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圖風格:畫一個墨發白衣的男子,飄逸一些,眼角有一粒朱砂痣。人物不要畫很大,男子站在一個神壇上面。
【壹】
阿青做過很多模糊不堪又支離破碎的夢。
這讓阿青花了很多時間將這些夢縫縫補補,十分勉強地拼接到了一起。只是盡管如此,阿青被剜去的記憶還是無法被這些夢的碎片填平。
阿青從床上坐起,略一垂眼,便知道自己昨夜定是又夢游了。
因為她此時正穿著一件大紅喜服,而這件喜服在她睡前還是好好的躺在柜子里的。
那是一件并不嶄新的嫁衣,衣服的裙角有一處很長的缺口。
可是阿青很寶貝這件衣服。因為三年前當她被救醒的時候,身上穿得便是這身大紅嫁衣,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真的是一無所有,包括記憶。
此后的三年,阿青時常會夢到一個笑意如暖風的男子。
阿青從未見過那么柔和的笑,那笑容溫柔似一豆燈火,將她的夢境涂抹出一片橘色的柔光。
阿青嘆息。
她不識得他,或者說記不起他。
但是這并不影響阿青喜歡做這個夢,盡管每當那男子出現在她的夢里時,她都會在睡夢中翻身下床,閉著雙眼使勁兒將嫁衣往身上套。
“難道三年前便是他將我遺棄于大婚當日?”阿青胡思亂想著。她無限企盼夢里的男子能在某天告訴她真相。
可是夢里的男子從不說話,從不。
天乍亮,晦澀的陽光順著窗欄緩緩爬上。大漠的清晨總是讓人覺得清冷無比。阿青縮了縮脖子,瞥了眼鏡中的自己:頭發蓬亂,面容憔悴,連眉間那顆向來醒目的朱砂痣也暗淡了。
“驅鬼驅鬼,你這模樣把自己驅了得了。”阿青揉了揉亂發。
阿青向來以一名優秀的牧魂師自詡。
當然,從來沒人知道,其實阿青從前怕鬼怕的要死。
“青姑娘,起來了嗎?胡老板說要早些上路。”門外一個聲音響起,約莫是商隊里同行的小周。
“知道了,我收拾收拾就來。”阿青回道。
打發走小周后,阿青嘆了口氣,脫下喜服并疊好放入隨身的包袱中去。阿青對這件喜服倒是珍視至極,走哪兒帶哪兒。
收拾好了行囊,阿青推開屋門,走了出去。
空氣中夾雜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這味道讓阿青感到莫名的熟悉。樓下的胡老板正催促下人收拾東西,一抬頭看到剛推開門的阿青,忙吩咐店家再上一份清粥小菜。
阿青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呵欠,撓了撓頭,下了樓來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了下來。才一坐定,忽聽得樓上一男子朗聲道:“店家,我要的干糧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好了,這位公子您且寬坐,待小的給您牽馬來。”店小二說完便奔向了后院。
“嗯。”樓上那人點頭應道,手中漫不經心地轉著一把漆金骨扇,儼然一個富家公子。那人目光劃過樓下眾人,不由得在阿青和胡老板兩人身上打了個回旋。
阿青是背對著他的,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樓上那人看著被阿青撓得有些零亂的長發,覺得好笑,于是抬步下得樓來,悄然在阿青對面坐了下來。
阿青邊喝粥邊回想昨夜那個夢,一時出神,竟忘了將送入口中的勺子拿出,只顧低著頭發呆。
吃飯都能跑神?男子一揚嘴角,淡笑道:“這勺子的味道可好?”
阿青被驚得手一抖,猛地抬起頭來,于是她看見了對面坐著的人。
那日以后,阿青不論怎么回想,都始終認為那是她第一次見自己對面的那位公子。
可那公子卻緊接著驚呼出了她的名字——
“阿青?!”
