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騙人的時候,會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兩眼,你難道不知道自己不擅長說謊嗎?”
我不擅長,是因為之前的我,無需為任何人說謊。
我咧嘴笑笑,帶著幾分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決絕:“這事,是兄弟的,就幫我藏著。”
而沒想到的是,東華卻說,他從未把我當做兄弟,最后他垂下眼,滿不在乎地說:“你爹讓我通知你,叫你回去一趟。”
沒想到倒霉的事是一樁接著一樁。
好不容易回去一次,父親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下個月,是你與東華成親的日子。
我嚇得魂不附體,打死不答應,我父親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向來位高權重慣了,看我倔得似牛,他怒氣一上二話不說就拿起鞭子就把我抽了一頓。
我跪在地上,告訴他,我有喜歡的人了。
所以抱歉,我不能接受東華,我一直拿他當哥們兒,我可以為他兩肋插刀死而后已。
但他不是我喜歡的人。
七
我最后是鮮血淋漓地爬回紫薇宮的。
沒有人敢來詢問我的傷勢,也沒有人會過來關心慰問一句,我自知狼狽,卻并不后悔。
為什么對離清這般死心塌地?其實我自己無法得出答案。
我蹲在地上嘴里扯著紗布為自己包扎傷口的時候,離清出現(xiàn)了,他說今天在凌霄殿,辛苦我了。
我咧咧嘴,開始低著頭纏自己的手傷,離清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久久不曾離去。
“以后,你就跟著我,好嗎?”
在遭受了東華與父親的雙重打擊之后,我很有一直彷徨無依的感覺,所以我二話不說,哽咽道:“行,以后就跟著你混!”
他失笑,而且笑得有些停不下來。我迷惑地看著他,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比星辰還要耀眼。
他應該多笑的。
離清笑夠了,撫摸我的腦袋,像逗弄小動物一樣。
他說:“貪狼,我的意思是——以后,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說:“把你的心交給我,可以嗎?”
我被迷得七葷八素,覺得幸福來得如此唐突,簡直讓人措手不及了。
我忐忑地問他,是不是覺得虧欠我,我為他保守了一個大不不小的秘密,所以他想補償我。
離清說你想多了,而且這個人情,還不至于要他紫薇帝君肉償?shù)牡夭健?/p>
我偷偷扇了自己幾巴掌,發(fā)現(xiàn)還真疼,疼得讓我確信這并不是一個夢境。
但頭疼的是,我與東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每每見到,我都像老鼠一般不知躲去何處。東華知道我拒了求親,但看起來還是瀟灑如常,并不見郁悒,我七上八下地過去,東華與我閑聊了沒幾句,就說:“你知道紫薇帝君,從前有位青梅竹馬嗎?”
我就知道!我小心應對道:“這都多久以前的事啊,紫薇帝君年紀也不小,有幾個青梅竹馬不挺正常嗎……”
東華笑道:“正不正常,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他胸有成竹。
八
傳說離清的青梅竹馬,是位容貌美極的公主,只因母族衰敗,公主就去了紫薇殿,成為了當時離清的侍女,兩人十分恩愛,可有一次公主偷偷跑去人間游玩——事實證明,美女士不能隨便拋頭露面的,一拋頭,就被也恰恰來人間的魔君看中了。
魔君向天界討了人。
當時這位魔君正值全盛時期,天界犯不著為了一個毫無用途的公主得罪對方,于是就把公主打包好送了過去,送過去沒幾年,公主就被折騰死了。
當時離清正在閉關修煉,并不知此事,百年過后他出關,卻發(fā)現(xiàn)物是人非,心愛之人不光已嫁作他人為婦,還形神俱滅了。
我覺得這故事挺庸俗的,俗得像假的一樣,所以我聽完就忘——天界仙友們最愛八卦,誰知道是不是添油加醋做出來的呢。
可,上次離清虐殺了那個魔君……當時他的眼神里,仇恨與憤怒并不是假的。
偶然一天,離清有事外出,我獨自在紫薇殿的后山林子里閑逛。
奇異的是,越往里走,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的預感一向很準,這次也不例外。
我想起了百年前那次與離清的初遇,也是在一個霧氣彌漫的結界里。
于是我聚氣凝神,施法破界,而這個結界比上一次的更危險難以破解,等霧氣消散時,我已滿頭大汗——
離清在自己的殿后,設這種結界有何用?
