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熙德》是悲劇還是喜劇一直困擾著大眾的視線,本文立足于高乃依的現實知識體系,通過對文本情節結構、戲劇沖突、思想內容、表現形式(語言獨白)及其外在特征的分析,并求證于該劇的特殊思想內涵,將《熙德》界定為一部悲喜結合的正劇,亦即悲喜劇。
關鍵詞:《熙德》;正劇(悲喜劇);人生悲劇;人間喜劇
作者簡介:石丹,中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碩士研究生,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7.3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5-0028-02
文學史上一直將高乃依定義為法國古典主義悲劇的創始人,因其一生創作的三十多個劇本中大部分為悲劇,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是這位文學大師將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的悲劇藝術推向了高峰。
說到悲劇藝術,則不得不提劇本《熙德》。西方傳統文學史將《熙德》譽為高乃依 “四大悲劇”(另外三部為《賀拉斯》、《西拿》、《波里厄克特》)的最佳作品,評論界也強調這是古典主義的奠基之作。然而,和同時期的莫里哀代表作《偽君子》、《吝嗇鬼》相比,《熙德》在文學史上的傳讀程度則略顯尷尬,似乎并未得到其本身藝術價值相應的尊重,這與文本體裁的界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眾所周知,文學的發展無法沉寂,隨著西方理論知識的不斷擴充與變革,《熙德》也猶同莎士比亞的經典《羅密歐與朱麗葉》,開始被人們所“質疑”,究竟它們應該被界定為悲劇、喜劇或者其他體裁形式?近些年學術界對于《熙德》體裁的判定由最初定義的悲劇開始發生轉變,文本體裁的歸屬之路在質疑中前進,延續至今已愈發明朗。筆者認為,這部作品已很難用悲劇或是喜劇這種嚴格的“楚漢分界”來判斷,它應該是一場絕妙反思的人生悲劇與一出虛張聲勢的人間喜劇的巧妙結合,《熙德》是正劇,即悲喜劇。
正劇,戲劇文學的主要體裁之一,又稱悲喜劇。它開始于18世紀。正劇的外部表現特征,主要在于人物命運、事件結局的完滿性。正劇(悲喜劇)主人公也像其他人物那樣追求著歷史的必然要求,但是它并不僅僅是側重于塑造肯定的、積極的、正面的英雄人物來賺足讀者眼淚,也不單是描摹否定的、消極的、反派的小人形象來引發讀者笑料,而是如黑格爾所言,“將悲劇的掌握方式和喜劇的掌握方式調解成為一個新的整體的較深刻的方式”。正劇人物現實地實現著自己的自由意志,拉鋸在不同心理變化中來加強戲劇沖突,他們既可能像悲劇性人物那樣為所追求的目的而獻身,又可能如喜劇性人物那般自信自足的活著。簡言之,正劇應該稱之為融合悲劇與喜劇特色,避免悲劇單一的嚴肅和喜劇純粹的戲弄,于嚴峻中求和諧,莊雅中求奔放的藝術表現形式。
一、絕妙反思的人生悲劇
悲劇是以特定現實生活的矛盾為反映對象,表現主人公所從事的正義事業因歷史條件限制或自身過錯等主、客觀原因而導致失敗的文學樣式。