【前塵之天燈】
她穿著厚重的嫁衣,爬上高高的沙丘,望向不遠處的他。
他站在一方不大的祭神壇上,吹奏著她最熟悉不過的牧魂曲。
她想起那個叫少黎的男人曾說過,這世間沒有人能將牧魂曲吹得像他師兄這般婉轉清揚——因為那曲子是用來放牧百鬼的。世間冤魂太多,一名牧魂師能做的,便是在百鬼夜行之時,引導其往生。
月亮慢慢升起,她看了看天,天上沒有云。
一曲終了,他緩緩放下手中短簫。
那是一支十分普通的玉簫,跟隨了他許多年。他想,這世上恐怕只有這簫和那個極為怕鬼的姑娘在他心里是扎了根的。
想起她的那一刻,他淺淺地笑了,眼中溫柔流轉,一襲素白長袍印入夜色,如謫仙一般。只是再次抬起眼的時候,笑意卻已無存。白衣牧魂師將玉簫插回腰間,平靜地走向神壇。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每年的此時,牧魂師們都會在大漠中設一處祭神壇,于子夜時分點燃神壇上的天燈,為冤魂指引往生的方向。
燈不是誰都能點的。
因為從來點燈之人,都必是圣潔之身,終身不可嫁娶。
當她得知他在老牧魂師去世后竟主動攬起點天燈的祭典后,她如遭雷擊。
夜風撲面,夾雜著森森鬼氣。
她臉色蒼白,單薄的身子倔強的佇立在風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走至供桌前,緩緩抬手,伸向眼前那盞冰冷的天燈。
燈沒有燈心。
她想,或許真的只有沒有心的人,才能點燃那沒有心的燈。
“你真的沒有心嗎?”她喃喃著,“還是……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呢?”
年輕的牧魂師握著天燈,似是有片刻出神。耳旁是如鬼咽的風聲,呆了半晌后,他將天燈放在一旁,拿起了桌上備用的匕首,極快地劃破手指,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他垂下眼,將流血的手指緩緩伸向天燈,正待浸入冰冷的燈油,驀地,身后遠遠傳來一聲嬌喝——
“千言!”
“啪!”他猛地轉身,打翻了天燈。
轉身的剎那,他眼中的驚異無以言表——那個素來極為怕鬼的姑娘,此時竟提著厚重的裙擺,穿過重重鬼哭,飛奔而來。
她沒有穿她最愛的青色衣裙,卻是穿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大紅喜袍。夜色中衣服的顏色不再鮮艷,甚至變得有些暗沉,仿佛一滴絳紅的血。
牧魂師大驚,素白的身影從神壇上一躍而下,似被風遠送的揚花落至她的眼前。他一張臂,將她攏入自己的懷抱。師父說過,她八字極輕,先天陰氣重,極易招惹惡鬼,偏偏她又出現在陰氣最盛的祭神壇,叫他驚懼更甚。
“你干什么!”她大怒。
他卻沒有看她,或者是,害怕看她。他雙臂一緊,只將她貼至自己的心口。
“你這渾蛋!”她罵著,顫抖著,并試圖將他推開,無奈皆是徒勞。
“你渾蛋啊!”懷里的人歇斯底里,他卻始終默然。忽地他感到肩頭一陣劇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臂,于是她一把推開了他。
他苦笑,肩頭滲出的血一點點暈染著素白的衣袍,絲絲的血腥味挑逗著潛伏于暗夜的群鬼。可他只是苦笑。
他想說,你真是倔犟。
可是他說不出來。
“哈哈哈哈——”她突然笑了。她滿口鮮血,笑得鬼氣森然。
他動了動喉頭,依然沒有說話。
驀地,她收了笑容,大睜著雙眼,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千言,你有苦衷的,是不是?”