而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結界被破后,林子的盡頭,有一座以萬年寒冰做成的水晶棺。
棺中有人,烏發(fā)似綢,紅唇白膚,的確是讓人一見忘魂的美人。
我走上去,靜靜地看著棺中人,美人沒有呼吸,沒有三魂七魄,美則美矣,卻只是一具空有身體的木偶而已。
我倉皇而逃。
九
我去借了面觀塵鏡。
鏡子里閃現(xiàn)出幾千年前的離清,當時的離清還是少年樣,眉目英俊,充滿朝氣,喜歡笑,笑聲爽朗,眼睛比星辰還要耀眼。
少年旁邊還有一人,容貌無雙,我見猶憐。
我并不傻,分得出一個人的真心與假意。
還了觀塵鏡,我回了紫薇殿,等離清回來后,我問他:“你有想過跟我成親嗎?”
離清說自然有。
我笑道:“我這人,特俗,就喜歡熱熱鬧鬧地辦,讓全天庭的人都來喝喜酒,怎么熱鬧怎么搞,喜糖要夠甜,最好是能拿蟠桃園里頭的花蜜來做。”
離清失笑:“你想得倒細致。”
我問他有什么想法沒有,他說沒有。
我想起觀塵鏡里看到的往事,低頭不語。
今夜月圓,仙霧縹緲。
離清拿來了美酒,他倒多少我喝多少,直到我眼前一黑,在失去神志前我一直都很明白——這不是因為酒的原因。
等醒來后,我已身處那個結界之中。
離清坐在我旁邊,視線落在那具水晶棺中,他說:“你來過這兒,是嗎。”
我沒有回答。
“那我也就不用廢話了,想必你也知道我與鳳祥的事……沒錯,我要復活鳳祥,我愛她。”
我全身無法動彈,只有思維清晰,我低低“嗯”了一聲。
他用手指挑開我額間碎發(fā),手勢輕柔:“我很抱歉,只是為了鳳祥,我必須這樣做,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待太久,你能理解嗎?”
我想到那位鳳祥,永遠多情的雙眼,楚楚可憐的神態(tài)。
我看得出來,離清愛她。
我問他:“那,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
離清垂下眼簾,有片刻的猶豫與不忍,但最終他說:“貪狼,我要你的心。”
這話,他以前也說過,我以前以為他這是肉麻話,卻沒想到,他是真的要我這顆心。
我胸腔內的這顆心。
上古有邪法:要復活身形俱滅的天人,需天龍骨,麒麟心,天龍骨塑其形,麒麟心凝其魄。
而我的本身,正是麒麟,我是麒麟族僅剩的一只金麒麟。
我想告訴他,不要這樣,我的心已經疼得快壞掉了,救不了你的愛人。我聲音嘶啞,說:“你要心,我給你一半,失掉整顆心,我就會失去七情六欲,失去記憶,離清……我會忘記你的。”
他不為所動,直接拒絕:“我想要完整的鳳祥,我不想冒這個險。”他神情有些古怪,“忘記我難道不好嗎?你又可以變回從前那個沒心沒肺開開心心的貪狼,不好嗎?”
沒心沒肺,原來他就是這樣看我的。
這些年他的理解、溫柔、信任,都是騙人的,我在他心目中,竟然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
我笑得無法停止,靈魂都要在笑聲中活活撕裂,我貪狼星君,怎么可以賤到這等地步!
離清用的是束神繩,強制掙脫會傷百年功力,我不顧這些,不惜自殘,體內仙氣沖撞嘶吼,就像要爆炸一樣,劇痛涌上腦髓,靈魂都即將被撕碎。這種感覺,比在戰(zhàn)場上任何一次受傷還要難挨,這種痛,并非只在皮肉上,而是深入骨髓的。
我終于是站了起來,勉強維持住人形,只是頭發(fā)化作金發(fā)落地,麒麟角也長了出來,等我站穩(wěn)的時候,硬生生噴出一口鮮血。
離清大駭:“你不要再動氣了!快停下來——你會傷了自己的!”
也許是我錯覺,我竟然在他眼里看到一絲悔意與痛楚。
我又看了眼水晶棺里頭的美人,再低頭看看自己,邪氣入腦,我其實早就神志大亂了,但我還是做了個決定。
我揚起笑容,對離清說:“你要心,我給你。”
指甲暴長,可以撕裂金石的指甲,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我看到離清瞬間蒼白到悲傷的臉,竟然心里隱隱快樂起來。
指甲一寸一寸刺深,疼得讓我忘記了那些心傷,以后我就沒有心了,就再也不會受到傷害,那些傷害過我的人,我再也不會畏懼了。
承他貴言,以后我就真是沒心沒肺的人了。
我的手心里,捏著自己的心,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到離清面前。
此刻,我胸膛,還在痛,還殘留著對他的喜歡。
我將自己的心放到他面前,此刻我早已眼前發(fā)黑,看不清任何事物,我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可我還是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對他說:“你要的心,我給你,我給你——從此你我,如你所愿……我們再無相干了。”
我喜歡你,用全部的心喜歡,現(xiàn)在我把這份情,整顆心,喏——還給你了。
十
我病了很久。
等稍微好些的時候,東華說我是被魔物偷襲才受的傷,我覺得挺奇怪的,以我這本事,還能被一魔物刺壞了心?