法國十七世紀的古典主義悲劇盡管充斥著“三一律”的束縛,對亞里士多德《詩學》中“完整”、“有一定長度”、“一個行動”的創作原則津津樂道,但作為新古典主義的旗幟,高乃依并不附和“三一律”,他智慧地遵循自己主張的“著名的、非同尋常的、嚴峻的情節”這一創作追求,也正是這種堅持,讓《熙德》以雄辯遒勁的陽剛之美和崇高宏偉的激風格走進了悲劇藝術的殿堂。
1、情節結構的嚴肅氛圍
古希臘人喜好對一個嚴肅行動進行摹仿,著意在嚴肅,不著意在悲。它同人的最高的善是聯系在一起的,于是西方傳統文學理念中多數以大團圓結局的戲劇其整體氛圍是嚴肅的。《熙德》也不例外,其情節正是一個嚴肅發展的過程。
《熙德》取材于西班牙作家卡斯特羅的喜劇傳說《熙德的青年時代》,主人公羅狄克與施曼娜是一對相愛的年輕人,而羅狄克的父親唐杰葛將軍卻與施曼娜的父親唐高邁斯伯爵有仇,原因很簡單,施曼娜的父親因嫉妒羅狄克的父親被選為太子師傅,打了對方一記耳光。在守舊的家族榮譽觀念驅使下,羅狄克不得不替父泄恨,殺死了唐高邁斯;矛盾萬分的施曼娜無奈之下請求國王嚴懲愛人羅狄克,為父報仇。一對情人終因家族仇恨陷入勢不兩立的境地。這時,摩爾人入侵西班牙,羅狄克受命抗敵,立下大功,被授予“熙德”的光榮稱號,這時施曼娜執意要求國王懲處他。最終,賢明的國王親自出面開導施曼娜,使她“理智地”諂諛了為父報仇的意愿,并與愛人言歸于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熙德》的故事結尾以大團圓結局,卻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莊嚴與崇高的思維定式。全劇以“理性勝利”為至高原則,個人情感讓位于理性,理性服從于榮譽,而個人情感、理性、榮譽均歸同在最高權力代表的賢明君主恪守的禮義規范里。這些西方藝術發展中遵循的道德原則貫穿在劇本中,使得《熙德》不可避免地肩負起歷史的使命,認真而嚴肅地表達人物充滿激情的內心,鏗鏘有聲的人物道白融匯了全部的人性理念。
2、戲劇沖突的悲劇色彩
《熙德》的沖突主題簡潔明確,男女主人公均在個人情愛與家族使命間糾結、痛苦并最終做出抉擇。
男主人公羅狄克在聽到自己的父親將報仇對象的名字告訴他時,他內心的掙扎是整個劇本的第一個高潮,他面對的這個兩難的選擇——或保全愛情,或履行職責。文本在表現羅狄克考慮雪恥問題時用了大量心理描寫來彰顯他的痛苦與猶豫不決。但是在整個思想過程中,理性最終未讓情感攪亂,在那個極重榮譽的西方騎士時代,羅狄克意識到雪恥固然使自己失去愛人,但不雪恥卻又使自己不配愛她。于是,主人公通過反復的自我告誡來為自己的抉擇找到合理的解釋,“這樣遲延實在不應該,這樣的猶豫真該慚愧”,最終他將劍刺向了情人的父親,也刺向了他們原本平靜祥和的愛情。(集中體現在《第一幕·第五、六場》)
女主人公施曼娜在對待同一問題時也矛盾重重,情人殺了自己的父親,她要報仇,可是情人真的要被發落,她又無法控制自己那顆不忍之心而憂心忡忡。正如施曼娜來自心靈深處的獨白一樣,過去使她悲傷,而未來又使她害怕,她生命的這一半把那另一半埋葬在墳墓里,在這場大禍之后,依舊是家族使命在強迫著她報仇,強迫著她犧牲這剩下的一半,給她已經失去的另一半贖罪。(集中體現在《第二幕·第八場》《第三幕·第三、四場》《第四幕·第二場》《第五幕·第四場》)
在這場戲劇沖突中,男女主人公的封建義務與個人情愛在守舊的家族崇拜中妥協了,施曼娜以失去父親為代價,羅狄克則忍受了情人最痛苦的排斥與分離,所有這些的悲劇色彩都被西方世界捧上至高無上地位的使命觀所累。“榮耀啊,你一點不照顧我那最親切的愿望,你將使我流多少眼淚,發多少嘆息!”