他的渾身一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點頭,亦不搖頭。
她感到心在一點點下墜,她忽然很害怕,她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阻止它墜入無底深淵。她開始著急,身上厚重的嫁衣似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驀地,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向后退了一步:“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她扯著裙擺咧嘴笑,淚珠卻驀地墜落。
他不說話。
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想他一定認為自己像個傻子。
“千言,你答應過我會永遠保護我的,不記得了嗎?”她的眼中盡是企盼。
他目光深邃,藏在寬袖中的手緊攥著。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想伸手替她拭去淚痕,還有她嘴角紅的刺眼的鮮血。
可是他卻沒有動。
他只是閉上眼,片刻后又睜開,滿目哀慟的愛意,瞬間變成一片疏疏淡淡,看不真切。
她忽然似是什么都了然了,竟笑了起來:“哈……好,好好……”她笑著說著,眼里卻是空空洞洞,“你去吧。”她擺了擺手,似是十分倦了,連聲音也低了許多。
聞言,他默然一笑,轉了身,那笑容清清淡淡,和往日師兄弟們見過的別無二致,卻獨獨沒有她曾擁有過的溫暖。
“等等!”
他頓步。
“在你點燈前,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她看著他的背影,白衣,墨發。
“你承不承認,你是愛我的。”
許久許久,他轉過身來,深深看著身后的她,不點頭,亦不搖頭,靜默的身影凝固在漫天的風沙中。
【貳】
日頭從沙丘那頭完全躍起的剎那,陽光躥入了客棧的大門,所到之處無不彈出薄薄的微光。
“你識得我?”阿青打量著年輕公子,絲毫嗅不出任何似曾相識的味道。
那人滿眼驚疑,忽然看到了阿青緊扣桌邊的左手。她的手指修長,因為太過用力而顯得有些骨節凸起,使得手指看上去愈發纖細。
看得出來,她心中很是激動,甚至緊張。
“我……”片刻后,年輕公子抬起眼,卻加深了笑容,“不識得。”
阿青眸色暗了暗,卻仍狐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咳,姑娘和梨花閣的當家花旦青青有兩分相似,乍看之下,我還當是故人呢。”公子一笑,“啪”地甩開手中折扇,金漆的扇面遮不住他滿眼的玩世不恭。
阿青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忽然站起,拍了拍一旁的胡老板,道:“走吧,時候不早了。”
胡老板早等著她這一句話了,還沒等阿青說完,便轉身吩咐一行隨從準備上路。
年輕公子始終笑著,目光莫測。
阿青將包袱輕輕往身后一甩,竟不再看那公子一眼,如一陣青煙般輕盈地躍出門去。
年輕公子兀自搖著折扇,掛在嘴角的笑容卻漸漸變了味道。
他有些怔然,俊逸的側臉仿佛嵌入了晨光之中。怔忡間,一陣夾雜著清香的涼風又至。
“嘿。”阿青清脆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他抬頭,看見了阿青的臉。
阿青微微俯下身去,這讓他發現了阿青眉間那顆醒目的朱砂痣。
眉間朱砂?他怔了怔,有些疑惑,卻強自將心中的不解壓了下去。
阿青并不理會他的注視,而是一臉狡黠地貼近他的右耳,低聲道:“我猜,你其實認識我,卻因某種緣由,不得不裝作與我素不相識?”
“你果然……”年輕公子神色瞬息萬變,卻忽而揶揄一笑,“姑娘果然有趣得緊啊,哈哈。”他笑著笑著垂下了臉,目光落到了阿青掛在腰間的短簫。
他忽然笑不出了。
那是一支極為普通的玉簫,像是被用了很多年。
握著扇骨的手有些抖,年輕公子禁不住地想去觸碰那支短簫,卻突然狠狠一合扇,滿目促狹地迎著她的目光:“姑娘交朋友的方式很特別嘛。”
阿青緩緩直起身,微風拂過她似笑非笑的臉。
“好吧。”她努了下嘴,正要離開,卻忽地回首。
“你叫什么?”她問。
“少黎。”他答。
“哦。”阿青一臉了然,不再停留,出了門去。
少黎望向她的背影,迎著晨光,瞇起了眼。
曾有人問阿青,既然她那么怕鬼,為何還要當一名牧魂師。
阿青撓撓頭,說她生平唯一會吹的曲子便是用來驅鬼的,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阿青原本不懂任何樂器,沒想夢里那男子卻常常對她吹同一支簫曲。阿青納悶之余,興致突來,請了樂藝師傅教她吹奏短簫,誰知她才將曲調哼出口,那師傅頓時變了面色。
“姑娘啊,這曲兒可是牧魂師才吹的,這……你還要學嗎?”
