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禁毀小說禁毀因由探析

摘 要：本文試圖在理清各類小說禁毀原因的基礎上，將禁毀小說放到人類的發展史中，提出對于淫詞穢語小說的禁止，不僅是封建統治和倫理道德的需要，更是人類生存發展的必然選擇，是服從于人類的整體需要的，從而對禁毀小說得出一個新的更加理性客觀的評價。

關鍵詞：禁毀小說；倫理道德；人類總體

作者簡介：唐可（1986-），云南昆明人，現為中南大學文學院2010級碩士研究生，專業：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0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5-0224-02

書籍作為文化的載體，是歷代統治者重視的文化管理內容之一，即使將此現象推及至當下也是如此。國家通過行政法令禁止某一書籍的刊印、流傳、閱讀，銷毀或抽毀已刊印的違禁書籍，是官方意識形態及其政治斗爭的具體體現，也是統治階級文化政策的表現方式之一。可以說只要有國家，有國家機器的存在，就會有禁毀這一現象。所以書籍禁毀現象的出現在專制社會是必然的，它體現了封建階級的文化要求與文化規范，它是階級社會文化管理政策的具體表現方式之一。書籍禁毀不僅是文化管理的一種政策，思想控制的工具，還涉及政治觀念的分歧，同時也牽涉到朝廷的政治斗爭，民族矛盾、雅俗文化沖突等等問題，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一種文化現象，也是文化發展的一個悖論，這點我們稍后會討論。

一、

書籍禁毀這一文化現象，可以說是伴隨著書籍的產生而產生的，可以說書籍的歷史有多長，禁毀的歷史就有多長，從歷史上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就可以看出法家對儒家文化的一種排斥態度，而這一文化政策，也客觀上造成了文化的斷裂。而到了明清之際，隨著小說的興盛，對小說的禁毀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現存最早指實當禁的，是明正統七年（1442）國子監祭酒李時勉奏請禁止《剪燈新話》，此后，在明代，見于禁令的，只有對《水滸傳》焚毀的法令。而大規模的禁毀小說的行動，則是開始清初，清人俞正燮《癸巳存稿》描述了清代禁毀小說的活動：

其小說之禁，順治九年題準，瑣語淫詞，通行嚴禁。康熙四十八年，六月議準，淫詞小說及各種秘藥，地方官嚴禁。五十三年四月。九卿議定，放肆小說淫詞，嚴查禁絕，板與書盡銷毀，違者治罪，印者流，賣者徒。乾隆元年覆準，淫詞穢說，疊架盈箱，列肆租賃，限文到三日銷毀；官姑縱者。照禁止邪教不能查緝例，降二級調用。嘉慶七年，禁坊肆不經小說，此后不準再行編造。十五年六月，御史伯依保奏禁《燈草和尚》、《如意君傳》、《濃情快史》、《株林野史》、《肉蒲團》等。【1】

此后歷任皇帝都對發布相關詔令，開列禁毀小說的書目，禁止書目上的小說出版刊印、流傳、閱讀等。同時禁止的不單有小說，也有戲劇，彈詞，甚至演出形態等其他的表演形式。

古代禁毀小說作為中國古代禁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背后有著非常復雜的政治原因和社會原因。中國古代社會中，歷代禁書包括的書目不盡相同，不過從禁毀小說的內容綜合考慮仍然可以大致將古代禁毀小說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誨盜、倡亂的兵書、賊書等，這些書可以直接威脅到封建政府的統治，《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岳全傳》等小說。由于涉及了行兵布陣、造反作亂方面的內容，故此亦在此類禁書之列。第二類是離經叛道、與傳統儒家倫理思想不符合的作品，內容荒誕不經，語涉怪力亂神，包括《剪燈新話》、《剪燈余話》等。第三類是淫詞穢語、有傷風化的書籍，《肉蒲團》、《金瓶梅》、《燈草和尚》等淫詞小說被列入此類，甚至《西廂記》、《紅樓夢》以及一些明清之際的才子佳人小說也不能幸免。