不過我沒繼續(xù)問下去。
因為我實在受不了東華那痛不欲生又強忍笑意的樣子,所以我告訴他,沒心就沒心咯,神仙少個心照樣活蹦亂跳,沒啥事,我扛得住。
這也不算謊話,就算沒了心,神仙還是可以如常生活,就是以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不過,丟掉了昨天,我還有未來呢。
東華在忙活我們成親的種種事宜,問我想搞成什么樣。我說要搞成財大氣粗型的,怎么紅火怎么搞,怎么喜慶怎么來。東華也說他也喜歡這種,大人物就應該高調。
東華在寫喜帖的時候,我就坐在一旁抽他寫完的看,怕他漏請了哪位仙友。
我檢查了一遍覺著奇怪,問他:“北方的紫薇天帝你怎么沒寫,到時候得罪人咋辦?”
東華的手一頓,墨跡在紙上洇開,他平靜地換上了一張新的喜帖,說:“你忘記了嗎,紫薇天帝犯了天規(guī),就要被貶凡間了,你說請來做什么。”
我想想也是。
聽仙友們八卦,這紫薇天帝犯的可不是一般的天規(guī),但天帝念在紫薇帝君為天庭貢獻良多,最后就輕判了,貶去凡間,不得為仙。
據(jù)說,紫薇天帝犯天規(guī)就是為了復活自己的青梅竹馬,那位青梅以前被送去魔界和親,沒幾年就香消玉殞了,常人都以為青梅肯定受到了什么迫害壓逼,結果紫薇帝君好不容易把愛人復活了,人家卻告訴他,自己已經愛上了魔君,得知魔君已死,二話不說就抹脖子殉情了。
我聽完想感慨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事挺詞窮的,找不到合適的語句來評論這事。
就覺得紫薇帝君,其實挺倒霉的。
但沒想到,過了幾天,我竟然有緣遇到這位倒霉帝君。
那時我剛從蟠桃園探班回來,做喜糖的蜜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喜糖也做了一些,我偷偷揣了一把在懷里,跟仙女們打打鬧鬧了好一陣才離開。
蟠桃園的外頭是一片燦爛的桃園,桃花燦爛明麗,芬芳絢爛。
我步行慢慢穿過這片落英繽紛的桃園,卻聽到有人喚了我名字。
我轉頭一看,后方有兩位天兵,中間有人,白衣烏發(fā),玉質金相。
我搔搔頭,問說:“那個,有事嗎?”
來人說:“在下離清。”
十一
去墜仙臺前,離清對天帝說他有一個請求,最后一個請求,他想見見她。
他像初見一般,對她拱拱手,風度翩翩地說,在下離清。
她恍然大悟,腳步輕快地踏在地上柔軟的桃花上,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
心頭那個位置,又開始劇痛起來。
明明失去心臟的不是自己,但那個位置,自那天開始,卻常常作痛。
原來被人遺忘,是這種滋味,以前觸手可及的笑容,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離清從不后悔任何事,他不是會逃避責任的人,從一開始做這個決定起,他已經預料到今天的結果。
只是他沒預料到自己的心。
從貪狼絕望憤怒地刺入自己胸膛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甚至來不及后悔之前自己說的涼薄絕情的話,就失去她了。
他早該知道,貪狼生性直率,是愛是恨,絕不優(yōu)柔寡斷。
面對這個已經忘記自己的人,他有千言萬語,也道不出一個字來。
“那我祝貪狼星君與東華帝君,白頭偕老,永享福壽。”
她客客氣氣地道了謝,還從懷里掏出一顆喜糖,放到他手掌心里。
“這個……就當拿去沖沖喜吧。”她甚至拍拍他的肩膀,十分哥們兒地說,“帝君你一路走好吧,大家有緣再見。”
以后仙人殊途,他與她,是再也見不到了。
紛飛的花瓣淹沒了視線,她的背影也慢慢消失,離清緊緊捏住那顆喜糖,無法離去。
“紫薇帝君,請上路吧。”仙兵提醒道。
他攤開手掌,里頭靜靜躺著一顆喜糖,他想起以前貪狼對他說的話,貪狼對未來的期望,似乎她腦中早已構思好了他們未來的每一個細節(jié)。
他的殘忍,源于他的無知。
有什么東西從臉頰上滑了下來,離清從未試過這種感覺,他狼狽一抹,發(fā)現(xiàn)怎么那東西怎么也止不住。
滴落在掌心里頭的,是眼淚。
從未有過的。當年鳳祥去世的時候,他沒有;鳳祥殉情的時候,他沒有;天帝貶他入凡間的時候,他更沒有——
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離清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