“學!”想起夢中那人的眼神,阿青回答得無比堅定。
后來阿青便將一曲牧魂調吹得流暢無比。
再后來,阿青發覺自己身上似乎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令群鬼不敢靠近。
再再后來,阿青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名牧魂師。
牧魂師向來是個苦差事,因為多是要行走夜間。
比如此時,胡老板急著送貨,竟是打算連夜趕路。
阿青困極,委頓在駝背上打盹兒,耷拉的腦袋隨著駝背的起伏左搖右擺,酸痛不堪,迷糊中,她下意識地仰頭想舒緩下脖頸,誰知卻是頭重腳輕地向后靠去,接著便是一陣天昏地暗,就見一個青色身影仰面從駝背上滾落下來。
“噗——”阿青狠狠吐掉嘴里的沙子,徹底清醒了。
“竟然掉下來了,真是丟人。”她一邊拍著衣裙上的殘沙,一邊有些面紅地爬了起來。
商隊中并無一人理會她,阿青目露疑惑。好在月光出奇湛亮,駝隊還沒有消失在夜幕中。
阿青不由得抬頭望了一眼夜空,天上沒有云。
“糟糕!”見此景象,阿青心中“咯噔”一聲,忙朝著第一匹駱駝疾奔。好容易拽住隊首的駱駝后,其他駱駝便也停了下來,適才還叮當作響的駝鈴片刻后陷入死寂。
“你們……”話音戛然而止,阿青倒吸了一口涼氣——除了她,隊伍里每個人都面目呆滯,似是被什么迷了心竅。
“鬼魘!”阿青脊背涼意頓生,下意識拽下腰側的玉簫。
月色漸漸暗了下去,大漠之上緩緩彌漫起一片極淡的青氣。四下越來越冷,似是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從蟄伏中醒來。
握著玉簫的手滿是薄汗,說實話,阿青打心底是十分懼怕那些厲氣瘆人的東西的,那種懼怕夾雜著十足的厭惡,好像打娘胎里帶出來似的。
阿青動了動喉頭,感到嗓子有些干澀。
“怕什么!那些‘東西’其實更怕你呢!”阿青努力給自己打氣,雖然她也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會讓群鬼從來不敢近身。
不過盞茶時分,連月光似乎都滲出一片慘碧色來。
阿青強壓下心中的懼怕,將玉簫舉至唇邊,運氣吹奏起來。
簫曲嗚咽纏綿,仿佛并不是在驅鬼,而是在訴說著云煙般的過往,夾雜著淡淡的郁悒,散落于風沙。
阿青心中蹊蹺,往昔她吹奏的簫曲從來不帶有任何情感,都是例行公事吹完便完。此時她差點以為這支簫不過是借由她口來講述它的過往。
漸漸地,原本濃烈的青氣似乎被什么東西所遏制,緩緩淡去,只是不知為何,不論阿青如何吹奏,剩下的妖瘴卻始終不曾散去,手中的玉簫也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如此吹奏良久,阿青胸中逐漸氣短,頭腦也開始發蒙,整個人像是陷入了莫可名狀的恍惚。失神中,唇邊簫曲不斷,人卻不自覺地向前走去,似是要追逐那一片無際的青瘴。
夜風卷起了她的裙擺,月色隱匿在青灰色之后。阿青吹著走著,不覺中行出甚遠,終于在越過一方低矮的沙丘后,停下了腳步。
她似是被釘死在原地的木雕,背影在氤氳戾氣中凝然不動。
終于,透過一片淺淡彌漫的青瘴,她看見了夢中的他。
墨發,白衣,淺笑無言。
【前塵之夜行】
月上樹梢,少黎“啪”地一合骨扇,半道中轉了方向,進了側園。
那是她住的院子。
喝了點小酒后,少黎有些醺醺然。
夜已深,她的屋內仍然亮著一豆燈火。透過微開的窗,少黎向她屋中望去,卻見她正伏在桌上,似是早已睡去。
少黎看著她,有些出神。
他想起分別前小師弟的揶揄,師弟說少黎師兄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個師父救來的小姑娘了吧?