3、思想內容、語言獨白的耐人尋味
高乃依戲劇創作的特點是崇高莊嚴的風格,不論是從劇本娓娓道來的故事內容本身,或是雄辯有力的人物道白,《熙德》都以嚴謹周密的基調將劇中人物刻畫得有聲有色,剛毅冷靜而又熱情奔放,無愧人們稱之為“高乃依式的悲劇人物”。比如卡斯第國的公主,對羅狄克的愛情熱烈而真摯,卻只因身份的不匹配而放棄愛情來成全他人的幸福,她投降于所謂的榮耀、地位、身份乃至道德,這也正是她人生的悲劇性所在,愛而不愛,愛而送愛的無奈讓人好生悲憫!(集中體現在《第一幕·第二場》《第二幕·第五場》)
至于因為滿足自己可憐的虛榮心與嫉妒心而白白斷送生命的唐高邁斯,這種以生命為代價的榮耀之爭讓他成為了《熙德》中最可悲的人物,因為他不只是因此結束了自己的榮耀時代,也正是他對榮耀的“拳拳之心”讓其成為整個劇本得以發展到極具沖突的火藥源,甚至也正是他對榮耀喪失原則地追求險些讓自己的女兒因背負責任而失去幸福。正當他仰天咆哮,“不怕死的人也不怕威嚇,無論多么殘酷的厄運也不在我的心上;你們可以強迫我過沒有幸福的生活,但不能使我甘心過失去榮譽的生活”時,他走向了驕傲的墳墓!(集中體現在《第二幕·第一場》)
二、虛張聲勢的人間喜劇
古希臘理論著作《喜劇論綱》中提到:“喜劇是對于一個可笑的、有缺點的、有相當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費爾巴哈則認為,“當歐洲歷史進入資本主義時代的情況下,依然保留封建割據的現代德國制度是一個時代錯誤,歷史不斷前進,經過許多階段把陳舊的生活方式送進墳墓。世界歷史形式的最后一個階段就是喜劇。”歷史的進程為什么是演變成這樣呢?先哲們不乏藝術地告訴我們,那是為了使人類能夠愉快地同自己的過去訣別,就如同黑格爾所斷言的,一切偉大的歷史事件和人物都暗含著這樣的規律,“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喜劇出現。”
細讀《熙德》,從文本形式上判斷,羅狄克與施曼娜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讓讀者或觀眾輕而易舉地就將其判斷為喜劇,也正是最后令人驚喜的結局決定了《熙德》曾經被欠合理、欠周全的以喜劇性的面目展現于文學史的舞臺。眾所周知,喜劇以可笑性為其外在表現形式,它運用各種引人發笑的表現手法,將戲劇的各個環節,諸如人物的外貌、姿態、動作、語言、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以及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等均加以可笑化,以達到滑稽戲謔的效果。高乃依的《熙德》正是以其虛張聲勢的喜劇手法將各個人物的鮮明特色描摹得活靈活現:國王唐菲南以君主的權力體現理性的原則,他明辨是非、體貼下屬,是國家利益的代表,并通過對女主角施曼娜的勸解讓民族英雄羅狄克與施曼娜不僅消除怨恨,甚至終成眷屬。同時,在摩爾人尊崇羅狄克為“熙德”時,國王極其罕見地表現出了對英雄的大度與尊重,這和一般意義上的國王有著巨大的差別。
魯迅先生曾認為“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的是喜劇,從美丑對照的角度來看,《熙德》也正是在喜劇性效果的承受范圍之內將那些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了讀者看。就像唐高邁斯對榮耀地追逐、對地位的諂媚導致可憐的嫉妒心萌生怒火,在那個“即使有人說法國的狗屎都帶有香水味,那也是法國人的榮耀”是騎士時代,可悲而更可笑的各式人物令人黯然失色。故而,對于高乃依筆下人物對榮耀甘為俘虜的態度放在特定歷史背景下考慮也是可以理解與容忍的,只是這樣的追求加重了整個劇本戲劇性的可笑砝碼,它完美的收場、大團圓的結局使其體裁在喜劇的邊緣又滑近了一步!
綜上所述,這部結合了絕妙反思的人生悲劇與虛張聲勢的人間喜劇的文學經典,無論是從藝術表現手法,還是劇本情節結構的發展,或是文本語言的精髓運用上深析,我們都無法像傳統文學史一樣將《熙德》的體裁簡單地歸屬于悲劇或是喜劇,因為它遠遠不只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也不只是將那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它儼然是一部反映現實熱情與肯定理性主宰的正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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