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票當選
天空下,秋草黃
黑壓壓的植物暗自低下頭
咬著嘴唇,一一舉起手
隨后,現場充滿蟲鳴
潮汐險些把整個平原抬起來
秋風浩蕩。那個全票當選的人
騎白馬,慢騰騰從南方到北方
他眉心有痣,懷抱明月
鼓起的粗布衣衫下
暗藏著一遍又一遍的草木之殤
白露忽然降下
這原野,遍地皆霜
褲腿上為什么沾滿草籽
他牽馬突然停住——
哪里才是黑下來就要掌燈的故鄉?
降 臨
野地茫茫。他們身穿便衣,提著腳步攆
上來
都跑光了。只剩下最后一個低頭的人,
半個尚未擦凈的腳印
怒放的野花,兀自升上來,抵住我的胸口
這些鮮艷的詞語,跟隨風,輪番敲擊空
城的城門
那棵微醺的白楊,樹葉像風琴的簧片在
發顫
夜色降臨之前,河流就此分開,一條向
東北,一條向東南。
活熊取膽
山頂上,寺院空闊
古塔像越磨越尖的針
風欲止,現場寂靜。
暗藏的句子,柔軟而細長
我取出來,一行接一行
插進落日沸騰不起來的身體
滴滴答答。我別過臉去
稀缺的膽汁
被不斷運出來
落入冰冷而堅硬的容器
順著導管,毒也向外流淌
沒有什么能夠堵住。
它們究竟通往哪里?
誰是誰的病,誰該為誰解毒?
這是一個多么荒唐的時代
眾目睽睽之下,操作工渾身微微發抖
他是屠夫,也是無名者
一手沾滿血腥,一手舉著佛燈。
螢火蟲
黑夜是這么強大。依次吹滅一盞盞燈
吹滅山頂的廟宇
吹滅樹林中倒掛的蝙蝠
吹滅路上站立的大象和側臥的獅子
吹滅漂浮在海面的影子與泡沫。
山下的人,隱身螺殼
歌唱。窒息。昏睡。
黑暗灌醉無辜的人
下蠱催眠,讓忠誠者習慣背叛
草木茂盛,葉子潮濕
弱小的昆蟲,翅翼顫動
身體偷偷發光,冰冷的暗語
叫醒迷途的潮汐和沉淪的島嶼
在黑暗深處,一片一片莫名其妙活過來
琉璃光
那些雨水懷抱琉璃光
徒步。背負著重物
穿越八百里暗喻
路過一個瘦下來的奔喪者
雨滴尖銳如釘子,但患有眼疾
這些干凈的人
無法辨別同道和敵人
像殉葬品,被摔碎,歿于爛泥
屋檐下,一只灰鴿子
躲在籠子中咕咕地叫
它引頸眺望
眼神時而呆滯,時而驚慌
看不到屠刀,卻處處是屠刀
動物園禁了獸語,只準講人話。
一個人穿布鞋,著青衫,手持樂器
獨自剩在淋濕的人間。
偷渡者
此后,在人間
這頭獅子的黑夜更漫長
風聲被禁止,燈籠也被禁止
整個世界只剩下繁星秘密移動
原野上,接頭人出現了
這個有些單薄的人
一顆一顆拔光獅子的牙齒
又用紅布仔細蒙住他的眼
對岸是另一個王國
獅子放下武器,把自己交出來
給了一句話,一個火把。
易水岸邊的木輪車
劍戟如林。雉堞上的落日
崩出細小的缺口,似乎傳來嬰兒的啼聲
故國深處,河道逶迤
一掛木輪車,緩慢從容,逆向而行
暮色如半透明的酒漿
漂浮的落日,仿佛要溢出整個容器
江山破碎,枯草蕭瑟
從下游到上游,從一千年到另一千年
它要穿過黑夜,去接我黯淡的前世
原野上,孤零零的白楊樹像一架琴,被風撥弄得嗚
嗚作響
故國,我臥于你的胸口
故國,你起伏的胸脯上
我就是盤踞的河流
宛若裂紋,懷抱一件陳年瓷器
靜下來的我,細如發絲
長長的琴弦,似乎馬上就要扯斷
一次,一次彈撥
像突如其來的劫持
像緩慢的閃電,時隱時現
大風起兮,吹滅多少悲歡
為停頓而停頓,為消失而消失
這磨損的刺青,這褪色的疼
故國,別再繼續浣洗。我怕風干了,會被輕輕吹散
河 流
是一面落滿灰塵的銅鏡。
戰火。大面積的遷徙。
坍塌的廢墟。荒蕪的村莊。破敗的馬車。
務工者。流浪漢。暗娼
絞肉機。冶鐵爐。姓氏。遺骨。
秘密深藏于鏡子,似乎雜亂無序
只是偶爾被認出,指證
我在鏡子之外,像旁觀者。
隊列中,魚貫而出的
有一個襤褸的蒙面人
我剛剛認出他,差點喊出聲
他的利刃藏在眼里
等待我靠近,進一步確認身份
他。它。他們。
碰巧遇上。看見。忘記
這些影像,一次次從鏡子中取出來
置于嘈雜的人世,恍惚的亂世。
這面銅鏡具有巫術
四十多年,我甚至產生錯覺
自己并不是外面的旁觀者
里面每一個細節,都是扎在體內的刺
每一個眼神都是眸子深處不可缺少的波紋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