“莫要亂講,阿青那丫頭可是千言的。”眾人的哄笑中,少黎漫不經心地搖著紙扇,渾然一個不為情愁的紈绔子弟。
“可是千言點了天燈啊,真搞不懂為什么。”眾人欷歔,少黎甩著折扇,神情淡淡。
佇立良久,少黎略一思忖,悄然進了屋去。
桌上的蠟燭即將燃盡,他解開披著的外衫,輕輕罩在阿青身上。自千言點了天燈后,她一病便是半月有余,臉色仍是血色淡薄。
少黎淺嘆一聲后,掩門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最后一截綿芯燃燼,屋內陷入一片黑暗。
伏在桌上的人緩緩直起身:“謝謝你,少黎。”她輕聲道,只是這話終究沒有說與他聽。接著,她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頭發,取出柜中早已整好的包袱,出了門去。
走出小院的時候,她最后一次回頭,看了眼住了很久的小屋。
飛沙被風揚起,又落下。
她想起過去那場月夜里的相逢,彼時云淡風輕,他墨發白衣,笑顏清雋。而今只剩夜風十里相送,走了很遠忽地回頭,一切都已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行出數里地,風起揚沙,她幾番拉緊領口,無奈仍抵不住刺骨寒涼。
這是她第二次一個人走夜路,第一次險些喪命鬼口,幸而被路過的一位老牧魂師所救。后來她便跟著那位年邁的牧魂師來到了大漠,再后來……
她無聲地笑了笑,再后來便遇到了千言。
月光下,青衣女子仰頭,伸手隨意攬了下被吹得有些散亂的長發,忽得瞥見了幾十步外的祭神壇。
撤去了那日點天燈所用的一切儀式用具后,此時的神壇只剩下一方不大的石砌平臺,在一片漫漫黃沙中顯得光怪陸離。
風過沙起的時候,她甚至會錯覺,在那方冰冷的石臺上仍有一個白衣孤然的男子,手持一把短簫,臨風吹奏,笑意淺淺。
鬼使神差地,她朝著神壇走了去。
四下忽地生起一陣大風,涼意逼人。她打了個寒噤,只得將背后包袱拿下拆開,掏出了唯一帶著的一件衣物——那件大紅喜袍,穿了上去。
她坐在石臺上,自嘲地看看重新被自己穿起的嫁衣。
“其實那晚我本是想跳舞給你看的。”她說著,好像一扭頭便能看到那個白衣牧魂師。“不如我現在跳給你看怎么樣?”話罷,她真的便側過臉去,向著一片虛空詢問道。
她的眼中盡是期待,片刻后像是得到了許可,竟欣然的舞了起來。
“落花舞, 雁字去……”她唱著跳著,渾然忘我,甚至偶爾會走音,像個有些瘋癲的舞姬。
青氣縱橫,氤氳不散,暗夜中似有無數只手拂過她大紅色的裙擺,她恍若失魂,發瘋似的舞著,渾身卻是越來越冷。
這種感覺她很熟悉。
多年前她險些喪命鬼口時,便是經歷著相同的寒意,令人絕望。
后來救下她的老牧魂師說,那其實是萬千惡靈在爭搶著汲取她的陽氣。
月色暗青,天地似被青瘴籠住。
她開始感到一陣氣滯,不得不大口呼吸著。她對著虛空看不見的惡靈狠啐了一口,道:“你們這些不懂欣賞的家伙,不想叫我跳完嗎?”說罷,盡管她腳步早已踉蹌,反倒是倔犟之心更盛,定要將這一舞終結。
回旋的腳步不復輕盈,她覺得有什么東西一點點從身體內被抽離出去,自己反倒是像掙脫出繭的蝶。
這便是要飛起來了嗎?她笑了,接著便是一陣天昏地暗,向后倒去。
