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最后的足跡

老運河穿越的歷史名城丹陽，自古是一個人文薈萃之地，名人志士，代不乏人。當年龔自珍暴斃的那座云陽書院，就在如今的丹陽。對于龔自珍——這位深為毛澤東心儀的晚清狂士的具體死因，晚清吳昌綬在《定庵先生年譜》里雖沒敢明說，但文字間的春秋筆法還是相當明顯。該書“道光二十三年”條下稱：“春就丹陽云陽書院講席……七月至丹陽，館于縣署，八月十二日暴疾捐館。”據《定庵先生年譜》所載，龔的正式任職日期是該年正月初三，但中間因其父親去世回家奔喪，料理后事，安頓家小，探望朋友，前后用去了幾個月，因此七月下旬頂著酷暑趕過來的這一次，已是第二趟了，沒想到才呆了幾天就橫遭不幸，將性命白白丟在這里。

練湖，歷史上運河的蓄水池

丹陽在古時候的概念比今天要大，至少現在鎮江的一部分都是它的地盤。秦設天下三十六郡，其中也有個叫丹陽郡的，因此一般人容易把它們搞混。其實那個丹陽跟這個丹陽不是一回事。《漢書·地理志》稱“曲阿，故云陽，莽曰風美”，可知那時它的地名還不叫丹陽，叫云陽、曲阿，行政上歸會稽郡管轄。

關于這座古城，人們最感興趣的詞條或許只有兩個，一個是云陽書院，另一個就是練湖，其實丹陽在運河歷史上的名氣，也主要是因為練湖。雖說西晉廣陵相陳敏引西北高驪、長山諸山之水圈筑成方圓四十里的練湖，做下了這件善事，目的只為當地的防洪灌溉。但大約從唐朝起，隨著國家水上運輸業的迅猛發展，作為人工河流的運河，水源問題一直得不到有效的保障，于是，向江南運河供水，儼然已成為練湖的主要功能。宋代于京口、奔牛、呂城三處建閘，由于中間常州至丹陽一段地勢高仰，它的地位和作用就顯得更加突出。在當時，一旦運河水枯，航運就會中斷，除非老天幫忙多下幾場雨，或者從附近蓄水湖調水調劑，則別無他法，因此民間有“湖水一寸，漕河一尺”、“七分濟運，三分灌田”的說法，絕對是有根據的。

到了明代中晚期，因練湖本身的水源也成了問題，江南運河在到了常州后，不得已只好重走由奔牛到江陰的老路。到了清咸豐五年（1855），漕運全面停止，由于自然淤積，加上富室豪族乘隙侵吞，這座運河上的大水庫終于開始衰竭，慢慢退出了水利學家的視線，1949年后被改成農場，搞圍墾造田。鼎盛時超過四十里的湖面，現已成為工業區和豪華住宅群的最佳用地。據《練湖志》記載，明代文學家陳繼儒當年應好友蔣道樞之邀作丹陽行，出門前問：“練水煙波尚無恙否？”蔣皺著眉頭說：“滄海桑田，今曲阿不復有湖矣！”陳問原因，方知那時地方官員因完不成國家稅收任務，便沿湖開墾農田，招佃戶耕種，導致其蓄水面積一年比一年縮小。

云陽書院，龔自珍的短暫之旅

公元1839年春天，龔自珍突然離京，連老婆孩子都顧不得帶上，只身匆匆出走，這一向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難解的謎團，甚至有人把它說成是清代三大奇案之一。晚清以來，一種主流說法是他跟道光侄子媳婦福晉、才女顧太清有染，偏偏這美女的丈夫奕繪是位有西方作派的王爺，懂得尊重妻子的感情，既不支持也不干涉，在那時算是很難得了。但幾年后奕繪先生不幸患病身亡，龔、顧二人持續多年的柏拉圖之戀一下失去了庇護，情勢就很快急轉直下了。奕繪的長子載鈞（奕繪前妻妙華夫人所生）內心積壓多年的憤怒開始爆發，他先是以祖母綿億夫人的名義，隨便找個借口就將自己的后母逐出家門，然后集中精力對付龔自珍。

從龔自珍《乙亥雜詩》中“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這首詩來看，幸虧有人事先傳遞了消息，他才得以從京城逃脫。在了解這樣的背景后，就不難理解龔自珍當初“不攜眷屬仆從，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以行”，如喪家之犬匆匆逃離北京的狼狽相了。至于一會兒走陸路，一會兒走水路，像跟人玩捉迷藏似的，我的理解主要是出于安全考慮。他自稱“倉皇出走”，一路上的作派卻又瀟灑得很，凡有朋友親戚所在的城市，基本上都會前去拜會一下，就算有些地方沒什么熟人，他也會隨便找個借口，以鄉誼、同年等名義去叩擾，如在江陰對李申耆、蔣丹棱的拜訪，在蘇州祭掃小舅子段右白的墓，在嘉興楞嚴寺看明末從余杭徑山移藏過來的大藏經，探望當地太守——自己從前老師的兒子等，同時，其身影還時不時出現在曲院歌樓里，狎妓狂飲、贈詩酬答，鬧得紛紛揚揚。

他這樣做的用心，其實是相當深的。一個被刺客暗中跟蹤的人，這樣頻頻在公眾場合露面，可能是一種更好的自我保護方式。如果你是刺客，你總不能在居喪揚州的大學士阮元的席間，或虎丘山和支硎山的游人堆里把他給干掉吧？

說到他和丹陽的關系，看似偶然，其實也自有其因緣。首先應云陽書院之聘任講席，是他父親龔麗正的主意。老先生從前做過大官，對兒子的風流事和當初的危險處境應該多少知道一些，見這地方僻靜，交通條件又不差，可退可進，就把教席讓給了他，自己到杭州紫陽書院任教去了。另外龔自珍還有個表弟景姚在這里當官，一旦有什么麻煩，想必也好有個照應。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才來了幾天就被人在酒菜里下了毒，丟了性命。

如要檢討這件事，對手太強、太狠肯定是主要因素，還有他輕敵的因素，他以為事情過去已經兩年多，就開始放松警惕。如果他能像當初南歸途中那樣，始終讓自己現身于大庭廣眾之間，不讓對方有下手的機會，說不定還能安享晚年。一代天才，就這樣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