對于第一類禁毀小說，其原因不外乎是統治階級為了鞏固自身的統治，而防止民眾從《水滸傳》一類小說中學習到與朝廷對抗的途徑和方法，以及激起民眾聚集起來暴力對抗朝廷的思想指引，所以此類書的禁止是和封建統治密切相關的。清代的劉鑾《五石瓠》卷五云：“張獻忠之狡也，日使人說《水滸》、《三國》諸書，凡埋伏攻襲皆效之。其老本營莞隊楊興吾語孔尚大如此。”而清朝各地民間起義團體也有忠義堂，顯然是受到了《水滸傳》的啟示，可見用《水滸傳》當做“起義行動指南”是當時的普遍做法，所以明清兩代一直禁止此書，但又屢禁不止，禁毀作為小說傳播的一種手段似乎是值得我們去關注的。而到了清代，由于是外族入主中原，所以滿足統治者歷來對排滿的思想是進行非常嚴厲的控制的，文字獄自然不必多說，而在禁毀小說里面，除了傳統的《水滸傳》之外，更多了如《說岳全傳》這類具有愛國主義情懷的小說，借編修《四庫全書》的機會，更是全面的禁毀此類小說，可見清朝統治者對于民族情緒的敏感。

而對于第二類的禁毀小說，則可以說是與統治階級或整個社會的倫理習俗不想符合的小說了，其中多涉及一些荒誕不經的神怪故事，雖然作者也極力為自己的小說辯護，但也還是難以逃脫被禁的命運。翟佑在《剪燈新話》中提到：

自以為涉于語怪，近于誨淫，藏之于笥，不欲傳出。客聞而求觀者眾，不能盡卻之，則又自解曰：《詩》、《書》、《易》、《春秋》，皆圣筆之所述作，以為萬世大經大法也；然而《易》言“龍戰于野”，《書》載“雉雛于鼎”，《國風》取奔淫之詩，《春秋》紀亂賊之事，是又不可執一論也。今余此編，雖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之一義云爾。【2】

雖然作者在這里認為小說雖然違背了儒家所遵循的傳統宗旨，但是卻達到了儒家所要求的文學的教化和美刺的供用，這樣就將小說這種出于稗官的里巷之語上升到了和經史一樣的功用，可以說是想提高小說的地位，可惜還是遭到了禁毀。除了和儒家思想相背離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之認為這類禁毀小說是“蕩人心志”，而這一點，恰恰應該是被值得肯定的地方，那些荒誕的故事，從積極的方面來看，確實可以使讀者的想象力得到一種開拓和提升，正如《莊子》中的寓言一般，有使人超脫于世俗的能力，所以從這個方面來說，是應該得到肯定的。

二、

對于第三類誨淫小說，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淫詞穢語的小說，則是我們要討論的重點，為何呢？因為放在人類歷史長河以及任何一個文明國家里面，這類作品，尤其是涉及性方面細節描寫的小說，都是會被不同程度的禁止的，就算是在社會高度多元化的今天，此類露骨的色情描寫也是受到禁止的，或者至少是有所限制，并不提倡的，不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由于這一類小說所涉及的倫理道德問題，所以禁止此類小說不單成為了一種政治統治方面的訴求，也成了道德倫理方面的訴求。

對于誨淫小說的禁止，主要是由于此類小說同樣是不符合我們古代宗親血緣專制社會的倫理要求，對于這個方面我們必須從三個方面來看：

第一，不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描寫。此類描寫無非就是所謂的“蕩婦淫娃”，一些正常的對男女愛情的渴望也曾被劃歸這一類小說的范疇，尤其是對男女幽會，私奔，私訂終身等的描寫。對自由的渴望，對自由抒發性情的渴望，使得明朝中后期的哲學、藝術、文學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引發的浪漫主義思潮成為一個時代的新風尚。尤其是李贄，湯顯祖等人的影響，人們對于愛情的渴望似乎達到了一個高潮，這中大膽，熱烈奔放而且直接的表達是和儒家所宣言的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念，對女子的三從四德的倫理要求是相矛盾的，統治階級的思想根基遭到了動搖，這威脅到了傳統的婚姻觀念和男女關系，所以此類小說的被禁毀，可以說是一種思想觀念借助強大的政治力量對另外一種思想觀念的壓制。

第二，不符合世俗一般觀念的描寫。這里描寫主要是特別的癖好，以及對同性戀的描寫。《品花寶鑒》中的男風的描寫，肯定是不為世俗所容的，而且這也已經病態到了一種癖好的地步，所以此類描寫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的。

第三，不符合普世倫理道德的描寫。這類描寫例如通奸，亂倫，強奸等，如《僧尼孽海》、《癡婆子傳》等，這些行為，是不符合任何文明國家的法令和道德的，都是要被社會和法律所不容的，是被嚴厲懲罰的行為，不單是在中國，在世界上其他的國家都一樣，可以說是一種超越文化和制度的普遍的準則，尤其我們可以看出在中國古代的宗法血緣社會，這些行為都是會威脅到其權威性的，這類描寫最后也多是將責任完全推往女性身上，由此也可以看到對女性的不公正評價和壓迫。