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倒在了一個冰冷卻十分熟悉的懷抱中。
她不驚喜,甚至有些遺憾。
“千言啊,你怎么才來,我都跳完了。”她睜眼,看到了一張神情極端驚懼的臉。
千言沒有回答,眼神似無聲嘶吼,他的下巴因太過恐慌而顫抖著,素白的長袍都似是染上了萬念俱灰的顏色。
看著他微微顫抖的下唇,她嘿嘿笑道:“你一定覺得我很煩,明明知道你是啞的,卻總是……咳咳,總是對你問這問那,還怪你不回答我。”
她嘴唇發紫,卻依然上揚。
千言搖頭,心中痛極。
“也難怪……也難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只得將耳朵貼近她的唇邊,“也難怪你寧愿……”
后面的話,他再也聽不清。
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落入她的頸窩,她卻是一動不動。許久,千言慢慢直起身,懷里的人早已失去了意識。
陰魂無所禁錮,在呼嘯的風中飛躍狂舞,卻十分忌憚那個白衣牧魂師。
他抽出了腰側的玉簫,輕輕放入她的懷中,至少那支沾有他氣息的玉簫可以護得她一時半刻。他并沒有如往日般吹奏簫曲驅趕群鬼,他知道她體內僅剩的陽氣維持不到一曲終結。
白衣牧魂師輕輕地放下她的身體,俯下身去,親吻了她的側臉,繼而起身,走向身前一片氤氳的青灰。
月華湮滅,風沙飛揚。年輕的牧魂師最后一次回首,看著不遠處昏迷的她,忽而一笑,散盡一世溫柔。
【叁】
“啪!”一聲脆響,玉簫碎裂。
阿青錯愕。
她大瞪著雙眼,眼前除了一個光禿禿的石頭平臺,哪還有什么白衣人影?
“你……你你……”身側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阿青驚得猛然回身,看見了一臉緊張的少黎。
“還好這簫碎了,不然你真是今日命喪于此呢!”少黎臉上驚慌未散,渾沒有初見時的紈绔模樣,“還好我一路跟來啊,你……”
他沒有說完,因為他看到了阿青的眼神。
“少黎。”青衣女子怔怔地看著他,許久,道,“為什么要裝作不認識我?”
“你……想起來了?”少黎愕然。
阿青回過頭,看著碎了滿地的玉簫。她想起在片刻前,她還看到神臺上那個身披嫁衣的女子,如一片旋轉的枯葉,墜落在所愛之人的懷抱。只是一聲玉碎,一切便如夢幻泡影,消失無蹤。
記憶如海嘯掀起的巨浪,似是能將她生生吞噬。
“我以為,”少黎道,“你忘掉了一切,會更好。”
阿青呆了呆。
“如果我沒猜錯,你適才吹奏簫曲的時候,一定看到了三年前這里發生的事。”少黎墨眉微蹙,“或者說……你看到的不是幻象,而是你內心的記憶。”
阿青不解。
“你不是忘記,只是不愿記起。”少黎輕聲道。他想不出,一個人該經歷多大的悲慟,遭受何種不堪重負的打擊,才能忘卻過往。
阿青目露遲疑之色:“那為何我會看到自己的記憶?”
“這簫跟了師兄那么久,必然有靈性的。”少黎瞥了眼地上的碎玉,繼續道,“我猜想,玉簫三年前在此處和主人分別,如今重游故地,以你尚淺的功力當然抵不過它如此強烈的共鳴,自然會碎掉。”
“我唯一猜不透的,”少黎深深地看了阿青一眼,“便是原本極易招惹陰靈的你,為何如今竟會令群鬼也不敢靠近?”