那么為何此類小說也仍然是禁而不止呢？為何該禁止而不能禁止呢？大部分都流傳至今，而且很多都為士大夫所私藏呢？這和我們傳統文化的教育觀念所造成的強烈的好奇心有關，一說到“禁忌”，很多人就都提取了興趣，獵奇心理似乎是人類對未知的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對性及和性相關聯的事物的好奇，似乎總是吸引著人們，而在封建社會，正常的途徑是無法獲得自己想要的知識的，而偶然地看到此類書，或者聽聞，都會激起強烈的好奇心去閱讀此類小說，但是此類書似乎又不是很好的啟蒙書籍，所以不能正確的認識這些書籍的價值，也會導致自身的損害，當然這要給被禁毀增加了口實。其次，這涉及人的欲望及理智之間的較量，文明和野蠻之間的博弈，文學作品本貴在有真感情，能真實的抒發作者的感情，表達作者的思想，給讀者帶來感情的愉悅，但感情也需要理性的控制，而大部分的誨淫小說卻早已超過了這個界限，將感情的直接表達和欲望的表達等同，帶給讀者的是獵奇的滿足和感官的刺激，這已經不是精神的愉悅了，而是欲望的滿足。所以儒家強調要“發乎情，止乎禮”、“克己復禮”，就是要我們感情的抒發必須要有理智的節制，不然必將是一種文化的倒退。最后，這也涉及的雅俗文化和雅俗心理之間的對立和力量囂張，儒家本就將雅俗文化對立起來看待的，而明清時期是市民文化快速成長的時期，雅俗文化不免發生沖突和融合，和俗文學必然是有大量的讀者，而雅文學則是掌握了社會話語權和行政資源，所以俗文學遭到禁止似乎是必然的，但是畢竟根基龐大，難以“一網打盡”，但又不承認俗文學的平等地位，這種意識在中國文化中可以說根深蒂固的。

三、

因此，除去政治因素和歷史因素的禁毀小說以外，對于明清兩代對于大部分思想內容低下淫詞小說的禁毀，放到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和文明的進程來看，并不是一兩個朝代的文化政策，而是一種人類共同體的理智的選擇，是一種人類文明的進步的必然選擇，是符合整個人類發展的最大利益的選擇，也就是說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選擇，所以此類淫穢小說，不論是在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不論社會如何的自由開放，都將是不會被提倡和肯定的。李澤厚在談到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的時候說道：

簡單說來，仍然是如下幾點：第一，任何時空條件的人群作為人類總體生存延續的一個部分，就一般而言（雖有特殊和例外），大體有著共同的或相似的要求和規范（如“不說謊”、“不自殺”等等）。第二，在各種即使不同的或者相似的道德要求和倫理規范中，都同樣要求個體自覺用理性來主宰、支配自己的感性行為，直至犧牲自己的感性存在（生命）。在這“理”、“欲”的劇烈沖突中，“理”占上風，從而完成倫理行為、道德品格。…… 【3】

對于淫詞穢語這樣的禁毀小說來說，不論其寫作目的如何，客觀上造成了感性行為超過了理性的控制，而從整體上是影響了“理”的發揮和支配，從人類整體出發，則是對人類整體的生存利益構成了威脅，因為過度的感性行為的釋放，會導致理智控制的減弱，從而使文明倒退，所以這才是為何格調低下的誨淫小說從出現就被禁毀的原因了。

我們對明清禁毀小說應該有一個深刻多層次的認識，對禁毀小說的價值和意義有一個不失偏頗的判斷，這對我們今后進一步研究明清禁毀小說是很有幫助的，而我們更應該從歷史的角度去看待禁毀小說所具有的時代價值和其所展現的多樣的社會風貌，甚至可以得到許多文學心理學的材料和啟示，為我們研究明清時代的社會提供更多的視角。

注釋：

【1】俞正燮《癸巳存稿》，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69頁。

【2】轉引自李夢生《中國禁毀小說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0頁

【3】李澤厚《哲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頁

參考文獻：

[1]、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增訂版)[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2]、李夢生.中國禁毀小說百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3]、張慧禾.禁毀小說研究百年回顧與展望[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

[4]、郭守運.明代禁毀小說的文化倫理訴求[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7年第4期

[5]、趙維國.書籍禁毀:一種文化現象的觀照——兼論俗文學范疇的戲曲小說禁毀[J]. 中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4期

[6]、冷成金.試談中國禁毀小說的概況及禁毀因由[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5年第5期

[7]、李澤厚.哲學綱要[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