阿青沒有說話。她從前也十分想知道這個答案,可她現在一點也不在乎了。她只是沉默,眼中企盼和懼怕交雜著,許久,似是鼓起極大的勇氣般猛地抬頭:“千言他……他……”
“我不知道。”少黎打斷了她。
青色的背影晃了晃,更顯孤單蕭索。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三年前你離開后都發生了什么。當我和其他人找到這里的時候,你早已不見了,神壇上僅剩一件被血浸滿的白袍。”少黎說完便轉過頭去,不再看阿青。
少黎雙唇緊抿,心中五味陳雜。許久,耳旁只有風聲簌簌,身后那姑娘如憑空消失了一般無聲無息,少黎忍不住轉過頭看向她。
月色如洗,細沙流轉。
他看著她,她看著神臺。
她的神情隱藏在翻飛的青絲后,靜立的側影無喜無悲。
少黎便隨她如此沉默著。
他不會忘記,他曾暗暗喜歡那個愛穿青衣的女子,她沒有令人神魂顛倒的姿色,可她卻充滿了令人愉悅的靈動,她臨風而立的時候,飛舞的青紗會勾畫出讓人心動的曲線,她哈哈大笑的時候,似是正午的炎熱中送來的一陣清風。
可當那個女子再次轉過身來的時候,少黎深深意識到,他記憶里的那個她,終究停留在了過去,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個萬念俱灰的軀殼。
“阿青……”少黎忍不住低喚了一聲。
“其實他是死了,對吧?”她說。
少黎一怔,卻是搖頭。他害怕她那種絕望的沉靜,他寧可她是大聲慟哭的。
“你是在施舍給我所謂的希望嗎?”她面無表情,卻比任何悲慟來得更深刻。
他扭過頭,淡淡道:“你知道千言他為什么寧可點天燈,也不愿娶你嗎?”
青衣女子不易察覺地一顫。
“因為,他是一只千年老鬼。”
聞言,阿青驚得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為什么普通陰靈會萬分懼怕千言,也是為什么獨獨只有他能將一首戾氣瘆人的牧魂曲吹奏如陽春白雪。” 少黎苦笑,“他雖修得人身,可你畢竟八字太輕,若真成為夫妻,對你有百害而無一利。”
阿青睜大著眼,淚珠滾動,卻不肯落下來。
“我想那夜,師兄應該是為了救你而魂飛魄散了吧?”
阿青身子晃了晃,她伸手抓向虛空,似是想扶住什么東西穩住自己。少黎微驚,慌忙閃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
“哇”的一聲,面前的人終于哭了出來,哭得毫無掩飾,哭得撕心裂肺。
少黎長嘆一聲:“我不是施舍你所謂的希望。因為他是千年老鬼,所以哪怕是魂魄灰飛煙滅,只要精氣沒有消散,也不過是沉睡于三界,總有一天會醒來的。”
少黎不知道這是不是安慰,他也很不確定千言是不是真能回來,他也想著是不是能有那么一天,還能看到那個青衣姑娘像個尾巴一樣跟在千言后面,甩也甩不掉。
他不嫉妒,他只懷念。
不知過了多久,青衣女子似是哭得累了,她抬起頭來,眼神越過少黎的肩頭,遠遠望去。
天際已有些微微發亮,又是一夜過去了。
她凝望著那些隱約的亮光,終于緩緩道:“我知道了。”
少黎怔了怔。
我知道了。不過四個字,她說得云淡風輕。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一刻, 她的舉重若輕,不過是壓上了自己此生的光陰。
為的,只是一場未可知的重逢。
【前塵之終曲】
云遮月隱,天地玄黃。
白衣牧魂師張開雙臂,風灌滿了他的白袍,如一朵浮在月色中的白蓮。
他口中瘋狂催動著魂咒,片刻后,他感到血從他身體每一寸肌膚里噴出,裹雜著被他盡數散出的精氣,瞬間化為飛騰的血霧。
四下的惡靈紛紛驚恐四散,沒有逃開來的魂魄在沾染上牧魂師的精氣后頃刻化為黑灰,紛揚落下。
血脈混雜著精氣炸開來的瞬間,他仿佛聽到了風穿過身體的聲音,他卻恍然以為那是她輕柔的呼喚。忍不住地,他再次回頭看向昏死的她,帶著灰飛煙滅的微笑。
年輕的牧魂師在化作萬千血雨后,一切都似乎像是沉寂了下去。
青瘴散去,月光一點點亮了起來。平地里忽地刮起一陣大風,呼嘯著卷起空中幾滴零星未落的血雨,四散飛去。一滴鮮血帶著牧魂師暫未消散的精氣乘風而舞,不經意地,落至那個沉睡著的女子眉間,殷紅如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